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是回王府去,省得你妹妹起疑心。此次行动神速,全是训练有素的人员,一旦受伤被俘,立即咬舌自尽。你不要冒险,还有更大用处。”赓爷劝说凝天,似乎拍了拍他的肩膀。
两人说着话,沙沙的踏雪声愈来愈远。
凝月呆呆地站在垂花门内,脑子里嗡嗡作响。她不可置信地回想着刚才凝天和赓爷的对话,想起那一夜,凝天闪进了她的寝宫,她无意说起皇后去太庙祭祖的事…
冬日的寒气弥漫而上,刺进骨子里,冷汗,从颈脖四溢,连鼻端都有了濡热的水汽。陡的,她惊醒过来,小心翼翼地穿过青石道,向着偏门飞奔而去。
第2卷 第13章 乍雪晴有凛(四)
此时的宋府客厅也是一片紧张忙碌。
多年来,由于翼国的对外备战,国内局势多多少少地松弛了下来。蛰伏在翼国的夜、冷贵族后裔蠢蠢欲动,在新年来临之前,就进入那种血脉贲张的复仇状态。得到雍武皇帝太庙祭祖回来的消息,宋鹏立即派出百余号精干从秘道出城,在冰天雪地里截杀雍武皇帝。
“众壮士听令:肖氏灭我柬国,掠我财富,掘我祖陵,毁我宗庙,此仇不共戴天!今日复仇雪耻之战,尔等沿路埋伏,教雍武葬身剑下,报我祖先!”宋鹏阴鸷的目光透着凌厉,声音低沉而短促。
“杀死雍武!报我祖先!”齐整的低吼声震得厅堂嗡嗡回响。
众人领命而去。宋鹏出了客厅,抬眼望着雪天,嘴角抽搐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一连串的秘密谋划,只在选择一个青龙蛰伏、万物噤声的恰当时机。
他狞厉一笑:“如此时势,天意也!”
凝月趁着把守偏门的没注意,迅捷地出了宋府。她一路狂奔,直到周围人声吆喝声嘈杂才停止了脚步。
站在热闹的大街上,她惘然地环顾来往不断的人马,天上好像又飘起了雪花,零零星星的,慢条斯理的,马道上湿漉漉的没有积雪,人们指着飘雪谈笑议论着,丝毫没有急迫感。这天气,也像京城的人一般难以捉摸。
凝月满目焦虑,雪花沉甸甸湿漉漉扑黏在脸上,却是滴滴点点的水渍,她裹紧了颈脖上的青帛,跑向一辆等候在街角的马车。
马车夫一见有年轻女子过来,有生意可做,抖擞起精神:“姑娘,请问去哪?”
“我去军营大帐。”凝月快速地上了马车。
“不行不行。”马车夫直摇手,一口拒绝,“路途太远,又不好赶车。这冰天雪地的,任你是皮棉在身,只要到了旷野,休说是人,就是马也会被吹成冰棒子。”
“大叔,求您了,我付双倍的车钱。”凝月恳求道。
马车夫还是摇手,凝月转念一想,将手腕上的金镯,连同耳环都摘了下来:“大叔,这些东西,您买十件皮棉、十匹马也够了。”
马车夫双眼闪烁,嘿嘿直笑:“今日豁出去了,上马!”扬鞭一挥,辘辘车轮溅起雪水,向着城外飞奔。
冰凉的寒风打着车帘,极目望去,雪雾茫茫,天宇之间玉光银色,雪后苫盖绵延起伏的山川。马车越过宽缓的原野,一座座突兀奇绝的山峰横亘眼前。
马车夫担忧地喊道:“姑娘,前面进山路了,你可要坐稳了。”
凝月全身冻得已经麻木,用僵硬的声音应了一声。过了不久,车轮碾雪的硌喇声愈加刺耳,接着又是左右颠簸,那颠簸剧烈起来,凝月死死地扶住了车框,只闻得马的嘶鸣声,马车像是遇到了什么激烈的撞击,凝月还没来得及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整个人就被弹出了车外。
等到清醒过来,凝月才发现自己躺在了雪地上。她撑着坐起身,才发现老马扑哧扑哧地喘着粗气,车身散了架,车夫靠在车轮上着,额角肿起一个大包。
凝月咬牙起来,刚起脚,又重重地摔倒在泥雪里。
“姑娘,翻过这座山坡就见军营大帐,马车摔坏了,你我过不去。”车夫有气无力地告诉她。
“这样无疑等死,我爬上山坡去,这样他们会看见我们的。”凝月大声回答,不知哪来的一股力气,她站了起来,跌跌撞撞地走向山坡。
满山坡厚实的雪,洁白了她碎小的脚印。凝月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挪进,机械地,麻木地,她只有一个念头,就是爬,也要爬到山坡上去。
终于,她挣扎着站在山坡上。她张开眼眸,看见了城堡般巍峨的门楼,西风卷起“肖”字大旗,飘扬欲飞。
她扯下了身上的青帛,挥舞着,她的长发在风中飞扬。大帐里的人远远望去,依稀看到一树红梅,在雪域殷殷盛开。
帐外一阵马蹄铁急促的声音,那声音如此清越,风中响起一个人的呼唤,虽然是简短的“喂”声,凝月分明看见最前面的人已经滑下枣红马,朝着她的方向跑来。直到后来,凝月都无法忘记那声音,它们如同永不停止的采茶歌,永远穿行在她的记忆之中。
她微笑,第一次真心的笑。难以描述那一番转折,明知他与她不共戴天,明知他们没有结局,这一程风雪无阻,她孤身一人,义无反顾地为他踏破霜尘。

这日申时一刻,位于王城北郊的太庙响起了悠扬的鼓声。接着,百人马队的仪仗簇拥着雍武皇帝、皇后、各嫔妃的青铜轺车隆隆驶出太庙,不疾不徐地上了开往皇宫的御道。
连着三天三夜的祭祖,轺车里的人都显得疲乏。皇帝在暖香如春的车榻上坐着,不时地打哈欠,将同车的皇后丢在旁边,眼皮愈来愈重。
王车仪仗经过空阔的平原,转入一带山地松林,林涛徐徐,车轮声随风弥漫四野,林鸟声听得分外清晰。此地更是人迹稀少,除了白雪覆盖松林,天地间混沌一片。王车仪仗依然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突然,一记长鸣穿云破雾闪电般飞来,前面仪仗的一骑马侍卫闷哼着落下马,旁边的侍卫下马察看,倒地的侍卫已经咽气,喉管里不偏不倚插着一记飞镖。
“护驾!赶快护驾!”下马的侍卫慌忙叫喊,一记飞镖又飞来,直插后脑。
仪仗一片大乱,轺车摇晃中,雍武皇帝猛然一个激灵,睡意全消。
“外面出了什么事?”
“皇上,有帮匪人埋伏在附近,正朝这边汹汹杀来!”有宫人急报。
皇后吓得尖叫起来,蜷缩在皇帝身边。皇帝掀帘,正要出去探个究竟,只闻得外面马嘶萧萧,喊杀声,刀剑搏杀声阵阵,接着一名贴身内侍惨叫着倒在他的面前,半边脸血肉飞溅。
“护驾!”皇帝面色大变,嘶声高喊,几乎瘫在了车内。
第2卷 第14章 人面知何处(一)
两岸密林中山呼海啸般的杀声,一片片白色甲胄如银蛇出洞,杀入正在行进的仪仗之中。中央一股最为凶猛,直扑青铜轺车而来。
伏兵杀出,搏杀惨烈,左右侍卫宫人惊慌不定,溅血染红雪地。
千钧一发之际,一阵雷鸣般的马蹄声隆隆滚过密林,一队红色铁骑神奇地渗透出来,电光石火间已是近在眼前。人无呐喊,马无嘶鸣,却杀气腾腾森森可怖,刀光剑影处,伏兵纷纷惨叫着落马。
“肖衡来了!”
不知是谁惊呼,伏兵里的赓爷心中一凉,一声尖厉的长啸,飞身向丛林间纵跃。其余的伏兵闻听啸音,纷纷逃窜,但见林间飞掠起白色身影,顷刻消失在密林深处。
心念闪动,肖衡举剑高声下令:“铁鹰百人队,急速追击!”
翼军铁骑训练有素且久经战场,话音落点,百名骑士当先飞入密林。
“收起尸体,运回皇城!”肖衡敛眉,眸似潭水深邃。其余骑士沓沓走马,前后夹护青铜轺车,护送惊魂未定的皇帝、后妃们继续向皇城进发。
西边云层露出太阳的光芒,一抹金晖涂抹在萧萧寒雪上,白绸万里,空灵壮阔。
天,终于晴了。
晨曦微露时,轻如薄纱的烟霞笼罩着军营大帐。山鸟叽叽喳喳地啾鸣起来,日头逐渐现了晴暖,碎金的光照进大帅营帐,满目灿灿的黄。
凝月躺在床榻上,双眼环顾周围。书案上的茶梅正绽放,朦朦晕晕望去,像美人初醉时嫣然欲笑的脸。幔帐半垂,看不到帐外的动静,四处静悄悄的,偶然能够听见炉内骨炭倏然爆开的声音。
空气中带着茶梅的清香,凝月忍不住闭上眼睛,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如泼天的波涛,一浪浪在脑海里涌动。
她记得后来,雪压松枝沙沙响,满山坡白雪连天,肖衡朝着她步步跑来。厚雪阻隔了他们的距离,她低低地叫唤他的名字,身心一放松,双膝软绵绵地歪了下去。
“你别动!”她听见他大声阻止着,整个身躯已不受控制地往下坠,一阵天翻地覆的晕眩,最后落在了一个宽阔而厚实的环抱中。暗淡的天光下,映显出那双深澈的眼睛,含着无边的焦虑。
“有人要截杀皇上,去太庙…”她断断续续地咬着这几个字,模糊中,他好像在大声说着什么,抬手抚住了她白皙的额头。
凝月清醒过来,惊骇地用手抚摸自己的脸。她慌忙掀掉衾被直起身,双腿却是涨裂的疼痛,不禁“啊”的叫了一声。定眼一瞧,软锦睡袍下大块大块的瘀青,隐隐透着药草的腥味,让人触目惊心。
自己定是摔伤了,这张脸伤了没有?
厚重的幔帐很快地被人撩开,一名绿衣侍女站在她的面前:“娘娘,您醒了?请您吩咐。”
“镜子…”凝月双手覆面,几缕长发顺着她俯下来的肩颈飘垂。侍女刚将铜镜呈到面前,她一把抓住,仔仔细细地看。
镜子里的那张脸细润如脂,不见一丝瑕疵,因为披散着长发,秀眸惺忪,比往常更显娇媚。凝月这才躺了回去,长长地舒口气,不知道是替自己庆幸,还是为了殷雪玫。
绿衣侍女恭声道:“娘娘,王爷昨晚一回来臼您的伤情,还吩咐奴婢等您醒了就禀告给他。”
“皇上那里怎样了?”凝月淡淡地问,心里却七上八下的。
“听几位爷说,皇上、皇后都安然无恙,那帮匪人死了不少,其余的都逃跑了。”侍女细声细气地应答,“奴婢就知道这些。”
凝月挥了挥手:“你去端水,我要梳洗。”侍女刚走,她直愣愣地望着幔帐,帐外的光与影徘徊在上面,一圈一圈的,像是无数个心结,难以排遣。
不是没有想过,她这次的义无反顾,很可能会把自己的真实身份暴露。她本以为,宋鹏会给哥哥凝天某些功名,但她错了。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凝天竟然成了宋鹏的帮凶,这与自己的初衷大相径庭。她感觉,她与凝天,正一步步滑入宋鹏设下的圈套里,无法摆脱。
她忽然明白,这一路的颠簸与荣华,其实是场不能回首的梦魇。应了这个冷姓,她本不属于自己。她只能在夜里悄然滑行,一旦被抓,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唯一的办法就是,和凝天尽快从宋鹏的桎梏中逃离,离开这个地方。她恍恍惚惚地想着,心里泛起苦涩,知道,所有的一切自己必须一肩扛下,没人帮她。
一个人已经悄然进入了大帐内,默默地注视着她,神情带着温和愉悦。她的唇角微微地抿着,眼中似梦非梦,有着一种说不出的无奈,那样的容颜,在他眼里是温柔的也是艳丽的。他开心地笑了,笑意一如杨柳春风。
“喂。”他笑唤,轻轻的。
她似乎吓了一跳,苍白的脸颊浮起一层潮红,迅速地覆盖在她的眉目间。眼光定定地落在他的身上,晦暗不明地闪动着。
“怎么啦?在想什么?”他坐在她的身边,一手捉住她的手。
她一震,想挣脱,整个人已经被他揽在臂弯中。他随手拭了拭她的两腮,呼吸软软地吹在她耳边:“还好,没发烧。”凝月被他情意绵绵的样子软化住,想推开又不舍,只有庸散地靠在他的胸前,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
“皇上…没事吧?”她的声音很轻。
肖衡揉着凝月的手,与她五指纠缠,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父皇他们没事。就是让那些人跑了,后来追上几个,没料他们当场咬舌自尽,他们定是不愿生身落入对方手中。”
凝月“哦”了一声,默不作声。
他的指尖在她的手心里划着圈,似乎在犹豫什么,好半晌,他问道:“你是怎么知道有人想截杀父皇的?”
他的声音很柔软,却像重锤敲击在凝月的心头,她的身体立刻僵住。
第2卷 第1章 空翠渺烟霏(一)
这年冬天的稽阳城,天空始终笼着一层阴霾。万物萧条,草木零落,凛冽的寒风自灰色的城墙砖间穿梭而过。
城里的贫民坊区多在靠近郊外的城角,冬日里更显荒寒,路上偶然有衣衫褴褛的,拖着滞重的脚步缓慢地行走,更多的都是瑟缩着身子匆匆往来。
那条寻常沉寂的里弄却骚动起来,人们纷纷从自己屋里探出身子,相互打听着,朝着里弄深处一户人家窃窃交头接耳。
“唉,可怜哪,冷先生的女人去了京城两年,至今还下落不明…”
“冷先生想是过不下去了,如今把房子都卖了,这数九寒天的,教三个孩子怎么活?”
“冷先生好歹还是街坊里弄最有学问的,秀才家丢不起这张脸,凉了心,恐怕要远走他乡了。”
“咱们穷人家连自己都养不活,哪还有银子供孩子读书?冷先生当了几年教书匠,越当越穷,又拖着三个娃娃,够难为他了。”
“家里没个女人是不行,唉…”
随着冷先生家的木屋门吱嘎开了,外面的议论声戛然而止。
教书匠冷成胜推着二轮的木车出来,车上堆满了杂乱的什物,里面相依蜷缩着四岁的女儿凝月、二岁的小儿子豆子。外面的寒风刮得凝月打了个寒噤,她赶紧拉了棉被的一角,盖在自己和弟弟身上。
当父亲从买主手中接过银锭,呆坐了半天。小凝月懵懂地意识到,这个家再也不属于他们了。
父亲含泪朝她说道:“凝月啊,你娘不会回来了,爹实在无能为力…咱们还是离开这里吧。”凝月懂事地点了点头,只要离开能让父亲快乐,就算在外面忍冻挨饿她也情愿。
冷成胜推车有点蹒跚,后面六岁的大儿子凝天过来帮忙。在众人同情的目视中,木推车摇摇晃晃地朝着里弄外面走。
有人不禁喊了一声:“冷先生,您这是上哪去?”
冷成胜不言语,只管沉默地走着。
有人指着豆子半露的小脑袋,叹息道:“还是龙凤胎呢,那女人带着小女儿走的。要是还活着,也有这么大了,造孽…”
冷成胜似乎听见了后面的议论声,步履加快,不大工夫,他们出了弄堂。站在大街上,冷成胜抬眼望着灰茫茫的天色,终于重重地吁了口气。
“爹,我们上哪?”凝月脆灵灵的声音。
“走到哪,算到那。”冷成胜的声音里透着阴郁恨奈。
这天半夜,稽阳城漆黑的上空飘起了鹅毛大雪。
第2卷 第1章 空翠渺烟霏(二)
十年后。
凌霄峰位于距离稽阳城四十里开外的溱州,站在峰顶往周围眺望,但见云雾缭绕间满目葱翠,正是春路雨添花,花动一山春色,层叠起伏的绿意把站在山峰上指手划脚的两个人,搅动得心神荡漾,眉飞色舞。
一身宫服模样的男人稍显满意地颌首,身边察言观色的溱州郡府大人恭言道:“张公公请看,此地时有虎豹出没,正是狩猎的好地方。二位皇子若是光临此地,此乃溱州百姓莫大的荣幸,到时下官封了此山,确保二位皇子的安全。”
张公公操着尖细的喉咙,慢条斯理道:“皇上说了,二位皇子春猎不得惊扰平民百姓。此事若是张扬出去,传入那些刁民叛党耳里,对皇子的安全反倒不利。”
郡府大人连连称喏。
张公公的语气缓和下来:“听说溱州一带物阜民安,时和景丽,果然名不虚传。”他指着山腰连绵的茶林,“溱州的‘紫气东来’就产自此地?”
“那是那是,极品贡茶,‘紫气东来’这名字还是先皇赏的。”说起好茶,郡府大人不禁带了几分骄傲,“现今正是采茶好时节,贡茶需清明日前到京城,才能赶上宫里的清明宴。从溱州到京城行程五百里,那可是快马加鞭,日夜兼程,二日之内呈献给皇上。”
末了,不忘加一句:“张公公此番辛苦,带几盒回去尝尝,务请公公在皇上面前替下官美言几句。”
张公公开了笑颜,频频应道:“好说,好说。”
双方都得到了满足,开始下山。郡府命令属下的几名卫士搀扶着张公公走,自己在前面引路,谈笑风生间已到半山腰。
突然,郡府似乎发现异样,在前面停止了脚步。张公公疑惑地张望过去,前面树丛里有窸窣的声响,接着,一个毛色斑斓的大虫从树丛间一闪而过。
“是豹子!”张公公惊呼,腿脚哆嗦着躲到了卫士的后面。
郡府也发现了,脸色突变,使劲喊后面:“快取长戟!快取长戟!”
后面的卫士操着长戟,战战兢兢往树丛里移步,还没走近,从里面率先窜出一只小豹子来,众人惊骇地后退几步,卫士“妈呀”叫着转身想跑。
小豹子哈哈大笑,竟然站了起来!出现在眼前的,原是一名十来岁模样的男孩子,但见他取下披在身上的豹皮,搭在肩上。树丛里又跳出几名年龄参差的小孩,他们冲着这群惊慌失措的大人们,挤眉弄眼地做着鬼脸。
郡府惊出一声冷汗,张公公生气地呵斥:“野小子,没教养的,看我不扒了你们的皮!”
孩子们一哄而散,欢叫着,像跳跃的小鹿奔向山去,眨眼就消失了。
第2卷 第1章 空翠渺烟霏(三)
披豹皮的男孩跑向了茶林,摘茶的姑娘们纷纷让了让,男孩径直过了蜿蜒的茶丛,跑向自己家的茶园,边高声叫嚷着:“姐,我来了!”
十四岁的冷凝月正埋头细心地采着茶。茶牙发于丛薄之上,有三枝、四枝、五枝,她必须选其中枝颖拔尖的采,这样才能卖得好价钱。今日天色晴好,太阳升起时她上了山,已经过了四个时辰,还是难以放满一笼。
听到叫唤声,她直起了身,阳光照着她清秀的脸。看见弟弟,她灿烂地笑了,露出齐整碎玉般的牙齿:“豆子,又在吓唬谁了?”
豆子得意地扬着手中的豹皮:“那些大人看见我都喊救命,真好玩。”
村里的猎户送了他这副豹皮,小伙伴们天天围着他,他自然成了孩子王,天天拿豹皮炫耀。
凝月含笑收起了茶笼,牵着豆子的手。已近午时,她还要赶回家做午饭,爹和哥哥凝天一定等着她。
茶坡下有人正在收购茶叶,那人看了茶色,称了称,给了凝月一串铜钱。凝月谢过,姐弟俩高高兴兴沿着茶路走,穿过水瀑飞溅的山涧,拐向通往柳溪坞的山径小道。
小径两边的细柳娇柔无力地垂着,桃花开了,粉红的落英铺满一地,艳艳得触目。闻着花香,溪水带着珠落玉盘般的声音潺潺流过,凝月给豆子洗了把脸,这才哼着小曲进了柳溪坞。
十年前,那场鹅毛大雪阻断了冷成胜继续往北的道路,却让他很幸运地在柳溪坞这个穷乡僻坳里落了脚。
冷成胜用手头剩下的钱,安置了三间茅屋,开辟了一亩茶园,全家总算安定下来。
靠茶园的收成,只能勉强渡日子。柳溪坞的村民识不了几个字,清高的冷成胜将希望寄托在十六岁的凝天身上,虽是苛刻了些,毕竟花了不少心血。这回凝月和豆子进了院子,听见爹的房间里传来责骂声,他们也是司空见惯,径直进了厨房。
“姐,我饿。”豆子摸着肚皮,巴巴地看着凝月。
“姐马上做饭给你吃。”凝月安慰着弟弟,揭了锅盖,见里面还有一点早上剩下的,忙烧把柴热了热。豆子如获至宝,端着坐到饭桌旁吃,连同碗里的饭汁也舔了个干净。
凝月失神地看着弟弟的馋相,她虽比弟弟只大两岁,这十年来,豆子几乎是她一手带大的。眼下豆子长得快,她做姐姐的还是没有好东西给弟弟,想着想着,她心头一酸,眼里盈满了泪水。
做完了饭,她进爹的房间收拾东西。
冷成胜一手拿书,一手操着细竹枝,强迫大儿子背其中的一段。
凝月笑盈盈地看了看他们。
凝天翻着眼皮,干涩地背诵着:“…子禽问于子贡曰:‘夫子至于是邦也,必闻其政。求之与?抑与之与?’子贡曰:‘夫子温、良、恭、俭、让以得之。夫子之求之也,其诸异乎人之求之与!’子曰…子曰…”
冷成胜手中的细竹枝打在凝天的部:“昨晚刚背的,现在又忘了,不成器的东西!”
院子里刚巧有人在唤冷先生,冷成胜出去时依然教训道:“没想出来,回头再抽你。”
凝天嘶牙咧嘴地摩挲着被打的部位,眼光转向凝月。凝月咬唇一笑,轻声提醒他:“子曰:父在,观其志;父没,观其行;三年无改于父之道,可谓孝矣。”
不一会冷成胜进来,凝天像换了个人似的,背诵如流。冷成胜不经意地点头,瞥了一眼凝月,又教训起儿子来:“你妹妹已经忙了半天了,你才精进这么一点,孺子实不可教,先去吃饭!”
凝天逃也似的出去了。凝月正想跟着出屋,冷成胜在后面叫住了她。
“凝月。”
她回过头去,冷成胜默然地走到她面前,双手搭了她的肩。
凝月发现,自己眼里向来文质儒雅的父亲日渐憔悴,瘦削的脸上布满了皱纹。
才入壮年的父亲过早地衰老了。
良久,冷成胜长叹一声,似是自言自语:“怎么所有的聪慧全在你身上了?你要是儿子该多好啊!”
凝月眨了眨眼睛。冷成胜不再说什么,再次轻拍她的肩,低着头走出了房门。
第2卷 第1章 空翠渺烟霏(四)
平和宁静的生活日复一日,十四岁的凝月想得极其单纯:守着那亩茶园,家里的四口人就这样相怜相惜地在一起。最大的奢望就是有朝一日,离开他们十几年的娘突然出现,能够弥补岁月带给父亲的苍凉,让她能体会到一点娘的温情,便足够好了。
然而平静就在这年的春天被打破,凝月永远记得,那个烟一般的早晨。
也是在那个晨曦微露时候,溪边泛着薄薄的水雾,第一次,她在水中瞥见了自己的容颜。
她蹲,正要将手里的衣衫放入水中,凌霄峰上第一抹熹微撒下,波光里映出凝月秀气的眉目,单薄的身影。她略略地打量着自己,用手抚摸尖尖的下颌,感觉那里显瘦了些。不知怎的有了莫名的枨触,竟怔忡着想起心事来。
身后一片嘈杂的欢叫声把她惊醒,她回过头去,几个蓬头垢面的孩子笑闹着跑过,中间提着豹皮的豆子尤为醒目。
“豆子,又上山玩去了?”她喊了一声。
“玩捉豹子去喽——”豆子应道。
凝月不放心地叮嘱:“别跑得太远了,姐在茶园里等你!”话音未落,豆子他们的小身影早就在小径深处不见了。
凝月洗好了衣衫,提起篮子。远处隐约传来她熟悉的采茶歌,像细浅的盘丝,在耳际徐缓萦绕。
“二月山家谷雨天,并手摘芳烟。绿嫩难盈笼,半坡芳茗露华鲜。冉冉绿丛园,初晴叫杜鹃,招邻院客煮花泉,无来又隔年。”
她捋了捋额角的发缕,一阵细碎的马蹄声由远而近。凝月抬眸而望,小道上出现了一匹白马,此时清风漫卷周围的碎阳云影,马上少年玉色的袍角在风里纷飞。
好一番清正飞扬!少年俊逸的身姿,落在凝月的眼底是春光迷离。
她呆呆地看着他,直到少年执缰高声问道:“请问,去凌霄峰的山路怎么走?”
凝月顿悟,指了指小径:“顺着这条道,拐过水瀑,往左一直向前。”
少年微微颌首示意,眼光端然迎向远方。马蹄声嘀嗒,他举鞭轻扬,将头顶上的桃花舞成飞雪。漫天飞花中,凝月不由自主地伸手,凝神直到白马消失在小径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