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这回我真的惊讶了。
“懿妃。”
我始料不及,一时愕然不知所措,只听袁放继续说道:“懿妃侍奉二帝,向来贤德忠厚。她是看着封逸谦长大的,据说她的女儿还伺候过封逸谦一阵。她当过一次寡妇,不想当第二次了,所以出来指认前朝皇子,唯求保住靖帝性命。”
想起懿妃见到封逸谦悲凉的神情,我心里一阵阵涟漪涌动。靖帝谈不上寡义,但对懿妃也算是薄情。他未曾想到,到头来,救他的却是他早已忘记的女人。
袁放派出去的暗探得来这些消息,想必先朝皇子的神奇故事风传市井山野,也随着商旅的车马传遍了各地。无论人们如何多方褒贬,一件事却已板上钉钉:靖帝被灭,新的皇朝即将诞生。
封逸谦,我的夫君,此时在干什么?
而司鸿宸…他是绝对不会俯首称臣的。他知道万事尽控在封叔手中,是不是知道封叔有着比虎狼还要狠毒的心肠肺腑?
我几乎是无声地叹了口气,问袁放,“民国初年少了个楼家盛,梁汉王朝多了个袁大将军,你早年扶保靖帝,怎么也会漏过封逸谦呢?”
“袁放只是个人名,他其实早已战死。算是投胎吧,我阴错阳差成了将军,要不是见到你们,我差点将自己当成了袁放。你和司鸿宸不是都成了奴了吗?这叫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我最大的错误就是,这么漫长的日子里,我竟然没有杀了司鸿宸!不然,这天下就是我的了,我极有可能就是裕王!”
“没有裕王!”我断然道。
“有,一定有!而且还是金缕玉衣!”袁放眼里放光,牙齿磨得咯咯直响。
“事到如今,你别做梦了!”
“有没有裕王,马上见分晓。”
死一般的沉默。
袁放面如刀削,唇边弯曲,形成一抹讥诮的笑。然后低沉地、清清楚楚地告诉我道:“司鸿宸正摔大队人马往这边开过来,妄图将去埋葬在此山中。他休想!告诉你,我会率兵迎战,属于我跟他的战争开始了!”

 

生死大搏杀

春天柳绿的午后,在一片阳光下,司鸿宸的大片军队如泰山压顶般向山峰逼近。大峡谷中,响彻隆隆战鼓与山崩地裂的杀声。遥遥便见“敖”字黑旗大展,几万步卒人人轻装布衣,个个挺矛背弓,连克袁放的山地壁垒,在起伏不定的山塬包抄过来。漫山遍野的袁军挥剑开弓,浑然不知生死,与司鸿宸的军队展开生死大搏杀。
我站在峰顶,耳听谷中杀声如雷,当真是惊心动魄。
时光似快又慢。
整整两年了。
我与司鸿宸、与袁放相识不过才两年。
两年穿梭,历经百年又经千年,我与他们的恩怨、他们之间的恩怨就要在这场战争中了结。这场旷世之战早晚会来,我虽是人质,但在此刻只是名看客。骄傲的司鸿宸,只等袁放兵粮充足,自己却不携带任何背囊累赘,只带兵器与其拼死一战。
这是两个男人之间最后的决战。
烟尘搏杀之中,双方看起来一时难解难分。然则双方将士战心却是不同。司鸿宸的军队是心无旁骛,以奋勇杀敌为无上荣誉。袁军却是顾虑后果,前路茫茫不可左右,又遇到声名远扬的敖将军亲征,其焦灼心情可想而知。
于是,渐渐地看出伯仲来了。
激战半日,正当夕阳落下,袁放举剑大喝:“鸣金!”
螺号声声,袁军全部硬弩密集齐射,片刻间撤回了三面山峰。司鸿宸的兵马也不再狂飙追杀,迅速地没进了密林,消失得无影无踪。
眨眼之间,山谷里一片安静。
正在此时,始终站在我旁边的小婢狠狠地推了我一下,尖叫道:“将军正打在兴头上,正好将这个女人祭了,可以瓦解对方的士气!”
她的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我的颈部,我下意识紧攥前襟,警觉地后退了一步。
某天不知不觉暴露了秘密,小婢觊觎我的玉珠多日,她一定以为是封家的东西,对于她来说,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了。
只要我一死,这两枚精致的玉珠就是她的。
我随时保持我的警惕性,绝对不能让她的阴谋得逞。
“你懂个屁!”袁放震天动地一声怒吼,阴沉着脸道,“我兵参差不齐,天黑就难显示突兀伏击的优势。对方已经有备,不会轻易上山。我军正好稍事停顿,天亮前可在要道再次设伏,必能全胜!”
一番话把小婢吓得缩回脑袋,不敢再吭声了。
暮色时分,袁军已是满山的火把与篝火,野炊战饭正在开始。闻着烤肉香,满脸倦意的袁放突然少有的和气,将一块烤好的野猪肉递给我,说道:“看吧,司鸿宸不顾你的性命,倾尽兵力打硬仗,估计纠集主力去了。”
从山头望去,此时山谷里火把点点人马蠕动,我心一动,面显冷俊却摇摇头,“你错得太多,到现在我明白,你永远敌不过司鸿宸的。袁放将军,姑且我现在这么叫你,如果你败在司鸿宸手里,希望你能像真勇士那样壮烈死去。”
袁放仰天狂笑,问道:“我现在是袁放,不是楼家盛,我的脑子里装的是兵书!”
我好整以暇地笑道:“可惜你还是楼家盛。”
袁放笑笑着,脸上的笑容蓦地一凝,僵住了。
沉沉峡谷爆发出震天动地的喊杀声!

 

风雨如晦

“司鸿宸真的杀来了。”我淡淡地说道。
没有任何星火,没有丝毫光亮,司鸿宸的军队在两岸山坡的密林中,突然黑森森挺出一排排长矛,夹杂着猛烈箭雨,向袁军暴露的火把篝火无声扑来。一时遍地惨叫,袁军大乱阵脚。
袁放站起身,眼望一切,厉声大吼:“熄灭火把!赶快灭火!”
但是司鸿宸的行动之快,令所有人猝不及防。不到半个时辰,袁军就有三处山腰失守。
“天意也!”袁放长叹一声,“我已倾尽家底,若再打硬仗,只怕死伤无数,有人便要走了!”
我冷笑道:“该走的是你。你的将士轻狂蛮勇不知兵家战阵,忘记家里有父母,有老婆孩子。他们一旦死亡,你这里只是缺了一名士兵,多少家庭却失去顶梁柱,没有了生活来源,不知又会饿死多少孤儿寡母?这些人回到阴间也会恨你的。你为何不放过他们,与司鸿宸单挑?”
袁放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你的意思是我跟他讲和?”
“这是你活在这个时间唯一的途径。”
“不!我绝对不会做!”袁放咬牙,妄图固执到底,“我为了等待这一刻,将自己的亲妹妹都放弃了,我不会输给司鸿宸!”
我面对着山下凄烈的景象,喟然一笑,“你还是错了,我的真名是韩宜笑,不是你的亲妹妹楼婉茹。”
袁放闻言脸色大变,愣怔住了。
“我是为了得到裕王地宫的下落,成了楼婉茹,成了你的妹妹。从一开始,楼婉茹已经坠井而死,这是她与司鸿宸的感情纠葛,你是她的亲哥哥,所以我明白地告诉你。你利用过我,也给过我关怀,但是到如今,你我成了仇人。利欲熏心,专擅朝政,为了所谓的金缕玉衣,你做的事自己明白…”
我历数他的罪行,声音沉重而低缓。袁放泥塑似地,仿佛什么都没听见,唯有脸上的肌肉痉挛着,形成一道怪诞的表情。好半晌,他冷森森地笑起来,“天理循环,报应啊!我是谁…楼家盛?不不,绝对不是!楼家盛被司鸿宸埋在地宫里了!我是袁放,手握兵权不可一世的袁放!”
山风狂乱地卷起袁放满头长发,红色战服散乱飞舞。眼帘下,如白龙蜿蜒的江河,群山隐隐,都笼罩在灰茫的暮色中。耳边依然是骏马嘶鸣,震天动地的厮杀声,天空流星转瞬飞梭,落下一条萧索的暗影。
我望着袁放疯狂的样子,并无半点惧意,喊道:“与其这样败了,不如像个勇士跟司鸿宸单独决战!既然你是袁放,拿着你的刀剑去啊!你要是真死了,我会替楼婉茹祭拜你,我会告诉她在天之灵,她有个威武不屈的二哥!”
袁放扶着刀剑浑身颤抖,突然拄地奋然站起,脸上却兀自笑着,“传令,着人下山传信!”
刚说到此,那小婢却抱着袁放的大腿呜呜哭了,“将军,不要弃奴婢不顾啊!”
袁放拉起小婢甩到一边,大喝一声跃上马背,骏马仰首长鸣,远处的喊杀声又遥遥传来。
就这样,一场激烈血腥的旷世大战,变成了袁放和司鸿宸两个人的战争。天亮后袁放将我绑在马车上,向着皇城方向进发。
他说,他此生的根基就在那儿。在这个世界,他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皇城滞重的楼角,和昏黄的底色。
我的双脚血流如注,棉靴已经渗出一片血红。却咬牙顽强顶着,连个哼声都没有。
皇城高大的城墙上,站着司鸿宸,和我日夜思念的封逸谦。
我朝他浅浅地笑了。
袁放指着后面五花大绑的我,朝城楼上喊话:“敖将军,这次是你我生死之战,我把这个女人带来了!如若你赢了,她就归你;如若我赢了,我拿她祭亲人!”
“谢过袁将军。”司鸿宸拱手一笑竟是分外灿烂。
城门隆隆打开,司鸿宸飞驰而出,徐缓停在我和袁放面前。
他看着我一笑,道:“韩宜笑,一定是你鼓动楼家盛与我对决的。你太了解我了。我猜他已经得知你究竟是谁,下辈子你不是他的亲妹妹。”
“司鸿宸,了断吧!”
袁放恼羞成怒,大吼一声便抢步直刺。司鸿宸不躲不闪,长剑出手迎住袁放,一带一抹,只听呛啷一声长响,双剑相撞激起满眼火花。
四周人海纷纷喟叹,喝彩声浪几乎淹没城楼。
这一战,竟是一天一夜。
风卷沙尘,倾盆大雨即刻而至,将看热闹的人群赶得狼狈逃窜。天际滚过雷声,远处一道闪电划裂混沌无边的天空。
此时,战得正酣的两个人,从城下杀到了城楼。
封逸谦忘我地扑了上来,将我松绑,几近疯狂地吻着我。我的手指只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似乎已麻木了,默默地承受他的拥抱。
“宜笑,我竟然无力保护你…这些日子以来,我深深责备自己。我一定要等敖击败袁放,你回到我的身边,我才答应即位!”
望着他惊痛交加的目光,我微笑,心里涌起甜蜜。他只是文弱男子,心里装满对我的爱恋,我还能要求他什么?相信某一天我们势必重逢,已经足够。
城楼上,只听嘭的一声大响,袁放手中的长剑几乎脱手飞出。他一个踉跄几乎跌倒,还未稳住身形,司鸿宸猛攻当头,又是嘭的两声大响,袁放便重重跌翻。
司鸿宸岿然不动,冷眼看着倒地的对手,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顺着额头不断地流淌。袁放大吼一声,原地一个纵跃劈剑的同时,司鸿宸凌空跃起,一个晴空霹雳击中对方,袁放未及站起便又踉跄倒地…
“楼家盛,你输了。”司鸿宸平静地说道。
袁放哈哈大笑,目光绝望地对着苍天,道:“司鸿宸,你还是赢了。如果还有前世的前世,我会赢你,一定要赢你!”
一道闪电照耀天光,划过袁放惨白的面容。
说罢,他袍袖一挥,步态反倒稳健地走到女墙,在一片惊呼声中,整个人跃身跳下了城墙。
我亲眼看到袁放结结实实地摔到城墙下,鲜血从他的身下不断地溢出,染红了土地,雨水又肆无忌惮地拍打在他的尸体上。
眼前的景象慢慢变得模糊弯曲,我半歪在封逸谦的怀里,闭上了眼睛。
“敖将军战无不胜——”
“新皇万岁——”
万千人众的呐喊骤然淹没了雨声、雷声。

 

我不会再伤害你了

“你真的不愿跟我吗?”
城楼上,并肩站着我和司鸿宸。他低沉地问我,我不加迟疑地摇了摇头。
在司鸿宸和封逸谦之间,我还是选择了后者。
这场惊心动魄的决斗终于结束。大雨过后,乌云渐散,澄澈的碧空下终于显出皇城绵延的轮廓。城楼上空荡荡的,可是城下已经活泛起来,不用官府督导,皇城人争相铲土挖沟,袁放坠落的地方堆起了土垒,一条环绕城墙的护城河清波粼粼,消除了皇城百姓惴惴惶惶的心情。
一切又复归了平静。
而城楼上的两个人,却无法平静下来。
远处隐隐有钟声,声音来自皇宫,一声,再一声。司鸿宸微仰着头,口吻依然带着倨傲,“你开始向往宫中生活了。封逸谦有今天,全靠我等将士浴血奋战,他的江山是我们拼死拼活打下来的。他还是少年,自古主少国疑,最易强臣崛起而生出逼宫之乱。”
“大奸巨恶,你说的是封叔吧?”我讥讽道,“无非是阿谦继位,步履维艰而已。他就是这副敦厚秉性,与所有的人完全格格不入,但是我会在他身边。司鸿宸,我并非向往宫中生活,我只是随他左右,他去哪儿我去哪儿。”
“你还在生我的气,我知道,我伤害你很深。可我告诉过你,我这是迫不得已。韩宜笑,一旦封骥当道乱政,势必形成国力大衰。你和封逸谦成了他的傀儡,你想想,后果会怎样?”
“我和阿谦对封叔构不成威胁,他真正的敌人,会是你。”
“我有我的未来!可是韩宜笑,我劝你,一旦你跟了封逸谦,你不会有未来!”
司鸿宸突然冲我狂吼,也不知道是失望,还是真的急了,他的情绪毫无控制地爆发出来,“不要拿过去的事情压我!我得到过,却又失去了,现在我想方设法想挽回,你却不给我一丝机会!韩宜笑,我也是个有自尊的人,眼看着心爱的女人投向别的男人的怀抱,我好受吗?你光看我表面嘻嘻哈哈的,有没有想过我的心在滴血?!”
“可是虞纤纤呢?”我的情绪也被莫名地调动起来,声音高扬。
“她不是你!我不止一次对你说过,难道你还不懂吗?”
司鸿宸筋络分明的手指在半空颤动,半晌,他将手放在我的肩上,力道骤然收紧。而他脸上的端凝并未松弛半分,声音近似耳语,仿佛在恳求。
“总之,韩宜笑,希望你考虑。天下共逐,扰扰纷纷,强食弱肉。唯有我能保护你,给你安全。你究竟懂不懂?”
我望着他的眼睛,只觉得胸口被一种柔软的东西堵住了,恍惚中无语以对。
他的双眸更见深邃,容颜更有霸主之气。这样的男子,强悍、卓绝…
我大概又回到以前的岁月里。可是爱的恨的,还没唱到收梢,那段苦涩经历顽固地沉淀在心底,总是散不去。
真的散不去啊!
我慢慢地清醒过来,摇头,缓缓开口:“放开我吧。”
司鸿宸茫然地顿了顿,慢慢松开他的手,眼光投向深远的天空。四处静谧得近似可怕,我心中不觉压抑起来——他的安静可以让人发疯。
他淡笑,转眼变成满不在意的模样,说道:“是啊,如果顺从我,你就不是韩宜笑了。韩宜笑,不久的将来,封骥会是我的对手,而你和封逸谦是封骥的人,那么你有可能会成为我司鸿宸的对手。”
说罢,他转身就往城楼下走。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下一阵凉一阵热的,独自彷徨了良久。
回到皇宫,我更衣后进了封逸谦的寝殿。
殿内炭火暖如春日,封逸谦正提笔批朱文,旁边伺候碾墨的宫人一见我,很识趣地躬身退出。
封逸谦抬头,放下笔,勾起一抹温存的微笑,“腿脚还伤着,又跑出去了。护城墙修缮得怎样?”
“差不多了。”
我缓步走到他的面前,他一把揽住我的腰,另一只手在我的手背上摩挲,低声道:“手怎么这么凉?以后出去多穿点衣服,冻病了我会心疼的。”
我听了,将脸贴在他的胸前,许久都不说话。
他慢慢抬起我的下巴,很近地端详我的脸,低头轻吻我,啃食着。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急促,唇舌带着狂热在我的口中搅动。我不自禁地伸出手臂拥紧他,任凭他灼烫的手在身体上揉动着。
“宜笑…”
外面似乎风起,穿过厚重的幔帐,清晰的声音仿佛就在咫尺。我生怕宫人在外面偷看,产生了怯意,不自觉地停止了与封逸谦的缠绵。
封逸谦发觉了,呢哝一句,“别管他们。”
我笑着问:“三日后就是你的大典,诏书可是拟写好了?”
“早好了,按照封叔的意思,里面还有行赏晋爵的。正要派人送去给封叔,你要不要看看?”
闻听封叔,我心生厌恶,摇头道:“不看了,我对这些不感兴趣。只要我俩过得开心、幸福,别的都是浮云,是不是?”
“好宜笑。”
封逸谦更深地咖住我,抑制不住的疯狂。我忍不住轻声笑了,双手缠住他的后背,两人紧拥着,双双倒在了锦绣软榻上。
沉沉的喘息声,我和封逸谦的袄襟罗裳尽褪。
迷蒙中,眼前是一张端凝而清俊的脸。我睁眼又闭眼,心里不住地提醒自己,不能想起那个人,不能在封逸谦身边想起那个人。
封逸谦躺在我的身上,长吁了一口气。欢愉过的他总是很疲倦,他的手十指分开,将我的手合在他的掌心。舌尖舔上我的颈窝,我想推开那股热意,鼻端一股熟悉的味道又让我心猿意马。
我睁开眼,朝他眨了眨睫毛,依顺地靠在他的怀里。
整个寝殿空茫一片的静止。
尽管前路坎坷不平,朝政风云莫测,但是我执着而坚定地站在封逸谦的一边。这是我异世生涯中最正确的选择,在以后很长的岁月里,我都投有后悔过。我祈望我和他平静地过下去,印入生命的,唯有心中深刻的爱和关怀。
但是三日后的即位大典上,一件事却彻底乱了我的心绪。


原来他就是裕王

这日与以往多了几分肃穆,风声轻柔,白云飘浮在叠脊飞檐之上。王钟撞击三下,看皇宫周围繁华绚烂,布局精致,一场隆重的新君即位大典开始了。
少年封逸谦即位,国号“鑫远”。众文武大臣匍匐跪拜,三呼新皇万岁。
我一身锦衣华服,第—次走进皇宫正殿,接受了皇后尊号,也接受了举朝大臣的三拜贺礼。
皇后,这个称呼对于我来说,陌生、不适,还略略带了怪诞的味道。俯首看眼底下黑压压的人群,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自己在找什么。我睁大着眼,在想,我真的不想当什幺皇后,我原意是想与封逸谦成一对鹂鸟,视锦如灰,飞翔在属于我们自己的天空。
而这个鑫远新朝,会是我们的天空吗?
太庙告祖之后,封逸谦正式拜封叔为仲父。他果然兑现承诺,即位明誓词也是简约而实在:新皇少年即位,心志才识多有缺失,一应国事由仲父封骥商酌处置,各属大臣无需请命新皇。举朝臣工各司其职,各勤政事。
外人看来,新皇似乎更热衷于当个逍遥皇帝。
举殿一片称诺声,竟无一人表示异议。
接下去,就是依法度论功行赏,加官进爵。
一连串的人名从司礼大臣的嘴里流出,繁缛重复的跪拜礼仪,搞得我头昏脑胀。我的腿早就麻了,额头也被累累珠簪压得血液凝滞一般。我忍不住抬起头,看殿中圆顶上龙云交缠,金姿宝相,每一个都舍如意万年的寓意,璀璨繁丽得像个巨大的花冠扣在头顶。
我的目光转到台阶下,能够一眼看见位列其中的司鸿宸。他总是罩甲鲜明、战盔银亮,像个战神傲立在群臣之间。还没轮到他受封,最高爵位的总是留在最后。他貌似安静,眼里的霉霭诡异地游离飘散,似乎他在期待什么,又像是紧张?疑惑?
这一刹那,有两个字在我心底最隐秘处突地冒出,惊悸如打雷,在我脑中轰地炸开。我不能再想,恰恰这个时候,司礼大臣终于念出了司鸿宸的名字。
“车骑将军敖平定内乱,破除乱党,扶持新皇有功,爵加三级,封裕王,另赐良田万顷,封户一千。”
裕王…
裕王…
我断续吐息,却出不了声。低头时,司鸿宸缓慢走了过来。他眼里迷离的霉霭己飘散,不自觉地勾起淡淡的笑意。
这样庄重的意境,终宄是掩不住的一缕释然,与得意。
一道诏书宣读完毕,所有的人都回过神,唯独我的半个魂儿飞上了云九天。
多少人事险难,到底是挺过来了。原来,他就是裕王。
步步精心得来的一切屈辱、生死、荣宠,原是因为那两个字啊!
为什么?
为什么会是这样?
我无声地、不断地问着自己,同样质问眼前的司鸿宸。他并未抬眼看我,连一眼都没有,从容地跪谢一切封赏行爵。下去的时候,脸上笑意盈盈的。
满殿嗡嗡哄哄的道贺声。
“宜笑,你脸色不好,怎么啦?”
我惶惶然地再度抬眼,身边的封逸谦正关切地看着我。那一刻,我吃力地微启唇片,唇齿间就似含着一块铁,声音抵在咽喉。
封逸谦带着我出了正殿,一直上了步辇都是平静的。
“我依然相信权势能征服天下,但是我知道,我不能。封敖的爵位,是封叔的意思。他无非是想以外象迷惑众人,来表示他的识才、宽容大度,那我就连他的意。一山不能容二虎,这样彼此牵制对方,对我们反倒有利,我们日子就过得平安了。宜笑,你说是不是?”
他见我不吭声,继续说道;“国事都交给封叔处置也无妨,皇印在我手里,那些大臣察言观色惯了,哪敢不需请命与我?希望一切都顺利,君臣戮力同心,一统天下才是。”
说罢一拍手,宫人们落了步辇,我恍惚抬眼,方发觉己到寝殿。
待褪去厚重的礼服,妆洗完毕,恃婢们静悄悄地退了出去,寝殿里就剩下我和封逸谦二人。封逸谦见我不言不语地坐在床榻上,自己也坐下,面对着我,握住我的手笑道:“当了皇后,怎么变傻了?”
我忽地一叹,幽幽问他:“为什么叫裕王?为什么?”
“你可以用别的封号,为什么用这个?”我固执道。
封逸谦耐了性子,解释道:“裕,衣物丰饶也。天地裕与万物。只要百姓富裕了,新朝才会显示勃勃生机,才会强大坚固,对吗?”
我哑口无言,慢慢转头,望向窗外春花烂漫。
领布的谕旨如离弦的箭,绝无追悔。司鸿宸铁定是裕王了。
金缕玉衣的主人。
以后的日子,司鸿宸会以怎样的心态对待这个封号?
能够私造金缕玉衣的人,要么富可敌国,要么权倾天下。掌控在司鸿宸手里的,十有八九是权吧?
回想起三天前他跟我说的那些话,不觉教人不寒而栗。若干时间过后,他会成为怎样的人?
袁放己死,金缕玉衣的秘密,只剩下我和司鸿宸两个人知道。而这个时候,我宁愿不要知道
也不愿去在意裕王这两个字。可是这两字在我心底深处根深蒂固,我己无法自拔。
那一夜,我又一次失眠了。
第二日我经得封逸谦的允许,去了皇宫深处的囚宫。
靖帝就被囚在那里。陪他囚禁在那里的,除了懿妃,还有虞纤纤。
我是去看望懿妃的。另一方面,很想跟虞纤纤说说话。
说是囚宫,也是普通的三进院子。高大的砖墙隔断了里面与外面的联系,当然周围布满了驻岗的铁甲兵士,戒备森严,连个苍蝇都很难飞入。
己是万物复苏的季节,这里却冰冷如深冬,连空气都似乎被冷气凝固了。我进去时,脚步放得很轻缓,长风卷过满地的碎叶,棱棱地响着。水池上的水很浅,很混,上面飘浮几枚落叶。没有鲜花,只有衰草,和凌厉的风。这样萧条破败的景色,很容易让人联想起黄粱一梦,水月镜花。


花殇

此时懿妃珊珊地迎上前来。身形如同从沉水中缓慢浮上,在我眼前一点一点地清晰。我望定她,心中莫名地收紧了。
懿妃只是普通的衣装,宛若村妇,昏黄的微光抹在脸上,皱纹叉横密布。她福身一礼,道:“皇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