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柳茹兰的叙述,堂内的人神色各异。大夫人黎萍华耐心听完,忍不住尖刻起来:“我看曹桂枝也不是什么好女人,一副狐媚相,我早就知道会出事。碍于蓉妃娘娘的面子,沈家收留了她,她岂是安分守己的人?哼,这样也好,跟陶先生倒是绝配!”
“少说风凉话!”沈不遇冷声喝道。
黎萍华不情愿地闭上了嘴。
沈不遇起身,缓步来到休休面前,面色也渐渐柔和起来:“你就留在都城,这里就是你的家。孟俣县哪里还有值得你留恋的地方?你父亲如此,你娘恨透你父亲,自然连你也恨透。回去毫无意义!”
说完,他转向众人,道:“此事休得再提!违者,按家法处置!”
众人齐声称诺。
沈不遇不再说什么,先自离开堂屋,柳茹兰关切地抚慰了休休几句,也跟着出了屋门。里面的人个个散去,最后连沈欣杨也走了。
休休倚着梁柱,紧闭双目,一动也不动。燕喜叹了口气,伸手抓住休休冰冷的手,低声说:“小姐,想哭就回萏辛院哭吧。”
休休颤动着双唇,哑哑地说道:“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小姐,你还想回孟俣县吗?”
休休微微睁开眼,睫毛抖了抖,眼泪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半晌,她欷歔了一下,努力将一腔悲痛强咽下去。
“我爹已经不在了…”她虚弱地说道。

“此事为何不告诉本宫?”
皇后宫里,皇后拍案而起,目光盯着躬身而立的嵇明佑,鬓间珍珠步摇乱晃。
嵇明佑微微行了一礼,轻言道:“微臣一时为难,唯恐离间皇后母子,伤了娘娘凤体。”
“气死本宫了!那日韶儿去了行宫,我还问过他看见过什么、听见了什么,他光知道玩,一问三不知。不成器的东西,待他过来好好教训教训!”
皇后吩咐宫女道:“去把大皇子叫来!”
过了片刻,大皇子萧韶悠然进了内殿,手里托着装鹦鹉的紫檀雕笼。他一见嵇明佑,径直打招呼:“嵇大人,上次差点在你府里丢了我的蓝紫金刚,你倒是说,是你家的那只好,还是我手里的好?”
嵇明佑勉力露出笑容,自是光鞠躬不敢言。萧韶接着近到母亲面前,笑道:“母后唤孩儿什么事?”
话音未落,皇后突然扬袖,结结实实给了儿子一记大巴掌。
她这一举动惊得侍女们大惊失色,刚要过去相劝却被皇后伸手止住。萧韶生生挨了耳光,不禁委屈地叫道:“母后干吗打孩儿?”
“问你自己!你这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东西!你以为你这是英雄救美?你去沈家通风报信,若是被沈不遇抓住把柄,不单害了嵇大人,连母后都被你害了,你知道不知道?”
皇后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恶狠狠地叱责儿子。萧韶明白过来,抚摸被打的面孔,半是委屈道:“孩儿哪知道母后也参与此事?休休小姐没见过母后,她自然不会说。再说,这么多天过去,也没见沈大人将此事奏陈父皇。他主动息事宁人,母后急吼吼的作甚?”
“你还敢扯些烂道理!我穆氏就你一个儿子,原以为能敦亲睦族、传承祖志,你却如此这般不争气!若是传扬出去,你教那些王公贵亲如何臣服于你?”
萧韶见母后已是气焰高涨,不再有所抵触,垂着头站立不动。
儿子的沉默更是气得皇后几乎透不过气来,她烦躁地白了萧韶一眼,挥袖道:“先给我出去,闭门思过!”
萧韶反而轻松下来,施礼过后,连蓝紫金刚都不要了,便一溜烟地跑开。
皇后阴沉着脸,兀自干生气。过了半晌才稍作定神,骂了一句:“真是恨铁不成钢!”此时方转眼对冷站了半晌的嵇明佑道,“对付沈不遇这些奸猾小人,还需靠你等了。”
“娘娘,大皇子所言并不是全没道理。”嵇明佑这才缓缓开口道,“虽说捉拿要犯是假,可伤着了沈不遇的干闺女是真。沈不遇大可不必息事宁人,他可以以此为借口参微臣一本,却这样没了动静,倒是蹊跷。”
皇后沉吟,颔首赞同道:“确实诡诈。也许是郑渭等人不在朝中,沈不遇援手不够强,唯恐伤人不成反伤自身,嵇爱卿务必提防点。”
嵇明佑继续说:“微臣另有疑点。那个休休不过是沈不遇花钱买来的,一没贵胄人家端庄贤淑,二没王公大臣的女儿那般知书达理,不过是乡野田埂的一朵小野花,那萧岿也没对她真上心,倒有腻烦之意。沈不遇却偏偏如获至宝,百般眷爱。皇后,那日沈不遇一进屋里,见着那个休休,面露戚色,甚至解下身上的披氅裹于她身上。微臣亲眼所见,当时心生讶怪,势必那个休休不会单单是个干女儿那么简单。”
“难道是沈不遇自己迷上了不成?”皇后嗤笑出声。
“娘娘难道忘了?当初沈不遇迎娶柳氏,翁婿之间是立据盟誓的,今后沈不遇不再纳妾。此事朝中人人皆知,不然沈不遇哪会升擢得如此之快?”
“哦?这倒是件有趣的事。”皇后脸上渐渐泛起笑意,眸子里寒光闪动,竟无声地哼了哼,“细查下去,看那休休究竟是何方神圣。”
嵇明佑拱手遵命。
夜烛初燃,一道长风掠过行宫上空,万物飘摇。
萧岿的寝殿外,侍婢内侍都屏声静气,谁都不敢挪步。隔着门屏重帘看不到内殿里面发生什么,突然响起一记乱摔东西的响声,啪啦的声音,像是玉瓷掼在漆金地砖上,好似砸在每个人的心尖上一般。
内寝,秋月独自跪在地面上,面前净是碎瓷片。隐约能听到风打琐窗的声音,萧岿高大的身影摇曳不定。
而萧岿,望着窗外的夜景负手而立,面色冷凝,声音也是如水般清凉。
“秋月,你已经逾越了你做宫女的权责。可知罪?”
“奴婢知罪。”秋月淡漠的脸上掠过寒意。
“你擅自将我过去的事说与外人听,无论你有何用意,这样的事我绝不容忍。按照本朝宫规,理应廷杖处死。念你劳苦这么多年,且不计较。待明日知会光禄勋,你收拾行装,自行出宫去吧。”
“奴婢谢过三殿下。”
秋月匍匐谢恩,神情有点麻木。她缓缓站起身,转身一步一步往外走。身后不再有“秋月”那熟悉的叫唤,只有一双无形的没有丝毫温存的手,无情地将她推之于外。
殿外所有的人都默默地目送着她,谁都不敢吭一声。秋月走向白玉台阶,脸颊在夜色下涂上一层阴影,泪水不觉潸然而下。
三更漏,夜深人静。
秋月坐在宫女房里,缓慢地收拾属于自己的衣物。长风漫卷抽在窗格子上,仿佛冷嘲声沙沙入耳。
“你只是个宫女,偏生嫉妒心思。挡住一个沈休休也就罢了,你能挡住多少个沈休休?活该被赶出宫去!”
“世道悲凉,人情薄如纸。连三殿下也弃你如草芥,秋月啊秋月,你必遭世人唾弃。”
她不再动,茫茫然望着梁顶。寒意侵袭房内,入心入骨的痛。
残烛爆出灯花,明暗交替。朦胧中只见萧岿站在她身前,她很自然地帮他宽衣解带。新月娟娟销魂处,他像个孩子依恋在她身边。
她清清楚楚地听到那个八岁的孩子,用哭泣的声音对她说:“你不要走,陪我。”
烛尽,窗外天光方明。
秋月回过神来时,她知道,已经没有了选择。原来这十几年的宫中生涯,女人最芳菲的韶华,不过是黄粱一梦。
她将长带绕在横梁上,用几乎冻僵的手握住,脖颈颤颤地伸了进去…
那日天未亮,不知哪位侍寝的宫女正值轮班,她打着哈欠进入宫女房。听到动静,她抬起头,秋月的脚正踢倒脚凳,宫女吓得叫了起来。太过于尖锐的叫声惊动了巡夜经过的蒋琛。
萧岿闻讯赶到宫女房,御医正给秋月把脉。萧岿站在床边,望着脸色惨白的秋月,眉心紧锁。
御医留下两粒安心药丸,便告退而去。萧岿坐了,亲自端起温茶,将药丸送入秋月的口中。
秋月双唇抖动,抖了半晌却抖不出一个字。她又羞又愧,双手掩面而泣,直哭到声音嘶哑,肝肠寸断。
萧岿任凭秋月哭泣,轻拍她抽动不已的肩膀,柔声安慰道:“好了好了,是我火气大了些,哪舍得赶你走?”秋月听了悲喜交加,撑身起来不知该如何行礼。萧岿忙按住她,看她哭成这样自己也不免动容,于是轻搂她入怀。
寒霜重,日色耀耀下,腊梅花瓣无声地在窗外飘落。萧岿默默地望着,突然变得恍惚起来,仿佛那飘动的艳红不是花,而是一抹纤柔的身影。那人生动的脸上红云朵朵,双眼近乎倔强地瞪着他。
他眨了眨眼睛,那身影便消失了。心里不知怎的有了惆怅,竟无声地叹了口气。
过年了。
宰相府里的过年习惯自是比普通人家讲究,农历十二月二十三日,祭灶后第二天,全府出动洒扫门第,掸尘去秽。院内院外,角角落落,都有用人们忙碌的身影。
而休休的萏辛院里,却是似平常一样的冷清。
并不是沈不遇有意如此,而是被休休拒绝了。沈不遇也无话可说,便随她的意。
休休亲自动手,里里外外擦洗清扫,忙个不停。燕喜看她那日得知父亲的过去之后,虽是不再提及回孟俣县,可终日沉默寡言,精神也颓丧不济,她在一旁也是干着急。
“心病还得心药医,慢慢来。不许在小姐面前提起她父亲,还有,多逗她开心,想吃什么、做什么你就依她。”柳茹兰关照道。
燕喜暗暗祈望,也许借这次过年休休可以重新快乐起来,脸上又会绽开笑容。
除夕那天,黎萍华的两个儿子都携了妻儿赶来吃团圆饭。一时红烛高照,炭火熊熊,美酒佳肴香气四溢。府里摆了满满十几桌,所有的管家、用人、老妈子、丫鬟甚至马夫都到齐了,杯筷交错,猜拳行令,满堂欢声笑语,一派天伦之乐景象。
这个时候府里的妻妾、儿女都是客气的,相互敬酒递菜,互祝新年吉祥,万事如意。此时正好借祥和之气,沈不遇让休休出来见礼,算是与沈家人都见上面了。人们都堆了亲切的笑脸,贺了一箩筐的吉利话。快到子夜筵席方散尽。
沈不遇暗地叮嘱休休,初一那天随他进宫去蓉妃宫拜岁。休休自然而然想起萧岿,便死活都不想去。
沈不遇早就料猜到休休的心结在哪里,因为陶先生的事对她打击不小,也就不想逼迫她。
事实上,到了春节,身为宰相的他反而更忙了。自大年初一起,每日有僚属官员、亲族友人上门拜年,相府外车水马龙,自是应接不暇。相府里也摆了戏台,相臣携家眷一起观赏,天天歌舞升平,沈不遇对休休的事也就无暇顾及。
子夜时分,休休和燕喜站在夜蓥池的水榭上。此时各个院落爆竹声声,烟花在空中绚烂绽放,燃映得池面如梦如幻。
休休仰望天空,心中涌起凄怆。她想起自己的命运,就像这尚未散尽的烟花,事过境迁,时过无踪。不能自抑地,她郗歔出声,泪水被寒风冻凝成一粒粒冰珠。
“小姐,回吧。”燕喜上前劝道。
休休以袖拭泪,忽然问:“听说我爹他以前还有个儿子,不知现在是不是还活着?”
燕喜一听小姐主动提起她父亲,吓了一跳,连忙道:“大人都死了,小小的一个罪人的孩子,谁管他是死是活呢?即使还活着,你跟他也是陌生。若得知这十几年是你霸占了他的父爱,说不定恨上你。小姐,你就别提这事了。”
休休自知燕喜说得在理,无奈地再次抬头望天。烟花消散,眼前黑得什么都看不见,只有凛冽的风吹动她的衣袂裙角。
那一刻,她觉得很冷很冷。

紫宸篇

春风含夜梅,光烛天地。一番热闹后,元宵节到了。
一大早沈不遇便赶去皇宫,说是皇上要与诸臣同乐。他临行时叫福叔传话过来,要休休在傍晚时分务必等他。
休休料想此事与进宫有关,因为初一那天她没向蓉妃拜岁,沈不遇曾言等到了元宵再说。这次避是避不开了,她便满腹心事,整个人显得心神不宁。
燕喜已猜出端倪,建议小姐不妨出外转转,好打发时间。休休颔首赞同,两人粗粗打扮一番,披了斗篷,兜上篷帽,出了宰相府。
这日比以往晴暖了些,满天清风,碎金的日光照射而下,晃得休休微微眩目。她不由得想起,从那次事件后,她竟未曾出过门。
立春已过,绿意还未萌发,小道仍然同往日一般肃清。休休抬头,一眼瞧着不远处那棵老梨树,不禁驻足。
曾经她望见那棵老梨树下,几匹人马围护着一辆金铜檐子的双驾马车。她还未走近,马车里的人便掀帘出来,一身醒目的枣红,青光白晕下透出冷傲,耀目慑人。他面对着她,面无表情地奚落她。
那些话虽是无意,如今回想起,依旧让她心悸不定。
如今雪消失了,马车消失了,何况人呢?
“小姐,上车吧。”燕喜在叫她。
休休收眸,淡淡一笑,不想了。
因是元宵佳节,加上天日晴好,街道上人来人往,甚是热闹。河岸边、柳树上、灯架上,处处挂满了五颜六色的纸灯,各种样式应有尽有。虽质地粗糙简单,但个个精巧生动。
主仆二人站在灯架下,在每只纸灯前流连赞叹。小贩趁机插话道:“二位姑娘挑几个去?晚上还有闹花灯呢,现在便宜,到了晚上您想挑都挑不着。”
精挑了两只,付了钱,两人正要离开,忽有一骑飞奔而来,马上的人一路高声吆喝:“路人闪开!路人闪开!”街道上的人纷纷躲避,摆摊的急忙护住摊位,休休她们也跑到道旁的树荫下站定。
前面几匹人马执刀开道,同着暗红色宫服,一脸肃杀,令人不敢抬头。其中一架铜顶轿辇在人马的簇拥下正浩荡而来。
休休心想:如此气派,莫非又是哪位皇子?
果然,有见惯场面的在旁边小声嘀咕:“原来是大皇子的马车。”
又有人接口道:“大皇子是皇后所生,听说皇上独宠老三,看起来这宫里热闹喽。”
休休目送人马从面前刷刷而过,突然发现后面人马中有一身影,俊朗的面容,阳光下灿烂的微笑,让她倍感熟悉。她不禁脱口叫出声:“天际哥!”
马上的背影似乎愣了一下,只是略略转头,可是四周人声鼎沸,早淹没了休休的呼唤声,他寻不到声音的出处。待休休抬头进一步寻找,人群已潮水般涌至,萧韶的人马早已消失在视线中。
休休一时傻愣在那里。是天际,没错,他怎么会在这里?
“小姐,你在叫谁?”燕喜来到她身边,奇怪地问。
“我看见天际哥了,燕喜。刚才他经过这里。”休休拉住燕喜的衣袖,惊喜道。
“储天际?”
燕喜的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离开孟俣县的雨天,被雨水湿透全身的少年追逐着马车,边跑边喊着要休休等他的情景。
一个三皇子已够烦心的,怎么又出来个储天际?
休休哪里知道燕喜的心思,只顾连连点头。天际说过春闱时日,他会来江陵见她。日子如白驹过隙,眨眼就到了这一天。她不用着急的,是吧?
如此想来不免心情愉悦,久积的阴霾暂时淡化了,连走路也轻快许多。燕喜见小姐出来难得如此轻松,打心眼里替她高兴。主仆二人沿路说说笑笑,待回到宰相府,差点赶不上午膳了。
太阳渐渐偏西,沈不遇传话过来,哺时即去府门等候。
休休坐在铜镜前梳妆打扮,如瀑的长发带着光晕垂下。手自然而然抚摸上颈脖,那块玉坠温温凉凉的,仿佛很沉。
爹…
这些日子以来,即使没有将这个称呼叫出口,她心中也默默地念过无数次,有增无减。她偶然会想,这个爹罪孽深重,害了娘也害了他自己。她试着想把这个念头充斥在脑中,最后让它累积成毒,沉淀在血脉之中,从而像娘一样恨他。可是每当这种含着毒气的意念出现,就像是有一壶滚热的水直接注入心窝,五脏六腑疼得厉害。
他是真心对休休好的啊!
她痛苦得眉心纠结,松下手,语气里有着难以言宣的愁绪:“上次跟随老爷赴宴,是因为三皇子。这次赴宴,又是因为什么?”
“还是因为三皇子。”燕喜直言道,“元宵宫宴,王公大臣携带家眷实属正常。这次老爷又带上你,肯定是为了三皇子。虽说上次小姐与三皇子闹了点不愉快,可你毕竟是迄今跟他走得最近的。除了你,还没听说过三皇子闹出啥风流轶事来。”
休休苦笑,摇了摇头:“老爷苦心,我是要辜负他了。像我这般身世,在这里与寄人篱下无异,怎好高攀了皇亲国戚?以前我是好奇,心思单纯,如今满心沧桑竟如同做了场梦,今非昔比了。”
“小姐,千万不要轻慢了自己。”燕喜见小姐如此消沉,好心地劝说。
休休固执道:“我是怕老爷不高兴,才顺了他。这次是最后一次,以后若还是这样,我无论如何都会拒绝的。”
她披上风氅,望着镜子里的自己,突然又变得忧心忡忡,道:“此番进宫,又会妒煞旁人。燕喜你不知道,我是怕极了大夫人看我的目光。”
燕喜笑道:“小姐怎么怕这怕那的?且不管大夫人怎样,你只管听老爷、二夫人的,离她远一点便是。”
休休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出门,将这么多莫名其妙的愁绪抛在身后。不大工夫到了府门,早有两乘软轿候在那里,沈不遇负手站在轿子旁,面露一丝笑意,看起来心情不错。
大夫人黎萍华携丫鬟在门外站立,一身家常装束,表情淡淡的,唯有跟休休一照面,眉头不经意似的一挑,眸子里便是一道寒意。那种寒冷,令休休一阵心惊肉跳。她环视四周,不见柳茹兰的身影,便疑惑地问:“大夫人、二夫人不一起前往吗?”
“不了。就带你一个。”沈不遇意态松弛,正要弯身进轿子里去。
“为什么?”休休不禁问。
沈不遇显得有点不悦,用毋庸置疑的口气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我带你去自有我的道理,你只管服从我的安排便是。”说罢,进了轿内,吩咐道,“时辰不早,出发。”
双轿缓缓离开宰相府,休休隔着轿帘望去,大夫人依然一动不动地站着。她能想象大夫人正用怨怼不平的目光注视着她,隔着老远还能感受到那股寒气。她打了个寒战,不由得缩紧了双肩。
燕喜猜对了。这次赴宴,还是因为三皇子。
天幕暗淡笼月影,白日里赤锦金琉的宫阙殿宇,此时陷入一片梦幻境界。流光似水,清风伴酒香,宴殿里传出阵阵鼓乐声。
休休跟随沈不遇缓缓步入,但见整座宴殿幽香四溢,且布置得极尽喜气,梁檐下挂满了精巧别致的彩绘宫灯,九瓣莲花灯沿着墙柱次第绽放,映得满殿亮如白昼。宴席栉比罗列,上面摆满了玉盘珍馐、香醪美脍。众大臣携家眷已经济济一堂,闻听宰相来到,纷纷起身恭贺。沈不遇面带笑容,一路招呼过去,携了休休在靠前的宴席坐定。
“不遇兄,你来得正好!前日我游玩看到一首诗,我竟全部背了下来,正想请你操笔写下,我回到浣邑好挂在墙上。”
豪放的笑声迎面而来,几乎满殿都听得到。浣邑侯郑渭大步走到沈不遇身边,一屁股坐下,大手掌猛地拍了沈不遇的肩膀。沈不遇吃痛,皱起眉,讥讽道:“你这家伙一来准没好事。眼下春节快过完了,你回你的浣邑吧,我也乐得耳根清净。”
“那不行。说好明日,我备好笔墨等候。”
郑渭哈哈大笑,瞧了一眼休休,打趣道:“说是元宵宴,怎么都招呼好似的,都带自己女儿来了。听说三皇子对你这干女儿没兴趣,不遇兄,你好没面子。”
沈不遇睥睨周围,沉下脸,没好气地说道:“哪壶不开提哪壶。你我都是一条道上的,这节骨眼上,少说风凉话。万一被那些人听见…”
“不提不提。”郑渭骤然打住,粗重地叹息了一声,“灏儿回浣邑那阵子,天天念着你家那个宝贝干女儿,我骂他没出息…唉,他像他死去的娘,是个痴情种。不遇兄,今日我忍不住说了,这次来都城,我给灏儿半年时间,让他留下来追你的宝贝干女儿。假如你还是认定三皇子,我会让灏儿死了这条心。假如他俩你情我愿,我自然不会棒打鸳鸯。到时候,不遇兄,你可不要乱心乱神哦,哈哈!”
“你呀你呀,简直无理取闹!”沈不遇既无奈又哭笑不得,指着郑渭轻骂。
郑渭占了便宜,笑得更加欢乐了。
休休静静地听着,心中却是怦怦大跳。
“将来有一天,我要你随我去天涯海角,你能吗?”
隐隐记得萧灏说过这样的话。那时,她不是不感动,实是从来没有想到过。自那次难忘的狩猎,她与萧灏仅仅有过短暂的两次直面相处。在她眼中,萧灏体贴沉静又不失热烈奔放,他的一言一行一个笑意,总让她感到安宁。她不是不知道他的好,只是她的心思挂在另外一个人身上。如今,所有如线心思已断,除了把自己封埋起来,她再也不敢有任何念想了。
她想得沉重,最后竟有些泪光莹莹。朦胧中望去,对面不知什么时候,花红柳绿间有只纤纤玉手正朝她挥动。她定睛一瞧,原是郑懿真。
才短短几个月,郑懿真出落得更加楚楚动人。此时她端然而坐,掂着珊瑚红玛瑙杯,一身精绣的曳地石榴红罗裙,神采灿如春华。与休休打了个照面,她便眨了眨眼睛,抿唇笑了。
休休望着,心里忽凉忽热的没个究竟。她怕是不会有郑懿真的那份惬意,这样般般入画的女子,才是萧岿中意的吧。
神思尚在恍惚,载笑载言的人们已安静下来,原是前殿有了轻微的骚动。不久,执事宫人一声悠长的唱和:“皇上驾到!皇后娘娘驾到!”声音绕梁盘旋,众人齐刷刷跪拜一地,三呼万岁千岁。
在大批宫娥彩女的簇拥下,梁帝和皇后朝殿内冉冉而至。休休偷眼望去,梁帝一身明黄的龙纹锦袍,面貌清癯,虽有帝王风采却失几分犀利。休休倒有点失望,目光转向梁帝身边的女人。只见其一身织金云霞龙纹的霞帔,钿璎累累插满发髻,全身流光熠熠,华贵无双。
这就是皇后娘娘了。
休休暗自思忖,不由得想细看皇后娘娘的容貌。这一眼望过去,竟惊得她差点叫出了声。
那日审问她的,不正是这个女人吗?
恐惧,再次从她脚底蔓延至全身。休休慌乱地垂下头,太阳穴突突直跳。她尚自年轻,还是隐约明白沈不遇为何不再计较此事,原来那个嵇明佑大人有个皇后娘娘撑腰,自然毫无忌惮。朝中党派纷争、暗潮汹涌,正如眼前这凤箫声动盈盈笑语间,真真假假难分清,她一个弱小女子怎会清楚这些?
算了,就这样挨到宫宴结束吧,但愿皇后娘娘不要看见她。
休休低着头暗暗祷告,并未注意到,梁帝的几个皇子正从她面前经过。萧岿、萧灏几乎同时看了她一眼。
皇上皇后在正位坐定,梁帝举起酒樽,面向众人笑道:“众爱卿,众家眷,君臣不必拘礼。一年来众爱卿为朝廷勤政国事,劳累辛苦。今乃元宵团圆日,你我君臣定当痛饮,祈望今年好稼穑,殖五谷,国家太平,百姓安康!”
当下众人齐声谢恩,这才起身纷至归位,晚宴开始了。
火树银花千光照,一派笙歌。
皇子们的位置正好在休休对面。待休休抬起头,正对上萧岿的眼眸。他似乎正不经意地看过来,乌黑的眼瞳似有电光耀射。
她惶急地低下头,如坐针毡。
沈不遇见休休一直垂头不语,有些不满,暗地教训她道:“来江陵日子也不算短,你应该长见识了。你看那些文武大臣,都撺掇自己的女儿主动给皇子们敬酒呢!上次虽在三皇子那里讨了个没趣,但他也认过错,你就别老挂在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