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穿针笑着叫了一声。

龚母抬起头来,惊喜地望着她。穿针由珠璎搀扶着,径直走到娘的面前,母女俩握住了手,一时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倒是两名女仆见了,慌忙倒地跪拜珉妃娘娘。

“针儿,你的头…”见穿针半个头虽裹了粉色的纱巾,看起来愈发的楚楚动人,额头上细细的纱布还是让细心的龚母发现了。

“没事,前些天不小心摔了,磕破了点皮,快好了。”穿针安慰母亲。

龚母看住穿针:“王爷…他待你不薄。”

“是啊。”穿针抬眸望着眼前的一切,龚母清晰的看到,一道熠熠的水光从穿针的眼里闪烁即逝。

龚母明白了,一脸松懈地笑了笑,轻轻抚住了穿针的手。

龚父、庆洛和引线闻声也赶了过来,穿针坚决不让他们行叩拜礼。引线望着穿针温和的脸,她不明白穿针的心思,只感觉她的脸色愈加的婉丽,甚至多了那么一点的水润,穿针微小的变化让引线心内好一阵的怔忡。

穿针拉着引线的手,款步行走在龚家新府里,前面引路的庆洛兴奋地指点着。青石步道引导下,周围亭台楼阁,临水的榭台复廊。除了正宅有一进,前后大厅、后房、左右批榭、前后天井,门窗漏花多用镂空精雕,四处林木参天,假山鱼池随处可见。

微风乍起,阳光掠过竹枝,疏影斜洒,如细雨沙沙轻落。穿针感慨地望着,心里有着脉脉的满足。或许,这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吧。

那个她回景辛宫的白天,肖彦陪她一直走到了晋王寝殿外的红栏旁,他剪手仰望天空,突然说:“龚穿针,两日后你去城南孝闻巷看看。”

他给了她一次又一次的惊喜,恪守着他对她的诺言。而自己呢,除了那次的通风报信,她到底给过他什么?除了愧疚依然愧疚,余下的日子,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如果他们做了一对红鸳白鹭,一年之期满后,他们之间真的能否做到彼此无碍,去留无意?

她恍恍惚惚地想着,直到到了景辛宫,珠璎唤了她一声,她才惊醒着抬起眼。

浅画站在侧殿外,向她禀告:“娘娘,方才邢妃娘娘让人过来请您,她刚刚认了个儿子,是娘家的,请了大家去庆贺呢。”

 

 

 

玉娉婷 无边落木萧萧下(一)

民间有个习俗,但凡久未生育的人家,过继同宗之子为后嗣,求个好彩头。穿针虽对邢妃有点忌惮,对此事也不敢婉拒,生怕触了人家霉头,便唤珠璎备了点薄礼过去。

正是掌灯时分,荟锦堂里挂起了五彩绢灯,莲花池畔的舞戏又开唱了。陈徽妃和雯妃琬玉正悠闲地坐着唠闲话,穿针过去打了招呼,便在琬玉旁边坐下了。

清风送爽,荷池粼粼的水光自茂密的莲叶间闪出,映在陈徽妃的眼中,愈加的浅笑大方。她抬眼往邢妃的屋子张望了一下,笑道:“抱着那宝贝儿子,不出来了。”

琬玉接口道:“是她娘家姐姐的,自然宝贝,说起来还真让人羡慕。”

陈徽妃满脸淡漠,琬玉似乎意识到触到了陈徽妃无子的痛处,赶忙闭了嘴,眼光哀哀的瞥向穿针,穿针和婉地朝她笑了笑。

不多时,肖彦着了一身便服跨进堂内,三个妃子过去迎接。肖彦径自走到正中的藤榻上,撩了袍角斜靠上去。三个妃子纷纷归坐,穿针刚走过肖彦身边,他霍然伸手,准确无误地抓住了她的手,一拉至身前:“就坐这里。”

穿针的脸上兀地腾起了红晕,肖彦微蕴笑意,眼光优游散漫地看着台上的戏,修长的指头缠住穿针的手。

她被他攥着,那只手温润的热直蔓延到穿针的周身,想挣又挣不得,她下意识地抿了抿嘴,乖乖地坐在了肖彦的身边。

“来了!”

邢妃一脸喜色的撩着裙摆小跑过来,朝着肖彦福了福:“臣妾失礼了,请王爷恕罪。”

肖彦心情大好,声音带了几分戏噱:“如此隆重,还不把你过房儿子带来,让大家瞧瞧。”邢妃清脆地应了,回头招呼道:“奶娘,快过来。”

果然乳娘牵了个三、四岁年纪的小人儿过来,小家伙圆脸圆脑的,明眸皓齿,一双大眼骨碌碌的转,身下宝蓝色的新袍想是长了点,走路磕磕绊绊的。穿针一见喜欢,含笑看着他。

邢妃唤道:“琨儿,过来见晋王爷。”小家伙很听话,被拉到肖彦面前,很干脆地磕了三个响头,嘴里还含糊不清地喊着“晋王千岁”,惹得众人通笑起来。肖彦也忍不住探身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唤后面的内侍赏了一枚皇家玉麟。

琨儿又被带到陈徽妃、琬玉面前,也是一一很听话地磕头,陈徽妃、琬玉照例赞了一番,分别给了赏。待领到穿针面前,邢妃指着穿针唤道:“琨儿,叫珉妃娘娘。”琨儿盯了穿针半晌,黏在乳娘怀里就是不吭声,邢妃再叫他,小家伙索性躲到乳娘后面去了。

周围笑声消失了,穿针感觉很尴尬,不知所措地坐着。肖彦微敛眉头,想去抚穿针的手,邢妃笑起来:“奇怪了,臣妾这琨儿怎么突然怕生了?”

乳娘后面的琨儿突然探出头来,冲着穿针使劲地喊:“狐媚子!狐媚子!”奶声奶气的童音清灵而响亮,台上已经停止了咿呀唱腔,所有人的眼光都齐齐落在穿针的身上。

邢妃生气地走过去,朝着琨儿的小屁股就是一巴掌:“太不懂事了,看娘不打你!”琨儿哪经得这一吓,哇的大哭起来,哭得满地打滚。

众人又起身去哄哭闹不已的孩子,场面乱糟糟的一片。穿针感觉五脏六腑被纠成一团,难受得霍然起身,低头小跑着离开荟锦堂。

出了荟锦堂一路快走,直走到一树海棠畔的山石旁,有流水声绕过高高下下数竿凤尾竹玎宗泻下,湿重的清寒瞬时扑来。她蓦然停住脚步,无助地望着泼洒而下的水波,夜色映着水光,眼前不知道是如何湿的,她忍不住闭上眼睛,一汪泪水滚滚而出。

有人在后面合臂将她揽在怀里,隐隐的龙涎清香,月白的罗纹广袖下,他的手指冰冷得几乎没了温度。穿针缓缓睁开眼,许是靠得太近,他温热的气息扑在耳边:“龚穿针,你太没风度了,怎可中途逃开?”

“不要你管!”穿针带了哭腔叫道。

边一把挣开连走了几步,翡色条纹的褶裙逶迤拖地,险些绊倒在地。她一个趔趄,他在后面拦腰抱住,因用力过猛,致使两人后退着歪在假山旁,肖彦想是触到哪块突出的石块,不禁痛苦地哼了一声。

穿针慌忙搀扶住,抚摸着他的背身,紧张地问道:“怎么啦?伤到哪里?”头上的发簪掉到耳边也浑然不觉,肖彦接住轻轻一扯,穿针如瀑的头发飞散而开,肖彦扑哧笑了。穿针发觉自己上了当,瞪了他一眼,眼前的肖彦笑意更浓,清俊的容颜在夜色中有了一丝恶作剧,她看着看着,不由得也笑了。

肖彦慢条斯理地抬起她的下颚,轻声道:“跟小孩子有什么好计较的,随便他怎么叫。”

穿针脸色黯了黯,垂下眼帘。肖彦不容她多想,将她的下颚抬得愈发高了,迫使她整个身子靠在他的胸前:“白日里去看过了?怎么还没感谢我呢?”

“王爷…”穿针哽着喉咙刚说出二字,就感觉望定她的视线愈来愈近。她侧头望过去,不远处侍女环绕的陈徽妃,静静地站在明角纱灯下。她的心莫名地跳了一跳,整张脸又被近乎霸道地扳了回去,一个深吻顷刻席卷住了她的思想。

细小的水花,如同这秋夜飞落的花絮,点点碎碎地缀在他们的衣带发间,瞬间化了,消失了。

 

 


玉娉婷 无边落木萧萧下(二)

更漏声起,天上的黑云遮住了月亮,一派秋声入寥廓。通往晋王寝殿的道路两边,那高挂的檐灯,灯火冥蒙,在穿针的面前摇曳不定地吞吐着夜色。

几名宫人抬着穿针拾阶而上,披巾将穿针从头到脚包裹起来,不露出一丝肌肤,只余披散的乌亮的长发,和一双略显紧张的眸子,肖彦寝殿一片影影绰绰,她不禁深深吸了口气。

早有内侍候在外面,掀起帘子,穿针赤足进入,蒙蒙的光亮拖起迤逦垂地的披巾,无声地消失在盛金彩绣的帘幕内。

内室里依旧清香缭绕,帷帐半垂,这样的布景穿针已经很熟悉了,但看见床榻上坐着的肖彦,她的心仍忍不住怦怦直跳。他正失神地垂着眼帘,榻上平整地铺着白毡子,一眼看过去,触目惊心的雪白。

他抬眸,目光凝在她的身上。穿针稍作迟疑,褪了身上的披巾,只露出浅粉色的睡衣,缓步走近他的面前。肖彦的嘴角勾起一弯淡笑,将她拉近他的身边,轻柔地抚摸着她的手。

“怎么这么凉?”他低喃着,双手轻捏了她的手,然后沿臂而上,触到了腰间系着的同色长带。他在那里停顿了些许,一只手小心地探摸而入,紧接着,她听见自己的呼吸绞缠着他同样紧促的呼吸,在她轻薄的睡衣下,她是***裸的。

“王爷…”她颤着声音唤道。

“别说话。”他一边扯掉了长带,一边爱抚着她腰间细嫩而温暖的肌肤。当他的手触摸到她的小腹,他俯首细细地看,好半晌轻叹出声,才用他的脸颊贴上去,频频地碾转地摩擦着。肖彦的迷醉的状态,让穿针不禁仰头发出一声低吟,身子开始颤战起来,双手难以抑制地抚住了他柔软而通密的头发。

他重新把她抱在自己的双臂中,一拽身,她的身子以娇慵的姿态仰躺在白毡子上面。他强壮的身体不容分说地压在了她的身上,他的呼吸距离那么近,合着龙涎香的热气直直地吹进穿针的颈间。他闭着眼在那里流连了片刻,慢慢探下去,灼烈的呼吸连着一个个的吻接二连三地落下,一瞬间穿针的气息凝滞,清浅的面色迅速被一层潮红覆盖住了。

她伸手在他敞开的内衣里面搂住他,但是她又害怕,害怕他坚猛的、强毅有力的筋肉。同时一种复杂的情绪网一样罩住了她,“龚穿针,你真是个可耻的、丑恶的女人啊!”她在心里讥诮着自己,这种意念又被眼前可怕的亲密所压倒,这个男人正勾人心魄地远引着她,远引去一种奇异的、静息的境域里…

蓦地,肖彦的胸口急剧起伏,眸子里有琢磨不透的颜色复杂地沉淀,沉淀,待穿针发现时,肖彦的额头已是一层细密的汗珠,整付眉眼被痛苦折磨得拧成一团。

许多事已不敢深思量,因为脑子恍惚,就立刻触到心底一段极深的隐痛,那个清丽的容颜在眼前清晰地闪现,如细密的针深深刺入他的神经。肖彦痛苦地喊出声,在穿针耳里仿佛遥在天外。她开始觉得他像潮水似的退去,退去,留下她如浅搁下来的一叶孤舟。他后退着,冷霜儿的魂又牵走了他,她知道。

肖彦仰着头急促地喘着气,过了良久,神情才变得稍微平静。他敛着眉,苦恼地吐出一个字:“我…”

“臣妾知道了。”穿针垂下眼帘,睫毛如蝶翅扑飞,在眼波深处划过一道浅淡的影子。然后,她缓缓抬头,轻轻抿了抿唇,平静的眸子注定肖彦。

肖彦静静地躺着,表情凝重,甚至有些呆滞,让穿针的内心感到十分紧张和压抑。她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语去安慰他,只有抬指轻抚住那道深锁的眉心。他似是醒悟过来,侧头枕在穿针的大腿上,一手很自然地抚住了她的小脚。

两个人就如一尊合在一起的石像,静静地倚靠着,没有言语,没有动作。但是穿针知道,此刻他们彼此都在受着内心的煎熬,那种滋味十分的难受,就像平白吸了口冷空气,一股细微的疼痛慢慢从胃部蔓延开来。

天,又亮了。

芙蓉洲的柳浪隐现于前,临水的亭榭复廊悉收入目,仿佛是山的余脉延伸到水边。引线低哼着小曲,轻快地走过石板小桥,由前面的宫人引路,进入通往景辛宫的青石道。

拐过柳荫就是月亮门,引线径直进去,环视四周的景致,迷离的眼神如波光荡漾。已近午时,时有端水奉食的宫女井然穿梭,却没一个过来迎接她的。她不由得嘟嘴嘀咕一声,蹦跳着跑向台阶,边跑边喊:“姐,我来看你,你在哪?”

侧殿的珠璎浅画闻声出来,珠璎一眼见到引线轻灵娇娜的身影,一张嘴惊愕得难以合拢。

“菩萨怎么没显灵?这人又来了!”

 

 


玉娉婷 无边落木萧萧下(三)

“她家搬到京城来,自然来得勤了。”浅画应道,“妹妹来见姐姐,很正常,你别老是大惊小怪的。”

珠璎眼见引线走近了,嘀咕一声:“就怕她给娘娘惹点麻烦。”

心里虽是这么想,还是迎着引线进了侧殿。

里面的穿针正替琬玉绣着银红色织锦梅花锦衣,看见引线过来很高兴,唤浅画多添了副碗筷,姐妹俩合坐一桌吃起饭来。

“姐,难得肖彦把景辛宫送给你,你真的想死心塌地跟着他了?”引线边吃边问。

穿针淡笑道:“你呀,脑袋瓜里尽是想法,偏又忍不住,姐以后告诉你。”

“我只是替姐在想,这一来,姐不是离正妃的位置不远了?”

穿针摇头轻笑,不回答。引线倒没刨根问底,埋头不吱声了。

见引线变得比以往乖巧,穿针心里宽慰许多,便关照道:“今日来别到处闲逛,陪姐说说家里的事。”

引线听话的应了,一个下午呆在里面陪穿针唠家事,将近黄昏时告辞回家去了。第二日又过来,还是在房里,黄昏时离开。继接的几日天天如此,连珠璎也大为惊讶,看娘娘脸上一团喜色,中午时分要是引线来得稍晚,还着上浅画去府门探个究竟。心里替娘娘高兴,对引线放松了警备心里。

这日引线来得稍早,刚走到玉池边,见浅画独自提了一木桶的水走台阶,便飞跑着过去帮忙。两人一直进了冷霜儿的寝殿方停手。

“这屋子真漂亮!”引线环视周围,惊叹道,“我姐怎么不住在这里?”

浅画善意的回答:“那是以前晋王妃的寝殿,娘娘哪舍得住,天天让我进来打扫干净,要是有一粒灰尘,娘娘就会生气。”

“晋王妃怎么就死了呢?真可惜。”引线漫不经心道。

“谁知道?听说在后面西院子里上吊自尽的。”浅画压低声音,“王爷砌墙将西院隔了大半,不然景辛宫还要大。”

“王爷是不是不来景辛宫了?”引线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么多日总不见肖彦的身影,自己这几日的努力岂不付之东流了?

“听娘娘说,王爷是不会来的。”

引线怅怅地站了一会,在她的寝殿里呆了片刻,才离开。第二日,对冷霜儿的好奇心开始作怪,寻了个穿针打瞌睡的机会,重新来到冷霜儿的寝殿外。

她在银杉树下沉思半晌,方转过东面的屏门,见是与外面高墙相隔的花园。园中古木掩映,清雅幽静。正值阳光灿烂的晴日,一波水池天光云影,周边植有荷花菰蒲,水动风凉,年岁已高的桂花树在阳光下送来阵阵幽香。

南望可见池边有湖石假山,假山巅上藤萝蔓挂,苍苔横生,葱茏的参天大树延伸至墙外。引线走得顺当,攀过藤萝就上了假山,隐约已见外面的风景,顺着粗大的树枝爬了几尺,墙外的景致尽收眼底。

那片林子看起来陈旧萧索,地上绿草萋萋,估计被荒废有一段日子了。引线俯瞰了半个时辰,找不到任何有趣之处,心里有隐隐的失望,想顺着树枝爬回去。这时她听得林子里有轻柔的踏草声,转回头去看。

梨树附近的树荫下伫立着一女子,素净的衣裙,瘦削的身材,面色皎白如月,神情却宛若一江秋水,有一种娇柔的病态之美。周围烟霭纷纷,她就是在秋水中浮动的一片杂花,让引线也隐隐感知到她身上寂寞的香气,头不禁发起晕来。

这不是那个叫琬玉的雯妃吗?

琬玉在那里徘徊走了几步,又是一片沙沙踏草声,林子里出现一个青色长袍的身影。那男子,仪容整秀,又非宫人打扮。引线睁大了眼睛,顿感热血沸腾,一颗心紧张得急跳不定。

琬玉迎上去,斑驳的树叶将他们遮掩住了,引线却见那男子的一只手直勾勾地上了琬玉的肩。两人厮磨到烟霭淡尽,引线的脖子歪了,酸了,才闪现两人的身影。但见琬玉已是乌云半掩,雪肤花容上尽是一片娇媚。

男子先往外走,琬玉痴痴地望着,突然唤道:“长寿。”男人驻足回望,琬玉走到他身边,伸出手轻轻抚摸面前男人的胸口,男人警觉地回头张望着,不知轻声劝慰了一句什么,琬玉依依放了手,男人迅速地离开了林子。琬玉又伫立片刻,理了理衣鬓,踩着青草慢慢地消失在引线的视线中。

引线哼着曲出了院子,满脸尽是切切的得意之色。

过了几日,邢妃带了琨儿散步,竟来到了景辛宫外的一带复廊。她抬眼张望着景辛宫外的月亮门,终于看见引线从一带柳荫出现,洋洋喜色地往宫内走。

“龚引线!”她大声叫唤。

引线见是邢妃,回望月亮门内的动静,方慢吞吞地走了过去。

邢妃嗔怪道:“真不够义气,来个这么长日子,竟然不过来看看我。”

引线已是京城里的小姐,看得出眼前的邢妃并不怎么受宠,因此没有了以前的那份敬慕,嗫嚅道:“我姐跟你有瓜葛,她要是知道了,会生气的。”

“才多少日子?就让人刮目相看了。”邢妃挖苦道,“这还是以前的龚引线吗?怎么变了味啦?”

引线装出无奈的样子,逗引着琨儿:“你知道我家在京城了,自然不能歇在我姐那里,她又管得紧。娘娘的恩典,引线心里念着呢,哪敢忘记?”

一句话惹得邢妃失了脾气,扑哧笑道:“龚穿针守着她的景辛宫,她还有心思管你?别怕她,有空多去荟锦堂走走,我再带你练箭去。”

一番话两人又投机起来,引线挑了侍女盘中的糕点去逗琨儿。

“线儿。”

复廊里的人闻声侧脸看去,穿针从月亮门走过来,着一身浅绿的衫子,在濯濯的阳光下,宛然雨后的莲叶,宛悠悠浮荡着。

“我姐叫我,我走了。”引线叨咕一声,蹦跳着走向穿针。穿针朝着她微笑了,伸手牵住了她。

“狐媚子!狐媚子!”邢妃身边的琨儿忽然叫起来。

 

 


玉娉婷 无边落木萧萧下(四)

穿针一皱眉,拉起引线往月亮门走,然而引线已经止了步,刚才还笑逐颜开的娇容,此时一瞬间淡了。

“上次她这样骂你,这次换了个孩子,定是她教的。”她断定道。

“别去理会就是。”穿针拉着引线,“快回去。”引线跟邢妃热乎在一起,她担心;如若上次那样闹起来,她更担心。

她的思维仿佛永远赶不上引线的脚步,还不待穿针拦住,引线径直回转到邢妃的面前。邢妃含笑望着她,一脸无辜:“童言无忌,我也没办法。”她身边的琨儿,似是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慌乱地抓住了邢妃的袖子,圆溜溜的眼睛瞪着引线。

引线不容分说将手甩在琨儿的小脑袋上,啪的一声脆响:“小子,好话不学,偏学难听的!”孩子哭叫一声,尖尖的仿若小狼嗥叫,一旁的侍女赶忙抱住了他。

邢妃见宝贝儿子遭欺负,顿时五内俱焚,扑到引线面前大骂:“你们这些乡下来的粗野东西,没良心,没教养,天生就是狐媚子!活该被人骂!你伤了我家琨儿,我找王爷评理去!”

引线听邢妃说起肖彦,一时失了神。邢妃的手趁机抓住了她的衣襟,眼看又是一场恶斗。

穿针惊骇得小跑上去,往邢妃身上推了一把。邢妃趔趄着往后仰,双手抓着引线不放,引线吃不住也跟着倒地,又下意识拉了穿针,三个人倒成一团。

“这又怎么啦?”复廊边传来陈徽妃的尖叫声,随侍的两名宫女跑过来将倒地的人一一扶起。

“大人闹,小孩哭的,越吵越凶了。”陈徽妃问明事情原委,心疼地摸娑着琨儿的小脑袋,眼扫穿针,目光仿佛带着一丝鄙夷的凉意。

“娘娘,你可要公平论理。”邢妃吃了亏,哭诉道,“上回是妹妹,这回可是姐妹一齐上的…”

“王爷会公平论断的。”陈徽妃淡淡地回答。先让邢妃带孩子回荟锦堂,示意穿针姐妹在景辛宫静候,自己往晋王寝宫方向走,去时优雅自若地撩动逶迤的裙摆,流光熠熠,令穿针心里微微异动。

晋王寝殿里。

穿针静静伫立着,面前的肖彦坐在案几旁,低头对着手中的信函沉思着,几案上的文翰、折子堆积如小山。

自从那夜,肖彦并未再召她,两人的关系似乎又回复到几个月前。要不是这次吵架事件,穿针甚至觉得他们的过往就如一片薄烟,随风散尽,她连他的面也难得见上了。

她一直在等,等着他抬眸,给她温和的一笑。那么,别人怎么骂,怎么嘲讽她,她都会忍受。

肖彦埋头批阅,过了半晌似乎才发现她的存在,于是将头抬了抬:“女人真多事,你有了景辛宫,前段日子又陪本王,她们有妒意也是难免的。本王很忙,原本在你那求个平静,岂料你也是耐不住,落了俗套。”

他垂下眼帘,有了些许暖色的英俊面容,此时又恢复了以往的冷漠。香雾袅袅间,他隔她远远,有若千里,她始终等不到他抬眸。

穿针的心里无底的失落,他真的对她失望了吗?

她恍惚无语,想着他曾经柔情的双眸,含笑的容颜,看眼前人比往日更像傲贵不可触的晋王,心里的苦涩和烦乱交缠散不开,顽固地沉淀着。

“你妹妹真有本事,每次搅得王府天翻地覆的。”他提笔蘸墨,冷冷地讥讽道。

“她也是为了臣妾,是臣妾不对。”穿针垂下了头。

肖彦提笔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缓缓落字,语气很淡:“你这样护着你妹妹,反而会害了她。”

此时风起,琐窗外的枝叶如风马铮铮。远处栏杆旁,引线一定着急地等待着她,她说:“姐,要是王爷责怪你,你别揽在自己身上,想处置就处置我吧。”当时她感动地抚了引线的头发。

在关键时刻,站在身边的除了自己的妹妹,还会有谁?

听着肖彦这么说,她的心里一阵冷笑,缓缓开口问:“她是臣妾唯一的妹妹。”

肖彦眉头挑动,眸子里覆盖了一层薄冰,甩手将蘸墨的笔扔在砚台上:“出去!”

穿针的脊背猛然僵住,她的眼睛眨了眨,望住肖彦静止了。

“我叫你出去,听见没有?”肖彦靠在背椅上,微闭着双目,不胜其烦地挥了挥手,“俗,都是俗人…”

然后冷冷一笑,极残酷的,刺目的锋利。穿针看着他,蓦地转身而去,绣鞋无声穿过金砖,石榴裙如纱如烟淌在脚下。

她低着头,风儿吹乱了她的发丝,隐约有引线呼唤的声音,她抬头,望着天真烂漫的笑脸,眼眶里弥漫了泪花。

引线见穿针神情恹恹的,安慰道:“我算看透这帮贵人,心肠怎么这么毒,这在我们并州根本不会有这种事。那个陈徽妃也是,身份越是显贵,就越是搞不明真笑还是假笑,即便是朝我笑,也是假惺惺的做作,肖彦怎么纳了那些人进来?”

“姐,别怕她们,有我呢。要是咱们俩人联手,她们不敢对你怎样了。”她主动拉了穿针的手。

穿针跟着引线越走越快,凉风阵阵,脚下仿佛碾了冰,一步一步冷得沁骨。

本来以为明了他的心意,原是无法确知他的故事。在这些缥缈无定的光阴里,他与她的关系乍离乍分,到如今才知道,自己在他眼中,充其量就是个俗人罢了。

算了,还是回到原本平定的日子里去吧。她的心中涌起怆然,他肯把景辛宫给她,终究对她存了顾念,虽然这顾念有时亲近有时冷落,而她已经觉得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