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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劼恼怒地喝问一声,回了房间,砰地关上了门。
十天后的某个夜。
月亮在云层里时隐时现,满府寂静只闻得三声更鼓,偌大的晟阳王府笼罩在浓浓的夜色之中。
裴元皓却起来了。披上了厚重的裘袍,没有惊动任何人,悄然出了房门。
内院的厢房位置被高大的梧桐掩蔽,前面是粼粼的荷花池,屋檐下一盏琉璃纱灯在夜风中摇晃,池水扯出一道五彩霓虹,让裴元皓能够清晰地望见池畔的动静。穿过花茎,面对着水池,他止了步。
果然,阿梨静静地坐在池畔,月光剪起她纤柔的背影,茶色的棉裙在灯下如花绽开。裴元皓默默地望着她,陷入了沉思。
将近十日,他看不到她脸上的微笑。
这个明艳的女子,欢悦是因为杨劼,冷寂也是因为杨劼。即便他有纵横天下的才情,在她眼里不如杨劼的一颦一笑。而这些天,她更是恢复了以往的生疏。她伺候他,为他整衣铺被,弹一段琵琶,仅此而已。
他略微整理思绪,轻咳一声。阿梨转过脸来,半明半暗的光下,看不出神情。看见裴元皓出现,她站了起来。
“怎么不去睡?”
略带责怪的话一出口,连他自己都惊诧于声音的深沉。或许这样寒冷的天,把人的情绪都冻住了。阿梨“嗯”应道,手背下意识抚过脸,那里泛着的水光闪了闪。
裴元皓吁了口气,若无其事地说话:“后天就要搬到城南区,是不是舍不得离开这里了?”
阿梨含糊地应了一声,低着头慢慢走。裴元皓脸上这才浮起一抹笑意,摘下身上的裘衣,披在她的身上,一只手顺势拉住她,牵引着她往厢房走去。
感受到她的手的冰冷,他握她更紧。阿梨心头一暖,一时辛酸苦辣交织而过,竟然忘记去摆脱他。
十天来,她日夜被郁悒煎熬着。虽然她向来是迁就杨劼的,也渐渐明白过来他与袁黛儿交往,有不得已的原因,但是她还是无法释然。因为内心的那份倔强,她强迫自己不去找杨劼,而相思如疯长的藤,缠得五脏六腑都要碎了。
裴元皓一直送她到厢房门口,站定,一字一句告诉她:“以后,我不希望再看到你心事重重的样子。如果你不高兴,我的感觉也会不好。”
阿梨真心地表示自己的歉意,“对不住,奴婢谨记大人教诲。”
裴元皓这才满意,眼望荡荡天光,放软了声音,“我唯一能做的,就是那日能让你开心。”
“大人要怎样?”阿梨惊奇地问。
在这样的夜色下,她的眼睛清澈晶亮,好像透过它能够望见遥远的地方。裴元皓的手缓缓举起,想去抚摸,手指停在半空中,又放了下来。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他狡黠地眨动眼睛,口气前所未有的轻松。接过她递过来的裘衣,不再多言,走了。
月光渐呈浅淡,耳畔传来夜风轻柔吹落树叶的细微声响。裴元皓修长的背影隔着树荫,时隐时现。阿梨有些失神地望着,直到他步履声消失在夜色中,才回房入寝。
两天后,位于城南的覃府上空,突然炸响了第一记炮仗,紧接着,震耳欲聋的鞭炮声响彻整个城南。人们从四面八方往巷子里涌来,望着金漆泥金的朱门,和外面车水马龙的热闹景象,惊诧的,不平的,叹羡的,窃窃之声此起彼伏。
凡是去过覃府的客人,许多年以后仍对那次的华筵津津乐道。不光是豪华精巧的装饰、流水般不尽的珍馐佳肴,还有那暗香轻撩的美娟歌姬,莺歌燕舞。
最让他们难忘的,是新府的女主人,晟阳王的新宠阿梨。
天如水,花艳杂娇云,正是笙歌齐发风光好。在众人翘首以待中,阿梨身着繁丽叠缀的花鸟纹饰锦服,在一群小俾花团簇锦下,一路迤逦这款款走到众人面前。坐在主席上的裴元皓放下手中的酒盏,含笑朝她伸出手。
四周变得安静,在人们惊艳的目光下,阿梨脸带微笑伸出手去,以一个轻盈的姿态行礼,直接坐到了裴元皓的身边。众人这才纷纷落座,欢喧哗声丝竹声又响起来了,一时众宾欢饮,觥筹交错。
裴元皓带着淡淡笑意,侧身举杯与阿梨共饮。阿梨断然在座,脸上也是一抹略带寒凉的笑,眼光掠过众人。这种场合、这些诶诧异的目光,她已沾染了一年,怎不熟悉?唯一不同的是,便是这些人的身份——全是他裴元皓请来的皇孙贵族,虎将枭雄。
为此,她是心存感激的。裴元皓此番大肆铺张的目的,就是告诉世人,从今往后,南街喜春坊那个阿梨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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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卷 【折之卷 不道人间】 浮华
一个崭新的阿梨出现在世人面前,正无限风光地端坐在万顷花海中。但是她深深知道,世间众生对她刮目相看,除了美伦绝艳的姿容外,重要的她是晟阳王裴元皓的女人。可这有何关系?那些嫉恨的目光、蠢动污浊的评议,都不过是细枝末节,裴元皓是不会放在眼里的。而她呢,也根本不在乎。
这个叫裴元皓的男人,似乎也着实被她这番妆扮惊艳,此时他饶有兴趣地注视着她,嘴角是扬起的,眸光有光彩隐隐闪动。他侧身靠近她,近似耳语:“人生得意,欢娱有限。阿梨,开心点。”
这就是裴元皓所说的让她开心吧?而其实,她还是不开心。 杨劼的影子在眼前晃动,她忍不住又酸楚起来。此时此刻,他是否也听到了覃府上空 的鞭炮声,是否也像她这般的在意呢?
正厅张灯结彩,筵席满当当铺开,中道红毡相隔,一眼望去分外繁闹。众人纷纷举盏趋前道贺,美酒漾动,恭维声不绝于耳。
“裴大人雄才伟略,朝野服膺,又得绝代佳人,可喜可贺啊!”
“美人配英雄,才能成就传世佳话。裴大人,您可不要光金屋藏娇啊,我等还想把此段佳话传入史册呢!”
欢声笑语蜂起。裴元皓心情甚好,满面盈着淡笑,眼光有意无意扫向身边的阿梨。而阿梨却只低着头,一言不发。
正笑闹间,府门外遥遥一声唱和:“皇上驾到!太子殿下到!”
众人愕然,匆忙起身迎驾,纷纷匍匐跪在厅外青石道旁。阿梨也是一脸惊讶,裴元皓不慌不忙拉住她的手,轻笑,“果然来了。”
阿梨随裴元皓刚到厅外,便见一抚伞盖从影壁出现,一群粉黛女子鱼贯而入,紧接着有人踩着红地毡上了青石道。当先之人明黄斗篷墨绿玉冠,清癯黝黑须发稀疏,阿梨一眼就认得是统正皇帝。后面亦步亦趋跟随一名少年,散发未冠身形清秀像女子,与统正倒是相映成趣。阿梨正猜测着,统正笑呵呵朝裴元皓打招呼。
“元皓,新府设宴,朕过来凑个热闹!”
“皇上国事繁忙,微臣岂敢惊动皇上?”
裴元皓和阿梨躬身接驾,统正皇帝亲昵地拍拍裴元皓的肩膀,对阿梨便是一阵端详,开玩笑道:“南州果多美人,羡煞朕啦!”裴元皓自是几句谦言,示意阿梨,“去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袁铖正懒洋洋靠着筵席,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视周围,一手抓了几粒瓜子,随意放在嘴里。阿梨过去几步盈盈施礼,袁铖也不看她,随口一吐,瓜子壳正落在匍地的官员脑门上。
阿梨不禁抬眼,袁铖脸上的表情看得分明,心里不由一咯噔。这个太子眉宇妖娆,眼眸深处却犀利阴鸷,全然没有免冠少年该有的清纯开朗。
盛宴重新开始,众臣个个庄容肃然,全然没有先前的聒噪喧闹。统正见状笑意盎然,朝陪在一旁的说话,那话也是说给众人听的,“论说你府里不缺镶金涂银的,朕实在想不出赏赐什么好了,元皓又是趋风附雅之人…仓促间选了宫内舞妓若干,与众臣共欢如何?”
众人顿时亢奋,山呼万岁。 随着内侍传呼之声,阿梨熟悉的笙乐悠然响起。一群粉翠百蝶宫裙的舞姬袅袅而入,千重瓣,花娇艳,悦耳的歌声,不能再熟悉的舞姿…仿佛有一根丝线,将深刻在记忆里的片段,一一串起。
“七月六,瓜果没庭中,乞巧穿针儿女技,在天在地誓深宫,银汉自空空。七月七,驾鹊拆离衰,尽管绸缪今夜里,情魔难障太阳红,分手各西东…”
酒香馥郁又杂了檀香的香气,莲花初绽美人涉水,阿梨看见芷媚了。
芷媚裙摆轻舞,容貌如初,嘴角仍是清幽幽的浅笑。她优雅自若地挥动长袖,盈盈顾盼间,她朝着阿梨似有似无地眨了眨眼。阿梨几乎忘了呼吸,冲动地想站起来,有人在身边及时按住了她。 她侧脸,裴元皓若无其事地赏舞饮酒,厅内璀璨的光华投在他的面上,那眸子泛着暖色。有清清的水雾迷蒙了阿梨的眼睛,她又动了动,他握着她的那只手骤然抽紧,用了用力。
“你安排这样做的,对不对?”她低颤着声音。
原来这才是他所谓的让她开心啊!阿梨感动得无语凝噎,她低下头,一滴眼泪不争气地掉落在他的手背上。 他抚摸着她的手,细细低语:“你去后园,正祥会带芷媚姑娘出来,你们好好见个面。”
阿梨恍惚起身时几乎没人留意,席上所有人的目光被浣纱舞吸引,那曼妙的舞姿看得众人如痴如醉。阿梨出了后厅,一路迤逦向后园走。
冬日的白天短暂,眨眼黑夜临近。覃府上空燃起五彩烟花,仿佛繁星在闪烁。空气中弥漫着烟雾的味道,寂寂无人的后园能闻得到花香,还有阿梨兴奋的心跳声。没多久,水榭一带传来紧促的脚步声,阿梨欢快地跑去迎接。
“芷媚姐!”
两个女子的眼眸中泪光闪闪,却都含笑望着对方。此际在都城相见,实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寒深霜重冷月天,她们的话语却比滔滔江河,说都说不完。
风起,芷媚身上藕色织锦的斗篷展开抖落,三五个花瓣扎绣于其上,绚烂却不张扬。里面虽着那身舞裙,可看外表又全不似宫妓打扮。阿梨忍不住问:“芷媚姐,皇上他…”
芷媚垂眼,唇际只略有笑意,“我已经是皇上的女人了。”
阿梨微蹙起眉,直言不讳道:“皇上什么名分都没给你。”
“在皇宫里,做一个真正的女人不容易,感情永远是一个奢侈的话题。连感情都难求,求名分又何用?”芷媚的话里已隐隐带了一丝讥讽。
阿梨惊讶万分,却听得芷媚继续说:“皇上是人间至尊,我不过是南州城一名小小的红妓,他能够想起我算是顾念我了。没人会希望我备受荣宠,希望我始乱终弃的大有人在。阿梨,没有什么可惊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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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卷 【折之卷 不道人间】 相知
“不,芷媚姐,你的想法我不能苟同。”阿梨目光莹然,断然道,“如若我把心掏给了他,我希望我是唯一的。”
芷媚摇头苦笑,用一只手在阿梨手上拍了拍,“若在两年前,我也是你这般的傻。人世间的事复杂多变,男人对我们不过是一瞬的惊艳,只是一瞬罢了,成不了曲的。”
“不…”阿梨挣扎着想反驳,想告诉芷媚她和少爷就不会。可一想到杨劼,声音变得弱了。她缓缓低头,一弯颈脖宛然雪色,眸光盈盈更见妩媚。芷媚默默凝视着,眼前鸾鸟花纹极华贵的贡缎,一眼可见千色万缕绣工精良,不由无声地叹口气,“阿梨,你的命会比我好。”
最后一簇烟花划过天际,映得整个覃府如琼楼玉宇。漫天璀璨过后,天色愈加漆黑,丝竹声笑语声仿佛遥在天边。彩灯燃起来了,从后园到府门次第绽开,蜿蜒如一条巨龙。在这样的夜色中,裴元皓的新府盛宴走向尾声。
阿梨站在紫锦楼上,清风将酒香稀释得愈加淡薄。府门一带彩灯通明,御用黄盖掌扇列位。一群花艳舞姬拂花穿柳,正鱼贯向外面走去。中间的一位回过头,阿梨知道,芷媚在向她道别。她抬手向芷媚挥动衣袖,依稀中,芷媚最后的话语在耳畔盘旋缭绕。
“他们说裴元皓大人阅女无数,却从来没有对美貌女子一掷千金过。他重金大修覃府,甚至连皇帝也帮他取悦你,说明他对你动了心。阿梨,不要犯傻。抓住他,杨少爷只是你少年时的一个梦,裴元皓才是你可以依靠的人。”
阿梨轻摇头,望着耿耿皎月,心想,“芷媚姐,你还是不了解我。少爷何止是我的一个梦,他是我的全部啊!”
曲终人散,四下里静极了,陪着阿梨的只有梨树婆娑的疏影。春天的时候,覃府的梨花是否像南州一样的繁盛?阿梨还在遐思,却听得楼下有人说话声,不觉低头看去,只见正祥提着纱灯,引着裴元皓往这边走来。
她一惊,撩起裙摆急急下楼,正要接住正祥手中的纱灯。裴元皓的脸色泛着红晕,那目光也是迷离的,定定地看住她。阿梨一震,随即低下头,裴元皓露出笑意,猛一伸手将她揽在怀中。
他的身形不稳,几乎是半倚着阿梨。呼出的气息浓重,又伴着馥烈的酒气,让阿梨站立不稳,那股热又腻得人极不舒服。 “大人,你喝醉了。”
裴元皓大笑起来,“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好久没这样痛快了!”
阿梨苦笑,问正祥:“大人喝了这么多,你怎么不劝阻他?”
“小的好多年没看见大人这样开心啦,心里替他高兴,忘记怎么劝阻了。”正祥调皮地伸伸舌头。
阿梨无奈,吩咐正祥一起将裴元皓扶到房里去。转过油漆透亮的屏门,前面横排着一字儿的花墙,便是第二进。此处修缮得别致幽雅,几处亭榭,九曲红栏的复廊尽头就是裴元皓的寝房。房外竹影扶疏,与阿梨的房间隔水相望。
重重地躺倒在床榻上,裴元皓就发出了轻微的呼噜声。阿梨褪去了他的衣靴,又绞了热棉巾给他擦脸,忙乎了半天,见正祥告退想走,便差他去厨房拿些醒酒的药过来。谁知正祥一去不再回来,阿梨想想不放心还是自己亲自去取。刚要起身,裴元皓的手动了动,一把拉住了她。
他的手劲很大,却暖暖的。阿梨吃了一惊,迟疑了半响,终究还是坐在他的身边。
“开心吗?”他问,声音很柔软。
“ 开心。”阿梨也低低地回答。 裴元皓不知为何满足地叹了口气,昏暗的烛光下,迷蒙的眼里有什么熠熠的光芒在闪动,“自己还是少年的时候,有一次毒性发作,我痛得昏死过去。昏沉中,感觉自己站在疆场上奋勇杀敌,吼声如雷,气吞山河,大批大批的敌人在眼前倒下。醒来后喉咙果真嘶哑,身上的痛苦却消失了。这样过了半年,毒性一直没有发作,这是有生以来最长的一次…我以为这该死的毒永远不会缠住我了,很开心,拉着正祥喝了很多酒…”
他深深地呼吸,口中弥散着浓重的苦涩,在他还没把故事讲完,已经灌满了心口。
阿梨倒了些水,让他就着碗沿慢慢喝,一手禁不住伸出,覆在他的额头上。她的手柔软凉滑,让他说不出的舒服受用,甚至有了依恋的意念。
“就这样陪我。”
他拉她更近。一侧身,将发热的面颊枕在她的小手下,闭起了双眼。
阿梨并没抽出手,默默地坐着陪他。直到轻微的呼噜声再度响起,烛花啵的一声爆裂,一汪烛泪滚滚而下。
她无端地叹了口气。 覃府的第一个夜,阿梨就是这样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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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从小被伺候惯了,他一直以为阿梨只是生气而已,过不了多久又会笑盈盈出现在他眼前。可十天半月过去了,阿梨的倩影总不出现,他的心便忐忑了。
裴元皓欢宴那夜,燃放起来的烟花把旅舍里的客人都吸引住了。人们推开窗户,对着覃府方向指指点点。特别是男人们,对裴元皓褒贬不一,议起他的姬妾却个个眉飞色舞,时不时带着酸涩涩的戏谑腔调。杨劼听不下去了,独自直奔覃府。
覃府上空烟花烂漫,杨劼默默地站在小巷僻静处,心刀剐了似的难受。烟花散去,夜色渐重,他站得也累了,就想走回旅舍歇息去。出巷口没走多远,迎面颠过来一乘落帘单人轿,杨劼低着头从轿子边经过,却隐隐闻得有股麝兰的清香。
杨劼心境一闪,隐身到人家院墙角落,伸出头偷偷观察前面的动静。那轿子在巷子口停了,帘子一动,从里面走出一个女人。
月光将她的身影拉得波动不定,她似乎在吩咐着什么,声音很凝重听不明白。杨劼还在纳闷,覃夫人整了整身上黑色锻氅,独自一人进了巷子。
巷子前面就是覃府,她去干什么呢?
带着这个疑问,杨劼一夜未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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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卷 【折之卷 不道人间】 求证
第二日覃府授课,覃小少爷趴在书案上尽打瞌睡。杨劼多次提醒,小少爷显得烦了,嚷嚷着要停课歇息。
“咋夜可是没睡好?”两个人关系熟稔,杨劼还是关心这个小孩子的。
“是我娘没睡好。半夜三更跑到我房里,抱着我哭了一夜。”覃小少爷揉着眼睛,嘀咕道。
杨劼恍悟。邰府修缮得再华丽,原先毕竟是覃夫人姐姐家的。咋夜她去了那里,必是触动满腔心事吧?而自己咋夜不也是满心凄凉吗?
世上最得意的,就是那个裴元皓了。
他一路走一路想,阿梨留在邰府,而自己这样与她僵持着,得益的反倒是裴元皓了。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如此下去,不等于将阿梨往裴元皓怀里送吗?不行,无论如何要见着阿梨,两人冰释前嫌才是正理。
许是想得出神,连袁黛儿站在旅舍门口,也投注意。
“杨劼!”袁黛儿向他挥手,声音脆亮。
杨劼左右张望,不满道:“不是跟你说过,别乱嚷嚷。”
今日的袁黛儿显得格外的兴奋,叽叽咕咕说话:“母妃要见你。杨劼,这次可是不同了,母妃松了口,说等见过面,回去再考虑考虑。”
杨劼闻言一征,随即苦笑道:“上次已经见过面…”
“上次是上次,这次是这次。快去快去,母妃已经等了半个时辰了。”袁黛儿不容他多想,拽拉着他的衣袖。杨劼一时无法拒绝,无奈上了马车。
不久到了靠近皇城的街面,马车慢慢停住。坐在对面的袁黛儿对着杨劼嫣然一笑,许是也有点紧张,关照道:“母妃要是问得啰嗦,你也不要在意,这可是关系到咱俩的事。”
“知道了。”
杨劼头皮发麻,又不得不答应。闻言,袁黛儿方满意地让他下车,另吩咐车夫将车赶到不远处等消息去了。
冬日的空气寒冷干燥,酒肆铺子绵延数里,西风刮得锦旗窸窣作响。腊月将尽,家家户户张罗着过年,沿街时有买卖吆喝声,讨价还价声。杨劼走在路边并不打眼,那地方也熟悉,拐进一个小弄便是上次去的茶馆。
里面的婢女模样的迎上前来,恭谨地施礼,“杨公子,这边请。。”引着杨劼进去。
静心师太倚在窗前,顺着动静缓缓转头。她定定地注视着他,眸光深幽难懂。头上的青帛几乎垂及肩下,映着窗外萧萧景色,愈发衬得她脸色憔悴至极。
心中好似被挑起的弦骤然绷紧,杨劼躬身行礼,声音含了几分艰涩。静心师太此时才勾起一缕淡笑,望住他道:“请杨公子对面坐。”
杨劼坐定,婢女进上香片酽茶。茶盏也是上等的梅青透釉青瓷杯,婢女伺候得也仔细,只闻得轻微倒水声。待婢女告退,杨劼不自在地抿了一口,首先说话:“恕小的直说了吧,三公主的事是不是惹师太很生气?小民只是跟她交个朋友,如果有辱天规,万望师太宽谅。”
“不,贫尼不是这个意思。”静心师太倏然一惊,苍自的脸放泛起一丝绯红。
杨劼心里冷冷一笑,事情果真不是袁黛儿说的那样。虽是皇家人,说到底她们是孤女寡母,静心师太知道女儿继续与他交往,硬的不行来软的,她是想用另一种圆滑的方式来阻止他扪吧。
静心师太又缓襞说话了:“杨公子是个读书人,文质彬彬,温文尔雅,上次贫尼爱女心切言语欠考虑。黛儿很喜欢你,说你前程远大,心怀鸿鹄之志。这些日子贫尼寻死着,这样阻止你们是不是有点过了。”
杨劼的眼皮急剧跳了一下,渐渐变了神色,满面茫然。
“玲琥寺离皇城路程不近;贫尼也就半日闲工夫;想多了解了解杨公子。”
静心师太的唇角勾起一道弧线,笑了一笑,眼里就浸了莫名的光泽。那眸光温软柔和的,竟然令杨劼心生惊惶,他慌乱地低语一声,“上次已经问过了,没啥可以多了解的。”
“就问点索事,杨公子切勿过虑。”静心师太见杨劼犹犹豫,缓缓一笑,声音放得格外平和,“你说你父亲在南州做个小官,那个衙门的。”
“南州城内…管事。”
“不用吞吞吐吐的,贫尼只是想知道而已。”
杨劼自觉瞒不住,只好回答:“杨靖业。”
“杨靖业 是不是南州太守?听说年后他要调到都城了。”静心师太竟然对官场十分熟悉。
“是是…”
“你既然是太守府公子,怎么会独自跑到都城,沦落到这番境地?”
杨劼重重咳了几声盘,全身惊骇得腻热,连额角都是细密的汗。他惶惶然抬头,正撞见静心师太死盯着他,眸底就像夏日炎炎欲燃,灼人眼目。
“那是家事,不便回答。”他竭力镇定自己,声音却细如蚊蝇。
但是静心师太步步紧逼,不给他喘息的机会,“我问过邰府附近的人,你曾经三番五次打听邰宸一家的下落,为什幺?宣平三年春天杨靖业有没有来过都城?那年你娘真的十月怀胎生下你吗?”
杨劼终千坚持不住,霍热然站起来,圆台上的茶盏摇晃了几下,茶水漾了出来,他顾不得这些,狠狠地瞪着静心师太,道:“打听邰府是我好奇。宣平三年的事我哪知道?还有,我娘亲辛辛苦苦把我养大,你这是亵辱死人!”
“杨劼,这些事可以查出来的!你只要老实告诉栽,我…不会害你的!”
静心师太早已失态,她也站起来一把拉住杨劼,眼中有泪欲滴,满含悲凉。
杨劼一怔,不加犹豫地甩了袖,脸上怒意丝毫不减,“我离家出走是我的家事你要是想抓我得有个罪名啊!真是笑话,你一个尼姑跑到这里来问这些无聊的事,还是管好你的女儿吧!”
说完气冲冲往外走。
静心师太望着他的背影,眼中的泪终于落了下来。
(说明:上一章将修缮一新的“邰府”写成“覃府”,有误,特此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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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卷 【折之卷 不道人间】 麝兰
也就在这日清晨,刚盥洗完毕,阿梨出房门不久,裴元皓接到了正祥的禀告。
“大人,您这招灵光,蛇开始出洞了。”
裴元皓眸光一闪,“有何动静?”
“昨夜府门正对面巷子口,有人摆案烧香过。”
“快去看看。”
巷子口树荫下,地面果然余下一抔锡箔灰,三支清香插在泥土堆上,燃香已烬,隐约嗅到残余香气。裴元皓用食指拈了一些,凑到鼻尖细闻,笑了笑,“咋日是邰宸四十阴寿,果然勾起某人的追思之意。”
“大人,是不是杨劼?”
“不像。杨劼只是毛头小子,根本想不出来。何况这香好像不是普通的香。”
裴元皓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灰土,命令正祥,“仔细把这些香灰收了,去都城各大佛品铺打探一下,此香为何香,最近有谁来买过?”
买香祭祀本是民间常有的事,正祥以为会费很大周折,岂料才走了三家店铺,掌柜的闻了闻,道:“此是麝兰香,名贵之物,小店供不起。官爷还是上都城最大的一鼎居问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