童奶奶也是大手大脚惯了的人,狄员外平常都看在眼里,如今见尤厨子如此做作,免不得要查考一番。夜里偷偷站在厨房外边瞧他,阴沟里倒了半锅白饭,大盆泡着干笋香菇几天都吃用不了。上好的香油煎了豆腐拌得韭菜尖喷鼻的香,锅里煮得滚热稀烂的羊肉,尤大老官儿正与狄周你来我往吃得有趣。狄员外怕人笑话,发作不得,呆了半响,回去与狄希陈道:“那童奶奶说的不错,尤聪实在不是个东西。”
狄希陈道:“叫他回去吃自己就是,爹爹如何这样生气。明儿就让他卷铺盖走人。”
“罢了罢了,这是京里,尤厨子又是个泼皮,且忍耐些罢,回了家再治他。”老人家总是想的周全。
狄希陈以为炒个员工小意思,就没想到这一层,可是叫他忍耐,一口气又出不来。自己气了半宿,坐到天明,开了门去与相于庭薛如卞商量。
薛如卞还没来得及说话,相于庭就笑道:“不如叫他送信回家去,让嫂子打发了吧。”
这话说得薛如卞皱眉,狄自强无语,难道自家娘子就那么强悍?回去避开狄周说与狄员外听,狄员外倒是觉得这主意不错,让狄希陈赶紧打发了尤聪家去,另在京里觅一个厨子。
狄希陈想了许久,也想不出个好法子来,只得依了相于庭那并不高明的主意,提起笔来给素姐写信,不外乎我在京里还好,考完试就家去,你在家辛苦,自己注意身体之类。一边写一边难受,从来没有跟素素分开过这么长时间,写封信都是场面上的话,一句亲爱的老婆我想你,啵一个都不好意思写出来。这一发呆,笔中的墨汁滴到桌上,顺着桌子的纹路慢慢流成一个S。左看右看,还是一个S,狄希陈大拍自己的脑袋,笨啊,不是还有英语嘛,整个大明朝,天朝大国,找得出第三个会现代英语的人?投了笔找出一张不知什么面子的包袱来,又喊狄周厨房里寻了一块炭,在上边弯弯扭扭画起来。画完了,问狄周:“这是什么?”
狄周看了半天:“大哥,我还是拿去洗洗?”
“哈哈,这就对了,你拿这个把我买的丝线包起来。”狄希陈大是得意,坐在炕上端着茶钟,得意的喝了一口,又叫尤厨子进来。
“尤聪哪,听说你以前来过京里?”狄希陈笑眯眯的问他。
“大哥,当初,我跟着王大官人进的京。王大官人再三的留我,我念着家里,没理他,自回去了。”尤聪神气活现,又加了无数的油盐酱醋,听得狄周连连摇头,狄希陈肚内笑得直抽筋,脸上做出你真是了不起的表情,哄得尤聪说得越发的眉飞色舞。
等到尤聪长篇大论说了个尽兴,狄希陈方道:“说起来,我这里真真是一刻也离不得你,无奈何狄周是个村人,要他家送个信捎点东西去怕是认不得路。”狄周在边上怔了怔,张了嘴,又闭上。
“如今我给你五两银做路费,你快去快回,领我娘子的回信就回来。”狄希陈愁眉苦脸的对他道:“你路上可不要耽搁啊。”
车马店里雇只骡子到明水,最慢不过走七八日,一个来回,顶了天四两银,何况回到明水,给各家送家书,赏银也不少。狄周在边上口水咽得啯啯响,看尤聪大步回房收拾行李,冲到狄员外跟前说话:“这送家书的事,为何不让我去,他哪认得相大爷家?大哥怎么让尤厨子去,他去了谁煮饭?”
狄员外皱眉,顿了顿足,伸出手来拍了炕桌一下:“你从明水到京里走过几遭?”吓得狄周缩手缩脚回了东屋,酸溜溜看尤厨子春风满面换了新衣,扛着行李,怀里放着狄希陈的书信,背上背着包袱,拱了拱手,自去车马店雇骡子回明水去了。
尤厨子这一去,狄员外便请童奶奶帮忙,说要雇个厨子。
童奶奶听得尤厨子被打发了家里,连连道好,又听得狄员外要雇厨子,连忙道:“为何不寻个灶上的?比厨子可省心得多了。原来我们家就有这们一个,论手段也好。只是十七八了,架不住我们那位爷一门心思打人家主意,前两个月叫我嫁与前门外的屠夫去了。如今我也正要寻一个,狄爷不如也寻个灶上的罢。”
从那日起,童奶奶便忙了起来,找来常在她家走动的两个妈妈,到处寻访,若是两个妈妈都说好,免不得自己也要去看看,或是让领来家来试试。
原来,京里人家,不是那高门大户,请厨子的也少,大多是灶上。这灶上的人儿,都是从小学了烹饪,调教好了的。生得好些的,免不得做个妾室,若是平常,配了家人或是到了年纪嫁出去罢了。所以就有人家,买了小姑娘,从小调教好了拿出来卖银子。
狄员外听了童奶奶的话,心里活动起来,便打算买这么一个,算计着不过十来两银子,将来到了年纪卖掉也不是什么难事,狄婆子也无话可说,心里自以为得计。狄希陈听得童奶奶说爹爹不雇厨子,要买个灶上的,看童奶奶说话口气,估量着是会做饭的二奶,劝也不好,不劝也不好,一肚皮心事也不好和别人说得,只有放下了,读书去。
这一日,两个妈妈骑着驴儿来,说有一户人家,养了七八个呢,如今有两个要卖,来问童奶奶意下如何。童奶奶就请了狄员外来坐,问长相和手段如何。
一位妈妈连忙道:“一个十七,一个十九,论手段,论长相,倒是那个十九的强些,只是脚略大些。”童奶奶就看狄员外,狄员外道:“只要手段好,脚大些怕什么,不如领了来让童奶奶试试她的手段。”童奶奶便叫领了来。第二日,那个妈妈带着个婆子,领了个女子进来,与童奶奶和狄员外磕头。仔细瞧,到不只十九,身量高大,人也不蠢笨,问她,回说:“若是家常菜,也做得来两桌,只是上不得大台面。”
“居家过日子呢,谁家天天摆酒请客,能做得家常菜就好。”狄员外越看越喜,让狄周出去买了猪肉豆腐黄牙菜等物,让她自去厨房,看她如何行事。那个灶上的,洗干净手,麻利的切肉切菜,烧好了,先拿小盘盛了,使托盘并箸送到狄员外面前,又将大盘盛与底下的两位妈妈并婆子。等到狄员外说了个好字,那位婆子就站了起来道:“若是爷觉得好,就是她罢。”
童奶奶看狄员外点头,便命婆子带了人回去,与两位妈妈讲价钱。妈妈们定要二十四两,把那灶上的说的天女一般,如何不值这些银子?
童奶奶好笑:“你们说二十四两,那是顶尖儿的人才,就不论手段,她这个长相儿,也不是顶尖儿,我说十六两罢,若不是狄爷要的急,还出不到十六两呢。”
两个妈妈看着狄员外,狄员外笑道:“我是个糊涂人,比不得你们童奶奶见多识广,她说是十六两,肯定不会亏待你们,多一钱银子也没有,你们两个看着办吧。”
妈妈们陪笑:“狄爷说笑话了,那就十六两罢,也是咱们与狄员相识一场。”
第三日,狄员外带着狄周,跟着两位妈妈去了主人家,写了契书,将那灶上的领了回家,先交与童奶奶照管。
不几日,与她做了新铺盖,新衣服。让她搬到厨房里住。因为她名字叫做调羹,狄员外觉得狠好,仍叫原名。那调羹,年纪原也不小,在家又是主人家收用过了的,来了几日,听了童奶奶教导,安安份份的做饭,也不与狄周说笑话儿,更不与狄希陈调眼色,倒是叫狄员外喜欢个不了,心里十分的感谢童奶奶,买了份礼谢她。
素姐在家,突然看到尤厨子急忙回家送书,起先一家人都吓了一跳,再看书信,不过报平安罢了,莫名其妙了半日,还是巧姐儿分丝线,笑话道:“嫂子快来看,哥哥将包袱画的花花绿绿的,狄周那个浑人也不知道洗干净。”
素姐看那包袱里子,写得是英语,一行一行看去,原来是尤厨子如何如何不规矩,让她打发了。看来狄希陈是怕写在信里走了风声得罪小人,神经兮兮用的瞒天过海之计。顺口便道:“狄周不洗,叫狄周媳妇子洗了去。”心下盘算了一会,叫了人吩咐下去,命尤聪家去歇几日再来,说是的请薛二爷来写回信,只是这几日偏不得闲,等动身时再一并赏他。尤聪手里有银子,估量着素姐也不好少赏他银子,乐得到处闲逛,那银子更是大方花用。等过了十几日,银子看看不够回京的路费,有些急了,进了宅去问何时动身,素姐也不见他,只叫守门的跟他说,各家都有些吃用之物要准备,等齐了一并送去,让他住些时日。这样一推三四五,住也让他住,吃饭也不少得他。打听得他手中银钱胡乱花完了,叫他来,要打发他进京,却不与他银子。
“奶奶不是说还有赏钱么?”尤厨子左右翻看,没找见半钱银子,又看几家要他送的不过是几封信,几斤吃食,没有半点值钱的物件,荒了神。
“你狄大爷信上说给了你五两银做路费,来回不过三两银,其他的就赏你了。今年年成不好没有闲钱,等几家大爷都中了进士,再一并赏你罢。”素姐笑道:“还不快去,莫让你狄大爷等你。”
这尤聪心里恨不得咬小气的素姐一块肉下来,一边骂,一边去相家讨路费,相家是素姐来打过招呼的,相老太爷亲自跟他说等不得他,家里自使人去了,反过来要回他家的书信,打发他吃了中饭叫他自去京里。这尤聪总算明白人家使了个调虎离山,叫他自己走路。他不说自己不守规矩,胡乱花用,只说狄家小气,素姐刻薄,站在狄家庄子门前大骂。素姐,差了个家人请了地方保甲拉了他家。把他订的合同寻了出来,上边只写了一年,如今只两个来月,又与了四两工钱在先,也不叫他还,收了那些东西,打发他走路。这下尤厨子无技可施,地方做好做歹,还要他给主人家磕了几个头当做赔主人家的银钱,才肯放他走。

第十章福兮祸兮
第十章福兮祸兮
调羹本是主人收用过了的,原也是女主人劝说:“这妮子也不小了,已是收用过,是做妾呀是不做妾呀也要拿个主意,不要闹出什么笑话倒不好收科。”家主人听了这话居然直接卖了她。她自己以为不是嫁个小生意人,就是配与家人。没想到狄员外看中她,童奶奶留她住了两日,悄悄教她:“你狄爷是个厚道人,万不会亏待你。只是家中那位狄奶奶掌家,你万事顺着她,不要仗着狄爷与她做对。在京中你安份度日,回去了自有你的好处。”所以调羹每日里忙完了厨房,若是狄员外并狄希陈都不在家,她就进上房收拾缝补,若是有人在家,守着厨屋不出门,说话都不大声儿。狄员外见了,如何不喜欢?
狄希陈现买了几本八股文大全之类的东西,抱着背了半个月,终于在痛苦中迎来了殿试。,考完了,晕乎乎睡了一整天。
一连等了数日,也不见他的卷子贴出来,方才松下一口气来。本来么,以狄希陈现代人的观点像考公务员申论那样写八股文,八成会跟哥白尼一样被架火上烧死,所以,狄希陈再次祭出粘贴大法,拼凑出十来篇万金油,也不知道他的运气是好是坏,居然都用上了。
谁料狄希陈的房师,肚子里很有些墨水,生平最恨的是抄书虫,批卷子之前命家人搜罗了无数的时文,命幕僚一手数本,若是找到一样句子的,便拿黑墨涂了,不许取他。万幸改狄希陈卷子的那位师爷心里十分的不以为然,看到这本句句有来历,字字有出处的卷子,惊为天人,与众人同看,击节赞叹不已,做了记号,低低的取了他。待到放榜出来,居然又是一个红椅子,倒让风闻老师喜好的举人们大吃了一惊,只是这一门四举子庭试都得过的佳话被好出风头的山东学道传遍了京师,人也不好说得他,那位房师命人抄了狄希陈的卷子,在家亲自再看一次,到得后来白纸全变成黑纸。无奈是自己取的,只得捏着鼻子认了这个学生,送了礼来气得全留下了,也不留他杯茶。狄希陈却是无知者幸福,也不明白这是老师不待见他,照样与相于庭薛如卞一起跟着程相宇各处活动。
相于庭在二甲,授了工部主事,程相宇是礼部。唯有薛如卞跟狄希陈差不多少,都是候选知县。这知地方一县,虽然都是七品的父母官,缺的好坏却有天地之差,按着辈份来听天由命的毕竟是少数人。好在相于庭也算个官儿,可以打听得消息送得出去礼,换回来一句过两年来。想来最近的缺没有什么出产,好在薛如卞做官的心肠也不热,收拾了行李,买了人事,来约狄希陈回家。
“不论是哪里的知县,做一个也罢。”狄员外捧了茶钟正和狄希陈商议。
薛如卞见了礼,坐在下首劝他:“老太爷,这实缺所费不菲,若是地方没有什么出产,还不如在家做个田舍翁呢。如今京里有相大哥在,什么时候觅不得好地方?”
“极是极是。爹爹,京里米珠薪桂,横竖几日的路程,捎了信就能再来,不如家去。”狄希陈着实有些想素姐了,这一出门近五个月,从来没有和她分开过这么长时间,也不知道她是胖了还是瘦了。至于这个官,候选的也是官,走了回家人家一样敬你,急什么。
狄员外总是说儿子不做了官,白进了京一趟。无助的狄希陈给来上茶的狄周使眼色,叫他隔壁去请童奶奶来说话。
不过片刻,童奶奶自捧着一盒混沌先送与厨房叫调羹下了与众人点心,方才整了衣裳,先与狄员外,再与两位暂新的知县大人行礼。
狄员外连忙让她到客位坐定,与她说:“童奶奶帮咱们拿拿主意,这个官儿,做得做不得?”
“千里做官只为财。”童奶奶笑道:“做得做不得就看缺的好坏。我是个妇道人家,眼里只认得钱真,狄老太爷莫笑话我见识浅。”
看到狄员外点头,两位知县大人才明白:闹半天,薛大人文绉绉的话儿狄老太爷不是没听进去,是没听明白。
拿定了主意,忙着买人事,收拾行李,雇骡马,先命狄周去通州码头定船。又将吃用不了米面等物送于童奶奶。童奶奶收了,回送了些京里的特产。最奇的是童奶奶的女儿小寄姐,听得狄希陈要家去,非要将自己学着绣的荷包送与他。狄希陈也只得收了,自去街上买了些小东西回赠小姑娘。
这一路归心似箭,闲话休提。
话说相于庭先回家搬家眷进京去,狄婆子与素姐听得狄员外一行不日回家,早早的收拾下做好的新衣并素日爱吃的几样吃食,派了两个管家牵了头口在临清等,要接爷俩回家。
狄希陈到是没什么,狄员外心里倒有几分忐忑,很怕调羹入不得狄婆子的法眼,走路都有些发漂。调羹倒没什么不好意思儿的,抱着自己的包袱坐在临时雇来的青布小轿内,连个轿帘都不掀一角。
狄婆子领着媳妇女儿并孙子,站在庄子门首迎接,看到那青布小轿抬进来一个人,先还当是儿子寻的人,很是担心的看了看素素的脸色,看狄希陈笑嘻嘻的给自己行了礼,去抱小全哥,料定没有小陈哥什么事儿。再看狄员外脸色却有些发白,狄婆子本来有些笑脸,这一下全收了回去,就问:“这是谁呀,连个礼没有?”
狄员外给儿子使眼色,狄希陈心想:老爹,你寻的人儿,别让我背黑锅啊,口里只得含糊道:“那尤厨子不是打发了嘛,没人做饭,所以寻了个灶上的。”
素姐见得凉风嗖嗖的从公公那里吹到相公身上,心里也有数,忙道:“即是灶上的,快与娘磕了头。我领你去厨房边的耳房住下。”
调羹依言给狄婆子磕了头,又给素姐巧姐行了礼,跟在素姐后头向厨房去。狄希陈抱着小全哥,亲啊肉啊乱叫,顺手还拉着巧姐儿,不知不觉往东院去了。就是狄周,指挥着家人们将行李搬进庄,忙得到处乱转。唯有狄员外,愁眉苦脸跟着狄婆子回上房,狄婆子命人关了门,与狄员外说了些什么,都不可知。只是狄员外打那天起,半个月,身上不知道哪里都贴得有膏药。
第十一章狄翁娶妾
第十一章狄翁娶妾
素姐对调羹道:“不知道你来,且先住下罢。”恰好狄周媳妇子引了人送了调羹的铺盖进来。素姐看调羹身上的衣裳并铺盖,从里到外虽然是新的,洗得也干净,却都是夹的,这个天气穿厚了。再细瞧长相,浓眉大眼,年约二十许,身量高大,一双大脚,叉着袖子,正跪在炕上铺床,动作又轻快又麻利。
调羹看到素姐看她,就扭头笑了一笑,道:“大嫂,晚上俺烙羊肉韭菜盒子使得不?”
素姐哦了一声,不冷不热的回说:“你且歇几日,等你狄奶奶吩咐。晚饭我叫春香送于你。”说罢回自己东院去了。
素姐倒不是不待见她。平日里要说怕老婆,狄自强同学自认第二,狄老员外那就是大明朝数第一的都元帅。狄婆子最是雷厉风行的人,如今正在上房剪尾发威呢,做儿媳妇的怎好上前?退一步便了。只是这公公的面子也要周全,回家便叫奶子并陈嫂一起翻箱子找旧衣裳。近四月天气,大家早换了单衣,只有调羹净身进门,当初做得都是夹衣,现做一是来不及,二是不知道婆婆怎么样处,只得先找些旧的出来,叫她自己改大些儿,胡乱穿些日子罢。
陈嫂在一边扶着箱子盖,奶子李嫂动手,一件一件翻出来与素姐看,上裳下裙,素姐拣那不曾穿过的,颜色素净的挑了七八套,李嫂捧到前边。
陈嫂翻了翻,陪笑道:“大嫂,这两件本来就小些,怕是改不得。”
素姐笑道:“这两件,本不是与她的。横竖颜色花样差不多,你二位一人一套罢。”两人欢喜受了,与素姐磕了头道谢收起。素姐便命春香将自己多的那个针线箩筐拿了来,又取了两匹白夏布,好让调羹做小衣儿。让春香先送了去,说她:“你送了去,也别问她,看她屋子里还少什么,自来与我说。”
那狄希陈,将京里买来的物件儿,献宝一样排在卧房的大炕上,手里抱着儿子,边上站着妹妹,眼巴巴等半天,也不见素姐进来瞧。听得外头素姐吩咐春香那些话,道:“老婆,忙那些干嘛?快来看我给你买的好东西。”
陈嫂忙进去抱过小全哥,立在边上让他两口子翻看。
素姐却是好笑,看炕上五光十色,连绣裙乌绫首帕、蒙纱膝裤、玉结玉花、珠子宝石、扣线皮金,京针京剪,摆了无数,道:“等我做什么,我与巧妹妹一人一半得了。”
巧姐笑道:“哥哥与我买的另有一箱,我都搬了家去了。这是嫂子的那份儿。”
素姐别的都不理论,将针剪等物细看了看,笑道:“你哥倒是在行,这些女人的物件儿,一买一个准。”
说得狄希陈恨不能买块豆腐撞死,买给娘子与妹子的,不都是女人的物件是什么,菲利浦还有女士专用剃毛器呢,气鼓鼓道:“房东还送了两百个角子肥皂,四斤福建饴糖,是男人的物件,我就不给你!”
素姐话说出口,也省得自己是过了。刚才对着调羹,多少心里总有些不舒服,老子纳妾,无论如何怪罪不到儿子头上,忙对着狄希陈福了一福:“小陈哥,我错了,晚上红烧肉与你赔罪罢。”
巧姐看不得小夫妻肉麻,脸红红的出去找侄子玩去。狄希陈看妹子走得远了,三步并做一步冲到素姐跟前,一把搂住妻子,狠狠的亲了两下。
谁料春香走到窗外边与秋香说话儿,狄希陈跺了跺脚,咬牙切齿松开素姐,一溜烟出了门去。
素姐好笑,板了脸唤春香进来,春香回说:“那调羹再三的说要来与大嫂磕头,我因大嫂没吩咐,也没让她来。看她屋子里,洗脸盆架都没有。”
素姐心里暗叹老太太果然厉害,以不动应万变,将新人晒在那里,上不上下不下的,家里巧姐没出阁不好说得话,狄希陈更不好说的话,老公公怕是在上房跪算盘呢,这个夹在中间两头都不能讨好的人,怕还是要自己来做。无奈自去厢房,指了几样常用的家具,不曾用过的木盆,茶壶茶钟,命陈嫂一一送去。
将晚,先拣了几样菜,盛了饭送与她吃。调羹不是笨人,看前前后后都是小主人娘子招呼自己,料得主母还有后话,安安份份坐在耳房内等她发落。
晚上掌灯开了家宴,狄员外与狄婆子上座,巧姐打横,狄希陈与素姐抱了小全哥坐在下边。狄周媳妇子带了人一道道菜捧了上来。狄婆子看也不看狄员外,也不问儿子京里如何,每上一个菜,抄了两下,吃得半口便放下。吃了半日,巧姐看嫂子与她掉眼色,先就说吃饱了,将筷子摆在碗上,告了罪正要出去,狄婆子便拿素姐发科:“你如今事忙,这菜越发的不中吃了。”
素姐连忙站起来陪笑称是。
狄希陈正大块红烧肉吃得快活,听得这话不由的又夹了一块肉品品,味道好极了,正想为妻子说句公道话,看他老子喜笑颜开的冲着他笑,张开的嘴不好就闭上,只得胡乱夹了筷子菜填进去。
“既然京里寻了个灶上的,以后厨房里就交于她。你家前日来商量你兄弟与小巧姐何时毕姻,一头是小姑。一头是弟媳妇,嫁妆的事你用心料理。”狄婆子慢慢说道。
素姐笑着,婆婆说一句,便应一句是。这回狄希陈也看明白了,老太太要下手收拾调羹了,教素姐不要多管闲事,只有那个老爹还在笑,只怕他笑得越欢,老娘下手越狠。
从这一日起,素姐就忙了起来,狄希陈是候选知县,在京里赶着回家,什么都没有置办,如今都不好出得门。请了人在家与他做圆领,打腰带,又要差人去寻梁冠、纱帽、鸂鸂补子、朝靴等物。素姐自己也要做袍,穿珍珠头箍,买霞帔。这些还好,可以跟娘家一起合买,出银子罢了,不费大多功夫。
小巧姐的嫁妆却是恼人,本来是个寻常的秀才妹子嫁与秀才,不过八步大床,描金衣柜,雕花斗桌,再加上做衣服打首饰,也不太费事。如今做了知县大人的妹子,标准上去了,嫁妆的内容也变多,样样都要先问婆婆再与巧妹妹商议。素姐两头着忙,抽空子也还要照管儿子,乐得不去碰婆婆的丁子,将调羹的事放过一边。
狄婆子便放开手与调羹过不去。起先是装病不起,不能与众人一处吃饭,要叫调羹单独做与她吃。渐渐便说她不是盐放多了,就是没煮烂。做了干饭,想吃稀饭,烙了饼偏要吃面。素姐下厨时身边有两三个人打下手,不过使锅铲而已,到调羹,就只得她一人,从天亮到三更,使得她喝口水的功夫都没有。调羹也是个要强的人,等到狄婆子睡下了,洗晒不停,将自己上上下下收拾的干干净净,叫人挑不出她一个脏字。
调羹是叫做什么就做什么,应得及时跑得飞快,狄周媳妇子好事,常找她说话,她也不开口埋怨半个字,叫人搬不了舌头拨弄不了是非。
狄婆子见这计不成,再生一计,饭食上不与她多事,偏是病了身上动不得。说媳妇跟女儿事忙不要她们服侍,只爱调羹。白日里要她扶着到处走动,拿东拿西,晚上打发狄员外书房住,要调羹陪她。明水地方本来多水,时近夏月,蚊蝇多得不得了。调羹打个地铺,方才睡下,不是要茶,就是要小解命她来扶,略躺一会,又有蚊叮咬,隔着衣裳,叮得到处是大包,怕狄婆子说她,狠命的忍着不抓挠。看见狄员外与她说得一两句话,伤筋动骨的骂她。调羹一一都受了。
狄员外也心疼新人,碍着大夫人,不敢打抱不平。再者又受得当初童奶奶大教,不说狄婆子不好,狄婆子骂调羹,他还跟着说调羹两句,只暗地里跟连举人诉苦说调羹极好,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连举人纳过几房妾的人,当是领过夫人如此这般大教的,便教他等狄婆子自已不好意思起来,再觅时机帮他说话。
其实狄婆子不是坏人,只是当家作主惯了的妇人,道狄员外从来是数一数二的都元帅,临老了居然还想纳妾,一时下不了台阶。这等的作践调羹,心里不免有些不好意思,看那调羹又十分逆来顺受,日子久了,那不好意思也露出三两分来。狄员外便请了连举人娘子来做说客,狄婆子心里吃醋捻酸,也不得不收拾了东厢房,与调羹开了脸,正大光明的摆酒请客,与狄员外做了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