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封叔派来的辎车停在了茅屋外面。
几名士兵将司鸿宸抬上辎车,我全身素缟坐在司鸿宸身边。在一片肃穆的气氛下,辎车缓缓向林子外面行驶,全体弟兄低着头,沉默地跟随而行。
出老砖高墙,封叔和几名属下等候在那里,谁都不说话,也不打招呼,送丧队伍继续向祭祀场前行。
队伍过官道不久便避开宫城,拐向一条石子小道,道路曲曲折折往前延伸,周边风景萧条,连鸟儿的影子也极少见,便是祭祀场了。那时的人都是相信神灵的,祭祀场焚烧的死人不计其数,那些孤魂还在游荡,到了半夜特别容易闹鬼,还能听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凄叫声,因此这地方极少有人经过。
石子小道遍地坑坑洼洼,辎车颠簸其中,把我颠得晕乎乎的。或许悲痛过度,加上连续几天没合眼,我全身虚浮得难以坚持,看祭祀场还有段路,便闭眼稍作休息。
忽然耳边响起一种奇异的声音,声音短促,很快就消失了。我蓦地睁开眼,环顾车内,随即拉开车帘,问外面护车的士兵,“什麽声音?”
士兵东张西望,神色紧张,“是啊,我也听到了,怎麽没有了?”
另外一名接上话,“莫非鬼出来招魂了?”
几人神色大变,队列有点乱。封叔从後面策马过来,问清情况,叱道:“大白天的哪来的鬼?看看你们,战场上杀敌无数,到了这儿胆子变得老鼠似的。祭祀场不远了,加快前进!”
辎车一路摇晃着驶入祭祀场,太祝令等人已经等候多时,见封叔出现,纷纷趋前鞠躬作揖。辎车在小吏的导引下,停在了最合适的位置。几名士兵过来,将司鸿宸抬到场地中央。
这一日的天色难得的好,天空湛蓝湛蓝的,暖融融的阳光撒下清辉,撒在司鸿宸的身上。三五个祭司装饰得宝相庄严,围着司鸿宸喁喁而念。他们手中端着青铜沙钵,用杨枝浸了钵水,不停地向空中、向地面轻洒。司鸿宸静静地躺在那里,五官轮廓在阳光下如梦如幻。
我仰望天空,眯起眼睛,心内慨叹,“司鸿宸,好风好景陪伴你,你安心去吧。”
几滴杨枝水飘洒过来,凉凉地扑上我的面,我下意识抬袖避开,不期然间,望见弯曲小道又过来一辆缁车,外表华贵,两边金甲耀眼的士兵保护,正不疾不徐地进了祭祀场。
封叔近到我旁边,眼光端望,疑惑道:“我没猜错的话,定是袁放大将军来了。一个考工令死了,怎劳他大驾,有何目的?”
我看见袁放就恨,咬牙回答道:“猫哭耗子假慈悲,他是来看戏的。”
封叔轻声“哦”的一记,不断颔首,嘴角牵起意味深长的冷笑。
这时车已停稳,不待驾车士兵驭手回身,身着便服的袁放便推开木档悠然下车。封叔迎上前去,两人假意寒暄几句,封叔面呈肃然之色,袁放也是不断扼腕叹息。
“手下阵亡,作为将帅痛心不已啊!今日听说侯爷亲自厚祭敖兄弟,那是敖的福分,我袁某怎能坐视不顾呢?你我难得在皇城相逢,侯爷义举已令袁某感佩!若无急务,敢请侯爷到我府中小酌片刻。”
封叔拱手道:“袁将军威震四方,封某理当上门拜见,不到之处尚请见谅。”
在这样的场合,两个人你来我往,接着便是一阵哈哈大笑。
我漠然地转过身,眼光缓缓投向场中央的司鸿宸。此时柴垛已经堆成三四尺高,司鸿宸的身子逐渐遮埋在里面,我望着望着,泪水再次漫上了双眼。
一切准备停当,我领头跪地,後面匍匐跪着林子里送终的士兵。祭司的吟诵开始了,那悚心略带沧桑的吟声再度响起。
魂兮归来——
去君之恒乾,何为四方些?
舍君之乐处,而离彼不祥些。
魂兮归来——
东方不可以托些。
长人千仞,惟魂是索些。
十日代出,流金铄石些。
彼皆习之,魂往必释些。
归来兮!不可以托些。
…
招魂曲正在吟得高亢处,几辆破旧的马车■当■当地进了祭祀场,上面坐满了衣衫褴褛的一群人。他们纷纷下车,杂乱地排成几列,头发暗淡脏污,衣袍缀满了各色补丁。
祭司停止了吟诵,护场子的吏员嫌恶地吆喝起来,“没看见後面有贵客吗?这里在办丧事,不是赈济放粮,走开走开,横在中间也不觉寒碜!”
里面有人说道:“我们是来给敖兄弟送终的。敖兄弟曾经关照过,如若有一天他阵亡了,我们就来给他唱上几句,祭拜一下。”
隔着持戟护卫,我听见袁放在哼笑。他转过脸扫了我一眼,话里掩不住的讥诮,“这些就是他曾经的生死囚友吧?瞧瞧都长得什麽模样,可笑啊可笑。看来他黔驴技穷,最後搞得这般落拓,老天爷有眼啊,让我总算盼到了这一天!”
接着,他高声命令吏员,“放他们过来!人多场子大,这场面让他们见识见识!”
那些囚友们哭唤着“敖兄弟”,围着场子跪满了一地。我被他们的举动欷歔不已,可又无可奈何,心中更替司鸿宸悲戚。
招魂曲又开始吟诵起来,伴着嘶哑深沉的混合之声,那声音竟像汹涌的潮水,一浪浪滚过。
火把点燃了。
死人被燃烧起来的时候,他会不会感到痛?他真的会变成一团灰尘,灵魂会飞上天吗?我胡思乱想着,眼睛仿佛被烟模糊了。感觉自己已经变成了司鸿宸,埋进火堆里从头到脚接受煎烤。
年轻的司鸿宸,他这一生从来都是主动攻击敌人,势如破竹,所向披靡。他何来这般境遇,这麽不明不白地任凭别人摆布生死?不,那不是司鸿宸!
“楼婉茹…”
我惘然抬起头,依稀听见司鸿宸换一个严肃的神情,对我说:“在这个世界,我们要学会保护自己。有我司鸿宸,就必定不能有楼家盛存在!我绝对不容这家伙在我司鸿宸头上拉屎!”
阳光刺眼,铮铮之声如穿云击石,倏然间洞穿了我的耳膜。
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量,我霍然站了起来,发疯般地冲向了柴堆。一窜火苗正在跃起,我不顾一切地踩了过去,用身子挡住了祭司的火把。
所有在场的人都惊呆住了。
我握住司鸿宸的手,颤抖地轻唤他的名字。泪水不断模糊我的视线,我不停地擦啊擦,这时候,我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睫动了动,嘴唇轻微蠕动着。
我快乐的心差点跳出来,抬起泪眼,朝着下面的人大喊:“他活着!他活过来了!”
欢呼声雷动。
匍地的人们全都起来,潮水般涌向祭祀台。
无法想象当时袁放的神情,也没再旁顾他是怎麽离开的。人们沉浸在无可言喻的欢乐中,司鸿宸活着,活着啊!
在最後一刹那,我听到了他的呼唤声。
很多年後,我依然确信,那时真的听到了他的声音。
半月余的某个白天。
小树林周围一片葱绿,芳草萋萋,上面缀满了各色野花。我站在清水河边,一对灵鸟飞掠水面,轻盈而去。
而我的心情并不见轻松,眼光转向一边的封叔。
封叔负手站着,微微眯着眼,神色淡漠,始终看不出他的情绪。
“你要我把链子还给你?”终於,他慢悠悠地问。
我果断地应道:“是的,你答应过我的。”
封叔仍是无表情地说:“可是,敖并没死,所以我还是不能答应给你。听好了,只有说服他替我做事,我才会考虑。”
他见我久久无语,倾身近前,别有深意地轻声问:“看来这链子的确很重要,你不肯说,我决然不问,看谁能憋得住?走吧,敖兄弟在屋里等急了,这些日子你可是他最依赖的人,迟早会对你言听计从的,是吗?哈哈!”
封叔的笑声从屋外到屋内,躺在床榻上的司鸿宸见我们进来,动了动。封叔赶紧上前按住,嘴里劝阻道:“敖兄弟,你元气尚未丰盈,需善加调养,这样伤势去得也快。”
司鸿宸笑了笑,不无感激道:“多亏侯爷照应,敖才恢复得这麽快。将来侯爷用得着敖的地方,尽管差遣。”
“哪里哪里,封某只是爱惜将才,别无它意。能与敖兄弟相识,也是封某三生有幸啊。等敖兄弟伤愈,封某再来皇城盘桓几日。现下俪城有急务,容当告辞,後会有期。”
司鸿宸示意我送封叔出屋。我到了外面,冷声道:“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你这样厚待他,等於救了他一命,若是现在提出来,他也是万死不辞的。”
“荒唐。”封叔脸上的笑意早隐去,阴阴地说,“这点小恩小惠就可以让他死心塌地了?他不是傻子,我封某也不性急,早着呢。”
我恹恹地回了屋,闷声不响地帮司鸿宸换药。司鸿宸见我久久不语,突然“呀”了一声,我吃惊,忙问:“可是弄疼你了?”
却听司鸿宸笑道:“你本来话语就不多,今天以为你哑巴了。”
他的脸色稍显一点红润,漆黑的眼眸懒懒地眯着,如星闪闪。我隐去了心里的不快,将药丸碾碎,又怕勺子掉落,小心地送到他的嘴里。
司鸿宸任凭我喂水给他,脸上染有几分迷离,目不转睛地看着我。我的耳根忍不住热起来,轻声说:“别这样看着我。”
“楼婉茹,你现在开始变得温柔了。看来我这场仗打得值得,知道你对我好,我心里有你。”
“肉麻。”我心里甜滋滋的,表面上不以为然,“还说什麽值得不值得,差点死…”
话落到此,他轻抬的手放在我的胳膊上,只是轻轻一动,我怕弄疼了他,缓缓俯身下去,脸偎着他。他就在我的身边,一股淡淡的药草味,以及极熟悉的男人气息。我长长地叹了口气,忍不住倚他更近。
他也在享受着这点温情,唇角漾起微笑,问:“不再生气了?”
我明白他指的是什麽事,轻摇头,“没生气。”
“是我惹你生气的。”他倒自顾检讨了,“那夜你一走,我其实後悔了。出去找你,你早就没了影。心想城门已闭,你肯定会回来的,结果等了一夜不见你来。这才有点着慌,正想出去打探你的消息,宫里传来战事急报…”
我本有一肚子话,可是见他这般真诚,心里灌了蜜似的,反劝道:“我理解,你不想上战场,就不是司鸿宸了。”
“好婉茹,好婉茹。”他伸手摸着我的脸,粗粝的手指落在我的唇上。也说不清为什麽,我的心不自禁地抽紧,眼里起了一层雾。但是我还是静静地望着他的侧脸,什麽也不说,只想听他一个人说。
“古人中箭,除了轻伤,就是王公贵胄也很难活命。我只是个小小的考工令,人命不值钱,我深知这一点。楼家盛肯定有害我之心,但是他又不得不利用我,所以一直没有下手的机会。最後一役,楼家盛的步兵排阵完全是想置我於死地,临战前我在胸上裹了一层丝绢。那是我的死囚弟兄从胡商那里盗来送给我的,我正好派上了用场。箭头入体内,会把丝绢一起射入,丝绸类一般不会被箭头割开,所以拉住衣服往外扯,可以完好扯出箭头,而不发生箭头留在体内的致命伤。没想到楼家盛如此狠毒,要将全体弟兄共葬峡谷,我心系他们安危,终是躲不过冷箭偷袭。”
我全身凛凛颤抖,屏住了呼吸。
他感觉到我的後怕,继续说:“这场战役,也是我自己赌自己。如若死了,算是天意如此;如若能活下来,与楼家盛继续斗下去。”
“要斗到何时?”我幽幽地问道。
司鸿宸笑了,手指滑过我的长发,神情变得惬意,“早晚会结束的。这事让它暂时搁在一边去,谈谈我俩的事吧。婉茹,守着我,等我伤好了,我们成真夫妻,你说好不好?”
我羞涩地埋下脸,过了片刻才轻声“嗯”地应了。再抬头时,司鸿宸早已睡去,呼吸均匀。只余下满屋子细碎的阳光,温馨而从容。
司鸿宸养伤在即,暂时想把袁放的事放下,然而袁放是不会放过他的。
那一日,林子里又有急促的马蹄声,去宫城探听情报的士兵回来了。
我刚守在司鸿宸身边,听到马蹄声,司鸿宸眸光透亮。我按住他,对他说:“别动,我去看看。”
士兵正滚鞍下马,我过去,提醒道:“大人还在养伤呢,你这般急匆匆的,难道要大人起床杀敌不成?”
“夫人,这可是跟杀敌一般重要,小的心里有气!”
“怎麽啦?”我疑惑了。
“靖帝犒劳三军,连公文告示都出了,封赏名单里竟然没有我们家大人的名字!”士兵边说,边将揭来的告示交给我。
我看了半晌,心里愈来愈沉。几名士兵渐渐围上来,听得此番消息,个个义愤填膺。
“我等跟随大人出生入死,英勇善战,冲锋在前,都是功臣猛士。袁军里面有几个抵得上我们,如今反倒没了功劳。靖帝懵懂不得知,如此对待,太伤人心了!”
“肯定是袁大将军从中作梗!弟兄们都看出来了,他是心存妒意。最後一战要不是大人下令後撤,大夥儿都死在峡谷里了!”
我将公告揉成一团,狠狠地扔在地下,毅然道:“派几个人留守林子,其余的跟我来!我要上殿面见靖帝!”
几个人风风火火到了宫城,这一路走来,我慢慢冷静下来。
靖帝原本就是袁放等诸位老将拥戴即位的,袁放的一品大将军也是靖帝册封,他们君臣同心,我这般贸贸然过去,公然指责袁放的居心叵测,一定是引火烧身无疑。靖帝固然不信,传到袁放耳边,他要是编出一番司鸿宸“不堪为将”的凭据却是易如反掌。这样,倒霉的还是司鸿宸。
事体大,必须再三权衡再作道理。
说话间看见绵长的宫墙了,我先唤过一名士兵上去打探。士兵回来说,巧的很,靖帝带了一帮文臣,去太庙祭祀天地去了。开春过後,梁汉王朝目下正值启耕农忙时期,武官经历战事後,轮到文臣忙碌了。
我心头一亮,召集几位如此思谋,方才走向通往太庙的黄土大道。
沿路有宫中内侍洒水清道,看来靖帝正从太庙出来。我正翘首观望,内侍吆喝着,将我驱赶至道边,那里聚集不少平民百姓。人们争先恐後抢占有利地形,试图最先一睹龙颜。
远处钟鼓声声,旗幡点点,靖帝为了表示亲民,正由几位文官大臣陪同下,乘坐八抬大辇舆,含笑向道边欢呼的百姓招手示意。
辇舆近到眼前,我趁人不备,避开禁军的长矛尖刀,直愣愣跪在道中央。
这样的情景我也是从电视里学来,民妇挡道喊冤,圣贤之君体现爱民如子。历史对靖帝为人有个简短的评判:虚荣迷信,又喜欢处处显示他亲民仁厚的美德。何况有这麽多眼睛盯着,我才会有如此胆魄。
果然,靖帝阻止了护卫的喝斥,和气地问道:“这位妇人是哪里人,有何冤屈?”
我高声大嚷,“民女夫君乃考工令敖,因重伤在身不能见驾,民女替他喊冤!”说完,我抬起了头。
靖帝眯起眼睛望着我,似乎在深思,接着恍然笑道:“朕想起来了,去年闯宫救小皇子的也是你!”
“皇上圣明,您还记得一介民妇。”我哽咽了,愈加装得可怜,“传闻皇上胸怀宽广,既有容人之量又有鉴人之明,果真如此。”
“你近前说话。”靖帝缓和着语气,见我走到辇舆前深深一躬,便低声问,“此番又是何事?考工令有何冤屈?”
“皇上,考工令西境受伤回来,一直为不能替皇上效忠而叫屈。去年收复皇城时,他还是个囚奴,是皇上解下敖的奴籍,并授予考工令,他回去後念念不忘皇上恩典,说皇上是雄才大略规模宏远的明主啊!”
颂词之下,我在慢慢打开靖帝记忆之门。靖帝微张嘴巴,缓缓颔首,司鸿宸在他脑海里有了模糊的影子,“敖…朕当初认定他英雄盖世,实不可多得之才,怎麽还是个考工令?”
旁边有位文臣趋前禀奏,“皇上,那个敖在西境堪称‘无敌勇士’,率领手下百余士兵奋勇作战,所向披靡,连蒙国人也是闻风丧胆啊。”
靖帝大为惊讶,道:“此事朕怎麽没听说过?”
又有文臣躬身上前,“皇上日理万机,春行朝会接踵,这点小事小议不足挂齿。”
“这怎麽是小事小议呢?”靖帝大为不满,板起脸,“分明是袁放举荐失察,竟把如此栋梁之才给遗漏了!疏忽疏忽,如若真的漏下英雄,朕将如何面对朝野公议?”
我安静地听着文臣的言语,这会儿接口道:“皇上,不光是敖,他手下的众士兵憋足了劲,一心想为皇上效忠呢。”
说着,我暗中勾了勾手指,等候在附近的众士兵冲过来,全都跪在靖帝面前。
“吾等参见皇上!”
“大敌当前,吾等定然冲锋杀敌!报效朝廷!”
“这个该死的袁放!”靖帝脸色铁青,挥袖示意众人站起,心中的怒意隐忍未发,“诸位爱卿,你等速去督查考工令敖之事,统一向朕禀告,凡事要做到褒奖有序、赏功分明!”
我们几个出了宫城,在回树林的小道上,再也憋不住内心的快乐,都情不自禁地大笑起来。
“痛快!袁大将军居心不良,这回要吃点苦头了!”
“小不忍则乱大谋。咱们大人虽然受了伤,吃亏也是福,总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
“我们跟着大人,个个前途无量!”
我微笑地看着众士兵欢呼雀跃。
虽然不能保证靖帝会对袁放如何,但是从细节上可以断定,袁放独掌大将军印,重兵在手,靖帝对他有戒备之心。袁放藐视王权,必与文官夺权争利起争端,今日靖帝身边的文臣之中,不排除有封叔重金贿赂的。
看来,朝中有好戏看了。
跪驾一事,我们并没有向司鸿宸提及。一者他伤病在身,需要静养;二者朝中风云莫测,我不希望司鸿宸为自己的仕途担忧。
日子在平静中一天天过去。
一场春雨过後,天空如洗一般的澄澈。天色转晴,阳光照得清水河愈加透明。我带了几名士兵洗衣被,木棒有节奏地捶打着,溅起无数水花。
我的神情还是淡淡的,但是比以前多了点温和,连最小的士兵都会说:“夫人,您看起来跟别人有点不一样。”
我也是好脾气地问:“什麽不一样了?”
年轻士兵稚气的脸上涨红着,硬是想不出形容词来,於是逗得旁人取笑他,河边笑声一片。
我捋了捋头发,不经意间,看见老砖高墙外颠进来一乘软轿,虽然围的是平纹毛布,但在当时算是考究的了。
我一震。
别的士兵也看见了,都抬头张望着。我命令小士兵,“去看看,究竟谁来了?”
小士兵飞跑着去看,没过多久回来了,冲着我嚅嗫半晌,才告诉我,“就是永芳楼的纤纤姑娘…”
“她来干什麽?”我忍不住急问。
“这不,大人死而复活的事都传开了,连宫城里的人都知道。纤纤姑娘得知大人还活着,就来看看。”
我恍如没有听见,脑子里摇曳着虞纤纤薄纱一样纤弱的影子,呼吸沉沉地压在胸口,越堆越厚。终於,我将手中的洗衣棒扔在衣物堆里,凶狠地骂道:“谁放她进来的?这里是兵器库,怎麽可以随随便便放外人进来?”
小士兵压根理会不到我的情绪,还絮絮解释道:“这里跟兵器库压根不是一个地方…纤纤姑娘是我们认识的,再说她要进来,守卫禀告给大人,大人同意的…”
没等他说完,我连挽起的袖子都顾不上放下,便匆匆往茅屋而去。
遮窗的布帘刚被我拆洗,自竹子的缝隙可以清晰地看到虞纤纤的影子,浅浅淡淡,宛如月光的颜色,柔得几乎就要滴水了。
我站住,定定地望着。
虞纤纤站在床前,俯身低喃着,一滴又一滴的泪水从眼角落下,润湿了手中的绢帕。仔细倾听,她的声音也变得孱弱,“原以为见不到你了…”
司鸿宸也低低地安慰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後福,不用害怕,我马上就会恢复生龙活虎的样子。”
“看你脸色,奴家略微放宽心。”虞纤纤含泪微笑,索性坐在了床榻上。
我觉得心口上仿佛有无数油星子溅开,烫得心一颤一颤的。这活脱脱就是《红楼梦》那段贾宝玉挨揍,林黛玉伤心抚慰,郎情妾意相看不厌。司鸿宸几时对我这般柔软说话过?他前段日子说过的真挚的话,难道又忘记了?
虞纤纤的指甲,修饰得圆润如薄玉,淡淡的丹寇泛着柔光,触到司鸿宸的额角上…
我大惊,绕着茅屋到门口,大力推开木门。响亮的■当声惊动了里面的人,他们都抬眼看我。
司鸿宸半躺在床上,朝我打招呼,看起来心情大好,“婉茹,纤纤姑娘来看我,你去给她倒杯水。”
虞纤纤站起来敛衽行礼,我俩的目光轻轻一碰,她旋即垂下了眼帘。然而她眼底里的一丝畏惧,终究没有逃过我的眼睛。
看来那记耳光,她还没忘记。
我一直定定地看着她,开玩笑似的,道:“我这里没有上好的茶叶,也没有什麽花茶,清茶一杯,可是怠慢纤纤姑娘了。”语气虽是客气,然而整张脸紧绷,挤不出一丝笑意。
虞纤纤早悟出我话里的敌意,淡淡地一笑,目光朝着司鸿宸,“奴家只是跟楼里请了三个时辰的假,这就要回去,改日再来拜访。”
她盈盈拜别,重重仪态显得十分得体。司鸿宸望了她一眼,眼底恍惚地晃动着一波涟漪,仿佛不舍。
“婉茹,你送送客人。”
“你跟我来。”我冷冷放下几个字,率先大踏步出屋门。
小树林里,我抚摸着软轿的外框,冷漠地扫了虞纤纤一眼。虞纤纤轻咳一声,腰板下意识地挺直。
“纤纤姑娘,以後请不要出现。实话告诉你,我不喜欢你这样的女子。”
“可是敖爷喜欢。”虞纤纤微笑道。
我闻言一愣,站在她面前,一时没了言语。虞纤纤款款说道:“夫人说的对,妓女就是妓女,我虞纤纤是侍奉客人的,自己的命背捏在别人手里,但是我有我自己的活法。你可以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将来谁活得长久,谁活得幸福,现在说不准,你我拭目以待吧。”
说完,她换上一个清廖的微笑,弯身进了软轿。
软轿有节奏地颠着,出了林子,在老砖高墙一带消失了。
我无端端被虞纤纤将了几句,对她的聪明始料不及,心中的挫败感排山倒海。等到了茅屋,脸上却不敢露出情绪来,很平静地收拾屋子。
虞纤纤,这次我又对你刮目相看了。哼,你说得对,谁活得长久幸福,早晚能分出高低!
“婉茹,回来怎麽没见你说话?是不是又跟纤纤姑娘斗气了?她是客人,大老远跑来看我,你要宽以待人,以前的事不要放在心上。”
司鸿宸见我良久不说话,引逗我,故意把後面一句咬得很重。
我的情绪好像被猛地一扯,便再也装不下,阴阴说道:“以前啥事啊?早就忘了。就怕纤纤姑娘没忘,不然她不会不顾一切来看你。”
司鸿宸脸上露出吃惊的神情,接着不由自主地轻笑起来,笑意难以遏制,他不得不抚住绷带,“楼婉茹啊楼婉茹,还在吃她的醋啊?我受了伤,作为老朋友,过来看看也是应该的。你这小鸡肚肠,笑疼死我了!”
我没好气地应道:“你以为这里是你的那个年代啊?走了虞琪,又来个什麽马小姐,随便你怎麽风流快活。这里是古老的年代,男女之间没有老朋友之说,他们的脑子都很封建的。”
司鸿宸停止了笑,目光变得迷蒙起来。我有点害怕他一本正经的神情,知道他严肃的时候,总有事情发生。正暗自猜测着,司鸿宸朝我招手,“你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