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立刻扶住了她的肩,将她轻扶到椅上,两个人距离那么近,那股熟悉的瑞脑香和着他呼出的热气,缓缓拂过她的面前,她不禁起了一阵奇异的颤栗。
“你,”他有丝慌乱,面上蓦的腾起了红晕:“你应该知道我的,对吗?”
她的面色如浅玉,眼眸黑如深潭,浅淡的笑意经唇渲开,让他有了七八分的把握,所以话也说得极仓促:“那你为什么嫁了人?”
一瞬间休休气息凝滞,好容易经暖意红润的面颊,那薄薄的一层血色又迅速的敛去。泓宇的眼睛如定魂针定在她的脸上,挪不动丝毫,心急惶惶的跳着。
她轻轻的咬了咬唇,慢慢抬头,亮如雪光的眼眸注定泓宇,声音平静:“因为我是沈不遇的女儿。”
一刹那,泓宇只觉得眼前的一切轰然倒地,紧接着脑子里一片空白,写在唇角的笑容迅疾隐去,眸中忽然散射出凌厉的光,对上她的眼眸时,那光芒随即黯淡了。
休休凄然一笑,许多往事从眼前一掠而过,她不愿去想,因为只要一思量,那心底一段极深的隐痛就会翻江倒海,让她痛不欲生。她禁不住又咳嗽,剧烈的咳起来。
泓宇怔然的看着她,手缓缓抬起,刚要落到她抽动的肩胛,又似有什么阻碍了他,抬起的手定格在了半空。
棉帘掀起,灏宇进入,挺拔似剑的身子割裂了袅绕如线的烟雾,大步来至休休面前,伸出手去,揽住了她的肩,回头对一旁滞立的泓宇说道:“她身子不好,你还是先回去吧。”
泓宇定定的目光看向他们,眸间分明隐忍着复杂的痛意,睫毛有些许的微闪,嘴唇微启却发不出声,终是忍耐不住,大踏步往轩外走。
灏宇抚摩着休休因剧咳而不停起伏的脊背,满脸疼惜:“你这又何苦呢?何必要告诉他?”
休休的眼直直看着他,突然一笑,倒是有着说不出的悲哀和凄凉:“我就是要告诉他。”
灏宇轻叹,轻轻的的搂着她。她垂下眼,浓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绒绒的影,可眼泪还是流了出来,一大滴的,慢慢渗进他的肩袍处,再无踪迹。
第五十五章 月上柳梢头
夕阳西沉,寒风萧瑟,冰露重,草烟低。秋月托了镂金的茶盏,进了内殿。
泓宇倚靠在雕花窗前,窗纱已推开,寒风穿过成浪的树荫,吹入内殿,拌动白玉香炉外的檀香,烟雾缭乱,似银蛇狂舞。
秋月惊呼:“太子殿下,这风可不能这样吹的。”急忙放了茶盘,跑到他身边,将雕窗关了,落帘。风静了,一缕缕昏黄的斜光漏透了进来。
泓宇缓缓起身,人恹恹的,和衣躺倒在床榻上。
她轻轻的咬了咬唇,慢慢抬头,亮如雪光的眼眸注定泓宇,声音平静:“因为我是沈不遇的女儿。”…
他阖上眼,垂下的睫毛在昏冥的光下投落两道阴影,晦暗沉重,面上却浮起了揶揄酸涩的笑意,嘴里自言自语道:“原来是这样。”
秋月疑惑的观察着他的动静,双手轻柔的整理着室内的摆设。
她叫休休。他们可曾有一段缘?因为沈不遇的关系,就这样错开了是不是?既是这样,他为什么把她给全忘了?他苦恼的沉思着,心中默念着这个似曾熟悉的名字,头不觉又痛了起来,而且愈来愈痛。他抱紧头,在床上碾转,禁不住发出难隐的呻吟声。
秋月跑过来,双臂环住他的头。见他面色惨白,欲喊外面的宫人,被他摆手阻止了。秋月柔声道:“殿下歇一歇,喝口热茶,也许会好些。”
泓宇抿茶,脸色缓和。秋月放下心来,方要起身,被他一把拉住。
泓宇思忖片刻,回身从裘枕底下摸出一枚白玉,摊开,呈现在她面前:“秋月,告诉我,这是什么?”
秋月接玉,捻在手中,白玉晶莹透亮,答道:“殿下不知,奴婢更是不知了。以前一直放在这里的,殿下每次拿着它看。殿下受伤那天不知怎的揣在您怀里了,是奴婢重新将它放在枕头底下的。”
泓宇沉默不语,将玉重新放入。
秋月不禁笑道:“殿下也是至情至真之人,以后您当了皇帝,也是天下人的福气。”
天色已暗,秋月点燃蜡烛,烛光层层染染,给逐渐有了暖意的内殿添了一丝安逸。
这时,外面有宫人屏气说话:“启禀殿下,太子妃请您夜里过去。”
泓宇一怔,眼睛望向秋月,秋月淡淡说道:“殿下可真是健忘了,这里岂可允她进来?每次都是她请了您去。”
泓宇恍然,启了身,步向殿外。
沉沉月夜,悄无声息。泓宇下了步辇,太子妃殿外灯火通彻,庭院外虽已是芳菲满枝,主人偏偏又在铺了红毡的院内设了金兽熏炉,炉内放了异域沉香,白烟袅袅纠缠,聚散依依中掩不住那种浓烈的药草味,似浓还郁。他蹙眉,用手掌轻轻挥过,人已大踏步进内。
馥郁香气扑面,却不是那种沉香,细看,原是殿内角落摆了硕大的一束极乐鸟,此花本是精贵,想是新摘的,花序叶腋抽生,高出叶丝,花形奇特,簇簇围聚,似是一大群仙鹤翘首期盼。
烛光摇曳,并不明亮,朱鸟衔莲花灯燃着,花瓣层层染开,如眼前的女人嫣红的脸。因簪锸都卸了,齐整的发髻就散了半边,那掩饰不住渴望的眼神看向泓宇,眼睛笑如弯月,竟有一丝妩媚的味道。
泓宇阖着双目,站在床边,抬着双臂任她解扣,除去外袍。
楼懿真悠然说着,声音娇柔:“殿下,让臣妾等得好烦。”
精工细绣的云纹广袖下,泓宇的手指冰凉几乎没有什么温度。楼懿真定睛看去,眼前的泓宇微眯着双眼,唇紧紧的抿着,似在沉思,谁也猜不透他到底在想着什么。
她慢慢移进他的胸前,将脸缓缓贴紧,聆听着他有些紊乱的心跳,迷醉般,柔软的双手不禁环住了他的腰。
少顷,泓宇慢慢睁眼,似是才发现自己身在何处,深黑的眼中神情复杂,一手不胜其烦的将她推开了:“你不是的。”
寝殿四周炉火烧的正旺,沐如春风。楼懿真却觉得寒冰袭面,铺天盖地,从身体到心魄,到灵魂,都是冰冷的。
她控制不住,尖叫道:“我不是她对不对?你还在想她,你到底要想她到什么时候?”
泓宇眉峰一挑,阴暗掩盖了他的眼帘,看不出丝毫表情:“你怎么知道我在想谁?”
楼懿真的唇角抽起一丝几近似无的冷笑,声音因刚才的尖叫有了嘶哑:“你当我不知道?就是那个沈休休!是不是要等她死了,你才会忘了她?”
泓宇浑身陡然一滞,双眼直直看向楼懿真,烛光映在他的面容上,削厉冷鹜,跟他在摔马那天的神情一模一样,只不过不在他的宫中。他随手抄起披袍,大踏步往殿外走。
她似乎惊醒,急忙在后面拉住他的肘袖,他使劲一挥,她整个身子倚在那里,他甩不掉,两人就拖拽着从院内一直到殿外。
殿门外的宫人执着琉璃灯,看着他们一路拖拉,自是不敢上来。泓宇拗不住,叫嚷道:“蒋琛,过来,将她拿下!”
蒋琛从阴暗处闪出,手指一点,楼懿真软绵绵的倒下,蒋琛挟着她,径直走进殿内,才将她放下。
眼前的楼懿真没有了妩媚嫣然,神色变得极为可怕,牙齿咬的咯咯响,对着那几个跟进来的侍女狂叫:“出去!都给我出去!”
蒋琛双臂环胸,冷笑道:“你这个样子,想让他喜欢怕是很难了。”
楼懿真的眉端扭曲着,长发散乱贴住两颊,呼吸剧烈起伏,人因寒气而不住的颤抖着,淹死鬼似的,声音像从阴曹地府出来般,幽深阴暗:“真想告诉他,那人已经死了,我想看看他哭的样子。”
“沈休休没死。”蒋琛的声音悠悠穿耳,显的慢条斯理:“杀错人了,我把她的丈夫给杀了。”
楼懿真呆傻的看着他,顷刻惊醒过来,扑上去双手抓住他的胛骨,眼眸中透着摄人心魄的寒意:“她怎么会没死?你怎么会杀错人?你不是很有把握吗?你混蛋!”
一把掌挥将过去,蒋琛的脸上微微颤动。她反感到掌心麻粟粟的疼,脸上有了几分悲哀和凄楚:“你帮我再去杀她。”
“没用的。她现在在轺王爷行宫里,我不能妄自行动。再说,我现在想杀的人是沈不遇,你另请高人吧。”蒋琛冷冷一笑,面色冷凝却波澜不惊。瞥了她一眼,加重语气道:“他们今天见过面了,太子连她嫁过人都无所谓,看来她进宫的日子不会久了。”
楼懿真看着他,胸口急剧起伏,眸子中有绝望,有悲愤,各种各样的颜色交织,沉淀。过了一会,倒是笑了起来,那笑容犹如来自千年冰封的雪山,冷得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好,你不去杀她,那我去杀了她。”
第五十六章 乱红飞过
过年了,因为皇帝的病情时好时坏,令人揪心。那些重臣来回奔波于翎德殿,谁都不敢提及过年的事情。内务府小心试探太子泓宇,泓宇淡然曰,能省就省吧。有臣将太子的话传到沈不遇的耳边,沈不遇笑而无声:“太子说省,就省吧。”于是,今年朝廷的新年就在平淡简单中过去了。
宫廷内这样,那些见风驶舵的自不敢在家中闹戏,如此传到民间,整个京城显得比以前冷清了。
沈不遇的沉默是因为柳茹兰病了,病得来势汹汹,才起几步,却突然倒地,脸色惨白,慌得众人掐住人中,派人传了宫里的太医。太医诊断是心肌所致,需静勿躁,柳茹兰就这样卧病在床。
夫妻二十年,沈不遇突感柳茹兰的重要,那种失而复得的感觉无以言表,只是在床榻边默默静坐。
柳茹兰心下倒坦然,劝他:“老爷这样奴家反而不习惯了。老爷终日为朝廷奔忙,现在理应到宫里去才是。”
沈不遇听罢,长叹一声:“你到底明白我的苦衷,以前终是我负了你们。”
纵其近五十年,也不知道负了多少人,眼前的柳茹兰,容妃,还有曹桂枝,现在连他的女儿也不想认他了。
柳茹兰猜到他的心思,微笑道:“休休这孩子终也会理解你这个父亲的,只是事情突然,一时反应不过来。如今天际也死,身边又没别的亲人,找了个四皇子处落脚,孤男寡女的,终不是办法,那四皇子也是要走的。”
沈不遇愠怒:“那萏辛院不是为她造的?一点也不知道为父的苦心,只会一味的责怪,竟拿自己的终身大事开玩笑,年轻幼稚,结果弄成这个样子。”
柳茹兰劝慰道:“老爷也不要如此的怪她,她也有她的难处。我们做长辈的要是多点劝告,事情或许不会这个样子。现在得想办法劝劝她。”
沈不遇不吱声了,他在朝中可以翻云覆雨,在这个女儿面前竟然束手无策。
柳茹兰也是体贴:“你们终是父女俩,哪有隔夜的仇?把她叫来,让奴家来劝劝她。”
沈不遇颌首,在她榻前又聊了几句,见她有了困意,才轻声缓步出了房门。
休休自从那次风寒后,一直蜷缩在轩室里。每天听外面灏宇的笛声,或悠远,或缠绵,她也是时而倚栏静坐,时而凭窗伫立,身子倒一天天好起来。
过年的时候,灏宇唤宫人将美酒佳肴一并搬进室内,炉火烧得正旺,燕喜在一旁添酒,绿杯红袖,轩内欢声笑语。
燕喜将柳茹兰病倒的消息带进轩内时,休休正和灏宇学棋,人靠在紫藤翡翠牙椅上,眸子轻轻挪低,支颐而思,想是灏宇纵惯了,身子斜着,搭在身上的绣袍懒懒的垂下来,拖了一地也没察觉。
听了燕喜的禀报,她的神色旋即黯淡。灏宇轻推棋盘,柔声道;“既然二夫人病了,你就回去一趟。”
休休起身,燕喜捡了拖在地上的一面绣袍,灏宇接过,将它重新披在她的身上:“你也很长时间没出去了,外面寒冷,我这就送你过去。”
休休微笑:“你马上就要进宫了,还是我自个去的好,你叫他们把轿子抬到轩外。”
轿子到,休休弯身进去,灏宇不忘关照一句:“早些回来。”休休笑而点头,燕喜将汤婆子送入,两人看着轿子绕开檐柱,从他们眼中消失。
灏宇微笑,依稀中,凭栏而立的会是她,她眼望着前方,等待着他回来。
薄日照高头,天色蒙纱,冬日的风扫过枯叶沙沙作响,院子里的人来去无声,四处静谧近似窒息,休休心中不免压抑起来。
她已看过了太多人的死,父亲,母亲,天际,身边的亲人一个接着一个离去。她不愿再看见死亡了,对她来说,眼前的人只要存在着就是宽心的事。
她推门的时候,发觉自己竟然不知道门上衔环的铺首,是蛇形的,还是兽形的?
廊外白玉栏下落叶无声,庭院寂静处,有桑树开得正盛,她一直没在意柳茹兰的院子里,到底生长着桑树还是棠梨?还有那落让她住了好久的萏辛院,可曾留意过那粗壮的松柏究竟有几株?院子里栽植的是朱槿还是迎春?
她一直活在自己的故事里,周边的环境似乎与己无关,还有那些人,即使柳茹兰是关心她的,她可曾有一日有一刻想到过她?
在她的眼里,一切都是昏暗冥迷的,没有色彩,所以她绝望,悲哀,一门心思往绝处走。想到这里,她不由的羞愧,眼前只有几条模糊的影子了。
窗纱笼着粼粼碎金的日光,拂在红木雕刻的床上,她一见柳茹兰便跪了下来。
柳茹兰到底说了什么,她已模糊,只是点头,双手紧抓住她柔软的手,她从来没有如此的握过。她的母亲没有握过,因为母亲的冷淡,她只会逃避,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不去试着接近她?
她第一次感到母亲是痛苦的,孤独的,寂寞的,即使是她在母亲的身边。
休休出了丞相府,轿子一路颠簸,出道口,过柳荫。远处有人声嘈杂,投了帘,原来竟到了闹市,她唤了轿夫取道,拐向。
刚过完年,人们的脸上仍然洋溢着喜气。目之所及,各色古玩店,茶楼,戏园,街道上叫卖声更是此起彼伏,有人拿着麻花,糖葫芦穿肩而过,小孩在大人的肩上,捏了纸风车,哗哗的转个飞快。青石路上,多的是名人学士,商贾农夫,行人游客。
休休一路寻过去,人迹稍稀处,竟在墙角边找着了那家泥人摊,摆摊的大爷依旧慈眉善目,还是那句话:“姑娘买一个回家去?”她一摸袖口,竟又忘了带钱。
不觉歉意而笑,满心惆怅,缓缓退步,转身。恍惚间,眼前似有蒙了黑纱的绛色人影,微风掀起一角,楼懿真狰狞的半张脸,只那么的一瞬,一束白光掠射到她的面前。
这光芒太熟悉了,她在天际的车帘前见过,只不过更短暂,她仿佛又看见了天际流淌着的殷红的血,人就傻呆在那里了。
迷惘中,那白光已经被一道高大阴暗的影子遮住了。那影子就像一面张开的翅膀,将她包裹在里面,夹杂着那熟悉的瑞脑香,她的耳边回绕着泓宇宽厚柔和的声音:“没事的,没事的,别怕。”
她靠在他的胸前,周围一片静谧。他的心跳彭彭跳的有力,唇角不禁牵起,她听见自己在说:“你怎么来了?”
他的声音隔着云岸,遥遥而来:“我在找东西。”
“找到了吗?”
“我会慢慢找的。”
她抬起眸,那双同样朦胧的眼,正直视着她,那唇却是含了温柔的笑,让人仿佛跌入倒了陈酿的涡,醉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闪电又起,她的眼眸仿佛烛凝成的一朵灯花,倏的爆灭了。
她脱身,还是那道墙角,周围风动人动,摆摊的大爷还在,楼懿真的脸已隐去,仿佛刚才只不过是置身在梦里,不似发生什么。
他并不在意,兀自抓住她的手,走至摊前:“想买哪个?”
她并不说话。他仔细的挑选,那副认真的样子,令休休心里微微异动。少顷,他挑了两个,一个递给她,一个掂在手中端详着;“这两个好。”
休休扫了一眼,手中的泥人分明是位皱纹满面,梳着头髻的老婆婆,不禁扑哧笑出声来。
他的脸上也漾了惬意的笑:“以前你也是这样笑的吗?”
她的笑意慢慢敛去,他感觉自己说错了,一时无言,两个人沉默的站在那里。
有风掠过墙角攀藤枯叶,里面有丝丝点点绿意在冬日的阳光下,显得分外醒目。春天已快到来,那些带着丝丝绿意的攀藤沿着青砖瓦片,一枝枝蔓延下来。其中一二株藤条,染了醉意似的,肆意的在风中舒展着。
第五十七章 梦难凭
“想去哪里玩?”他忽然问她。
她沉吟,歪头,脸上有了顽皮的笑:“想看水袖。”
他不得其解,看她郑重其事的样子,笑如暖春,拉了她的手,只要她喜欢。
还是那个戏园,还是那张座位,只是他并未想起。四处寂静,没有了喧哗,没有了穿梭的小二,没有了绰动的人影,就他们俩。
雾笼戏台,烟锁重楼间,伊人轻移莲步,从紫檀香屏间隐现。一扭头,一抬足,袖子便如水般倾泻而下。那丈尺雪白的纺绸,原来是缝缀在袖口的,然后一点一步一移,娇羞欲滴间,纤纤柔荑慢条斯理的出来,长袖一甩,休休的心就乱了。
伊人旋转着,情意款款,找寻那俊朗飘逸的少年。情到深处,爱到真挚,那份牵挂,那份缠绵,便如水袖般若即若离…而悲到切处,恨到至深,也在拂袖而去那一霎那凝固。
在休休的眼里,这空灵飘荡的东西,似是装不下什么,却又寄托了一切。就如人的情感,那份欲言还休,欲罢不能,纵有千言万语,总在一扬,一撇,一搭,一绕间。
看台上,时而是一曲舞鸾歌凤,时而残月落花烟重,更是那一江春水向东流。
那段感情,是否还在虚无缥缈中反反复复,重重叠叠,周而复始的轮回?还能否做到水袖般挥收自如?
两人相视,他的手搭在她放在桌上的手上,就如台上袅袅余音,那柔暖的感觉缓慢的,一点一滴的渗透。
“什么时候我能再次见你?”
她的眼光落在台上,声音平静:“二十八日那天我会去天童寺进香的。”
他的手始终握着她的,之后,一场舞,一段唱,醉了嫣然,谢了悄然。
休休回到了轩室,告诉灏宇凶手已经被抓。
“哦?是谁?”她正坐在翡翠牙椅上,对着菱花镜,手中拿着龙纹玉掌梳,迫使他踱到她的后面。
她的脸上有了晦暗:“是那个太子妃,我也不知道她为何如此恨我?”
灏宇自是吃惊,沉思片刻,提醒她:“太子妃也是个娇滴滴的女子,怎么可能飞到雪地上,将天际给杀了?”
休休拿梳的手顿觉沉重,脸上淡淡的笑意已隐去,叹息道:“想我跟人无怨无仇的,没料到仇人还真多。”
灏宇安慰她:“事情很明了的,想是太子妃恨你,雇了杀手,后来发觉杀错了,你又在我这里,只能按兵不动。或许那杀手不想干了,太子妃一急,就自己动手了,没料到泓宇跟在后面。”
休休苦笑:“原本想抓了凶手,替天际报仇的,没想到是个女人,这倒叫我为难了。说实在话,我觉的她虽是毒辣,却也是个可怜的女人,放着眼前好好的太子妃不做,这又何必呢?倒始终恨不起来。”
灏宇的脑海里浮现出蒋琛惊疑的脸,眉头紧锁。待面对她时,那丹淡的笑颜已展开,让她舒心坦然:“别多思多虑的,说说你今日去沈府的事,二夫人可好?”
“二娘还好。”休休答道,稍一迟疑:“她叫我回去。”
灏宇紧张起来,盯住她的眼,急促的问:“你答应了?”
休休的脸上分明布满了矛盾,说话也不利落了:“我不知道,我对他始终无法释怀,可他毕竟是我的亲生父亲。”
灏宇想提及回昕卜的事情,生怕她心中有了负担,也就闭口不谈了。
可休休也没再谈及回沈府的事,她似乎已经习惯住在这里,呆在轩室里看书下棋,或在栏下听他吹笛,或俩人共同漫步在花前月下。时间就这样匆匆过去了几天。
这天有客人来行宫,竟是久违的大皇子劭宇。
“嘿,休休。”他看到休休,亮着眼眸,灿烂的笑。
穆氏势力剪除,皇后受冷落,对他丝毫没有打击,人反倒比以前神气了。
休休也是开心的笑,对劭宇,她是亲切的,他像个兄长,又像是个爱热闹的朋友。
“大皇子,你还好吗?”休休心情愉悦。他们站在廊下说话,四处柳荫成簌,有宫人围追着在花园里嬉戏着。
“我已经向父皇请旨了,现在云夷边区部落纷争,朝廷已派兵戍守。身为父皇的儿子,理应为父皇为朝廷尽忠尽孝,我下个月便走。”
“你在这里不也一样可以尽忠尽孝吗?”
“朝中有沈大人。”劭宇笑道,话语还是藏不住:“朝廷很多事情离不开他,那些赫赫国,大越国,还不是因为有他在,才不敢轻举妄动。泓宇以后不靠他不行。”
休休默然,良久,才叹气道:“像大皇子如此看开的人,怕是很少了。”
劭宇露出无奈的笑:“生活在皇室,是幸也是不幸,我外祖父是定国公,母后是皇后,很多东西我就不能去争了,不然,头破血流的会是自己。”
休休略有所悟。俩人的目光同时投向花园,嬉戏的宫人已散了,花园内一片静谧,后面有沙沙的踏草声,濠宇正微笑着向他们走来。
皇宫深处。
休休由宫人一路指引,向一座青白色矮小的院落走去。
有宫人百无聊懒的守在院外。一见休休,急忙起了身,开锁,沉重的院门哐当一声打开。
天色昏沉,迷蒙的日光笼纱般,静静的泻在院里,给院中那棵粗壮的槐树投下了一大蓬阴影。阴影几乎遮没了大半个天井,使院里显得阴沉森然。
有个怪异的笑声从一间陋房处飘过来,休休不由自主顺着墙跟贴过去,仿佛有什么吸引她似的。待她抬首,蓦然间,一个幽灵般的黑影挺立在陋房门前,休休的身子靠墙凝滞了。
那身影瘦高,如冰冷的无生命的石柱,冷薄的日光撒在幽灵身上,休休从后面看到一头长长的,黑绸般光滑的头发,一件黑色棉袍从脖子一直罩到地面,双臂环胸,休休从其轮廓可以分辨出,此人是楼懿真。
“你来干什么?”楼懿真转身,脸上还是那么艳丽,只是没有一丝血色。
“我来看你。”休休奇怪自己的声音如此平静。
楼懿真冷哼道:“别猫哭耗子假正经,有什么话只管说。”“你为什么要杀我?”休休柔和的声音,“你我之间不应该这样的。”
楼懿真一动不动,雕塑般,牙齿缝里挤出清晰的声音:“因为他爱你,所以我恨你。”
休休一窒,眼中闪烁着奇异的光,一瞬不瞬的看着她。楼懿真发出低沉的冷哼声:“我这样告诉你,难道你不感动吗?”
休休的声音轻柔,不带一丝痕迹:“你这样的理由,我觉得很可怜。你为什么不让他爱你呢?”
两个人聊话般,没有歇斯底里,没有狰狞恐怖,没有咄咄逼人。
“没用的。”楼懿真的脸上挂满了悲凉:“我试过的,他在梦里每次叫着你的名字,他不让我进他的寝殿,那里有你的一块玉。我不得不恨你,沈休休,你得意去吧。”
休休身上流淌的血液瞬间凝固。天者弄物,他对她的绵绵情思,她竟从一个恨她的女子嘴里得知。
楼懿真往日的锋利冷鹜已丧失殚尽,深深的痛意和悔恨折磨着她,她没想到自己会落到这般境界,她只想除去心中的那个阴魔,所以到了一意孤行的地步。如果是这样,还不如孤寂的当她的太子妃,她怎么甘心如此凄凉的在这里渡过。
她禁不住低头用手拍打着门框,彭彭的撞击声夹杂着呜呜的哭泣声。
休休眼含悲凉,凄怆的看着她。
忽然,隐约有沉闷的钟声穿过天空,紧接着,似是无数的钟鼓在撞击,中间仿佛夹杂着千人万众的呜咽,一声声怆凉,悲凄,悠远。
楼懿真抬起脸往远处张望,目光渐渐变得迷惘,身子贴着木门缓缓下滑,最后跪坐下去,绝望的望着休休。
“皇上去了…”她惘然的说着。
片刻怔忡过后,休休依然岿然伫立,那唇却透了苦涩和悲凉:“楼懿真,你不应该迈出这一步的,不然皇后的位子就是你的了。”
第五十八章 花似伊,柳似伊
这一年的正月二十日,轩正皇帝驾崩了。
当日太子泓宇继位,改年号康延,根据先皇的遗旨,封丞相沈不遇为镇国公,辅佐新皇。
京城里已是一片宁静。人们在一时的惊慌,猜测,议论中,逐渐走向平静,不管是哪个皇帝当政,哪个大臣执权,反正生活还是要继续的。
灏宇几天不见踪影。休休百无聊赖,有时和燕喜在行宫里闲逛,腊梅零落,周围冷烟寒树重重,终是抵不住寒冷,跑回沐如春色的轩室,闭门倚枕,思绪芊芊。
那个人已经是皇帝了,国事当头,不会再有以前的闲情逸致了吧?他敬爱的父皇去世,此时此刻,他,还有灏宇,是不是在那里扶棺恸哭?那种失去亲人的感觉,那种撕心裂肺的痛,只有她知道。可是他们是男人,他们不会像自己那样有人搀扶着,有人安抚着,甚至被人搂在胸前。
想到这里,不由得泪眼盈盈。不觉卷起帘幕,倚门远眺,盼着能早早见到那玉树临风的身影,是他的,或是像他的,重重叠叠,心中百般缱绻交错。
回轩内,香炉里的炭火烧的正旺,那种香熏草,是灏宇从昕卜地方带来的,据说一年难得采撷几棵,香气淡淡的,很清雅,让人不觉神经松弛,心中那份忧虑,也就化了,淡了。
依稀中,眼前春霜初降如试,满目杨花飘零如雪。她摸索着,前面成荫的绿树下,泓宇静静的望着她,眼波流动,如水横流。
“休休。”他在叫她,声音充满了忧郁。她惊喜道:“你想起我了?”他痛苦的轻摇头:“我不知道,我头痛欲裂。”她的泪水顺着眼角流下:“我过来了,我会让你记起我的。”她欲走过去,才发觉前面隔着一条缥缈的河岸,之间白雾缭绕,如梦似烟。
“休休,”他在那里悲楚的唤着她的名字,“我知道你要离开我了,你真忍心…”
她已经泪流满面,声音哽咽着:“我必须这样做,泓宇。你忘记我吧,你不是已经忘记我了?”
“是啊,”他茫然的看着她,嘴角轻轻抽动,“我是忘记你了…”
她苦笑着,再次抬头细看,他的后面站着沈不遇,一身云纹松鹤,满脸凝重的对她说:“你想好了,我是镇国公,我会让你当上皇后的。”
她猛烈的摇头:“不,我不要,我真的不需要…”
她后退,惘然的在河岸边徘徊,大皇子劭宇暗淡的身影出现在面前:“朝廷里很多事情都离不开沈大人,那些赫赫国,大越国,还不是因为有他在,才不敢轻举妄动。泓宇以后不靠他不行。”
她黯然:“你要去云夷边区吗?”劭宇无奈的笑:“生活在皇室,是幸也是不幸,我外祖父是定国公,母后是皇后,很多东西我就不能去争了,不然,头破血流的会是自己。”
“休休。”他又在唤她。她已泪眼模糊,他暖湿的手心缓缓划过她的面颊,试图拭去那流不完的眼泪:“我不会让你流泪的,因为我是那么的爱你。”
他的手握着她的,她感动的哭着。蓦然间,楼懿真阴冷的声音在幽谷中穿过:“因为他爱你,所以我恨你。”
她惊惧的抬眼,泪水模糊中,眼前的人,树,河都消失了,她一下子失去重心,脚似踏空,伴随着绝望的,向黑暗望不到底的深渊坠去…惊叫声中,她睁开眼。
“休休。”眼前分明是有人在呼唤着她的名字。涂金的狮型香炉边,薄淡似线的烟雾下,拢着灏宇关切的目光,那眼中布满了血丝,蒙了一丝痛楚,还有那抹深深的慵困。
“你回来了。”她清醒过来,刚才原是梦一场,不禁歉意一笑,欲起,才发觉她的手被他紧紧的握着。
他并不松手,按住她,疲倦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笑意:“看你,靠在椅上睡觉,怎么睡得安稳?”她用手一抹眼角,竟然满脸湿润。
“我怎么睡得那么沉?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她微微一笑,眼望过去,外面暗沉,小窗剪烛,原来已是夜里了。
耳边传来轻微的呼吸声,灏宇半蜷在身边,一手握着她的,头靠在她的膝盖处,眼帘低垂,竟已睡着了。
室内烛影摇红,在他白皙的脸上烙下柔和的一道影,那唇轻轻抿着,嘴角漾着弯弯的弧度,竟有一丝孩童般天真无邪的味道。
明天,明天是她去天童寺进香的日子,他和她约好的,即使记得想必也不能去了,她不会怪他的,她应该体谅他,对吗?
想是累到极处,灏宇睡得深沉,她的手在他的掌中,她斜靠在椅上,两个安静的人影融进这个幽深而安谧的夜中。
休休再次醒来时,天光刚刚发亮,一缕清光从琐窗处漏了进来,迷漫在室内温煦的烟雾中。
她发觉自己仍旧坐在原处,膝旁的灏宇还在酣睡着,唇角微张,鼻孔有力的一张一翕,浓眉微凝,似有解不开的愁绪。她从来没有如此近的细致的端详过他,她发现他的五官长得很精致,淡淡的光晕下少了锋芒添了几多柔和,那种羁愁悒郁的心怀在轻拍细荡中慢慢消融而去。
小心翼翼的抽身,慢慢站起来,好一会,绵软的双腿才有了感觉,回身拿了暖薄的衿被在他身上轻轻盖下,蹑着脚步,向轩室外面走去。
第五十九章 初昼
苒苒日出逐渐呈现在天际,深邃的苍穹仿佛被人撩去一道厚厚的幕布,换上一道浅淡的黛青色,庄重的沈府显露出模糊的轮廓,远远望去如莽莽石林中突兀的一块孤石,历尽沧桑,幽暗而深沉。
柳茹兰已吩咐佣人吴妈将准备好的祭品交给她,她接过,时辰太早不方便打扰,她就手捧着一大罗东西匆匆往门外走。绕过石栏,她听见后面有人叫她。
石栏旁,沈不遇浅墨色的身影。想是一夜好睡眠,精神矍铄,往日的阴沉睡浅了,唇边竟添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她一时失措,愕然的站在那里。他径直走过来,后面浅淡的阳光被他高大的身影遮住了,正如她六岁那年见到他那样,只是静静的仰视着他,一点都不感到畏惧,她一直是不怕他的。
他倒不自在起来,脸色浅浅深深,变幻莫测:“是去天童寺进香吧?”
她仰着脸,平静的回答:“是的,是去祭拜爹娘。”
他沉吟,似是下了很大的努力,说道:“我和你一起去吧。”
休休的眼中放出了异样的光芒,他的双手背在后面,那是他长时间的习惯,身上只穿着一套家常棉袍衫,挺立着一动不动。一群麻雀鸣叫着落到树枝上,又“哗”地群起腾空,纷纷扬扬的树挂落了他一头一身,他近似没感觉,依旧挺立着。
休休望了他一眼,咬着嘴唇,走至他的面前,不客气的将手中的东西往他身上一放,见他双手接过,转身就走。
沉寂了一冬的山麓苏醒了,松林由墨绿色转为深绿,在依旧有寒意的春风中抖擞地挺立着,天空下一切沉重的灰褐色景致,都渐渐被刚呈现的绿色衬得淡了。
从沈不遇迈进佛殿的那一刻起,休休一直神色凝重的看着他。他从主持的手中接过燃香,虔诚的在佛前祷告,面对曹桂枝,陶先生的灵牌,他久久凝视,接着深深跪拜。
他俩出了寺门,默契的往山涧处走。
嘤嘤的鸟啼声由林海深处隐隐传来,唤醒了山林的寂静,少顷,或长或短或高亢或委婉的鸟叫声响成一片,山林刹时变得嘈杂。初日如针芒般,千丝万缕的射进密林,使遍野的树阴匝地,所有的一切在树荫的笼罩下越发显得幽暗神秘。
“什么时候离开轺王爷行宫?”沈不遇先开了口。
她的目光移向远处的山林:“不会在那里待久的。”
“你年纪还轻,总要找个归宿,不是说轺王不好,他只不过是怜惜你,如今皇上已驾崩,他肯定要回去的。”
她沉默着。他接着又道:“皇上的心思我也琢磨不透,想是他怨恨我,如今他羽翼未丰,只好依顺着我,等以后江山坐稳,我也得处处谨慎才好。”
休休淡然一笑,目光平稳的转向沈不遇:“父亲多虑了,他会是个明君,只要父亲大人一心辅佐泓宇,多为江山社稷着想,你们君臣联手,国运昌隆,你俩自会化干戈为玉帛的。”
“你终于肯叫我父亲了,”沈不遇欣喜,不住的点头,声音和缓:“这样就好,这样就好。”
休休看着他微红的面庞,嘴角不禁荡起舒怀的笑眼光慢慢移向山下。透过参差扶疏的树阴,远处香径小道上,有个枣红色的点向这边移动,她的心中顿时涌起感动的暖流,会是泓宇吗?
正自凝思,忽然花树扶疏之处,人影一闪,陡听得有人喝道:“沈不遇,你的死期到了!”一个绀衣人凌空飞出,一道白色的光芒定格在沈不遇胸前。沈不遇踉踉跄跄倒退几步,才稳得住身形。
休休大吃一惊,这人身形好面熟。寒光一闪,沈不遇不愧老练,及时躲过,一边向空阔的山涧处跑去,那人收起剑头,转身便追。一旁惊惧不已的休休逐渐醒悟,看着前面的人影,毫不迟疑的追了上去。
泓宇已走过山径,欲拐向寺门,隐约从山林中传来人的叫喊声,下意识抬头望去。山林中,两个分别着浅墨和绀色的人影穿梭其间,时隐时现,不禁眉头紧蹙。眼光滑动,待看见后面紧跟着的一抹纤弱浅玉色的身影,脸色突变,拔开双腿,发疯般向山林处奔去。
山涧处,沈不遇气喘吁吁,已经筋疲力尽,他站定,那人刷的一剑,骤出不意,无地闪避,“啊呀”一声,左腿已开了一道口子,鲜血汩汩直流,他颓然跪倒在地。那人指剑,凌厉而冷鹜的声音:“沈不遇,你也有今天。”
沈不遇已从声音中辨别出来人,惊骇道:“蒋琛,我待你不薄,你为何如此对我?”
蒋琛的声音透着寒意:“你待我不薄?你不要忘了,我是谁家的儿子?我父母是怎么死的?你口口声声说将我从小带到大,却让我的亲生父亲去当你那个私生女的爹,还把我安插在三皇子身边,你以为我还不知道你的鬼把戏?你这个老狐狸,我今天要让你替我父母抵命!”
正要出手,耳听得一声娇咤:“放开他!”回望过去,休休脸色惨白,凝望着他,茫然兀立着,说话有了悲凉的颤声:“我知道你是谁了,我父亲自是对不起你,何况我和你父亲生活了十几年,你要杀,先杀了我吧。”
这时,泓宇已跑出山林,山涧处,他已经看见了倒地的沈不遇和直立对话的两个人,和蒋琛手上闪着寒光的利剑,明亮的旭日下,那晃动着的白光分外灼人。他的目光刹那停滞在那道光上,眉目凝结在了一起。
蒋琛大笑,微风送声,只听那阴冷的声音似嘲似讽:“有其父必有其女,看你性情也洒脱得很,一大一小一块死了吧。”
利剑在空中划过,休休绝望的闭上了眼。
电石火光间,泓宇脑海,如有电流通过,顿时一幅画面在眼前闪过:静穆的天地间似有沉闷的啸声穿越,一道绀色的人影从天而降,伴随着一道道电闪雷鸣的光芒,泓宇依稀听到人的惊呼声,顷刻之间,帘内有一泓泓鲜红涌出,弥散到晶白玉洁的雪面上,像一枝枝寒梅染红,又似万树樱花朵朵绽开。
长风剑影中,蒋琛半途一划,有身影从侧旁跃入,宽袖挥过,伴随着叱咤的吼声,他心中不由一怔,那剑生生的收了回去!
休休蓦然睁眼,泓宇的身影正落在自己面前,那被削去一角的袖口,在空中撕扯成片片,纷洒下来。
“蒋琛,你好大胆!”泓宇怒目而叱:“你杀了人,我绝不饶你!”蒋琛单膝跪地,惨然的声音:“连您也知道了,奴才定然难以活命,只是没杀沈不遇,奴才心有不甘。”
泓宇斜眼一瞥,只见两颗晶亮的泪珠从休休眼角滚下来,休休吸口气,心中酸楚的叹道,泓宇,你不必如此,我就是死了,也不愿再欠你什么了。
泓宇径直走到她的面前,如梦方醒般,凝神看她,脸上染了深深的痛意。接着他的头转向躺着的沈不遇,眼光飘忽间,却有一丝难抑的苦涩在里面。
休休沉默的望着他,还是那双明澈见底的眼眸。泓宇却已经读懂了,他的眼光从她身上轻轻飘过,他缓缓转过身去。
就在这时,跪地的蒋琛一跃而起,剑指泓宇,双眼射出凄绝凛然的光芒:“万岁,奴才反正已是死路一条,恕奴才不敬了!”
惊呼声中,休休眼睁睁的看着那道摄人魂魄的光,那把染着天际鲜血的剑再次向泓宇的胸口刺去。
惟有刹那,她希望时间凝滞,让她还能看着他温柔的笑,和那声揪心的呼唤,她似乎已经听见裂帛之声,那颗心已经随着慢慢飘去…
恍惚中,眼前倏地又飞起几片白光,青光白光,互相交织幻成异彩,剑花错落缭绕中,如繁星点点,纷纷洒洒。顷刻之间,几个身影将行刺的人围得个风雨不透。
泓宇岿然屹立着,毫发未损。
从不远处的松林间,步出灏宇丰神翩翩的身影。
休休再次眼泪滢然,说不清是悲喜交集,还是激动万分。
生死一线间,她清楚的感觉到,从今以后,她不想再有悲伤,有痛苦,有彷徨了。
第六十章 离歌
一场春雨来的好快,悄无声息的,伴着春风淅淅沥沥的飘来,如丝如雾,如烟如潮。透着这缕缕蚕丝,皇宫内的殿台楼榭如同融进淡淡蒙蒙的画面,忽隐忽现。
灏宇下了轿辇,从身侧随侍的宫人手中接了折骨青竹伞,踏进这淡蓝色的烟雨中。
翎德殿里,鎏金鼎内焚着沉香,淡白的轻烟如春风拂杨柳,丝丝袅袅的飘荡着。寝殿与外殿之间,原本用垂挂的幔帐隔着,因为泓宇不喜欢,改了翠色竹帘。
透过条条缝隙,泓宇一身明黄,斜靠在龙榻上,面前奏折如山,他正全神贯注的看着手中的折子,并没有注意到他的到来。
宫人端上一盏刚刚沏上的香片小叶,放在灏宇的身边,又轻轻的退下了。灏宇略啜,安静的坐在椅子上望着他。
休休自从天童寺事件后,三天两头往沈府跑。沈不遇伤势并不很严重,却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愈合,有一次他过去探望,正看见休休端着茶盘,从沈不遇的房间里出来。他看到父女俩关系已融洽自然高兴。
泓宇舍身救她,两个人却再没见面,泓宇不再提起,休休也不语,两人约好般,始终保持沉默。
灏宇就要回昕卜了,休休跟着他回到行宫,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灏宇问她:“是不是跟我回去?”她并不言语,只是平静的点点头。
灏宇迟疑片刻,才下了很大决心般,柔声道:“回去之前,你去见见他。”她的身子微微一颤,只是一刹那,却被他捕捉到了。
想到这里,灏宇不由的抬头,殿内的烟雾笼在泓宇的脸上,透散出一抹凝重和深沉。就是皇上,怕也有解不开的愁结,也会面临着无奈的选择吧?
有宫人悄然进内,往金兽香炉内洒香片。泓宇似觉,抬眼,正对上灏宇平静柔和的双眸,不禁露齿一笑。“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放了折子,一直踱到灏宇的面前。
灏宇已站起,兄弟俩本就随便,从来不拘礼数。这次灏宇的目光落在他的衣袍上,明黄色耀目摄人,将他白皙的肤色衬得越发面白唇红了。泓宇见他打量自己,兀自笑起来;“怎么?不习惯吗?”
灏宇微笑道:“皇兄日理万机,看来这皇帝不好当。”
泓宇低眸,似在轻叹:“确实是难,沈不遇伤重养身,这些事摊在我的头上,搞得真是累。现在我倒怀念起以前自由自在的生活。”
旋即想起什么,又问道:“上次我倒忘了问你,你怎么知道蒋琛要去行刺沈不遇?你老早注意他了,是不是?”
灏宇含笑不语。泓宇轻笑,搭了他的肩:“我知道你做事一向稳重,这次也多亏你带人来,不然我的命恐怕也难保了。”
灏宇说道:“皇兄没事就好,今天我是来向你辞行的。”泓宇惊讶:“你要回去了?”灏宇点头称是:“明天我就走。”
两个人不说话。少顷,灏宇笑着道;“皇兄已好多天没去行宫了,今日回去看看?”
泓宇点头:“是想回去,心里总有点憋得慌。”
灏宇始终微笑着看着泓宇。
春雨初歇,昨日还是一丝半缕的绿意,雨后想必细叶蓬勃而发了。那样肆意的嫩绿,那种绵洒的春雨,给人多的是久候的轻快。
休休的脚步也轻快起来,她在太子行宫外下了轿,踩在湿潮的青石路上,一直往里面走。
沉眠的太子宫已欣欣然睁开惺忪的睡眼,眼前一派喧鸟覆春洲,杂英满芳甸的景象。春色撩人,成阵的烟柳垂下绿丝线,扭动着纤细的腰肢,随风飘舞着。
“休休小姐。”她抬眸,秋月明丽的容颜。
“秋月姐姐。”休休已一年未见她了,印象中的秋月是清冷的,透着一丝无奈和悒郁。而今日却宛如拂了春风,笑意盎然。
秋月的脸上浮着柔和的微笑:“休休小姐,我可以出宫去了。”
休休不解,看着她,唇边不由的漾起笑。穿过秋月的眼眸,休休仿佛看到明媚的阳光和炫耀的色彩,那里分明蕴涵着一种新的希望,新的人生。
眼前虚岚浮翠,雨后的湖光格外明净。燕子呢喃,在湖面上自由自在的飞翔,偶尔用尾尖沾了一下水面,波纹一圈圈的荡漾开去。一阵清凉的微风习习吹过,袭来阵阵芬芳,休休不由得驻足品味。
芳草萋萋,仿佛绿到天涯,蝴蝶翩飞又成团,闲云与高鸟齐飞。
“休休。”那个熟悉的轻唤声从后面传来,她不由得屏气,睫毛微微颤动。
泓宇缓缓走到她的面前,带着如梦似幻的神情。
休休没有应答,一滴泪珠顺着她丝质般的面庞缓缓流下,没有任何的阻碍。就象水流过白玉的河床,然后挂在下颌停了一会,最后没有任何牵挂的落下,美得象一声最温柔的叹息。泓宇的目光紧随着休休的那滴泪,即便泪珠已逝,但仍有残留的印象在他的眼里。
她向他微笑,眼眸温柔如水。他轻轻地抚着她细腻如雪的面庞,象是抚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绡衣。他甚至怀疑此刻的真实,他慢慢的吻下,休休轻轻的闭上了眼睛。当他的唇和她的唇融在一起时,他终于相信这是真的,这是他魂牵梦萦的唇,如梨花般的饱满湿润。
四片唇轻轻的酝酿着,极尽的轻柔,唇与唇,舌与舌的相互交融,做着只有至柔的心才能表达的悱恻缠绵。
夕阳西沉,远处的楼宇树荫像是抹上一层淡红,宛如腮晕潮红美人的脸,岸边两个相拥的身影融在流水上泛着的浮光掠影中。
月光透过纱窗,撒在洁白的月牙床架上。他们站在窗前相对凝望,泓宇轻轻的搂着休休,他的唇从她的额角一点点的渗透,从她的眼,她的唇,缓缓厮磨,然后再次干柴裂火般吻在了一起,所有压抑的情感如火山般爆发,翻滚着,接天连地,除了对方,完全忘记了一切的存在,包括自己。他们要用今夜去抵剩下的日子。
他们疯狂的吻着,休休随着泓宇的吻慢慢向后仰去,她的腰肢是如此的绵柔,那荡人心魄的呻吟仿佛是从幽谷里升起的雾霭,轻盈而撩人。当泓宇一件件褪去了休休的罗衫,休休的肌肤一点点的展露在他的面前时,泓宇真的看到了栀子花开。
那美妙的身子被月光衬着,一层淡淡的光晕若隐若现,宛若山中的仙子。他们仿佛来到了前世,前世的他们是自由的,他们尽情的相爱,纯如那不曾被污染的雪山仙水。
休休淡淡的幽香和着月色,将泓宇紧紧的萦绕。他仿佛回到久别而思念已久的地方,如此的熟悉和温馨,也是梦寐以求的地方,曲径碧潭,花香满地。他永远不会忘记此时此刻,致命的,无以名状的,就算零落成泥,也不减一点初始的芬芳。
休休闭着眼,清辉满身,娇媚动人,那低吟如月色般朦胧。当他感受到她体内的温暖与潮湿时,他颤栗了,像是来到了杏花春雨的江南…
他们一遍遍的分分合合,在缱绻中缠绵,在缠绵中缱绻,今晚是他们的夜。
宫漏已深,像是缥缈的笙乐奏到了紧处又嘎然停止,他们互相深情的对望着,然后,有个来自幽谷的声音夹杂着笙乐的余韵,一点一点的渗进对方的耳里:“再见了,我的爱人。”…
(本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