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这才低眸,望向手心,粉红的花瓣上,缀了满掌细细的阳光。她站在道上眼望凌霄峰的方向,过了一会才折回了柳溪坞。
当东边彩霞满天时,凝月已经出现在了半山腰的茶园里。
过小道自有捷径很快的到达茶园,无人指点外人多半会迷失方向。凝月想到那个少年一定上了凌霄峰,脸上有了浅浅的笑意。
二、三月间采茶极是讲究,如若微蕨刚刚抽出,凌露时分采摘最适宜,其它日子有雨不采,晴有云不采,夜露未干时茶芽肥润,制成后的茶最是色泽鲜明。采茶还需用指尖小心采摘,以防嫩芽受损,因此等凝月感觉肚子饿了,茶笼里才盛了不到一半。
采茶的姑娘们都一一回家了,周围空寂无人,山鸟在林子里唱着歌。
豆子欢快的身影还没出现,凝月有些不安地朝山上张望着。忽然隐约听得马的嘶鸣声,夹杂狗的吠叫,林子里的山鸟停止了啾鸣,扑棱着翅膀纷纷腾空,远遁去更高更远的林中。
第2卷 第2章 山冥云阴重(一)
她取下了头上的靛蓝围布,顺着茶丛径直出了茶园,往凌霄峰方向找去了。
山路愈来愈不好走,林子里暗淡起来,浓密的树叶遮住了阳光,一只野兔闪着惊悸的眼睛从面前一掠而过。凝月高声呼唤着豆子,听到狗吠声愈来愈近。
前面灌木丛里又是一阵细微的窸窣声响,一个孩子从里面鬼鬼祟祟地出来,又弯身躲进了另一丛灌木中。
凝月舒了口气,摇头轻笑。这帮孩子,又在玩什么吓唬人的把戏?
她往丛林深处又走了几十步,搜寻豆子的身影。随着狗吠声渐近,一匹枣红马出现在林子里。马上的少年头系乌巾,足蹬乌皮长靴,腰间挂系垂饰豹尾的乌漆箭筒,手提虎皮弓囊,显得英姿勃勃,脸上的稚气还未消褪,眼里却溢满了傲气和杀伐气。
少年并未发现林子里的凝月,他正凝神侧耳细听着周围的动静。
凝月感到好生奇怪,今日怎么会接连遇到两位少年?虽个个俊逸百般,看模样分明是城里来的公子王孙。她正纳闷着,少年已经迅速地搭箭上弓,拉开了弓弦。顺着箭头方向,丛林中斑斓的毛皮一闪而逝。
凝月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浑身汗毛陡然竖了起来,她惊惧地尖叫一声:“豆子,快跑!”
已经来不及了,箭头带着呼啸声嗖嗖而去,丛林里发出一记怪异的闷哼声,便无声无息了。
凝月有一瞬间的窒息,脑子嗡嗡作响。她再次尖叫,疯一样地跑向丛林。
丛林里的豆子安静地卧倒在地上,身下是染血的豹皮,少年的箭法又准又狠,一箭穿插后背直入豆子的要害。
“豆子——”
凝月抱住了弟弟的身子,哀嚎着。几名小伙伴从不同藏身地方爬出来,看见豆子的惨象,骇得傻了,有的当场大哭起来。
泪眼婆娑中,凝月抬起头,看见那少年下马朝这边察看。凝月猛然从哀痛中惊醒,她放下了豆子,颤抖着向少年走去。少年也在簌簌颤抖,脸上的傲气、杀伐气荡然无存。他指了指豆子,又指了指自己,语音里饱含惊恐:“我…我不知道…”
“是你杀了豆子!你赔我的弟弟!你赔我的弟弟!”凝月叫喊着扑了过去,她要抓住这个人,她要他把活蹦乱跳的豆子还回来!
少年似乎镇静下来,一把挣脱掉了凝月的手腕,转身便跑。凝月死命地追上去,不大工夫两人再次缠扭在了一起。
正在这时,又是连连狗吠声,林子里出现了几名侍卫打扮的人。少年一见救兵来到,连忙叫嚷着:“快来救我,把她赶走!”侍卫蜂拥而上,凝月哪斗得过这么些男人,很快地被甩在了地上。
混乱中,少年腰间的玉佩被凝月一把扯了下来。
少年匆忙上了枣红马,催促着手下的侍卫:“快点离开这里!放狗咬她!”
众侍卫狞笑着松了手中的犬绳,几只凶神恶煞的狼犬狂吠着向凝月扑来。凝月仓惶地逃命,漫无目的地跑了一段,不料一脚踏空,滚下山去。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一切在天旋地转中静止了。凝月忍痛松开手,手掌中的玉佩赫然在目,她再次握紧了拳头,紧紧地握着,终于失去了知觉。
第2卷 第2章 山冥云阴重(二)
这日,溱州府衙外的鸣冤鼓被激烈地撞响了。
郡府大人正在府里郁闷着。
上午张公公过来,说两位皇子早已自行去凌霄峰了。狂喜之余,慌忙带了人马前去凌霄峰迎接,另外吩咐府里端正百味五俎、琼浆玉露,准备恭迎两位皇子下榻郡府。岂料才走到半道,前面有宫内侍卫回话,说二皇子突然没了狩猎的兴致,拉大皇子一起回京城了。
他当场就傻了,张公公当时还撂下一句安慰的话:“溱州好山好水,大人以后还是有机会的。”
郡府心里犯嘀咕着,好生泄气,哀叹升官的机会将遥遥无期。外面鼓声阵阵,懒散地令人升堂会审。进得堂内,见外面聚了一堆贫民,还不时传出悲恸的哭啼声,便唤过执事差役:“何事喧哗?无良刁民休得进来。”
差役大摇大摆出了公堂,看地面木板上横着人,全身用破布盖着,一男一女两少年跪在旁边哭个不停,另外中年男子被人搀扶着朝他摇晃而来,断定是死者的家属,吆喝道:“是不是死了人?”
冷成胜哭着回答:“是…请青天大老爷给孩子一个公断,赶快捉拿凶手。”
差役不耐烦道:“死了人,案情不轻,可有词状?”冷成胜一愣,回答没有,差役挥挥手,“没有就去找代书帮写,然后再呈上来请大人过目。”
冷成胜急了,跺脚哭喊:“人命关天,小民把孩子都带来了,还写什么状纸?”说完,回身掀了破布,抱起豆子往堂内冲,后面的一些帮忙的村民拉着凝天凝月拥了进去。差役拦不住,赶快禀告老爷,郡府一看这架势,一敲醒木板,两边的衙役用棍子敲击地面,齐声喊“威武”,冷成胜这才放下了豆子,双膝跪地,嚎啕大哭。旁人纷纷拱手哀告,场面显得混乱。
郡府大人喝道:“肃静!这里不是赶市集做买卖的,公堂之内休得喧哗吵杂!下面何人,报上名来,有何冤情,细细述来不得虚假。”
冷成胜报了姓名,哭诉:“小民家住凌霄峰下柳溪坞,今日一早小儿随几个孩子去山上耍玩,正遇到一帮骑马打猎的公子爷,将小儿当作豹子射杀而死。我家女儿上去理论,凶手竟下令放狼犬咬人…幸好小女滚下山才逃脱犬口,却也摔个伤痕累累…大人,凶手分明是仗势欺人,为虎作伥,请大人速速缉拿凶手归案,以告民慰!”
冷成胜失子痛切,只顾恸哭,哪里知道郡府大人的脸色此时变得青白,眼睛直直地盯着冷成胜,好半晌才缓过神来。
郡府终于明白二皇子急着回京城的原委了!这高贵的殿下想是闯了人命大祸,如今将烂摊子扔给了他这小官收拾,自己倒先跑了。转念一想,这烂摊子如若收拾得好,岂不是他升官建功的好时机?
当下眼珠转了转,问道:“可有目击证人?”
凝月出列,将自己亲眼所见的叙述一番。她是被闻讯赶来的村民唤醒的,心里的哀痛、身上的伤痛并存,却咬牙挺着,一心一意希望郡府大人抓到那个少年。
郡府自然不把一名小姑娘放在眼里,追问:“你可知对方都是些什么人?”凝月摇头不知,正要将怀里的玉佩拿出来,郡府已经不耐烦的传唤别的证人。冷成胜叫了两名年龄稍大的孩子出来,小孩见到堂内威武的架势已手脚发抖,加上豆子的死让他们丢了魂,回答了几句只会呜呜的哭。
郡府大人心下舒口气,想到自己曾经被这帮孩子吓唬过,不由冷笑:“大人们不加管教,任凭这些孩子胡作非为,披着豹皮吓唬人,被人误认所杀在所难免。你做父亲的管教不严,孩子之死,难逃其责。”
第2卷 第2章 山冥云阴重(三)
冷成胜喊起冤来:“大人,凌霄峰一带民风朴实,靠近柳溪坞附近更是鲜有虎豹狩猎出没,小民出于放心才让孩子上山的,请大人明鉴!”
郡府连头也不抬,嗖嗖落笔道:“你且去安葬你家小儿,本官出签派人究查,人跑了,又是荒山野岭的,此案棘手。等本官查到此人,再唤你另作道理。”
写毕,差役双手接了,让冷成胜画押。冷成胜看了上面的字,明知郡府大人是在敷衍他,书生的犟脾性一上来,愤恨道:“小的听说,国有道则贤人兴,中人用焉,百姓归焉。无道横命,天理不容。”
凝月伸进衣襟的手慢慢地放了下来,心底深处似乎有个声音在提醒她,这玉佩万万不能落到这个号称青天大老爷的郡府大人手中。
郡府闻言,一时还没领悟冷成胜话里有话,朝天拱手道:“本官受圣上恩德,判案谨慎,公正严明。你那些圣人之道本官比你读得多,退堂!”
冷成胜冷笑,强硬地继续絮说:“圣人是真,英明圣主也不假,但如此轻率判案,分明有草菅人命之嫌。这天下,官官相护,无道之官太多,哪有百姓说话之地?”
说完,将手里的文案甩在地上,转身想走。
郡府勃然大怒,阴沉了脸,猛拍醒木板:“大胆刁民一派胡言!你动辄击鼓喊冤,当众藐视公堂,辱没天威,来人!”
两边的衙役齐声喊:“有!”
“拉下去,重责四十大板!”
衙役们操起手中的水火棍,扭拽了冷成胜进堂内,冷成胜边死命地挣扎,边大骂:“无道之官,颠倒黑白,是非不分,天地可谴,天理不容!”
堂内的人都吓坏了,凝天、凝月惊骇地喊:“爹——”紧接着,堂内传来冷成胜惨叫声。那一声紧似一声的数棍声钟鼓般撞击着凝月的心。
后面有人暗中提醒兄妹俩:“用笞杖与死罪没什么两样,即使不死,也落重残。常言八字衙门向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杀人者是皇亲国戚又如何,你告得了他们吗?郡府大人敢治他们的罪吗?孩子,赶快求大人开恩将你父亲放了,你弟弟这样死了算他命薄,活着的人还是好好活着吧。”
凝月二话没说,朝着郡府大人扑通跪下了,磕头哀求道:“大人开恩放过我爹吧,我爹糊涂,冒犯大人,请看在我家刚没了亲人的份上,饶过我们这一回吧…”堂内的百姓全都黑压压的跪下了,恳求声连连。
郡府自然不愿将事态扩大,见有台阶可下,也就缓了语气,下令停止笞杖,将冷成胜拖了出来。笞杖过的冷成胜已被打得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卧在地上昏厥过去了,凝天兄妹抱住父亲又是一阵大哭。执事差役过来按住冷成胜的手指画了押,文案由郡府重新写了,变成了冷成胜的罪状,罪案是“冷成胜聚众闹事,鼓吹邪说,淆乱是非”,豆子被人射杀之事一字也无记载。
就这样,柳溪坞的村民抬着豆子而去,抬了冷成胜父子而归。
凝天兄妹俩将豆子葬在他中箭的地方,坟头向着柳溪坞。
冷成胜足足躺了半年,终日与药罐子为伴,凝月的担子更重了。等冷成胜稍会拄着拐杖走路时,凝月将玉佩递给父亲看,冷成胜拿到太阳光下细细地端详了半天。
阳光下,系着明黄穗绦的玉佩晶莹剔透,纯净澄白,中间精雕细琢的“福”字彰显着慑人的贵气。冷成胜颤抖着,凹深的眼眶里抖出了泪水。
“这是皇家的东西,杀豆子的人分明是皇帝老儿家的…天子头上动土,凝月,那狗官想置我于死地啊!”他嚎哭着,无奈又酸楚地捶胸顿足。
凝月手捏着玉佩,想哭又哭不出声,最终重重地坐了下去。
这就是发生在凝月十四岁那年春天的故事,生活的平静就这样被突如其来的噩梦般的现实所击破,她脸上的快乐和浅笑荡然无存,随之代替的,是无尽的仇恨和哀伤。
每当她坐在厨房里烧饭干活时,隐约看见豆子的身影在房门口一闪而入,她仿佛看见他摸着肚子叫:“姐,我饿。”有时她在茶园里埋头采摘着,忽然的听到豆子的喊声:“姐,我来了。”她蓦然地抬头,睁着迷茫的双眼找寻着,想看到他从山上飞快跑下来的身影…
那一刻,她的眼泪簌簌地落了下来。
她不知道身在寒泉的豆子是不是依然饿着,只知道她从小带大的豆子已经永远永远地离她而去了。
射箭少年的脸清晰地印在自己的脑海中,那块玉佩,她好好地保藏着,这是罪证。
她相信,总有一日,她会亲手抓到凶手的。
第2卷 第2章 山冥云阴重(四)
光阴荏苒,转眼又是三年。
“二月山家谷雨天,并手摘芳烟。绿嫩难盈笼,半坡芳茗露华鲜。冉冉绿丛园,初晴叫杜鹃,招邻院客煮花泉,无来又隔年。”
凌霄峰的采茶歌依然,有心唱的人已经很少了。又是一年最旺盛的采茶期,日丽风和,天色晴好,满山遍野的杜鹃花绽放。凝月默默地埋头摘着手中的嫩芽,耳听着时隐时现的采茶歌,灿烂的阳光照着她的脸,却再也看不到一丝无邪的笑意了。
“凝月,回家咯!”有人朝她打招呼。
她抬眼应了一声,继续着手里的活。
日子一天比一天难捱。随着“紫气东来”被朝廷指定贡茶,溱州各地贡茶额年年增加,而相当一部分是督造官吏层层加码之故。岁贡都有定额,有茶必贡,无可减免,而官府收茶又是百般挑剔,十不中一,茶家纵是饿着肚子采茶,也往往无法交够定额。
柳溪坞的茶农全年衣食无着,困苦不堪,凝月家也不例外。加之凝天乡试借了债,父亲的老伤又犯了,凝月必须付出比别人多倍的努力。
当山间渺无人迹,凝月终于摘下最后一枚嫩芽,提着茶笼回家了。
刚进院子,就听见屋子里有笑声。凝月一听是村子里孙媒婆的声音,并未推门,兀自在外面踯躅不前。
“冷先生有所不知,这郁家在方圆几十里少说也算大户人家,村口那十亩稻田还是他们的呢。虽说子孙满堂,小儿子是郁老太太最得宠的,天天念着要给小儿子娶个好媳妇。那孩子也是有心,特意来柳溪坞偷眼看凝月,回去就相思成灾了,再者凝月可是咱柳溪坞难得的好姑娘,你说郁老太太能有不答应之理?冷先生,好运当头,你该享女婿的福了。”
冷成胜迟疑道:“这要看凝月的意思,开春以来,已经有好几户人家托媒想娶她,都被她回绝了。”
“凝月傻你也跟着傻啊?这门亲事多少人家还巴不到呢。你看看你家这破家当,还有你这一身病体,凝天迟早也要娶媳妇,你想把凝月拖成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不成?”孙媒婆奚落他。
凝月开门进入,很快地打断了孙媒婆的话:“我说过不嫁人。”
孙媒婆讪笑,不急不慢回道:“凝月姑娘先别把话说绝了。常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郁家也等得住一年半载的,等老身下次来,凝月姑娘就不是这样回复了。”耐心地劝说几句,扭着腰肢出去了。
说亲的事情搁在一边,凝月进了厨房开始忙碌。等到出去唤父亲用午饭,见冷成胜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外,伸着脖子往村口张望。凝月也不禁顺着父亲的目光望去,村口还不见凝天的身影。正值放榜,昨日凝天与邻村几名参加乡试的后生去了稽阳城,冷成胜忐忑不安地等着消息。
第2卷 第3章 青梅细雨枝(一)
“爹,哥还在回来的路上呢,外面风冷,进屋里等吧。”凝月过去劝父亲。
“唉,你哥哥这么大人了,还是让人放心不下。”冷成胜由凝月扶着进去,边叹息道,“他要是能有你一半乖巧就好了。去年没考上,是他学得不精,今年应该有几分把握。”
说起哥哥的学业,凝月肯定地点了点头,脸上平添了一份暖色。
太阳偏西,凝天回来了,今年他又落榜了。更让冷成胜不堪忍受的,凝天还带来了一大帮吵吵闹闹要跟冷家算账的人。
出了稽阳城,凝天几位后生凑起马车钱回家。路上彼此的话语多了起来,有考生无意说了句什么笑话,血气方刚的凝天本就心情烦闷,一拳挥将过去,正中对方的鼻梁骨,顿时血流满面。
冷成胜痛恨交加,挥起拐杖朝凝天打去,一记打在凝天抬起的手臂上,凝天痛得嗷嗷直叫。凝月见状连忙上前阻拦:“爹,先别打哥哥,问清楚了再说。”
“好好的书不会读,出去乱闯祸,这小畜生算是白养,看我不打死你!”冷成胜追打着儿子,凝天抱着脑袋逃进了自己的房间。
被打的人家还在骂骂咧咧的,凝月无奈,进去取了家里最后一点银子,冷成胜一个劲地陪礼道歉,那人家看实在逼不出什么来,拿了银子散散地退了。
冷成胜在屋里直喘气,继续数落着儿子。凝月拿来药膏,悄悄进了凝天的房间。
“哥,你干吗打人家?”她往凝天手腕上涂着药膏,边轻声问他。
“能不揍他吗?那家伙故意说咱娘的坏话。”凝天咬着牙,提高了声音。
“他说娘什么了?”
“说娘扔下我们不管,跟野男人跑了。”
凝月擦药的动作一滞,朝凝天轻嘘道:“别让爹听见,那家伙活该,换了我也揍他。”说完心里又不免犯起愁来,凝天乡试落榜,只有指望明年了,可这一年来家里的日子怎么过?
凝天倒满不在乎,突然想起有趣的事来,凑近凝月,做神秘状:“今天我在稽阳看见宫里选秀呢,一大群的女子排队报名,我看来看去,没一个比得上你的。”
翼国的选秀两年一度,多在北方一带选,那里离京城近,每次选中的秀女并不多。而在诸如稽阳南方地区选秀更少,有时四年,有时八年。选中的秀女多半去皇家充实侍女之类,打杂的众多,朝廷另外给被选中人家一笔入宫费,秀女要是没受恩眷,二十几岁可以恢复自由身。因此对许多贫困人家来说,不失是个养家糊口的好去处。
凝月这方面懂得不多,山村消息闭塞,很多事情也是道听途说,不能做真。这回凝天亲眼目睹,凝月不免心念一动:“哥,我去。”
第2卷 第3章 青梅细雨枝(二)
凝天一听直摇头:“这念头千万使不得,皇宫有这么好玩的吗?若是进去,想出来就难了。还有,你若是被选中,家里怎么办,你可以扔下爹不管吗?再说,要是爹知道你去报名,非打死我不可。”
凝月点头表示顺从,可她的心里有了主意。
豆子的坟头朝着柳溪坞方向,冥冥中告诉她必须去京城。那块玉佩放了整整三年,映在眼前的,是那张松树林下傲气纵横的脸。而这次的选秀正是她入宫的大好时机,即使前面有坎坷荆棘,她甘愿赌这一把,为了死去的豆子。
一夜辗转难眠,东方刚露鱼肚白,凝月悄悄出了柳溪坞。
通往稽阳城方向的行人稀少,凝月等了良久,才拦住去稽阳做生意的马车。在乡野,经常有顺路搭便车的,车夫也没拒绝,载了凝月一路奔驰直往稽阳城。
稽阳城内行人如织,喧闹繁华,沿街叫卖声、吆喝声此起彼伏。凝月一路望去,连绵几里长街,市人的脚步慢条斯理,甚至城头的王师老卒,抱着锈迹斑斑的斧钺矛戈相互间谈天聊地。
听父亲说过,稽阳城百余年前还是柬国的都城,后来被翼国一举吞并,翼军兵不血刃地接收了剩余土地,无一遗漏,柬国百姓自然归顺成了翼国臣民。翼国的京城在北方,离这里路途遥远,稽阳一带除了每年的岁赋岁贡,国人还是悠然且有条不紊的。
凝月沿路不敢怠慢,打探着直接去了城中心。但见前面巨大茂密的槐荫下,手持长矛的束甲兵士围了个百步方圆的大场子,闲人一律不得进入。场外围绕着一群看热闹的人,伸着脖子朝里面观望。
凝月刚过去,就有人高声笑喝:“兵爷,又来一个!”
凝月不知道如何选秀,外面的执事问明是选秀报名的,朝凝月打量一番,大概模样通过了,方挥挥手让她进去。
一进去,凝月才发现槐荫下里三层外三层排满了选秀的女子,粉粉绿绿的如同进了众香国,原来今日竟是报名的最后期限,就连百余里地的也赶来了。凝月暗自庆幸被自己赶上了,看排队的一个个报着自己的姓名、籍贯、年龄等,监审记录的执事官吏正提笔沾墨忙不停歇。便照着别人的指点,排在了队伍后面。
此时正值晌午,阳光透过斑驳的树荫撒入,看热闹的少了起来,空气中隐约有陈年花雕的香味。凝月顿感饥肠辘辘,不经意的朝前面张望,记录的执事官吏旁不知何时站了位中年人,一副绅士模样。他悠闲地背着手,眼光漫不经心地扫了扫从面前逐一而过的秀女。
总算轮到了凝月,凝月想着报名后自己有机会上京城了,紧绷的神经松弛开来。官吏瞥了凝月一眼,看似满意,执笔照例问:“叫什么?哪里过来的?”
“民女冷凝月,十七岁,家住溱州柳溪坞。”凝月回答得很清脆。
官吏提笔的手停顿了一下,好似不相信,皱了眉头又问:“姓什么?”
“姓冷。”凝月感觉好生奇怪,自己的姓怎么啦?
绅士模样的中年人起初只是随意地看,等到凝月报了自己的姓名,他的眉头霎那紧蹙,眼光落在她的脸上,不动声色地上下打量着她。
执笔官吏已经生气了,正要朝凝月发火,那人在旁边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朝凝月淡淡的问:“你会写字吗?”
凝月见那人面善,便肯定地点了点头。那人来了兴趣,或者突然发现贫民堆也有识字写字的女子,让他稍微抖擞起精神,脸上也有了微微的笑:“请。”旁边的官吏奉命将手中的毛笔交给了凝月。
对方如此和气,凝月定下心来,摊开麻纸,微沾砚墨认真地写了起来。那人微露讶意,等凝月端端楷楷写上自己的姓名,恭敬地递上,那人的脸上重新恢复了先前的平静。
“我朝严禁冷姓女子选秀入宫,百余年一贯如此,你不知道?”那人指了指纸上的“冷”字,还给了她。
凝月闻言,一下子就傻眼了。
第2卷 第3章 青梅细雨枝(三)
“我真的不知道…”她嗫嚅道,挣扎着问了一句,“为什么?”
官吏开始嘲笑她:“乡野小妞,不经世面,哪懂什么国体仪制?想入宫,下辈子别投胎到冷姓人家!”
后面传来窃窃私语声,秀女们怪异地瞧着她,凝月感到窘迫之极。
“为什么?为什么姓冷的不行?”她不甘心地又问。
官吏哪有耐心与她讲一番道理,扬手让她走开,不耐烦地喊:“下一个!”
凝月抬眼看那绅士,那人也只是淡淡朝她描了一眼,不再理会她,自顾端起茶樽呷起来。
悻悻然从场子里出来,凝月仰望天空,感觉天色是那么的晦暗。这种结果不是自己预料到的,她简直难以想象落选的原因竟是自己的姓,这有多可笑!街面上到处是雕车宝马,人来人往,每个人的神情都是满满的怡然,唯独她的脸上写满了疑问,她很想当场抓住一个人,大声地质问,难道她姓冷姓错了吗?
也不知道走了多少路,马车渐渐稀少,她竟然凭着记忆来到了幼年时生活过的地方。她看着眼前的小巷,巷子里树影萧萧,阴冷的凉气瞬时扑来,裹夹着霉烂的气息。她惘然地想,会有人出来吗?出来的人会认出她吗?她怅怅地叹气,幽怨地自问:“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我来告诉你吧。”
后面兀的一声,凝月急速地回过头去,那个绅士模样的中年人就站在后面,他背着手,一对阴晴不定的眸子望定她。
他慢条斯理走到凝月的面前,抬眼望着挂在屋角下任风摇摆的破牛皮灯笼,悠然叙说,他的声调时缓时急,抑扬顿挫,似有什么无法摆脱的魔力,很快地将凝月带进那段硝烟弥漫的往事。
“百余年前,翼国与柬国之间发生了一场旷古惨烈的战争。几番折冲,翼国的肖氏大军压顶柬国境内。那时柬国皇帝夜氏联合嫡系王族冷氏殊死抵抗,然而稽阳很快陷落,夜氏皇家一族被杀的消息迅速传开,几千里柬国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