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其炳不明其意,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轩室的动静。不大一会,年轻的女子又袅袅娜娜地出来,这回殷其炳定睛一瞧,不禁脱口叫道:“雪玫!”
宋鹏仰首大笑:“殷大人,您的雪玫小姐可是在御史府里呢。”
殷其炳终于缓过神来,他的眼光定住“雪玫”,脸上笑开了花:“宋老弟名不虚传,真乃神人啊!此事就定了!”
第2卷 第4章 媚眼盈盈处(四)
凝月失神地坐在铜镜前,手中拿着这张轻薄透明的面皮,大铜镜子里映显出她清秀而端凝的面容。
她静静地端详着,伸手抚摸自己的脸,感受着那里的光滑细嫩。过不了多少日子,她怕是很难再见到自己的容颜了。
宋鹏的本事比料想的还惊人,她不知道这种奇异的易容术源自何处,宋鹏总是深不可测,神奇中透着慑人的诡秘。而她,也只能顺从于他,当然也为了自己的目的。
后面的帘勾儿轻轻一响,她从悠悠遐思中清醒过来,很娴熟地拿面皮往脸上抹去。等进房门的宋鹏缓步走到凝月的后面,大铜镜子里的是殷雪玫娇美的笑靥。
宋鹏满意地点头:“准备好了吗?”
凝月的声音显得轻柔:“是。”
更深人静,沿途官邸都是灯熄门闭,宋鹏的马车辚辚开到了殷其炳的御史府外。
御史府外的两盏巨大的灯笼照得府门雪亮,宋鹏略一思忖,吩咐车夫将车驶到偏门报号,廊下守门老仆一听是宋先生的马车,立即打开了车道大门,阴暗中马车长驱直入。到得第三进才停了,宋鹏领着头披纱巾的凝月下来,穿过内门来到正院。这正院后面一进是殷其炳的书房,幽暗的灯光下,殷其炳已经等候多时。
“跟我这边走。”殷其炳亲自执灯引路,又穿过了几道屏门,凝月已经闻到了阵阵槐花的芬芳。迷蒙如纱的月光伴着习习夜风洒过,院子里依然寂静无声。凝月抬眼,借着殷其炳手中的琉璃纱灯望去,依稀辨得门楣上“栖韶楼”三个大字。
厚重的铁钉木门轻轻滑开,幽暗的院子里立即有一股药香扑面而来。开门的是个垂髻丫鬟,躬身叫了声老爷,待抬头看见月光下的凝月,惊愕得“啊”了一声。
“蠢,这个时辰还煎什么药?”殷其炳站在门口皱起了眉头,“香巧,赶快进去告诉小姐,人过来了。”
唤作香巧的丫鬟答应了一声,又不可置信的看了看凝月,才进了庭院深处一座青砖大屋。
“宋老弟请稍候,小女这就出来。”殷其炳压低声音,因为有求于宋鹏,语气极是恭敬,“小女到了府上,定会给宋老弟添麻烦,殷某在此谢过。”
宋鹏的声音淡定从容:“好说,宋某受了殷大人的恩惠,承诺这一年半载定会治好雪玫小姐的病,绝不食言。”
两人心照不宣,阴暗中彼此嘿嘿笑起来。
一声筝鸣划破夜的寂静,屋内有人轻叹出声,游丝似的说话了:“爹爹,请那个人进来,女儿有几句话要交代。”
殷其炳小声催了凝月,凝月抬脚往里面走。只听里面轻微的一声咳嗽,香巧上前轻轻拉开了落地幔帐,又是一道薄如蝉翼的纱帐。纱帐内花梨木的卧榻隐隐可见,玳瑁石书案两头整齐地码着几摞麻纸简册,地面上摆放一口大藤箱,一副主人出远门的架势。南墙秦筝旁是一道纤柔的剪影。
凝月心头不禁猛地一颤,肃然无声地钉在屏风口不动了。那道剪影缓缓移动,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凝月知道,殷雪玫朝她走来了。
很快的,雪玫出现在凝月的面前,凝月看见了镜子里不止一次见到过的面容,那张熟悉的脸。
雪玫也在定定地看她,仿佛看着自己。她一身白色纱裙,外面大红的斗篷,秀发高挽,仙子般的美丽,脸上却是雪山般冰冷。
“我单独跟你说话,是想关照你几句。”雪玫的声音虽然轻柔,却是冷漠的,“你只是暂时代替我,望你记住,不许让他碰你。”
凝月一愣,随即明白雪玫的意思,答应道:“是。”
烛光下,雪玫眼眸里分明含了悒怨:“我只是身体不好,可我马上会好的,不会多长日子…”她突然激动起来,脸色有了嫣红,一手抚住了胸口。
“殷小姐,”凝月悠悠开口,很奇怪两人的声音也是如出一辙。“请放心,我也希望自己出来还是清净自在身。”
她不卑不亢地说,心里有淡淡的讥讽,这个闺训重重的小姐倒先失态了。彼此希望如此,这便更好了。
雪玫的长睫微微颤动,她似乎有点放心了,又仿佛不愿再看到凝月,大红斗篷抖动,无声地从凝月的身旁穿过。凝月顿觉微风轻荡,夹杂着淡淡的药香。
香巧紧随,从后面搀住了雪玫。殷其炳、宋鹏相继而入,提起了放在地上的大藤箱。
凝月独自伫立在阔大的内室里,琐窗大开,月光透洒进来,空气中那股药腥味逐渐淡了。长风卷起垂地的青纱,烛影摇红,烙下凝月孤寂的影子。
依稀中,有马车辚辚的声音,穿过高墙,传向更远。
夜深沉,凝月迷糊地睡去。睡梦中,有个锐细的声音遥遥而来:“冷凝月,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殷雪玫了。”
第2卷 第5章 锦绣闹妆时(一)
曙光初现,僻静的栖韶楼已经是淡淡霞红,趁着清晨凉爽,凝月手执简册到了庭院里。院子里没有了药腥气息,鸟儿又栖在梨花树上做窝,叽叽喳喳地啾鸣。
凝月坐在廊角看着书,晨光映出她细润如脂的脸。
这是她在御史府的第三个早晨。
有人在门外轻轻敲了两下,接着铁钉木门被小心的滑开,殷其炳忠实的老仆进来,手里照常提着盛膳食的细篾匣。凝月抬眼看了老仆人一眼,又将眸光转回到书上。三天来,凝月唯一接触的就是老仆人的,但是老仆人哑巴似的,两人彼此并没说过一句话。
今日老仆人却开口了:“小姐,老爷唤您早膳后去他书房一趟。”
“知道了。”凝月也是淡淡地应道。
自打凝月搬进栖韶楼,殷其炳不再跨进院门一步。他以为,里面住着的不是自己的女儿,他自然不用再去操心,单等下个月初六将楼里的女子嫁进宫去便是。
而凝月也同样认为,她只是受命于宋鹏,殷家跟自己一点干系都没有。
皇家的婚配跟民间也是相同,何况雪玫是正妃,除了采纳、礼聘等一系列繁复的礼节,皇宫里大批的绫罗绸缎、珍珠宝瓒源源不断地送进了御史府。这些不用凝月出面,殷其炳开始了嫁女的礼前准备。
昨日,一道诏书突然在朝中颁布,殷其炳又乱了神。诏书说的是:这月二十,大皇子肖焜于太庙行封王大礼,一应先礼着殷其炳等礼仪属官操持。诏书是老总管张公公前来颁读的,宣读完毕,张公公特意同殷其炳寒暄几句,偷偷告诉他二皇子上次没有注意殷雪玫,听说长得倾国倾城,来了兴趣,要殷其炳携女前往,在封王大典上让二皇子老远瞧瞧。
那班礼仪属官都是理事能者,商议后便铺排妥当。殷其炳心不在焉,回来首先直蔽家,见着了宋鹏,便老大不高兴地嘟哝道:“人说君心难测,二皇子婚礼在即,又冒出个大皇子受封安定王,莫不是皇上想一碗水端平?”
宋鹏思忖,不禁笑道:“小弟以为,从实在处揣摩,二皇子情势大好。”
“情势大好?请说。”殷其炳饶有兴趣问道。
“朝中无太子,皇上久不设储君,苦心也!兄弟俩相辅相佐,文武比肩,对江山社稷稳固大有好处。时下皇上正值壮年,如此漫漫长途,心浮气躁便会发生争嫡作乱之事,不过翼国后继大势便明了!殷大人沉住心气,肖焜成了安定王,肖衡受封之时便指日可待了。”
殷其炳大悟,心里的石头落了地:“如此,把假雪玫带到太庙未尝不可。”
心里一轻松,殷其炳吩咐老仆人将凝月叫到书房。凝月穿着素色的纱裙,朝殷其炳款款施礼,殷其炳倒没将凝月的身份混淆,一字一顿的训话:“听着,二十那日随本官去太庙,二皇子想见你。按理说,大婚之前双方是不能见面的,你就远远的站着,若是也见着了二皇子,对你有益无害。中间一些细节,你找宋先生再磨练磨练。”
凝月自然应诺了。
晌午过后,栖韶楼外停了落帘马车,老仆人吆喝着扬起马鞭。马车过偏门,直往宋府而去。
凝月见宋鹏以原来的面貌出现,宋鹏对她有了几分笑意:“还真凑巧,拐过前门向东,去看看谁来了。”
“哥哥!”凝月眼眸一亮,惊喜的叫。
宋鹏将凝天从柳溪坞接到京城,在宋府潜心用功等待明年开考,这是宋鹏对凝月的承诺。凝天一路风尘仆仆,刚梳洗完毕,眼前奢丽的雕楼画栋晃得他头晕眼花,凝月蹦跳着进来了。
“哥。”凝月亲热的叫。
见到妹妹凝天当然高兴,待看到凝月的一身打扮,满脸充满了疑惑。
“哥,爹好吗?”凝月关切地问。
“好着呢,溱州三天两头有人送药送食来,郎中也来看过了,我来的时候,爹可以扔下拐杖独自行走了。”凝天打量着妹妹,“瞧你的模样,宋先生不是拿你当丫鬟使吧?你告诉我,究竟怎么回事?”
凝月咬了咬下唇,坦然回答:“哥,我答应宋先生进宫去。”
“去做什么?”凝天大吃一惊,“那次你肯定去过稽阳城,回来对爹撒了谎,我一直对这件事心存怀疑呢。”
“代替一位小姐,嫁给二皇子。”凝月对自己的哥哥不想隐瞒什么,“你放心,过了一年半载的,我会出来。”
凝天当即反对:“不行,宋先生可以让你当宫女,为什么偏让你去当妃子?你想,万一那个二皇子对你不轨,你不是得不偿失吗?这有多危险!”
“我不会,新郎是谁与我何干?”凝月冷笑,“我只要查出杀豆子的凶手是谁,能够跟皇家直接接触,给我的机会多了,不是吗?”
凝天顿时噎声,眼睛直愣愣地看着凝月,豆子死去的模样清晰地在眼前冉冉升起。他终于明白妹妹的意图了,他想说什么,一时无法用言语表达,眼眸里满是愤恨的火焰。
凝月抬头看了看外面灰蒙的天,没有风,空气很沉闷,好像要下雨了。青砖道上出现了宋鹏的身影,他正负手朝这边走,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而这次见到哥哥,宋鹏大概不希望自己全盘叙述的吧?
她的眼瞳里泛着微淡的波光,语气却极其坚定地对凝天道:“收人钱财,替人消灾,宋先生有恩于我们,我们也不能做背信弃义之人。哥,你就安心你的学业,等着妹妹的好消息。”
说完,撩起裙摆,踩着碎步离开了凝天。
第2卷 【第二卷 锦绣闹妆时】 第5章 锦绣闹妆时(二)
二十那日寅末,一轮红日初上城墙,整个京城在宏大沉重的钟鸣声中苏醒了。
殷其炳早已经车马齐备,吩咐老仆人去请凝月。片刻之间,凝月款步徐缓走来,身着玉荷色玉兰缠枝的锦衣,并不显眼,那身素色却显得整个面容更加俏丽芳华,不施粉黛如朝霞映雪。而整个人看起来又是极其健康的,这让殷其炳有一霎那的怔忡。
“走吧。”凝月倒落落大方,在老仆人搀扶下首先进了马车。
啪的一鞭,殷其炳的马车驶出御史府。
皇宫地带的仁裕街最是热闹,此时店面紧闭,还未开张。金色阳光鼓荡着白石桥上的灯笼,河水悠然泛着明净澄澈的光,沿岸是胡杨与天连接,街上的伞盖轺车悠悠飘进了深邃的碧绿…
凝月将头伸出车外,默默注视前方若隐若现的皇城宫墙,一任和风拍面。
在这个隆重的册王大典上,她有机会发现那个少年吗?
皇宫的清晨也是分外晴朗,和煦的太阳挂在深邃碧蓝的天空,当真是巍峨雄壮,气派万千。卯时首刻,一队骑士侍卫护送骋马而行的肖氏兄弟出了宫门,整肃地上了笔直的御道,然后从中央王街北上,前往王城最深处的太庙。
肖衡见天色如此晴好,便开玩笑道:“大哥今日威风八面,连老天爷都助你了。”
“老天爷同样助你,你嚷嚷着要看未来的新娘子,今日让你一饱眼福。”肖焜同样开玩笑。
“我那天是突然心血来潮,转身早就不在意了。可想想大哥向来为小弟着想,可千万不能辜负大哥一片苦心。”
肖焜听肖衡如此一说,不由佯装生气:“你这家伙好没良心,我费了一番心思,倒让你感到烦难了。”
肖衡一拱手:“大哥别生气,今日是你的好日子,小弟赔罪就是。”
“你嘴里这么说,心里肯定有什么鬼主意,看来我晚上又要遭整了。”肖焜叹气,眼里却是一缕笑,“等封王后,我就有自己的王府了,到时轮到你被新娘子整啦。”
肖衡哈哈大笑,扬鞭,马儿嗒嗒飞快向前。
“等我!”肖焜大喊,举鞭追赶。道路上朗笑声不断,扬起一路飞尘。
太庙坐落在王城北端园林的最高处,四面松柏常青,层叠的宫殿飞檐从森森绿色中大斜伸出,远看像巍巍伫立的天上城阙。而整体布局又是宏大简约深邃肃穆,任谁到此都会油然生出敬畏之心。
前面便是洒水净尘的黄土大道,殷其炳的马车慢了下来,殷其炳遥遥望见一片暗红色宫服的宫人分立两旁,便小声关照凝月:“进了太庙就照规定的位置站着,女人家别东张西望,小心着。”
凝月答应着,眼光跟着望向前方。
这时,肖氏兄弟的骑队也出现在大道上。肖焜眼尖,指着前面的马车又开起了玩笑:“衡弟,前面就是殷大人的马车,想必你的新媳妇就在里面,要不要现在就上去瞧瞧?”
肖衡挠了挠发梢,英气的脸上添了点不自在:“大哥休要取笑我,去了太庙再说。”再次加鞭,马儿像离弦的箭飞奔而去。
凝月掀帘眺望太庙,肖衡的快马正从她的身边飞速而过。她眨了眨眼,后面的肖焜追上来了,靠近凝月时侧头朝她会意的一笑。这一笑,却把凝月的魂灵抛到云霄外了。
她当场呆在那里,车内的殷其炳满脸兴奋之色:“瞧见了没有?前面的就是肖衡,后面朝我们打招呼的就是大皇子肖焜,难得啊,兄弟俩一早就碰上了。”
凝月一瞬不瞬地盯着渐行渐远的人马,车轮碾转黄土道的声音一敲一敲的,不均匀的节奏,如她的心跳。眼前掀起一层浅淡的沙尘,让她想起三年前柳溪坞漫天的桃花雪,肖焜举鞭轻扬,清风漫卷周围的碎阳云影,马上少年玉色的袍角在风里纷飞。
原来他就是大皇子殿下!其实,那次她猜过他是皇家子弟,大皇子的身份并不让人惊讶,可真知道了,心里还是有微微的失落。她沉默着,整个身心显得恍恍惚惚,几疑自己在梦中,总觉得不像是真的。
太庙里观礼的王公大臣、嫔妃命妇早来了不少,华堂之下,锦绣华服,异彩流光。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观礼的人们屏声静气,一片默然。
凝月跟着殷其炳进入,立即有一名内侍将他们导引到大殿下的长案前,恰与王台遥遥相对。正殿中央,两队斧钺仪仗整肃排列,蓝田玉台阶上铺着宽厚的红地毡,两只大鼎燃起了粗大的烟柱,紫烟袅袅。
“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没多久听得太庙司礼的一声高诵,在场朝贺的人全体匍匐跪地,喧呼声下,雍武皇帝携皇后早早站在王台之上。跪拜完毕,凝月抬眼望去,皇帝一身明皇冕服,身材适中,步履沉稳端正,除了脸略显瘦削,堪称英挺,一旁的皇后锦衣凤冠,在侍女搀扶下极是优雅地端然而坐。
“冠者肖焜觐见!赞礼大宾随同上殿——”
三声长呼鼓荡回响,迭次从殿中传到高阶平台再传到殿阶。随着声浪,肖焜在肖衡等皇家子弟以及诸侯尊长的簇拥下,踏着红地毡,跪在皇帝面前行礼参拜。司礼宣读诏书,肖焜黑红相加的玄衣纁裳,接受皇帝加冠册封。
戴上安定王冕冠的肖焜回过身来,微微而笑,接受殿内众人朝贺。凝月遥遥望去,锦衣翩翩的肖焜俊逸百般,气度从容。
那一刻,不知是什么湿润了她的眼,眼前渐渐模糊。
封王的肖焜开始拜谒皇后诸位尊长,其余的人纷至归位。凝月从刚才的深思梦游中清醒过来,眼光落在主殿两边的皇族位置上,她漫漫地流连过去,又接连仔细地扫了几遍,最终,从心底深处发出一阵沉痛的叹息。
没有找到那个少年!
所有的礼节形式变得索然无味,凝月心不在焉地等待着仪式结束,心里是无边无际的失望。
她哪里知道,此时的肖衡正在张公公暗地指引下,站在不远处的大梁柱旁注视着她。眼前的如花美眷没有别的女子那般娇滴,她的倾城绝美是高高在上的,她张开眼眸凝望不知处,带着几分漫不经心的冷傲。
肖衡的唇角牵起一缕笑意。
冗长的封王仪式结束了,肖衡目视凝月站起身,留给他一个冷凝的背影。她走得不急不缓,最后还是淹没在人流中。
第2卷 【第二卷 锦绣闹妆时】 第5章 锦绣闹妆时(三)
凝天经过这些日子的忙碌,总算在宋府安顿下来。
他本乡野,长这么大了没出过几趟远门。在他眼里,稽阳城已够令人着迷,可一到京城,满目的繁华顿时迷蒙了他的眼。
宋鹏果不食言,专门请了私塾先生上府给凝天预习功课。起初安排每日上、下午必读,凝天还算循规蹈矩,三日不到就撑不住了,哈欠连天的。私塾先生过去向宋鹏禀告,说这后生怕是被教鞭抽出来的,如今没人教训反倒少了精神。宋鹏呵呵一笑,对凝天的行为并不恼火,将课程改为每日上午,还拿好茶好饭待他。
至此,凝天在宋府自在又逍遥。
人没了拘束,凝天的心就野了。不过他还不敢动独自出门的心思,因为庭院深深、景致宜人的宋府够让他流连一阵子。
这日晌午过后,凝天早早躺在床上午睡。窗外树荫里的蝉儿吵得欢,凝天有一下没一下地打着扇,终是按捺不住,翻身起床。
宋鹏的家眷并不多,而且都居住在府邸的南面,凝天便径直往北面去了。拐过一带栏杆,周围静谧无人,前面又是崇阁巍峨,层楼高耸。凝天暗叹,不愧是富贵人家,偌大的府邸有这么多的院子空闲着,实在太浪费了。
凝天沿路遐瞩,趟过曲折的游廊,愈加感觉前面幽雅有致。他从花木深处走进,原来是一座小花园,假山荷池一应尽有,粉漆花墙旁遍种几株桂花树,墙的另一头有楼阁插云,飞翘的檐角斜斜地伸过花墙。
他暗暗嘲笑自己竟转到死胡同里了,正要转身走开,花墙的另一边传来轻微的咳嗽声。
那咳声一阵阵的,分明年轻女子的喉咽,别有一番清婉风韵。凝天可以想像对方柳眉频蹙,身姿定是梨花般娇嫩,他想着想着,心里无端地生出一丝疼痛来。
他顺着桂树三下两下爬了上去,拨开斑驳的树枝,围墙那头又是另一光景,玲珑别致的院子里花木苍郁,中间两三座阁楼俱是碧纱围帘。凝天慢慢抬眼过去,这一看不打紧,只惊得他目眩神迷,神魂飞越。
楼台上的女子端凝伫立,默默地想着心事。一身香云纱小衫,隐约透出她的冰肌玉骨,楼台上遮着湘妃竹帘,一片光彩透过竹帘的罅隙反射到那女子脸上,远远望去,越显得如杨柳袅东风,海棠滋晓露,耀花人眼。此时她轻叹一声,袅袅婷婷走到茶几上,伸出纤纤玉手,端起冰梨花茶,端正地轻抿着,垂眸倾睇。
凝天从没见过如此美丽的女子,一时情意旖旎,浑身颤动,抖擞得树叶沙沙作响。
“啊…”
底下一声短促的惊叫,凝天低头,原来刚才只顾注意楼台上的女子,花墙下不知何时站了一名垂髻丫鬟,丫鬟想必发现树上有人,一脸惊愕。
“香巧,怎么了?”
楼台上的女子问道,声音娇柔的,和着几分慵懒。
凝天不知怎的,停止了慌乱,竟朝着叫香巧的丫鬟露齿笑了,用手指作了个嘘声的动作。
没事,看见地上一只虫子。”香巧应道,再次抬眸,树上的那个英俊后生不见了。
第2卷 【第二卷 锦绣闹妆时】 第5章 锦绣闹妆时(四)
凝天从树上滑下,呆立片刻,刚才犹如进了梦境中的桂宫月阙,楼台上的女子就是传说中的月里嫦娥吧?他痴痴地笑着,直到有人从后面猛然拍了拍他的肩膀。
“凝天兄弟,怎么独自在花园里傻乎乎的笑?”
凝天吓了一大跳,回头见是宋鹏的得力侍卫赓爷。是赓爷将他从柳溪坞拉到京城的,凝天最熟悉,也就不好意思嘿嘿笑了几声。
赓爷和气地拍拍他的肩:“凝天兄弟初来乍到,对这些院子啊,花园的自然好奇,日子久了会腻烦。我告诉你,翼国最好玩的在京城,京城里最好玩的是仁裕街,到了那里,保你看都看不够。”
“真的?”凝天眼前一亮,又有点不好意思,“只是我…”
“什么你我的?走,今日老哥陪你去走走,如何?”赓爷怂恿他。
凝天还在迟疑,赓爷一把搂住他的肩膀:“走吧,走吧,你是客人,宋先生不会说你的。咱们早去早回。”拉着凝天向园子外面走去。凝天离开时,还回头依依地朝花墙方向看呢。
转眼到了六月,御史府更加忙碌。凝月在即将进宫的前几日,征得殷其炳的允许,又一次去宋府看望哥哥。
凝天在宋府应该能安心下来,可是,凝月总是隐隐约约的感到不放心。她希望自己进宫后,父亲和凝天都安定无恙,她才能踏踏实实地干她的事。
这日却是不凑巧,宋府的老管事说,凝天跟着赓爷出去了。
凝月就在凝天的屋里等,等了半晌还不见凝天的踪影,看看日头渐渐偏西,不由着急起来,她索性站在月亮门前朝青石道上张望。
幽长的青石道将宋府南北隔开,凝月了解宋府的大概布局,想起自己曾经在北面的那个小院子里磨练了一段日子,一个纤柔娇美的影子腾地在脑海里跃动。
那个殷雪玫应该也在那个地方吧?凝月想起殷雪玫苍白的面容、哀怨的眼眸,以及游丝似的声音,突然感受到了她的无奈,心里对她产生了一丝同情。
她沿着青石道慢慢的走,一直过了抄手栏杆,正要拐弯,突然看见殷雪玫的丫鬟香巧从厨房方向出来。凝月略一思忖,转身隐入假山后面。
香巧端着盛药的朱漆托盘,低着头一路小心地走。凝月正要跟上,前面的香巧突然停驻,左右张望确信无人,将托盘放在石墩上。
凝月正疑惑着,香巧从袖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快速地摊开,往药碗里抖了抖,又快速地将纸揉成一团,扔进繁茂的花木丛里,然后继续端起托盘慢悠悠地走了。
凝月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她目视香巧的身影进了院门,才过去在花木丛里找到了小纸团,悄悄地离开了。
告别凝天,凝月从宋府出来,天色将暮。轿子颠过白石桥,凝月指示轿夫往街面一带走,一路寻将过去,终于找到了一家药铺。
药铺里的伙计正照药方子往柜面上铺药,看见凝月进来招呼了一声。凝月掏出小纸团,指着里面剩下的可怜的一点碎末问道:“请问师傅,这是什么药引子?”
伙计横眼一扫,不假索回答:“解药。”
凝月心里一格楞,不禁又问:“解药是做什么用的?”
伙计大概以为凝月问得好笑,指着眼前配好的药剂:“解药放进去,药效就没了,等于白服。”凝月恍然大悟,谢过后,径直出了药铺。
带着疑问,凝月一路始终不明白,香巧是殷雪玫的贴身丫鬟,她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然而这个疑问盘旋在凝月的脑海里并没有多长时间,因为属于她的日子到了。
第2卷 【第二卷 锦绣闹妆时】 第6章 烛影双鸳鸯(一)
六日卯时,天色刚亮,御史府的第一声鞭炮开始响了,接着万炮齐发,震耳欲聋。与此同时,皇宫方向也传来礼炮声,炮声、乐声交相辉映,整座京城沸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