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出现在了月亮门前,背着手,带着惊疑的神情看着她。
“娘娘来这里干什么?”
穿针急问:“请问大官人,静窦寺烧香那日,您是否陪了夜公子去他老家了?”
南宫的眼光凝在她的脸上,平静答道:“是的,我在他家住了三日,才回来。”
穿针闻言,失愣地站着,自言自语道:“难道是另一个南宫大官人?…没事就好。”
“我不知道娘娘在说些什么?”南宫细审着她的脸,言语不无讽刺道,“珉妃娘娘若是为了那份相思遑夜而来,未免太草率了,你应该知道这是很危险的。”
穿针心里一松懈,觉得自己的行为太仓促了,眼前的南宫好歹不是,于是脸上浮起淡淡的笑意:“翼国不只一个南宫大官人是不是?”
“翼国有百来个南宫大官人。”南宫背手来回踱步,说话有了趣意,“娘娘就认识一个南宫,这个南宫还跟你的夜公子关系亲密。你这么关心睿弟,可惜睿弟不在,等他一回来,你这份心意会转达给他的。”
穿针释然,见南宫没有留坐的意思,便福了礼转身就走。走过小径,回头看后面没有南宫的影子,想着南宫因自己这种身份,说话一直轻慢于她。他身边的朋友尚且如此,他的家人更会怎么想?心里沉沉一叹,那种释重感没了,反而忽怨忽凉的难受。
还在沉思着,前面已是大门了,后面有名朱衣小婢气喘吁吁地跑来,说老夫人请她。
老夫人微笑着看她,依然优雅端庄的气韵。发髻梳理得很光滑,露出一簇青溜的乌云,环翠凤钗衔下翠红欲滴的流苏,一截雪青色细纹百福图缎的裙摆,牵起一双小而精致的凤头鞋。她走近穿针握住她的手,身上有一股子奇异的香味,穿针仿佛在哪里闻到过。
“不见你心里就不好过。”老夫人感叹道,“你是个实心眼的好孩子,却总让老身想起自己的女儿。”
“我像你女儿吗?”穿针笑着问。
“一点都不像。”老夫人呵呵笑起来,“她又矫情又傲气,没你那份安静。”
“她一定是出嫁了?”穿针见南宫府少有女眷走动,猜想老夫人的女儿必定嫁了个好人家。
老夫人似被触动,随即轻描淡写道:“死了。”说完,挥了挥手,似乎那事情不屑一提。可穿针看到,老夫人慈眉善目里分明剪过一丝凌凌的光。
她有点怔忡,老夫人又说话了:“夜郎这孩子,老身看着他长大,自然心疼他。他对你动了心,老身并不反对,就怕他…他父亲不会接纳你。”
穿针一听垂下了头,老夫人似乎感到自己话语太多,拉穿针在榻上坐了,往缅玉香炉里放了香片,周围弥散着一种醇厚的香气。
空气似乎凝滞不动,穿针感到了一阵又一阵的困意,脑子晕乎乎,身子又似软绵绵的。眼前的老夫人还在絮诉着什么,一张嘴开开阖阖,俱不清晰。
依稀中,夜秋睿端端地坐在对面注视着她,眼眸如清寒的春夜。他轻轻地抬起了她的双脚,呢喃地说着她听不懂的话,整个表情恍若晚露般湿润而忧伤。穿针很想实实在在地感受那种温暖绵柔的滋味,可是整个身子如泡沫漂浮得那么远。她挣扎着想唤他的名字,喉咙里却被一种苍凉的东西梗住,眼泪便掉了下来…
田野里的风顺着车帘吹了进来,耳际里是车轮单调而蛮横的碾石声,穿针一打激灵,醒了。
她直起身掀帘子望去,马车正急驶在回京城的道路上。太阳正往西天坠去,把整个田野染了一层橘红,看过去愈为壮观,奇丽。
“姑娘这一路睡得好沉,再过二个时辰京城就到了。”马车夫听到后面的动静,爽朗而笑。
穿针失神地望着西边的霞光,南宫府最后一幕浪一样拍打着她的神经。是梦境?还是真实?那种晕糊感又上来,她闭了闭眼,咀嚼着南宫老夫人说的话。
“夜郎这孩子,老身看着他长大,自然心疼他。他对你动了心,老身并不反对,就怕他…他父亲不会接纳你。”
“你要是心里有我,为何不敢面见我?难道你也怕了…”她低喃着,满心荒凉。
玉娉婷 东窗未白孤灯灭(一)
珠璎在偏门等了足足两个时辰,穿针换衣服一道回景辛宫时,夜幕已降临。晋王府又安静下来,连周边的林鸟也少了啾鸣。两个人急急地走着,直到看见景辛宫的月亮门,穿针才定下心来。
“怎么样,邢妃那里有没有动静?”她问珠璎。
珠璎笑着回答道:“邢妃估计又变老实了,连个鬼影子都没有。”穿针不禁舒了口气。
珠璎忽然想起了什么:“中午陈徽妃娘娘来过,说是明晚去宫里,要您早些作准备。”
穿针脑子嗡的炸开,自己满脑子想着南宫的事,差点将这么重大的宫宴给忘了。陈徽妃虽对自己客客气气的,要是问起来露了破绽,也会起疑心的。
“我有那么傻吗?”珠璎笑道,“我说娘娘去果园那边的工房找画样去了,陈徽妃还夸你的针绣好呢,没多问就走了。”
穿针闻言忐忑不安的心才平静下来,加上沿途劳顿,唤珠璎去厨房盛了碗小米粥,盥洗后早早的寝下了。
翌日天色未暗,陈徽妃一身光鲜过来了,看穿针打扮整齐,笑道:“第一趟进宫随我过去就是,悄悄走,别让邢妃知道,不然又闹了。”
宫车一路载着她们,街面上有零星的灯光亮起来,穿针隔老远的就看见了红墙碧瓦的皇宫。此时又是八月中旬,皇宫周围被澄澈清华的夜色照着,虚浮冥蒙的光辉里,隐约有笙箫声传来,厚重幽深的宫门上结采悬花,下面有青衣宫人夹道迎接,这让穿针想起春天的那次选秀,心里渺渺茫茫的,有恍若隔世之感。
陈徽妃并未往宴殿走,而是带穿针走过一段甬道,过了迂廊,但见一座飞檐三重的殿阁,蒙蒙夜色中愈显崔嵬深重。有宫女提着琉璃纱灯过来迎接,陈徽妃熟门熟路走得轻快,穿针好容易跟上,只听得陈徽妃的环佩声玎玲作响。
前面两廊明角灯亮着,寝殿里有人从里面揭了帘子,穿针跟着陈徽妃进去,一股浓郁的沉香扑鼻。山水锦绣幔帐下,皇后端坐在大鸾镜面前,一身绣五彩金凤的正红朝服,精美的凤尾,珍珠如意插满发髻,全身光华散采,映得满殿都染了淡淡的红。
陈徽妃和穿针上去福礼,皇后站起身浅笑道:“难得一起说说话,快起来。”说着搀住陈徽妃,挽了她的手,“王爷又不来了?唉,这宫宴…他何时会上心?”
稍叹一声,方瞟了垂眉的穿针一眼,轻轻言道:“邢妃没来也好,闹喳喳的。”
她们边浅言笑语,边挽手款步往宴殿方向走,把穿针晾在了后头。穿针沉默地跟随着,花气融融间,前面那两名高髻云鬓的丽人姿态高扬地走着,逶迤垂地的层层锦缎裙摆,拖走了一地的贵气。
夜宴开在波光掠影的碧池畔,殿檐下、八角亭边、树林中,都挂满了精巧别致的彩绘宫灯,皇亲国戚早已济济一堂,周围衣香鬓影、花团锦簇,欢声笑语在池畔漫散,连盏盏鎏金莲纹烛台上的蜡烛,也被染晕似的,在微风里欢快地摇曳着。
仪礼司唱和声中,皇后接受了众人的跪拜,在正位的凤座上坐了,招呼陈徽妃坐到旁边来。穿针因是晋王妃子,也有宫人恭谨地迎到另一边的席上坐下。刚坐定,又是一阵唱礼声,皇帝肖沐来了。
肖沐乘坐池中的舫船而来,身上明黄袍带随风飘举,后面一溜的宫女彩娥簇拥着。船靠岸,肖沐轻松地跳下船,面对满堂磕礼的众人,他首先执盏擎杯,奕奕神采中夹着爽朗的笑:“远如期,益如寿,处天左侧,大乐,朕与天无极。干杯!”
众人齐喝彩,轮番把盏,奉酒捧食的宫女忙碌着。团团明月下,歌兴正酣,歌姬舞女随风起舞,扬袖高歌:
仙乎仙乎,去故而就新,宁忘怀乎?
月光如水,复又变淡,渐渐和满眼的奢华融成一道金色。皇宫的夜宴浓浓地铺开着,在渐入***的环境下,穿针独自坐着,心里愈来愈感到寂寞,一种难言的寂寞。
远远的观望着陈徽妃,陈徽妃正跟皇后诸妃们谈得正欢。此时的穿针宁愿做个隐形人,也不愿这样在肉山酒海里泡下去。肖彦让她进宫已经是额外的赏赐的,她是感激的。可是,她实在难以坚持,唯有浅抿一口酒,然后悄悄地出了宴殿。
圆月渐升渐高,碧池清冷寒凉,水面上漂浮着几朵浮萍,乍起的秋风将一池的水面吹皱成波纹。穿针临水而坐,随手捡一块小石子,扔进水中。
她幽幽地叹了口气。波光如镜的水面上漾着一圈一圈的涟漪,凉风阵阵,将她的背影定格成一纸浅墨的画。
后面隐隐有熟悉的龙涎香飘入,她的心跳突然漏了一下,一抹笑意漾在脸上。
“以为您不来了。”她笑道。
后面没回应,她疑惑地转头,皇帝肖沐正站在她的后面,脸上染了些微的红晕,一双眼睛晶亮亮地望着她。
穿针窘迫之极,红垂羞靥,上前福了一礼:“皇上。”
这个玩兴十足的皇上,总是喜欢出其不意地出现在她的后面。
肖沐感觉到穿针的窘意,开怀笑起来:“皇弟是不会来的,他已经很久不参加宫宴了。朕正疑惑呢,今日怎么换了你过来?朕没猜错的话,珉妃是个安静的人,皇弟怎会忍心让你孤零零的呆在这里?”
“王爷不喜宫宴,是为了冷霜儿吗?”穿针试探着问。
不知为何,凡跟冷霜儿有关联的,她都忍不住想知道。
肖沐身子摇晃了一下,凑近穿针的身边,神秘地眨眼睛:“以前宫宴他就陪冷霜儿来,他喜欢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冷霜儿身上,让他们看看她有多美…人死了,这个兴趣自然没了。”嘴里的酒味掺和着身上的龙涎香拂拂而至。
穿针见肖沐周围无人随从,不远处只有少许值班侍卫守候在道边,自己所在的地方又是僻静处,想想不妥,便撩起莲足慢慢朝一座亭子的方向移动,岂料肖沐尾随着过来。
亭子内也摆了一桌子的玉盘珍馐,空寂无人。穿针正迟疑着,肖沐又说开了:“皇弟总以为***就是美色,哪里知道颜色再美,也只是一种物,又怎能使人心旌动摇呢?美色须再加上媚态,才能成为***…”
穿针想起肖沐在东瀛神宫也念起过这段话,今晚见肖沐醉眼朦胧的神情,她突然领悟到了什么,愈加窘迫得厉害,刚想往亭外走,半空中传来一声叱咤。
“狗皇帝,拿命来!”
玉娉婷 东窗未白孤灯灭(二)
一个人影从树丛里窜出,跃过亭栏,一道寒光正对穿针的喉咙。
穿针骇愕的眼光定在这个侍卫模样的人身上,那刺客猛然一把抓住她的前襟,狠力一拽:“滚开!”
穿针哪收得住脚,整个人被甩了五六尺远。在后仰倒地的一瞬间,她本能地抓住铺在圆石桌上的台缎,缎子一扯,桌面上的盘碟杯盏一股脑儿倾泄而下,一只青瓷描金的高脚杯正巧砸在穿针的额头上,顿感天旋地转般的晕眩。
“翼国人害我全家四海飘零,命如蝼蚁,今日我要杀你这个狗皇帝,替我家乡父老报仇雪恨!”
刺客眼底簇了熊熊火焰,直逼向肖沐。
肖沐酒已醒,泛红的脸变得煞白,他绕着圆石桌拼命地喊:“护驾!护驾!”明黄的袍带绊着他差点磕倒在地。
刺客近到眼前,穿针来不及起身,也不知道哪来的力量,举起地面上的破瓷盘朝刺客砸去,那人一躲,拨剑挡开,肖沐趁机逃下了亭子。
“大胆!”千钧一发之际,传来肖彦的喝斥声,如晴空一声雷响。两剑相拼,银光四溅。飞身而入的肖彦横剑劈杀,身后的侍卫将亭子团团围住。双方拼杀几回,只听铛的一声,刺客手中的剑被震飞,剑身直插进亭柱,剑柄在月光下晃动着,发出亮闪闪的寒光。
“给本王拿下!”肖彦喝道。
侍卫们蜂拥而上,顷刻将刺客的双臂紧紧架住,使他动弹不得。
“肖彦,你可见过孤寡妇孺,活生生被冻死饿死,横尸遍野,白发人送黑发人?就因为我们是柬国人,就该遭此惨祸?你杀了我吧!你杀了我!”刺客拼命挣扎着,骂声不绝。
“押下去,听候审问!”肖彦冷声道。
穿针失魂地瘫坐在地面上,耳边是刺客余音未绝的嘶叫声,脑海浮现一幕幕血腥的景象。她不知道刚才惊心动魄的场面是如何经历的,一切突然的发生,又突然的结束。在生死攸关之际,晋王肖彦出现了。
他本是不会来的,却突然而至,化解了一场凶险可怖的刺杀。
眼前异常的混乱,闻讯赶来的宫人内侍搀扶起惊魂未定的肖沐,肖沐任凭宫人连扶带搀出亭子,还不忘回头看穿针,不远处还有女子的惊呼声。
或者,穿针也该哭叫几声,以泄内心的恐慌。可是她偏偏平静下来,因为那道高大的影子正朝她促步而来,她的心,突然被一种无可名状的感觉填得满满的。
他蹲在她的面前,扶住她的肩膀,将近焚烧的眼重重地烫着她的脸,那逼人的目光迫得她忘了呼吸。终于,她微微笑了,万千慨然化为一声轻叹:“你来了。”
这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嗓音微弱,轻得让自己也听不清晰。
他并不说话,一手拢她入怀,深不见底的眼眸愈发幽黑,似笼罩了一层浓浓的清雾。他抬手,小心地撩开黏腻在额前的一缕头发,像是牵动了一脉神经,穿针一时痛楚得蹙紧了眉头。
周围人声鼎沸声,穿针蹙眉抬眸,一股温热的感觉从额头蜿蜒而下,她的目光直落入这双眼眸里去——就是这双眼,刚才在眼前掠过,让她突然忘记了害怕,忘记了恐惧,给了她无穷无尽的力量和安定。
她的心安泰着,舒服地靠在他的环抱里,只想就这样睡去,睡去。而在迷糊的一瞬间,他叫喊的声音有了一丝惊慌:“太医!传太医!”
穿针醒来时,自己已经在晋王寝殿里了。
眼前光影骤亮,厚厚的幔帐垂地,满屋子的寂静,只有龙涎香袅袅缭绕。
她挣扎着起身,头部昏沉沉的,抬手一摸,竟是被厚厚的缠了几层纱条。幔帐霍然撩开,肖彦大步赶了过来。
此刻,这双眼又是明晶清澈的亮,四目相对,他露齿而笑,笑意一如春风拂柳。
“不要动。”他坐在她的身边,按住她的肩,动作又是轻柔的,转头传唤太医与内侍。
太医、内侍早就候在外殿,满屋子的人忙着端水诊脉,耳边一片送吉问安之声。
穿针待屋子里静下来,不好意思道:“臣妾无大碍,还是回景辛宫吧。”
“那不行。”肖彦有点孩子气地侧坐榻边,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前,“你是救驾功臣,本王赏你暂住这里,免受外人惊扰。”
穿针低眸,记忆漫漫而来。她是和陈徽妃一起进宫的,然后遇到了行刺事件,这事除了宴殿上的人,对外是秘而不宣的。陈徽妃自然守口如瓶,邢妃不知情,她在这里自然不惹人注意。还有,肖彦他是不会去景辛宫的,因为冷霜儿。她忽觉暗恼,为什么又想起冷霜儿了…她又蹙眉,抬头看去,肖彦正低头凝视着她,目光温和专注。
“对不住,我来晚了。”他执住她的手,说话有点不利落,“本来不去,后来想想,还是去了。”
他一句“对不住”,竟让穿针感动得凝噎无语。
两个人静静靠在一起,此处无声胜有声。
少顷,有内侍端了药上来,两名侍女随侍而入。
穿针害羞地想起身,肖彦却未移动半点,只是唤道:“药给我,你们出去。”
侍女又悄然退了出去,一室静谧。药香弥漫,肖彦将药碗递到穿针的唇边,又想了想,提起小银勺喂她,落手极轻,又笨拙之极。
穿针感受着药汁的温热,辛涩的苦味全无,只感到心里软软的,像要把什么融塌一块。她低头,想起娘,想起从小一直期待着娘握她的手,温软地唤一声“针儿”…
无端的,一滴泪水无声地坠落,溅在他的手背上。
玉娉婷 东窗未白孤灯灭(三)
他一愣,放下药碗,手指轻触她的眼帘,轻轻一拭。
“女人啊,就喜欢哭。”他笑看着她,不掩揶揄之色,“我的伤刚好,你又受伤了,想想真好笑。这样,上次你喂过我,这次我喂你,咱俩扯平了。”
穿针一听,心头没了那份酸楚,连耳根都发烫起来。肖彦见穿针整张脸红透,索性大笑起来:“你可要快点好,本王可没你那份耐性的。”
幔帐外有了声响,肖彦站起身,拍拍她的肩,安抚道:“再睡一觉,流了不少血,口子慢慢缩小,不许留下疤痕。”
穿针独自睡下,皇宫碧池畔的景象一幕一幕地重新打开,眼前是刺客寒光凛冽的剑头,定格在喉咙前,只差毫厘…
恍恍惚惚地想着,隐约听得阮将军的说话声,她猛然睁开了眼睛。扶着床棂慢慢往前走了几步,站在幔帐边侧耳倾听,阮将军中气高扬的声音清晰可辨。
“…那人两年前被招侍卫入宫,户籍记载他是孤儿,父母早在先皇时期战乱而死,在京城呆了七、八年。侍卫府看他家清白,才招入进宫。昨夜本不是他当值,他故意替人换了班。”阮将军禀道。
“那些籍官拿了俸禄不长眼,连柬国人也分不清楚!”肖彦口吻里透了愠怒。
“此人隐蔽极深,在市井里混了个脸熟,谁都看不出他是柬国人。他看起来老实又温和,又帮事大方,有人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南宫大官人。”
空气凝滞,肖彦好半晌没说话,连穿针也感到了窒息。
“这么说,上次夜袭南营大帐的那个南宫大官人,就是他?”肖彦缓缓开口。
“是,这家伙骨子硬得很,臣施了大刑,他只认自己的身份,其余一概不谈。”
“这群柬国人!”肖彦怒不可遏,一拍几案,震得案上的茶盏哐当声不已。
穿针吃惊地后退几步,脚步落得极轻,飘飘然的回到了床榻上。
抬眸望向窗外,天已大亮,室内烛火依然燃烧着,在自己的面前摇曳不宁。蓦地,一道电光从脑海穿过,就像燧石击火的一瞬,一个念头浮现。
不会这么巧,巧得让人不得不疑心。
她想起南宫轻笑:“翼国有百来个南宫大官人,你只认识我一个,自然以为是我了…”
她的心里怦怦直跳,似惴惴又醒然。
自己做错了吗?真的做错了?
昨夜那个外号叫南宫大官人的被抓,并州的那个南宫大官人就安然无事了。他依然呆在结构幽深的南宫府里,继续着绿杯红酒、高朋满座的日子。连个蛛丝马迹也被轻轻抹去,不留任何痕迹。她想起南宫高深莫测的笑,孰知道,他究竟是什么人?
夜公子,他深交的朋友竟与翼国为敌,他可知道?
她本能地不安了,他若是知道呢?
不会的,不会的。她坚决地摇头,欲裂侵袭而来,疼得她攥紧了衾枕,指甲深深掐进其中。
外面突然有了雷声,并不大,由远而近,隆隆而来。
夜公子不知情,南宫老夫人更是不知情。她想起南宫老夫人慈眉善目的脸,她绵软平柔的手轻轻握住她的,一如母亲般的温暖。
等有机会见面,一定要好好的向他问个明白。
绮窗外的树枝急惶惶地左右摇摆,如风急云卷,在穿针心里掀起千重浪,有一种风雨将至的窒息。那沉重的脚步声转入内室,幔帐纹荡漾,肖彦高大的身影映在铺锦地面上。
穿针侧首看着他,闪电骤然又起,照亮一张凝重的脸。一室静谧,药香弥漫,她越是不安,心跳越急,满手心竟是汗。
“怎么还没睡?”他重新坐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因为心里沉重,唇上的笑意淡了。
“有什么不开心的事吗?”她问。
他斜靠在床头,闭上眼睛:“那个伤我一箭的人,我是绝对不会放过他的!”他的手劲不自觉地紧了紧,接着又倏然松开。
穿针抬手,迟疑地抚上他的左胸,轻轻地摸索到那个结痂的地方,竟有粗砺的感觉。
“对不住。”她蓦然道。
他的身子一窒,落指轻柔地抚摸她的手背,轻笑:“我刚一声对不住,你又来了,睡吧。”他安静下来,眉目间紧蹙的结舒展开了。
穿针失神地注视着他,心想,他是真的开始在意她了。虽然有点随意,有点心血来潮,但至少在表面上他已经在意了。只是,那份在意比起她义无返顾的遑夜奔向并州,显得如此的虚弱。所以,当他再次朝她微笑,她的心里有了深深的愧疚。
她的鼻端一酸,不知是药性发作还是恍惚的错觉,眼前肖彦清俊的面容渐渐模糊,隐约显出夜秋睿端凝的眉目。
而此刻,又是谁抚住了她的额头,温柔地握住了她的手…
玉娉婷 东窗未白孤灯灭(四)
韩岭村的泥石路上。
四、五名少女刚从并州城赶集回来,阳光照着她们烂如朝霞的笑靥,而其中的引线更是光彩怡人,娇艳欲滴。少女们众星捧月似的簇拥在引线身边,边说边闹,咯咯的笑声回荡在柳荫上空。
前面一溜的几驾宫车排在路边,一直延伸到青苔台阶下。众少女停止了笑闹,好奇地打量着装饰豪华的马车和路边伫立的侍卫宫人。庆洛正站在老樟树下张望,看见引线,挥手嚷道:“二姐,怎么才回来?快去准备,我们搬去京城了!”
众少女一听,带着羡慕的眼神看向引线,纷纷喳叫:“引线,你可以当京城里的小姐了。”
“京城里一定很美,你又长得美,你爹定会找个王孙公子当女婿。”
“是你姐姐替你们办的吧?你姐姐是晋王妃子,一定很受宠的,引线,你真有福气…咱们怎么没这样的好姐姐呢?”
引线心里乐开了花,含笑抬起矜傲的头颅,像个受众人瞩目的美丽公主,抬脚一步步走向龚家院子。
终于又可以去京城了,脑海里突然浮现出那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和那双漫不经心的、深邃不可测的眼睛。呵,她可以再见到他了,她爱煞那种感觉,神秘,诡异,还有一丝的甜腻。想着想着,她恍惚地微笑了。
“线儿,把你自己的东西收拾了,不用拿太多,京城里好东西有的是。这院子暂时空着,你娘要是住不惯,还可以搬来养老。”龚父的腿伤已无大碍,喜滋滋地站在天井里指挥着宫人搬这搬那。
龚母正将绣房里的木框子搬出屋,边留恋地望着自己坐了十几年的屋子,边呐呐道:“要不是为洛儿前途考虑,我还真不想离开这里…”
“你这老太婆不长记性,那是针儿要咱们过去享福的,乡下婆子就爱唠叨。”龚父不满了。
“那是,那是。”提起穿针,龚母宽慰的笑着。
秋高气爽,几驾宫车奔驰在道路上。引线透过车帘望向京城的方向,风吹起她的锦衣黑发。道路两边有绿树岸然,流水曲折婉转。龚父龚母和庆洛的笑声,扬起一路明媚的秋光。隐约的,引线听到远处有洪钟声声,自京城高大的城墙间穿行而过,大气苍然,悠悠而去。
肖彦给龚家准备的府邸位于京城的东南的孝闻巷,离王府抄近路至少个把时辰。小巷深处一片芳香,飞燕掠过,榆钱树在略带清凉的风里,凋零出一丝丝的黄叶来。黑漆大门被柳荫掩映着,山墙刚粉刷过,大宅门前左右有大青石上下马级,想是以前某位官员的官邸。铜质的门槛处,守门的小厮恭谨地迎着穿针进去了。
穿过影壁,一片绿意盎然的庭园昂然呈现,天井里龚母正弯着腰清扫着,另外两名女仆端了香炉放在正中燃香的大祭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