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皇子肖焜携王妃杜氏闻报等候在王府门口了,双方见礼,凝月被杜氏搀起。哥俩早就一见面说笑了,肖焜只是微微含笑朝凝月做了个请进的动作,首先被肖衡搭着肩迈进了府门。
这是凝月第三次见到肖焜,那个春日和煦温暖的桃花雪,已经随风飘散了。虽然在凝月心里深深烙下了痕迹,肖焜的名字只能写在风里,三年前的梦还能稍作延续,让她再次见到他的面,已经心满意足了。
尽管如此,肖焜的微微一笑,这比什么都来得亲切。凝月感觉天也蓝了,微风开始吹送,连身心也舒坦多了。
宾主寒暄过后,肖焜引着他们四处转悠,一个时辰后,一行人来到荷花池畔的凉亭里闲坐。亭子周围用竹帘围着,进去顿感阴凉,肖衡率先挑了把藤榻躺下,有宫女在旁边慢悠悠地打扇。肖焜笑着对凝月道:“衡弟每次上我的住处,就是挑藤榻坐,躺了半天还不起来。”
肖衡嚷起来:“大哥,你别尽挑我的坏处说。”
杜氏的手抚在凝月的手上,说话温和:“弟妹又不是外人。弟妹,你可别见怪,他们兄弟俩笑闹惯了,咱俩聊咱们的,别去理会。”肖焜夫妇何等眼力,新二皇子妃从头到尾安安静静的,肖衡的神色有点古怪,两人定是有什么不愉快的事。
这时,有宫人端了雪泡梅花酒进来,肖焜招呼道:“快来尝尝,那雪还是宫中冰窖里取来的,喝点冰食涤暑。”
凝月浅尝了一口,顿感一股凉意沁入心脾,妙不可言,脱口道:“真好喝。”
肖焜问道:“弟妹在娘家,暑天喝什么?”
杜氏也好奇的问:“是啊,想弟妹长得如此水嫩,奴家也想问呢。”
凝月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她在宋府练了百遍千遍,可偏偏没人告诉她殷雪玫酷暑天喝的是什么?想她一个肺痨患者,除了苦口良药,还能有什么?罢了,瞎编一个。凝月灵光一闪,回答:“喝绿茶。”
杜氏笑道:“清明宴喝过,到了暑天倒不讲究了。”
凝月话语多起来:“暑为阳邪,其性属热,使人耗费体力,精神不振。常饮绿茶,茶芽碧水,交相辉映,似春兰破竹,能令人心醉忘暑。因绿茶性寒,寒可清热,且滋味甘香,能生津止渴,消暑止汗。”
肖焜接口道:“说的甚是,我心痒痒着想要绿茶了。听说‘紫气东来’是极品,难得的好茶。”
凝月斜眼瞟过肖衡,继续说话:“是啊,最好喝的就是‘紫气东来’,‘紫气东来’最好的在溱州,溱州最好的在凌霄峰…”
“好了,扯这些干什么?”肖衡突然坐了起来,打断了凝月的话,“时候不早了,回去!”
第2卷 【锦绣闹妆时】 第7章 凤髻金泥带(四)
亭内的人都吓了一跳,肖焜劝说他:“弟妹如此旷才,不愧是秀外慧中,你应该高兴才对。先别急着走,我们正听着新鲜,吃了点心再回去。”
肖衡的脸色阴暗,凝月看在眼里,唇边牵起一缕冷笑。原来,三年前凌霄峰上的强弓弩箭,肖衡是记得的。看他骄矜的态度,分明是在掩饰内心的懦怯,她很想当面质问他,三年来,他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的罪恶感?他可知他这仓皇一逃,换来多少人世沧桑,面前的女子为此练就铁石心志,正如寒冰铁霜向他猎猎杀伐而来。
“不吃了。”肖衡生气地扬手,兀自出了亭子。
后面的人只好跟出去,肖焜想了想,在凝月身边停顿,安慰她:“衡弟还是孩子气,说风说雨的,你别在意。”
“谢谢。”他沉稳的声音让凝月心里暖暖的,她望着前面肖衡的背影,想,他们是亲兄弟,却是不同的。
回去的时候,天空黑云滚滚,太阳不见了踪影,大风刮得树叶沙沙作响,偶有雷声由远而近隆隆滚过。凝月猜得没错,有场雷雨即将到来。
而暴风雨首先刮进寝宫的,不是老天爷,是比雷公更震怒的肖衡。
“我说你什么意思?你在我面前从没好好说会话,一副高高在上的冷美人样子,我以为你就这种德性。今日在我皇兄皇嫂面前,却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让我看到了你另一面,你这分明是想冷落我!”
肖衡在寝殿内走来走去,冲着凝月乱发脾气。吓得采莲菊仙面面相觑,偷偷溜出了内殿,正看见外面一帮内监宫女竖起耳朵往里探听着。
“我没有…”凝月强辩道。
没有?什么绿茶啊,消暑啊,到底谁在说话?”肖衡像头犟牛,转不过弯了。
凝月无声地冷笑,除了她最熟悉的山茶,她还会说什么?她的漫不经心的动作更加激怒了肖衡,当新娘以冷傲相对,他同样还以冷傲:“你若是不喜欢这里,我可以放你回殷家去。”
话已说出来,心里又犯嘀咕了,她要是真走了怎么办?肖衡没再说话,黑着脸,两眼却紧张地盯着她。
良久默然,凝月淡淡漠漠地笑了:“殿下是想赶我走吗?”
“没劲道,你总惹我生气。”肖衡嘟哝一句。却看见新娘眸中亮光闪闪,眼睫微微颤着,一颗豆大的泪珠无声地滑落。
“你是夫君,自然与别人不同,我不知道说什么…想说又不敢…”喃喃未了,凝月便软软坐在了床榻上。她娇柔无力的样子果然惹得肖衡手足无措了,他在凝月面前彷徨了几步,就势坐在凝月的身边。
他拉过她的手,在自己面前安抚着,说话的语调变得诚恳而温柔:“我也是,你是我肖衡第一个女人,自然与别人不同。我发火是因为我在乎你,可我不善于说这些,你别难过了。”
他这么一说,凝月哭得更是梨花带雨,甚至发出小兽般呜咽声。肖衡叹气,茫茫然四处找棉巾,总算找着了,过来帮她拭眼泪:“唉,女人哭鼻子…”他的动作又是笨拙的,凝月不禁抿唇笑了一下,伸手接过了棉巾。
泪痕尚犹在,笑靥自然开,真的是百媚丛生。肖衡定定地注视着她,心绪荡漾不定了,孩子似的迷惘消失了,黑亮的眼睛里带着异样的光芒。他抬手扳过她的脸,呼吸软软地吹在她的脸上,凝月的身子立刻僵住,想推开又不想的,这个男子不正在一步步入她的圈套吗?恍惚之际,肖衡的吻落了下来。
他的舌尖很快撬开了她的唇齿,深深舔舐进去。凝月的眼睛瞪得老大,肖衡英挺的眉眼在眼前晃动,她下意识地用舌顶住他的侵袭,他灵巧地躲过,温热的唇舌霸道地辗转着。
凝月被吻得几乎忘记了呼吸,脑子有过霎那的空白。他的双臂有力地箍紧她,身体的炙热紧贴着她的,她的手挣扎着想推开又无力地落下,整个身子软瘫在了他的怀里。
一对少年男女缠绵着,狂野的亲吻,急促的呼吸,眼前肖衡的眉目渐渐模糊起来…凝月以一种柔软的姿势,慢慢地往后仰,引诱着肖衡更近地靠近衾枕,她几乎是被抱着躺在床上的,肖衡健壮的身子压了下来。
隐隐约约的,空气中有蔷薇露的清香在蔓延。凝月静静地等待,肖衡灼热的吻落在她的颈脖上,正一寸寸地往下滑,愈吻愈深…窗外的光影在殿内徘徊,芙蓉罗帐红绡绣帏,锦褥上的鸳鸯交颈戏水,凝月如同坠入五彩的梦中,一时迷失了。
怎么不见蔷薇露的功效?
肖衡的唇齿已经滑向她的胸前,那套淡紫穿花薄锦衣本就低襟,细腻洁白的肌肤半裸,里面是淡黄绣白莲的肚兜,肖衡再也无法忍耐,手一扯,整个肚兜滑落,露出凝月玲珑有致的胸脯,肖衡的面颊立时发烧似的赤红。
“你…”他由衷的赞叹,痴痴地凑过去,啪的,脸上重重地挨了一巴掌!他惊愕地抬眼,眼前的新娘倏地坐起了身,死死将前胸拢住,眼里愤怒的火焰几欲喷薄而出。
“别碰我!走开!”她尖声叫着,叫得狂乱,全然没有了柔弱安静的模样。
像是一桶凉水当头浇,蓦地把少年旖旎情欲浇得无影无踪。窗外一道电光,击碎殿内迷蒙的空气,映得周围透亮,两个人似乎都清醒了。肖衡挫身而起,用力撕开漫天窗帘,薄如蝉翼的锦缎嘶嘶响着,雕窗排排打开,大风袭卷,肖衡的黑发在风里翻飞。
肖衡咬牙盯着凝月,满脸寒意,双目里有着摄魄的凌厉。凝月双手紧紧地攥住衣襟,丝毫没有应有的释然,一种深重的绝望和欲哭无泪的感觉充斥着她的神经。
“殿下…”她轻轻蠕动嘴唇,极力想挽回什么。
宋鹏告诉她,蔷薇露里放了不知名的香料,闻到香气的肖衡为何依旧生龙活虎?
又为何,她一直祈盼看见肖衡受到折磨的惨相,可当他与她缱绻交缠时,这种祈盼却被一种莫名的慌乱所代替?
究竟是哪道环节出了差错?
她满心迷茫,却听得肖衡一字一字的咬牙说着:“你这个女人…我不会碰你的!”
肖衡说完,大踏步向殿外走,通往外殿的珠帘被甩得哗啦作响。窗外又是闪电霹雳,像是道道刀劈斧砍,震得凝月心头隐隐的痛,她终于无助地啜泣起来。
窗外,大雨滂沱。
第2卷 【锦绣闹妆时】 第8章 好梦留人睡(一)
二皇子和新婚皇子妃不和的消息,像插了翅膀,迅速地飞遍整个皇宫。
这日凝月独自呆在寝殿,肖衡自从愤然出走,已经三天不回了。皇宫里风言风语无处不在,就是采莲、菊仙一碰头,也会冲着殿内嘀嘀咕咕一阵。
皇后的传命宫人跑进寝宫时,凝月刚看完了书。听到传命她有点慌乱,宫人又传得紧,赶忙揉了揉染了倦意的眼睛,稍整理衣鬓就出殿去了。
正值晌午时分,甬道上空阔岑寂。前后几人谨慎而行,步辇穿过青石路面的声音很轻很闷,让凝月心里一阵紧似一阵。凝月抬头,侧旁的宫人撑起遮阳伞,想是举歪了,明晃晃的阳光直射凝月的脸。凝月急忙抬起衣袖遮住,那宫人见状慌忙举正了,躬身道:“奴才该死,该死。”
凝月浅浅一笑,并无怪言:“你是皇后宫里当差的?皇后那里还有谁?”
宫人见皇子妃如此温婉可人,仍是躬着腰,低声回答:“奴才是皇后宫当差的,主子犯闷传娘娘叙话,没有外人。”
凝月心里依然紧张,肖衡那里可以借题敷衍,在精明又老练的皇后面前,她能遮掩过去吗?
皇后宫外,一众宫婢齐整地排着队,恭迎二皇子妃。凝月见这架势,额角有微微的汗意渗出,不得丝毫犹豫地走了进去。
殿内乌金地面擦得铮亮,阳光透洒半垂的蝉翼纱帘,殿内斜着几道细细的小光柱,把地面映衬得如水银满倾。凝月就站在这片光亮里,隐约看见皇后鬟髻高拥,端凝的面容宝月祥云。
凝月叩首,跪在地面上。寂静无闻的殿内,皇后严厉的声音飘荡荡的回响。
“雪玫,你知罪吗?”
凝月俯身下去:“母后,孩儿知罪,孩儿愿听母后教诲。”全然一副恭谨乖顺的样子,声音含了七分委屈八分哀。
皇后望住凝月,此时说话虽严厉,已是中气不足了:“想当初,哀家见你姿色倾国,才思敏捷,好读书,喜属文,跟衡儿乃天生一对,心里自是喜欢。而今你们结婚不到一月,就闹得宫里风言风语,你身为正皇子妃,又熟读《女训》,可知心如髻鬓,端正安顺之理?”
“母后,孩儿记得…”凝月深深低头,泪珠子滴答滴答掉在乌金地砖上。
皇后长叹出声,过来搀扶起媳妇,落座在了一旁:“哀家思来想去的,定是你受了委屈。哀家回头把他叫来,替你好好骂他几句。”
“不用,母后,以后会好。”
是啊,以后换了殷雪玫,自然变好了。凝月幽幽地说着话,心里希望皇后不要插手,这是她和肖衡的事,皇后从中搅和,事情反而愈变愈糟。
然而皇后铁定要管管二儿子的事了,她扬手止住凝月:“说起来,你是哀家欢喜上的,岂能被人家看笑话?衡儿和你年轻事浅,自古妻子被丈夫始乱终弃多的是,雪玫,趁衡儿就你一个妃子,可千万抓住了。”
凝月岂敢推了皇后的一番好意?只好温顺的答应。皇后告诫凝月道:“你别憷他,衡儿就是淘气了些。你可记住了,面容的美丽固然很重要,以德胜人更为重要。”
皇后的话句句在理,凝月不断的应诺,心里盼着早日离开。皇后拉她说了会话,看起来精神大好了,含笑送她出殿。凝月长舒一口气,暗自庆幸自己好歹蒙混过关,岂料皇后最后冒出一句话,惊得她的心又发颤了。
“明日哀家去你们那里,好好问问这孩子是怎么跟你过日子的。”
第2卷 【锦绣闹妆时】 第8章 好梦留人睡(二)
此时的凝天正跟着赓爷,行走在游人如织的仁裕街上。
绵延数里巷坊纵横,石板铺地。两边栉比林立的店铺粉墙黛窗,与浓荫蔽日的胡杨相得益彰,丝竹的曼妙娇音随风而来,染了朦胧醉眼的浓妆女子斜倚楼门,伴随沿店吆喝叫卖声交织一处,丝丝渗进凝天的耳际。
“小哥,进来嚒。”凝天还在东张西瞧,冷不防香风袭来,浓妆女子拽住他的胳膊往里走,朝着他浓稠似蜜的嬉笑。凝天的脸顿然红了,身边的赓爷一把推开了女子。
“滚开,婊子养的,还想吃嫩豆腐!”赓爷露出凶相,女子哼声扭动腰肢,轻飘飘走了。
凝天的眼光还落在女子不盈一握的腰肢上,赓爷亲热地搂住他的肩:“京城美女俯拾皆是,回头给你找个好的伺候伺候你。”
凝天嘿嘿笑着摇手谢绝。刚才女子窈窕的身影让他想起了深院中的殷小姐,此刻她定在楼台上抬眼遐瞩吧?一个回眸,一个微笑,便是他一直以来的期待。他垂首沉浸在遐思中,难以描述那一番相思煎熬,明知没有结局,他也不想眼睁睁的错失。
不多时,赓爷带凝天拐进一条里弄,走得深处隐隐有喧嚣的人声。有老板模样的笑脸出来迎接,信步进去,但见里面人影绰动,人声鼎沸,声音把整个屋子差点掀翻了天。
凝天如同钻进逍遥迷宫,不知天南地北了。十几张桌子周围里三层围满了人,有“马吊”、叶子戏的,有掷色子作六博的,凝天踮脚伸脖子的凑热闹,赓爷拉他进了一个圈坐定,里面的庄家正在吆喝,赓爷驾轻就熟朝桌面上扔几个铜串,声音如雷灌耳:“凝天兄弟,喊大还是小?”
凝天吓得站起来:“赓爷,这我不会…”
“很简单,大小任你猜,若猜中,他们桌面上的钱全是你的。”赓爷按住他。
“若猜不中呢?”凝天望着桌面上拢起来的一大堆铜串,眼光都发绿了。
“猜不中算我赓爷请客,兄弟,别顾虑。”赓爷大笑,“看他们喊小的多,你想不想也跟着喊?”
那边庄家开始催了,凝天咬牙叫了声大,庄家手上的木罐打开,有人止不住的粗声骂起娘,凝天这番收益微丰。凝天兴致大增,这日运气极好,虽偶有输的,又碰上接连收贡,没多久已是囊袋饱饱。
凝天出来时满头是汗,脸色却红得发光,他将赢得的钱悉数交给赓爷,赓爷笑着只收了本金,夸奖他:“凝天鸿运当头,他年定是直上云霄,前途不可估量也!”夸得凝天心花怒放,对赓爷更是感恩戴德了。
这一夜,凝天时不时朝床头的大摞铜串看上几眼,心里萦思香牵,几度废寝辍眠。
又是白天光景,西窗外的蝉鸣吵着一日胜似一日。卷叶紧贴暖风沙沙翩舞,阳光透过蝉翼纱帘,在房内泛起淡淡的烟雾。殷雪玫放下手中的墨笔,香巧不在,案几上的药汁漾着几点碎渣,空气中弥漫的是浓郁的药腥气。
这样的寂寞气息,她早已习惯。
无端的,心中感觉阵阵发闷。或许空气让人窒息,让她能听到胸口里的心跳声,她开始烦躁起来,重新掂起墨笔,在麻纸上随意描摹。
满纸的却是肖衡的名字。
他的名字,在她心里念了百折千回,却像这座与世隔绝的楼,尘封了她所有的祈盼。她幽幽地叹着气,想,他如今可好?十七年韶华里这是惟一的心事,他可知道有人如此想他?此时凝睇,谁会凭栏意,她心中的惘然与忧伤,怕是只有自己知道了。
她下了楼,转过厅堂和长廊,就是院子。满目繁花绿草,小道两旁花枝簇拥,旁人看来似朱成碧,但在她眼里如锦灰的枯寂。前面通往院门,隐约有欢声笑语传来,想是说到兴头上,肆意的笑声频频送到她的耳边。
院门外,凝天和香巧面对面坐在石墩上,凝天绘声绘色地说着笑话,香巧专注地听着,时不时发出开怀大笑,双腿半吊在石墩上,随意地晃动。
雪玫细柔的倩影无声穿过院门,穿过花径,映上石墩下纤绵的草地。
“香巧。”
笑语声戛然而止,石墩上的两人回过头去。雪玫盈盈的双足踏上草地,乌云挽得光溜齐整,容颜美艳如花。凝天顿然被眼前的生花白雪扼住喉管,他呆呆地站着,心神俱醉。
美丽的仙子终于出来了。
雪玫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用略略责备的语气道:“香巧,怎么坐没坐相?你这般样子,人家反倒以为我没好好教你。”
“没事的,小姐,宋大哥是自己人。他不敢进院子,怕您生气,只好天天在这里给奴婢消愁解闷呢。”香巧快乐道。
雪玫闻言是宋府的人,又见眼前的书生一派清俊磊落,便客气地上来见礼。凝天逐渐平息心气,露出朗星般的笑:“殷小姐不必如此客套。我虽是宋家族亲,从小山野长大,不拘什么礼数。在府里只有香巧谈得拢,说话难免随便了些,如若惊扰了小姐,请小姐勿怪才好。”
如在平常,雪玫不会跟陌生人多说一句话。或者是刚才两人轻松适意的氛围让她心生羡慕,又或者今日心胸憋闷得慌,她有了心致和凝天继续搭话:“跟宋学士说话,那些闺训反倒是多余的了。只是这里虽静,总有隔墙有耳的,怕宋先生知道恼了去。”
香巧嘟了嘟嘴。凝天笑道:“宋先生向来开明,这里跟小姐家自然不同。小姐若是有顾虑,我以后不来就是。”
雪玫听了倒不自在,想解释又不能解释,尴尬地站着。
凝天微微一笑,弯身朝她们示意,很洒脱地离开了。
两个女子望着凝天渐行渐远的身影,消失在宁静幽长的廊道,他这一走,把刚才的快乐也带走了。香巧忿忿瞪了雪玫一眼,蹬蹬自顾跑进了院子。
第2卷 【锦绣闹妆时】 第8章 好梦留人睡(三)
满院的海棠果已经熟得透了,碎金的阳光浇撒,便是一团簇簇的火焰,奔放热烈地燃着。有风由高墙直入,枝叶摇曳,钩了雪玫头上的珠钿流苏,雪玫抚住头,喊:“香巧,来帮我。”
香巧远远地靠在廊柱旁,一脸恼意,絮絮说道:“宋大哥是好意,你倒把他赶走了。他碍着你什么?小姐闺训重重,咱做奴才的是贱命,不讲究这些!”
雪玫无奈,只好自己抬手去摘头上的簮花。她向来清淡如水,与香巧自幼相处,已习惯她乖张易怒的脾性。想着香巧听笑话时那副雅态,刚才自己是做得有些唐突,心里不是没有一丝悔意。
“宋先生也嘱咐过奴婢,宋大哥人生地不熟的,要奴婢耐心带路。可宋大哥怕你一个人在家,万一有什么事,奴婢又要挨老爷责骂,每次走不远就回来了。宋大哥既大方,人又谦和,你生生赶人家走,真气人!”香巧在气头上,声音提高几分。
雪玫猛然用力,头上的腊梅珠簮扯了下来,珠子粒粒纷纷散落在子母砖上,溅起嗒嗒细碎的声响。手中的三四片红瓣尚未撒尽,挂在簮枝上摇摇欲坠。
她叹了口气,感觉自己的宿命就如这泣血的红瓣,一种任风吹的无力。她可怜起自己来,毕竟这世上她也是凡夫俗子,既不愿入世,又不敢喜不敢怒,便都有点不妥吧。
“多好的簪子啊,真可惜。”香巧见此才跑过来,低头收拾,“还是梅花簮,这可是你最喜欢的。”
“梅花虽傲骨,怎敢敌春寒?”雪玫微微湿了眼眶,转过念头,“香巧,带我出去走走。”
香巧蓦然抬眼,不可置信地看她,满脸乍惊乍喜。
“你去叫马车,我稍微梳洗就走。”雪玫捋了捋被扯散的发丝,脸上敛去些幽怨,轻轻上了楼。
“小姐,我找宋大哥去!”香巧欢呼雀跃。
一个时辰后,雪玫和香巧出现在宋府的偏门。守门的正在跟凝天聊得熟稔,只见一名窈窕女子扶腋而来,纱巾将她从头到肩胛包裹着,不露一丝肌肤。身边的侍婢一见凝天,眼眸亮闪闪的:“宋大哥。”
凝天微笑示意,门外早有落帘香车等候。香巧扶着雪玫往外走,凝天眼望着香车走远了,从怀里掏出一枚银钿,塞进了守门人的手里。
马车铃铃响,香巧掀起一角车帘。雪玫大张着眼,眼前的景致悉数入目。
“要不是宋大哥,咱们还坐不上马车呢。”香巧兴奋地叫,眼中像是蘸了星星的亮点,毫无掩饰的表情。
雪玫怔怔地轻声道:“真是好风景,可惜我是笼中鸟,即刻又要回去,何时能够…”剩下的话紧紧咬住,本来苍白的唇涂了一层嫣红。
撑起竹骨伞,雪玫和香巧出现在京城的街道上。
风色柔和,散漫一城的风花,吹得雪玫衣袂飘飘。望铺子上的琉璃瓦被灿烂的阳光涂了金色,底下是如织的人流,河岸是彩舟画舫,欢声笑语不绝于耳。雪玫倘佯其中,她脸上的笑意暖煦如一朵桃花。
她第一次发现,京城是如此繁华,而自己如此寂寞。她记起母亲还在世的青葱岁月,除了这身病,她要的应该已得到。她想,她应该快乐。
扇铺里满目画扇,绢素的,牛角玳瑁的,飞禽翎毛、檀木香有之,其中坐着填字作画的。轻掂起湘妃竹薄丝绢的折扇,缓缓打开,双莲含苞亭亭绽放,轻摇微风,顿觉香风习习,通体清爽。
作画的殷勤道:“小姐,买把合欢扇如何?扇面上画的是并蒂莲,愿小姐与未来夫君举案齐眉,永世白头。小姐,这可是求佛都求不来的。”
雪玫含羞让香巧付钱,一张脸娇滴滴的滟眼,把作画的看呆了。香巧正要掏钱,忽闻马蹄速踏路面的声音,随之“闪开”的高喝声,街面上的行人纷纷避让。
她们顺着声音望去,前面几匹人马执刀开道,簇拥中间锦衣少年浩荡而来。天地间扬起飞尘,马上的少年熟悉的面容,阳光下生动的神情。
身畔人声笑语声已然不闻,暖日的气流弥漫而上,直直地贴了个全身,浸透到骨子里。雪玫来不及细想,失魂地往人马方向跑去,才跑几步,人马已经从面前刷刷飞过。丢给雪玫的,是肖衡若隐若现翻飞的身姿。
手指攥着那个合欢扇,竹节不经意的发出咯擦的折断声,脆弱得如同雪玫的心,连那朵并蒂莲都已残破了。
“小姐,是二皇子吧?快走,别让人看出来。”香巧眼见雪玫丢了魂的样子,赶紧撑起伞,雪玫眼前光线暗淡,肖衡远去的身影早已不见。
雪玫茫然地望着前方,嘴唇里喃喃吐出几个字,轻细的声音仿佛树叶悠悠而落。
“曾经,我离他这么近…”
雪玫此刻并不知道,皇后的一句召令,将肖衡重新拉到凝月身边。
闻得皇后传他急速回宫,肖衡不敢怠慢,一路风尘,直奔皇宫。进得宫后,他去了自己的寝殿,人还没穿过屏风,他就直接说话:“喂,母后要过来,你好自为之吧。”
话音刚落,他当场张口结舌地愣在那,里面母后慢悠悠呷着媳妇泡的花茶,已经等候多时。新娘伴其身侧,一副恭顺的样子。
他惊得脑子晕乎乎的,半晌才嗫嚅道:“母后早来了?”
凝月款步走到他的面前,微微施礼:“殿下一路辛苦,臣妾准备了莲子羹,这时候用正好。”说完,很自然地上去,替他开始褪沾了风沙的外衫。
肖衡茫然地看了看她,任凭她做了这些,一时不解她为何突然如此亲热。凝月的嘴角含了淡定的笑,她知道,她已经占了上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