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仿佛有呼唤声自遥远的黑暗中传来,一声声呼叫着她,渐渐地,那声音清晰起来:“珉姬!珉姬!”这呼声犹如一束亮起的光,梨花树下阴惨景象随声慢慢消融,似云烟一般四散无踪。

穿针睁开双目,房内大亮,只见珠璎和秋荷坐在她的床畔,低声呼唤着她,面色焦灼。

“如果你们不那般死力唤我…也许,我就此留住在阎罗那里,不回来了。”穿针浮起一丝惨淡的笑意,微声道。

“你别多想…”珠璎闻言,眼中闪烁起泪光。

“是真话,方才,我还看见晋王妃了。”

“那不过是高热中的梦魇,你又没见过晋王妃。”珠璎更加难过,“我看你烧成这样子,跑去找秋荷,幸好她禀告了主母,主母传了太医来看过了。”

秋荷倒兴趣十足地问道:“昨晚王爷干吗发脾气?我看陈徽妃也傻了,干站着就是不说话。”

穿针虚弱地闭上双目,昨晚的情景历历在目,身心的痛楚难忍难捱地袭来,她的脸有一瞬间的抽搐,眼睫一颤,如珠的泪水滴落在衾枕上。

“秋荷姐!”珠璎忙警止了秋荷,“王爷发脾气能有什么好事?药快煎好了,你去看看。”

秋荷也意识到自己问错话了,吐了吐舌头跑出去了。

“我真的太天真,我只想看到他的脸…”穿针颤声喃喃着,“我真浑,忘了自己的身份,我算什么?一个玩物罢了。”

她忽然喉中哽住,将面庞深深埋在被子里,无声地抽泣着。珠璎的手轻轻地抚住穿针的头发。

“珉姬姑娘,”珠璎低言,“秋荷人是好,就是嘴快,你别告诉她太多,主母管着你的事,她回去定会禀告的。王爷那边没动静,此事已经过去了,你的病会好的。”

穿针应了一声,伸出一只手与珠璎相互握了:“帮我倒杯茶,我口渴。”

珠璎去银茶瓶中的温茶斟出一盏,穿针挣扎着起身饮了两口,只觉满口苦涩。

“你跟别人不一样,说了半夜的胡话,好得也快。”珠璎笑着收拾完,朝房外走。

“我说什么胡话了?”穿针忽然问她。珠璎走到屏风处停止了,窘了窘,老实回答道:“你在叫王爷的名字。”

穿针本就苍白的脸上连仅存的一丝粉红也消失了,她咬了咬嘴唇想说什么,然而终究说不出口,人颓废地斜在衾被上。

肖彦。

穿针的这次弥天大祸除了带给她一场病,荔香院倒热闹起来,她见到了珠璎嘴里的主母——陈徽妃。

两日后穿针身子大好,有了精神,套上浅蓝细褶的深衣,赤足趿着软屐子,漫步至庭中,暄晒暖阳。忽听一片笑声喧哗,穿透午后的晴光,越垣而来。

穿针不由走出院子,前方垂花门一阵环佩之声,几名宫女簇拥下走出一个丽人,髻云高拥,鬟凤低垂,丁香色闪缎襦裙,笑盈盈的。此时她含笑迎着一个人进来,年纪稍大,髻上簪着的凤头球坠金钗因她袅娜的姿势在慢慢向下坠溜,跟身上朱红珠宝金饰一起闪烁,非常耀眼。

珠璎慌乱地从卧房跑出来,拉了拉错愣在院中的穿针:“快,主母和雯妃娘娘过来了。”

穿针这才缓过神,跟着珠璎在屏门下跪地迎接:“奴婢见过陈徽妃娘娘,雯妃娘娘。”

一只镶着红宝石戒的玉手将她轻轻抚起,穿针抬起头来,年纪稍大的那位站在她的面前,细细地打量着她,一道神采射将过来:“珉姬将息得大好了?”

 

 


玉娉婷 春风不解禁杨花(二)

穿针闻言满面绯红,在她的印象中,无论是皇宫或者王府,那里的娘娘们都是矜贵而傲慢的,眼前的陈徽妃这么一问,倒教她不知所措,只是垂着头应诺了。

看穿针这般样子,陈徽妃轻摇头,朝后面的雯妃说道:“毕竟是乡下人家,没见什么世面,该多调教调教才是。”

雯妃示意穿针:“娘娘如此好意,你快来谢过。”

穿针磕首谢了。

陈徽妃的眼光落在穿针的裙下,及地的裙摆将软屐子遮住了,便吩咐两边的宫女:“你们在外等着,本宫和琬玉一块进去。”

珠璎将调好的茶端进卧房里,见陈徽妃和雯妃并未落坐,陈徽妃兀自在里面慢慢地走动,环视着室内的摆设,最后在床边的大木箱面前止了步,弯身将盖子揭了,默默地看了一回,又轻轻地将箱盖合上。

陈徽妃坐了下来,端起了案几上的茶盏,朝着默默伫立的穿针说话:“你且坐下。”

穿针一坐下,裙摆撩起,因是赤足,小巧白嫩的双脚呈现在陈徽妃的眼前。陈徽妃抿茶的动作立时停滞了,目光瞬息迷离失神。

“好小的脚!”坐在陈徽妃旁边的雯妃也发现了,她不禁脱口而出。

穿针对别人说她的脚最是敏感,这回见所有人的眼光都集中在她的脚上,窘迫得面泛红晕,又动弹不得,垂手没有吱声。

好半晌,陈徽妃移开了目光,不经意地拿起放在案几上的绣好的白丝罗,端详了一眼,开了口:“是你绣的?”

穿针老实的应了,陈徽妃点头对雯妃道:“乡下过来的这般文静,却是极少,看她也不像闹事的。”

雯妃点头称是。陈徽妃便站了起来,一副要走的样子,走到屏风口似是想起什么,对穿针道:“伺候王爷需小心才对,这次王爷还在气头上,本宫帮你去说说。至于王爷何时召你,那要看你的造化了。”

穿针并未有好的造化,在陈徽妃回去后的一段日子,晋王没再召她。

她就像个被随意扔弃的东西,这无情的尘世,不会给她一个预知的结局。

岁月是如此的空寂落寞,漫长得几乎超过穿针前面的十八年。她渐渐地明白过来,在她的锦涩年华尚未褪尽,她就要被这堆厚重的宫墙殿瓦掩埋了!

在漠漠清寒的荔香院,她的心慢慢化成灰。她再也不能感受到那份温存,那双她活到至今不曾给予她的温暖的手掌。

这一个淡淡的月夜,她提着一袋子的绣鞋,独自来到了西院的梨花树下。

梨花树下烟霭蒙蒙,穿针怅怅地站在花藤下,望着徒然随风飘舞的枝条,肩上落满了细细的花瓣。

月光拖着她孤单而忧伤的影子,烙在粗大的树干上,没有冷霜儿的身影,只有她的。

她忍不住落泪了。

“冷霜儿!”她大声地叫唤,“你出来,你出来啊!”

她的声音划破寥寂的天空,在树林间迂回萦绕,一只栖息的夜鸟惊叫着飞走了。

她闪着泪眼继续朝着影子说话:“你干吗要死?你要是活着我就不会上王府来!这些鞋子是不是你的?你让我看看你的脚,你出来啊,你让我看看你的脚…”她的声音哽咽了。

然而她迅速地抬眼,咬着牙质问:“你们这些富人活着奢靡,死了还要缠住别人。告诉你,你休想!你不敢出来是不是?好,我把你的东西还给你!”

说着,她解开袋子里的系带,掏出五颜六色的绣鞋,一只只朝着树干扔过去。静夜里,四处都是沉闷的劈啪声。梨花树叶一动不动的,遍地的绣鞋闪烁着隐暗的光芒。

穿针扔得手臂也酸了,当手中空无一物后,她犹带着泪痕的脸上现出了轻松的笑。她知道,冷霜儿不会出来的。

她毅然转身就走。

而上次看到的那场幻景,在她心意了然之后,便已消散成了飞花,不再缠住她了。

 

 


玉娉婷 春风不解禁杨花(三)

晨起之际,珠璎慌慌张张从外面进来。

“听几位公公在议论,昨夜有人听见西院有女人的哭声,好像是晋王妃在哭,她的灵魂还在那呢,真可怕。”

穿针未所未闻般,只顾埋头寻找着什么。

“我的那块白丝罗怎么不见了?”

珠璎一听,脸色变了变,忸怩道:“昨日邢妃房里的小秀要个花样看,你正午睡,我把你的拿给了她,她说一早拿来,怎么到现在还没来?”

穿针想起前段日子自己替邢妃的合欢襦绣过绿叶,暗自叫苦,道:“我娘的针法自是独创,我虽学了点皮毛,若是拿手绢一比较,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同一人所绣…但愿没被邢妃娘娘看到。”

珠璎也吓坏了:“怎生是好?我不知道有这事,是我害了你…”人急急往外面跑,“我这就去要回来。”

人还没跑出卧房,院子里已经响起了老宫女的声音:“珉姬姑娘,邢妃娘娘那边来人了,唤你去一趟。”

穿针闻命,犹豫地挪步出门,回头问一脸苍白的珠璎:“你说邢妃的父亲是王爷手下的僚将?”

“将门出虎女,谁都怕她,”珠璎惴惴不安地回答,“你可要小心了。”

一蓦沉静,穿针平和说道:“我已经不怕什么了,也没什么好怕的。”踩着细步,悠悠出门去了。

穿针跟随在宫人后面,漫步过了芙蓉洲,穿过花光院,沿着长长的回廊走了一程,经由一道侧门,进入荟锦堂的内庭。

庭深处,一群侍女、嬷嬷直挺挺齐跪在廊前阶下,那个宫女小秀正愁眉泪眼地跪在上首。一见穿针,小秀愈发委屈地咧嘴欲哭的样子。穿针悯然看小秀一眼,绕过梁柱迈上台基。

一只雕花胭脂盒从房内扔出来,不偏不倚,正好落在穿针前面的海棠石墩上,声音并不脆,却把所有的人都唬了一跳。

“小贱人,看我不剥了她的皮!让她看管衣服,烧破了还拿去卖乖,还想瞒着我!”中气十足的女声从房内传来,怒冲冲的,高亢而洪亮。

穿针进去,邢妃背着她坐在银镜前,寒月一般清冷的光华下,她双臂扬举,一只手在头顶盘揽着将完未完的发髻,动作粗拙。待实在不能将发髻挽住,她将手中的牛角梳掷在地面上,霍然起身。

“都愣跪着干什么?还不进来给我梳头!在我面前,一个个只会装傻!”

她的个子并不高,五官端正,身穿一件白纺绸大衫,下截是青绉镶花边裤,整个身板挺拔有致,颇有英武之气。

穿针屈了屈身,平静地站在邢妃的面前。邢妃微蹙眉头,眼光落在她的身上,肆意地上下扫视一番,似乎要穿透她的妆扮,直看到内心深处。

“你就是那个珉姬?”

“是,娘娘。”

外面的侍女们正屏息静气地鱼贯而入,邢妃重新坐在银镜前,命人拿了那件合欢襦,将牡丹丛里的那片绿叶展示给她。

“是你绣的?”

“是。”

“好啊,你既然那么厉害,本宫有两套衣裙不够奇丽,你拿去绣了。”

侍女们闻命,忙忙地打开箱柜,捧出一色裙帔,交到穿针的手里。

“本宫要在前襟左胸绣上锦鸡芙蓉,右胸是彩凤牡丹,然后,在后襟绣上鸳鸯戏水…”邢妃慢条斯理地描述着。

“娘娘,没有画样,奴婢实在绣不来。”穿针抗议了。

“你不是很厉害吗?这里的丫头可是听你的。”邢妃冷冷一笑,讥讽道,“本宫一向不会留意一些细节,要不是别人指出,本宫还未曾注意多了片叶子。这里的丫头各守其职,更不许擅自做主。你是过来伺候王爷的,除了这个你什么都不许动,偏偏骑到本宫的头上了!”

邢妃不说则已,一说心头愈加躁怒。“死贱人,还不将奁盒里那支珠步摇递给我!”她朝着身边梳头的小秀喊,“傻子似的,留着你何用!”

说话间,夺过步摇,将小秀的一只手摁在梳妆台上,长针一般的簪柄狠狠地刺入小秀的掌心。

“贱货!”

小秀尖叫起来。房内众人倒抽一口气,都吓得跪倒在地。

穿针大惊失色,手中的裙帔失手滑落,嘴里叫道:“放开她!”情急之中,她不假思索地伸手想要去掰邢妃的手腕,却被邢妃一把推倒在地。

穿针连忙跪下了:“奴婢去绣,娘娘放了她…”

“限你十日内绣完,带着这些东西给本宫滚出去!”邢妃冷森道。

穿针默默地看着痛得已面色惨白的小秀,看着血顺着她的掌心向下流。只觉得一下下尖锐的刺痛从心尖处传开,一直弥漫至全身。

她抿紧嘴唇,抱起了那色裙帔,连同自己的白丝罗,慢慢地走出了荟锦堂。

 

 


玉娉婷 春风不解禁杨花(四)

穿针低着头只管往前走,并未注意到珠璎一脸担心地等在外面。

一见穿针出来,珠璎朝着里面骂开了:“有什么了不起,还不是因为父亲是王爷的僚下。她父亲明明是把她送给王爷的,还以为是王爷看上的呢。气焰何必嚣张成这样子?回头我告诉陈徽妃去,珉姬是陈徽妃调教的,岂容别人来插一手!”

穿针一怔,连忙将义愤填膺的珠璎拉至一树海棠畔的山石后,嗔怪道:“你失心疯了!这是什么地方,你敢明目张胆地叫。”

珠璎冷冷一笑:“别看她像母老虎,这样说她,她倒不敢冲出来,谁都知道她是什么人,王爷是看在她父亲替他捱一箭的份上收了她的,她以为自己是谁?骨子里比咱命定做奴婢的还贱!”

穿针见附近确无旁人,在珠璎肩上轻拍一掌:“真是人小不知利害,你心里明白就是,何必乱嚷嚷?我这样说你,也是为你好。”

“我只是不忿邢妃那样待你。”珠璎依然愤愤不平的样子,“你怎么一点脾气都没有?”

穿针大为感动,将手抚住珠璎的头发:“小人儿,骂起话来倒利落。罚你今晚别给我洗脚。”

珠璎哧的一笑,两人相拥相携款款而行,分花拂柳,回至荔香院。一回卧房,穿针将手中的那色裙帔摊开,沉思片刻,终无奈地叹道:“没有画样,怎么绣得出来?”

“邢妃要在上面绣上这么复杂的花样,拿去织工局用花机织好了,干吗要你来绣?”珠璎生气道,“我看邢妃分明是在找碴,别去管她。”

“真想为难我也就罢了,”穿针苦笑,“她是看上我的针绣,又不能直言要,看我疼小秀的样子,故意折磨她逼我答应下来的。”

“这母老虎!”珠璎禁不住又骂。

“也不知道哪里去找画样?”穿针感到为难。

珠璎眼珠一转,抚掌笑道:“王府工坊里有工匠描金描银的,兴许他们会描这些。”

晋王府的堂阁楼台大都建在芙蓉洲的东南与西南,西北角仍是大片未经劈荒的森森林木,隐显出低矮的纵横屋脊。

穿针在珠璎的搀扶下渐近工房,便听见有一群苍老的男音在吟唱胡调,循着歌声,走至最东一处院落,歌声正从后窗中传出,夹杂着捶打金器声。她们站在窗外探头向内窥看。

几名年老的金工正在一边俯首做活,一边随口吟唱不知名的歌调,听来悠远而苍凉。这些人原本应该身材高大,此时都颈背佝偻,满面愁容,显是曾经饱尝艰辛。工案上立着几个彩釉的瓷偶,彩釉滴流出缬花纹,十分绚丽。

穿针的目光落在工案上,一瞬不瞬的不能移开。

“都是柬国的俘虏,先皇在世时就抓了来,都是能工巧匠。背井离乡几十年,估计老死在这里了。”珠璎在身边小声地解释着。

穿针移身至门楣旁,就在门口伫立着观望。她细柔的影子正巧落在工案上,歌声停了,老金工们吃惊地抬起了头看她,随即又木然地低下头去,继续手中的活计。其中一个人用力在墙上敲了个暗号,只听有人尖声应道“来了”,接着,一个青年工匠轻快地从隔壁工室赶了过来。

“又做错什么了?府里再怪下来我不管了…”他一边迈步一边说着话,忽然看见穿针她们,呆了呆。

穿针没想到里面还有这般年轻的男子,与珠璎面面相觑,不能言语。

“两位姑娘找长寿什么事?”那叫长寿的男子满脸笑容道。

穿针表示她们过来要个画样。长寿问清楚了,沉吟片刻,道:“你们随我来。”

穿针她们跟着他走,有人忽然在后面扬声:“长寿,这里的活计还少了?我们求你绘个画样,你就烦,说是忙得不能喘气。今日怎么见了女人不忙了?这口气喘匀了?”

更有人说着刻薄的言语。那些原本木板的老人们闹着应和。

长寿也不理会,径直带着穿针和珠璎一处荒废的游廊,只见壁间、梁上,昔年被精心绘上的彩画虽有剥落,但是大多完好清晰。穿针驻足在苔痕斑驳的花砖阶上,凝立仰看殿檐下一处拱眼上的牡丹锦鸡图。

“我从前在寺院里绘的画壁,比这个好许多倍。”长寿指点着面前一幅幅图画,带着自满的笑。

“师父是寺院的画工?”珠璎好奇的问。王府里除了晋王,都是那些阉了的宫人内侍,那些老金工一天到晚关在工房里,也是与废人无异。

长寿闻言脸色黯淡下来:“我本和尚,犯了事,被罚入宫做了画工…”

穿针她们沉默下来。

“姑娘是否喜欢从这些彩画上采写画本?或者长寿另外给您画个花样?姑娘尽管讲来。”长寿殷勤地说。他的目光有别于宫中年久的宫监的混浊,注视穿针的眼神里闪了一点火星。

穿针求画心切,低眼絮絮细说着。长寿大有兴致地细问穿针是何想法,用何种丝线、意待以何法挑绣。然后,用笔在纸上飞快地勾勒画草,洋洋洒洒。穿针不禁暗叹,这人既心灵手巧,又博学多才,成了阉人真是可惜了。

不知不觉已是黄昏,长寿完成了手中的图,满意地交给了穿针。穿针和珠璎谢了,送他到庭中,方慢悠悠地出了果园,说说笑笑地来到了芙蓉洲。

芙蓉洲畔杨柳垂地,水烟凝碧,重重楼台参差,倒影波中,四周澄澈空明,真令人胸襟漱涤,不着一尘。

穿针心情愉悦,拉着珠璎倘徉在柳荫间,想起家乡泥石路两边的柳树,淡淡而惬意的笑浮现在脸上。

不经意抬头,前面一群宫人正颠着一座步辇过来,上面一身杏黄,悠闲坐着的正是晋王肖彦。

穿针脸色大变,慌忙扯住珠璎:“咱们走别的道。”倒退着转另一石桥走,绕过一带短红栏,方来到通往荔香院五色石砌的羊肠小径。

因为心虚,穿针这一路走来已是香汗涔涔,双脚无端的痛起来,两人愈走愈慢。珠璎怜悯地看着秀眉紧蹙的穿针,在前面弯下身来,说道:“我来背你吧。”

穿针并未应答,惶惑不安地望着前方。珠璎疑惑地顺着穿针的眼光看去,晋王的步辇不知何时停在了前面,晋王正背着手朝她们走过来,嘴角含着一缕笑,看起来心情不坏。

俩个人双双跪地,晋王一手扶了穿针,打量了她一番,英爽之气溢于眉宇。

“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可否让本王看看?”

 

 


玉娉婷 寂寂花时闭院门(一)

穿针低头看了看手中的画卷,双手呈上。

肖彦展开,饶有兴趣地看了一回,问:“画得极好,是谁画的?”

“奴婢想绣花样,请画工描了几幅。”穿针低言回答。

肖彦点头,将画卷起,顺便交给了穿针旁边的珠璎,双眼炯炯地凝在穿针的脸上:“你叫什么名字?”

“龚穿针。”

他们不止一次的肌肤相亲过,距离那么近,其实远隔千山万水,遥不可及。

他不知道她的名字,并不奇怪。

“穿针…”肖彦勾起一个灿烂的笑,露出雪白的牙齿。他的眼光落在她的脚上,没有半点的犹豫,弯身就将穿针抱了起来。

穿针低呼,一手下意识地去扶他的脖颈。犹在广袖挥动间,蓦然的有一片温软贴在她的唇上,恍惚中,肖彦已经撤回,那触感小鸡啄米似的,穿针还是清晰地感觉到了那吻的存在。

“搂住我。”

肖彦的声音好似蝶扑丛林,他的手臂环着她,让她的脸颊贴着他的胸,他的心跳响彻她的耳朵。穿针的眼前一阵晕眩,手却不自觉地拢了过去,她听见他表扬道:“对,这样很好。”

众目睽睽之下,穿针僵直在他的怀里,心也被狼狈地纠成一团。望着那张才第二次看到的脸,夕阳的一缕光芒闪烁在肖彦的脸上,眼眸和笑容都是一片温柔。

肖彦抱着她穿过屏门,一直抱进了卧房,并将她毫不费力地放在了床榻上。

穿针挣扎着想起身,她听到了帘钩落下的声音,对面的琐窗轻轻地被人在外面关上了,她甚至还听到了屏门关闭的声响…还在起身的同时,肖彦的身子重重地压了下来。

他的手指在她的腰间缓缓滑动,随即用力一扯,嗤的,腰间系着的浅红长带,自他的手中落下,飘落在了地面上。

那声音极轻,却如同乌沉夜色中的一道闪电,骤然击入穿针的脑海,她清楚地明白将要发生什么。她狠狠地咬住了牙,面上显出一种凄厉悲壮的神色。

一只手覆盖在了她的胸前,灼热的唇随即落了下来,这回穿针激烈地扭动着身子,想把自己从他的桎梏中挣脱出来。

她满脑子一个念头,绝不能让他得逞!

感觉到了穿针的挣扎,肖彦迅速地停止了动作,满眼疑惑。

“怎么回事?”

穿针的双目有了隐忍的泪光,但她还是勇敢地迎住了他的双眼。

“你可是不愿意?”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她,或者穿针剧烈的反应让他无措。

“是。”她回答。

“你到底想要什么?”

夕照移开紧闭的琐窗,白日的暖气已经消散,房内阴凉起来。而穿针眼前的男子,身上的杏黄分外照眼,昭显出王爷的尊贵,还有一对漫不经心的瞳仁。

穿针的眼睫闪了闪,扑通双膝跪地。

“求您放奴婢回去。”

“怎么,家里可有什么人在等你?”肖彦轻轻一笑,极轻蔑的,“你可是花了银子的。”

穿针再也顾不得其他,咬牙道:“奴婢会想办法还的!”

肖彦初始怔了怔,随即爆发出一阵大笑,仿佛穿针的回答极是天真,极是幼稚似的。

他一把捏住了穿针的下巴,一道阴霾触在她的脸上,而他的手指却使出凶狠的气力,几乎要将穿针的下巴骨捏碎。

“要不要你本王说了算,你要记住,你只是本王手中的一个玩物罢了。”他的声音低沉沉的,几乎是耳语,可字字锥耳,毫不留情地打碎了穿针的梦。

在他转脸出去的那一刹那,依稀看到了穿针眼里的绝望,肖彦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有些恶作剧的,却同样透着天地唯我大的残酷。

穿针颓废地坐在床榻上。

夜黑时,珠璎端着盘馔进来,见她乌发散乱,眼睛里空荡荡的。

“珉姬姑娘,你别想太多了,今日能够遇见王爷,那是求都求不来的事,你到底想要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这个人也这么问过。

穿针仰着头,隐忍不落的泪终于掉了下来,声音幽幽:“我想回家。”

夜阑人静月如钩,暮春的风送来了断断续续的宫漏穿花声,让周边的景致更显凄清。穿针独自一个人站在院子里,眼望着头上的梨树发呆。

此时正是芙蓉花盛开的季节,那一片雪白,一片淡红,泪眼蒙蒙中,一朵朵的在眼前晕开,闪着滟滟的光。隐隐地听到墙外人声嘈杂,她才缓过神来,慢慢地经屏门往外面张望。

几名宫人手持火把,或提着灯笼匆匆从垂花门前闪过,似是在搜寻着什么。或者又是哪个妃子丢了东西?听珠璎说,邢妃院子里曾经有小狸猫丢了,召集了宫人侍女将王府角角落落寻了个遍,一直闹到天明,搅得府里的人一觉未睡,那日晋王爷不在府中,把陈徽妃气得面色发青。

穿针缓步走回了卧房。房内静悄悄的,烛台上的红烛都已燃过半,一汪烛泪滚滚而出,凝在烛台上,满眼皆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