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茱儿咽下面条,舔了舔嘴唇,实话告诉她:“两年前,我跟着我阿爷到江宁游商,乘船途中遇见月娘泛舟游湖,她养得那只波斯猫落到河里,我给捞了上来。”

她说的简单,当时的情形却不是一句话两句话说得清的,两条船隔得不远,月娘船上除了两个小丫鬟就只有一个船夫,那猫儿噗通一声掉下水,吴茱儿听到丫鬟尖叫,只当是有人掉下去了,她仗着水性好,想也没想便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游到跟前才发现是只猫,顺手就给捞了起来,为此挨了两爪子,挠破了脖子。

“啊,我想起来了,是有一回月娘的酥酥掉进河里,原来是你救的它,”红袖心直口快道:“酥酥可是月娘的命根子,难怪她会结交你这个穷小子。”

说完才觉得这话不是味儿,吐了吐舌头向她道歉:“我不是在骂你,你别恼了我。”

吴茱儿摇头笑笑,根本就没生气。“快吃面吧,等下糊了。”“好!”

饭后,红袖本来安排吴茱儿睡在这间房里,吴茱儿怎么肯,她又不是没丁点见识,这样的好屋子都是客人使银子才能住进来,睡一夜就得把被褥重新换过,她一个白吃白住的,哪能糟蹋人家的地方,有个柴房将就一晚上就不错了。

红袖见她执意不肯,无奈之下,只好让她去睡偏院的杂物间,那里有床有窗子,至少比柴房好多了。

吴茱儿将她的担子和箱笼都挪到了杂物间,老驴子拴在马房,回过头打了一盆清水洗脸。时辰不早,红袖安置好她,打了个哈欠便说去睡了,嘴里念念叨叨:“看样子夫人她们得到天明才回来呢,讨厌,下回再留我看家,我就偷偷跑出去。”

吴茱儿掩上门,将洗脸剩下的半盆水放在床脚,脱了鞋袜,挽起裤腿放进去双脚,水有些凉,她飞快地把脚丫子洗干净,甩甩水珠,蜷起腿儿上了床。

累了一天,她几乎是沾枕头就睡着了,杂物间有股子潮气,却不影响她的睡眠,没一会儿就响起细细的鼾声。

......

黎明时分,一艘精致的双楼画舫缓缓地停靠幽兰馆一侧的河畔,船上灯火阑珊,影影绰绰。岸边早有两名水手等候,待船停稳,一名潜入水底固定船锚,一名扛起沉重的艞板搭在船岸之间。

一行罗衫轻绸的米分妆丽人施施然地从画舫里走出来,有者以帕遮面,掩口哈欠,有者说说笑笑,浑不觉累,这些女子,俱是年轻貌美,娇柔多姿,一时间香气萦绕,倩影迷眼,乘着岸边薄薄白雾,若有外人瞧见此情此景,只当是哪里来的一班仙子下凡游玩呢。

前面这一群尚是人间颜色,叫人眼花缭乱,只见最后走出来一位小姐,着一袭碧蓝水袖,翩若惊鸿,举头凝望时,露出一张白璧无瑕的脸盘,西子眉妆,一点绛唇,三分柔弱更有七分幽艳,甫一露面,就将这满船的美色都盖过了。

这位绝代佳人由婢女扶着上了岸,不与姐妹们漫谈,沉默地沿着青石板铺就的阶梯而上,从后门回到幽兰馆。走往茶室的姐妹看到她独上绣楼,出声唤道:

“月娘,你不吃了早茶再睡么?”

月娘轻轻摇首,脚步未停。众姐妹目送她进了绣楼,面面相觑,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她这是怎么了,出门的时候不还好好的么?”

“换谁拨了一整夜的琵琶,能不使性子吗?哎,夫人不知怎么想的,明明那位‘贵客’不需咱们伺候,夫人偏偏喊了咱们一群人去陪着,结果就连那一位尊荣都没见着,白熬了一宿。”

“嘘,这话可别叫夫人听见了。走吧,咱们吃茶去,吹了一夜冷风,我头疼着呢。”

众女相携进了茶室。

绣楼里,月娘坐在镜前卸下发妆,望着镜中的美人,双眸黯淡无光。

“喵呜。”浑身雪白的波斯猫一跃跳上她膝头,卷起尾巴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卧着。月娘轻轻抚摸着它的后背,突然出声问到身后为她梳头的婢子:“你是什么时候被卖到此地的。”

“小姐,奴是五岁就被爹娘卖了,起先在人牙子手里讨生,后被卖到此地,多亏夫人好心收留。”虽说都是贱命一条,可进了幽兰馆,总比被卖到戏班子当米分头要好运得多。

闻言,月娘自言自语道:“我八岁时,家里光景还好,爹爹原是青州知县,娘亲也是大家闺秀,后来舅父蒙难,我们一家老小都被株连,男丁发配充军,女子则进了教坊司。恰好夫人与我家中长辈有旧,便花重金将我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捞了出来。”

可她没有嫁人,便不算从良,依旧背着乐籍,要在这风尘里打滚。夫人常是说,如有一日她遇上个真心待她,又不嫌她出身的恩客,就放她从良。然而她越是等待,就越是明白,那一天遥遥无期。

“歇着吧。”

月娘收起愁绪,却卧床难眠。

与此同时,幽兰馆另一处,吴茱儿却是早早就睁开了眼,她习惯了早起,从不赖床,醒了便一咕噜爬起来,打着哈欠穿好衣服,端着水盆到外面去打水洗脸。

先把自己收拾妥当,换上一双干净的草鞋,再将担子挑出来,去马房牵上吃饱喝足的老驴子,给它挂上箱笼。她站在一墙之隔望着沉睡中的绣楼,踟蹰了一会儿,便牵着驴子转身走了。

红袖这会儿一定还在休息,她只能不告而别,走得迟了,担心那几个无赖昨日不甘心,今天会在路上劫她。

吴茱儿从偏门出来,脚下是一条石子小路,两边草丛上沾着露珠,空气清凉。小路尽头就是河岸,她一眼就看见岸边停泊的那艘高大精美的画舫,晨雾朦胧看不清船上的情形,她只瞄了两眼,便绕道离开。

走出十几步,忽而听到那画舫上传来一阵铿锵有力的乐器声响,她驻足倾听,竟是有人在拉胡琴,那调子陌生又古怪,说不上好听,就像是有人握着一柄威风凛凛的大刀,非要舞出剑的飘逸,别别扭扭的,让人浑身不得劲。

吴茱儿蹙起眉毛,一手摸到腰间的竹笛,蠢蠢欲动想要把这调子重演一遍,可是她手上有伤一动就疼,吹不得笛子只好作罢,暗暗记住了这古怪的调子,日后总有机会试一试。

伴着这一曲古怪的乐调,她牵着驴子渐行渐远。

......

日出东方,吴茱儿赶到城门口,有路引子在身,只交了十个铜板就能进城。

城门入口处竖着一面石墙,墙上常年张贴着官府的告示,通知一些要事。告示底下密密麻麻围着一群人,吴茱儿牵着驴子,便没往里挤,再说她不识字,看了也白看,就盯着书生打扮的行人走开,追上去打听。

“这位相公,请问那告示上写的什么呀?”

被她问到这位读书人先是叹了一口气,才道:“还能是什么事,幼主登基,后宫无人,朝廷下发官文要在民间采选,哎,这天底下的女子又要遭殃。”

要问这书生何来的感慨,就要提起太祖在位时候为了杜绝外戚专权,立了一项规矩,历来皇后都是从民间选取,凡是身世清白的良家女子,从十二岁到十六岁皆作备选。

切莫以为这是什么好事,就连寻常老百姓都晓得——宁做穷人妻,不图帝王妃。

要知道送往京城的几千个人选里,最后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个人能够脱颖而出,封后封妃,剩余的那些就凄惨了。运道好的被放回家乡,却难再嫁,其余的不是死在路上,就是被达官贵人私自扣留,沦为玩物。

所以提起朝廷采选民女,老百姓都是又惊又怕,谁都不想把女儿送去任人糟蹋。

书生摇头叹气地走了,吴茱儿又望了望墙上的告示,想起她阿爷一句老话:荣华富贵也要有命享。

第四回 巨阉

明珠王朝自太祖皇帝一统天下以来,便在全国十三行省各设“承宣布政使司”,统辖政事;设“都指挥使司”,掌管军事;设“提刑按察使司”,负责刑法。省下治府,府下治州县。也有例外,比如南直隶和北直隶,位同于省。

这是地方上,而在朝中,权利最大的是内阁,内阁大臣担任“票拟”之事,代替皇帝草拟各类文书。其次是六部长官同都察院御史,六部尚书直接听命于皇上,而御史大夫有弹劾百官的权利,彼此之间相互制衡。

除此之外,另有一股不可不说的势力,即是依附在东厂大太监羽翼之下的官员,恶称“阉党”。当今皇帝身边就有这样一号人物,他深受宠信,善于结党营私,就连内阁大臣都要吃他的亏,此人正是司礼监秉笔大太监兼任东厂厂公一职的巨阉——雄震。

今年皇帝选妃,派到应天府来负责采选民女的正是那雄震手底下的一员宦官,姓曹的太监。

曹太监在宫里不过是个八品的首领太监,到了地方上,却连知府大人都要捧着他,一则他是奉旨办事,二则是他头顶着雄震的金字招牌,谁敢轻易得罪,有道是阎王易惹,小鬼难缠。

眼下,曹太监就下榻在应天知府宋孝辉的别馆中,好吃好喝地供着他,还要派人替他跑腿办差。一晃眼半个月过去了,应天府下八个县的适龄女子统计完毕,从中择选出品貌上等的良家女子,共计三百七十一人。

宋孝辉拿着这份初选的名册,差人将曹太监请到衙门,将这一份名册拿给他过目。

“曹公公,这就是今年备选的采女,你看,什么时候安排她们到一处,你好再筛选一遍。”

曹太监是个白胖无须的中年人,大热的天走两步路就是一身的汗,身后专门跟着两个打扇子的小婢。只见他接了名册放到一边,看也不看一眼,就从袖里掏出一方绿手巾,一面擦着脑门上的油光,一面对宋孝辉道:

“这些个庸脂俗米分,宋大人看着办就是了,倒是咱家让你搜罗的美人,可是办妥了?”

宋孝辉一听这茬就苦笑,斟酌着道:“寻着是寻着了,就不知道能不能入万岁的眼。”

曹太监笑道:“这不必你管,把人叫来,咱家先看一看。”

宋孝辉只得答应,让属下去安排,晌午先在应天府最大的百香园摆了一桌酒席,请曹太监赏脸。

酒桌上没找陪客,只他们两个,酒过三巡后,一道菜上了桌,装在一只屉笼里,不冒烟也没香气儿,曹太监眯了眼睛,在宋孝辉的注视下拉开第一层,只见那屉笼里放的不是蟹黄包也不是水晶饺,而是整整齐齐一沓银票,最上面一张印着一千两的大字,落款是宝隆钱庄的花押,这一叠,少说要有两万之多。

曹太监不动声色地打开第二层抽屉,就见里面放着一屉龙眼大小的南珠,个个色泽光线,白润可爱。

再抽出第三层,就只有一张薄纸,乃是地契。

宋孝辉适时说道:“这是孝敬曹公公的,还请你在厂公面前多多替我美言。”

曹太监哈哈一笑,将那三个抽屉一一塞回去,抱到了手边,毫不含糊道:“宋大人的好意,咱家心领了,你放心,雄爷爷知道你孝顺,说不准下一年,您就被调回京城了。”

宋孝辉喜不自禁,连忙给他斟酒夹菜,二人相谈甚欢。酒足饭饱,那厢的美人也都安置好了。宋孝辉引着曹太监到隔壁去看,隔了一层纱窗,窗上凿着小孔,能将那屋里的人看个分明。

曹太监凑到窗前去看,只见一室坐着四个年轻貌美小女子,各有姿色,果然不俗。

“公公以为如何?”

“啧,”曹太监皱着眉毛,不大满意道:“美则美矣,却不稀罕,咱家要找的是万里挑一的绝色佳人,这几个还差了一等。咱家都觉得逊色,何况是万岁爷呢。”

宋孝辉道:“不瞒公公,这已经是千挑万选出来的良家女子,再出色的真没有了。”

“不成不成,”曹太监离开窗前,摇头摆手道:“这可是熊爷爷交待下来的差事,一定要一等一的才行,万万不可办砸了。再去找。”

宋孝辉神色犹豫,试探着提起:“要说更好的,倒也不是没有,只不过——”

“不过什么?”

“不过都是从那等地方出来的姐儿,”宋孝辉打了个手势,曹太监一听就懂了,转着眼珠子道:“这有什么,只要挑着合适的人选,给她安排一个干净的出身还不容易嘛。”

“是这个理儿。”

两人一唱一和,心知肚明。这美人送进京城,是雄震为了哄皇帝高兴,反正又不是奔着做皇后去的,就算是从勾栏院出来的又何妨呢。

谈完了“正事”,曹太监醉醺醺地拎着一只食盒做上轿子走了,宋孝辉送他出门,折回酒楼,方才空无一人的包间里却多了一人,正对着杯盘狼藉的桌面冷笑。

“这等阉奴,又贪又蠢。”

宋孝辉连忙将身后的门关严了,竖指压住嘴唇,对那人低声道:“周兄随我到密室说话,当心隔墙有耳。”自从雄震把持东厂,锦衣卫也成了一丘之貉,他们的耳目遍布天下,毫不夸张地说,他今天在酒桌上同曹太监说的话,几天后就能一字不差地被人记录在纸上,传到雄震案前。

周永知道他的顾忌,黑着脸同他进了密室。

“阁老所托之事,下官已然办妥,周兄可以回京答复。那曹太监从采选当中贪墨的银两,除我今日所赠,另有十万之巨,以此凭证,等到合适的时机,便可为弹劾雄震出一份力。”宋孝辉变了一副脸孔,不似方才在曹太监跟前的阿谀谄媚,反而一脸正气。

周永有所担忧:“只怕此事一出,宋大人难以幸免。”

宋孝辉淡然一笑,大义凛然道:“东林之人,何惧之有。”

“宋大人高义,周某佩服。”周永抱拳向他鞠了一躬,宋孝辉坦然受了他一拜,复又问起:“对了,我听说锦衣卫岳东莱也到了应天府,此子乃是雄震手下头号鹰犬,轻易不会离京,不知此行为何?”

周永面露迟疑,他确是知道岳东莱此行的目的,但是未免节外生枝,不曾对宋孝辉提起。

宋孝辉看懂他脸色,心底微微不快:“若是不便说,就当宋某多事了。”

“这,”周永不想宋孝辉误会上面瞒着他什么,连忙道:“并非什么大事,告诉宋大人无妨,还请你守口如瓶。”

宋孝辉点点头,心里更好奇了。

“此事说来滑稽,也不是什么秘密,那雄震净身进宫之前,原是此地江宁乡间一无赖,本名熊五,他有妻有女,因为好赌成性,妻子病死,欠下一屁股赌债,为了躲债,他将年幼的女儿偷偷送走,只身一人上京去谋生路,进了宫后又改名换姓,才有今日的雄震。”周永娓娓道来。

“略有耳闻,”宋孝辉沉吟一声,恍然大悟,脱口道:“莫不是雄震派了岳东莱到家乡为他寻女吧!”

周永讥讽地笑了,“正是如此。那阉贼为了荣华富贵斩断了子孙根,只剩下这么一滴血脉,这十多年他在宫里摸爬,不敢露出还有这么个女儿,只怕招惹了仇家。今时今日,他在宫中一人做大,还惧怕哪个,迫不及待就要寻亲了。”

宋孝辉吃惊不小,一时难以消化,一个太监有了女儿,这叫什么事儿。

周永既说了,便不瞒他,似笑非笑道:“咱们安插在锦衣卫的眼线探听到此事,也跟着岳东莱一起到应天府来了。雄震不是想找他的骨肉么,那咱们就帮他一把。”

宋孝辉一听便知这当中另有算计,不该他问的,却忍不住打听:“阁老如何打算,可有用得着宋某的地方?”

“此事若有宋大人帮忙,必然事半功倍,水到渠成,”周永顺水推舟,示意他附耳过来,面授玄机——

“雄震当初将女儿托付给江宁本地的一名妓子,可那妓子早在十年前就病死了,孩子却不知所踪。锦衣卫的人正在遍地寻找,我们已知,那女孩儿年芳十五,脚踝处有一枚红色胎记,形状如同茱萸。我们已经抢在岳东莱之前,找到了几个年貌相符的孤儿,并从中挑出一个最佳人选,在她身上烙下了胎记。下一步,只要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送到岳东莱面前,诱他上钩。”

周永目光闪烁,得意至极:“这个女孩儿,早晚会有大用。”

第五回 强抢

吴茱儿在江宁县游走了几日,挑着一根扁担,早晨走街串巷,上午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吆喝,晌午就到酒楼和茶馆门前晃荡,到了黄昏就去市集上,趁着人家收摊,淘换一些价钱便宜的小玩意儿,补满了货担,再回到下处歇一晚上。

酒楼和客栈她是住不起的,好在吴老爹城里有相熟的老主顾,能给她腾出一间屋子落脚,一文钱不收她的,回头带了句容县的特产当成谢礼便是。

这天下午,她早早卖空了货,挑着扁担到城东市集上逛了一圈,捡着几样当地特产卖了,打算明日捎回句容。

她算了算身上的银钱,除掉本金足足赚了一两有余,回乡再把珠子送去给典史太太,还能再得二百个铜子儿的赏钱,这还没算她捎回乡里的特产,满打满算,能有二两银子的出息,可把她给乐坏了。

往日买卖也没这么好做,吴茱儿心想这回大概是她一个人出门,没了吴老爹在旁边,城里人瞧她孤零零的可怜,便多些照顾,加上她嘴甜肯夸人,逢人便笑,可不就招了财。

荷包鼓起来,她的心思也活了,琢磨着备一份谢礼,回乡之前跑一趟幽兰馆,答谢了红袖的仗义。吴茱儿边走边想,咬了一大口野桃子,鼓着腮帮子左顾右盼,心里直发愁,走遍集市都没寻着什么好东西,十文八文的哪里拿得出手,贵的她又买不起。

绞尽脑汁,路过铁匠铺子的时候,她眼睛一亮,看到一件好东西。

“劳驾,那一把弹弓拿给我瞧瞧。”

正在炉火上敲敲打打的匠人扭头看她一眼,见是个小货郎便笑了,腾出手来拿了条案上的红皮弹弓给她,说道:“小子眼尖,这弓叉是我在一棵老榆木上千挑万选出来的,顶顶结实,搭了韧韧的牛皮兜子,包管没有裂口,准头更不用说了。原是我弄给儿子耍的,家里婆娘怕他伤着眼睛,倒骂我一通。你若喜欢,八十文钱只管拿去,我再送你一袋儿磨好的卵石子。”

吴茱儿瞧这弹弓做的的确精细,再往他摆摊的条案上扫了一圈,又看中了一柄小巧的怀里刃,同那铁匠讨价还价,连那弹弓一起共出了一百二十文钱买下来。

这弹弓是送给红袖玩的,这怀里刃她留着自己防身,阿爷短日内是好不了了,下回她还得一个人出门,再遇上歹人,总能拿出来唬唬人。

傍晚回到下处,她将身上赚来的银钱又清点了一回,挨着枕头就睡了。

她有一点好处,不论是在哪儿,只要有个躺人的地方就能睡着,说白了就是心宽。这一点十足十似了吴老爹,甭管再大的事情顶在头上,照样吃得下饭,睡得着觉。

......

次日,吴茱儿赶早出了城,牵着驴子直奔幽兰馆。

白日里的秦淮河畔略显冷清,幽兰馆门前无车无马,吴茱儿起先没有多心,她将驴子拴在路边的树上,挑着担子进了门,却嗅见不对。大厅里一群姐妹们站的站,坐的坐,一个个愁眉苦脸,换扫四周,竟连一个客人都看不见。

吴茱儿放下扁担,犹豫地出声道:“这是怎么了?”要关门大吉了不成?

闻声,众女没精打采地转过头,正在原地打转的红袖看见她最先叫起来:“小货郎!”

吴茱儿走上前去,又问了她一声:“出什么事了啊?”

红袖垮下一张脸,一副不知如何说起的模样,拉着她坐到角落,小声告诉她出了什么事——

起因是昨天晚上,知府大人在幽兰馆包场子,招待京城来的客人。月娘被请出来见客,刚弹了一曲琵琶,那京里来的“曹大人”惊为天人,张口就向宋知府要人,非要给月娘赎身,带回去做小妾。

月娘自然不肯,那曹大人当场就翻了脸,砸了一桌酒席,临走前撂下狠话,明天傍晚到幽兰馆来接人,竟是软的不成要来硬的。

若是兰夫人在场,此事倒有周旋的余地,偏偏兰夫人前日出游还没回来,这下可急坏了一干姐妹,生怕今天那曹大人会上门抢人,一大早闭门谢客,连生意都不做了,只想办法,怎样才能让月娘逃过这一劫。

红袖急红了眼睛,愤愤道:“你没看见那个曹大人,肥头大耳,长的像头猪,他那么大年纪,哪里配得上月娘一根头发丝儿,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都怪知府大人,怎么把这等混账引到我们幽兰馆来了,气死人!”

吴茱儿也跟着她一起着急上火,想不到会有这样的祸事从天而降,月娘该怎么办是好。她转转头,没在大厅里看见月娘的身影,小心翼翼询问红袖:

“月娘呢?”

“在绣楼里,昨晚上进去就再没出来。”

吴茱儿又问:“夫人去了哪里,几时回来,你们没有派人去找她吗?”

“夫人乘船离开的,说是七八日才能回来,也没说去了哪里。”坐在不远处的一位姐妹苦笑连连:“况且夫人在应天府的名声响亮,却不见得能镇得住京城里来的大官,我看月娘这回是躲不掉了。”

“喂,你说什么丧气话呢。”红袖站起来瞪她一眼,“今天一早不是让人到秦统领府上送信了吗,秦夫人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应天府都指挥使秦统领的夫人,乃是兰夫人的知交好友。昨晚上城门关了,拖到今天早上才把求救信送出去。

“可要是秦夫人也帮不了咱们呢?你昨晚没看到知府大人在那猪头面前都得赔着笑脸,就算是秦统领来了,怕也拦不住。”

吴茱儿越听越觉得希望渺茫,没人拦得住那个京里来的曹大人,月娘这么好的一个人就要被人糟蹋了。

“要不、要不让月娘先出去躲一躲风头?等到夫人回来了,再另想办法。好歹躲过了这一时。”她想来想去只有这么个办法,说完就见所有人都盯住了她,大厅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

红袖反应最快,拍着巴掌嚷嚷道:“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可以让月娘先躲起来啊。小货郎,还是你机灵。”

“对对对,躲起来先,总好过坐以待毙。”

众女纷纷应和,埋头商量,你一言我一语,最后居然拜托到吴茱儿头上——

“小货郎,你是常在外面走动的人,比我们行动方便。待会儿我们给月娘乔装打扮成个郎君,你带着她一起乘船离开这里,先去你家躲一阵,可否?”

“你放心,我们谁都不会把你说出去,到时他上门来要人,我们姐妹们一力担着就是。”谁道风尘女子无情无义,大家同病相怜,平日里打打闹闹是小,患难才能见真情。

吴茱儿咬咬嘴皮,点头答应下来。明知道她把月娘带回去,可能会惹祸,但是要她袖手旁观,她实在做不到。月娘多好的一个人呀,从来没有瞧不起她是个卖货的,待她像个朋友,教她梳头,教她曲子,知道她阿婆有病,到处帮她找偏方,抓药材。

她这时候要是怕事,就是个孬种。

“姐姐们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月娘。”吴茱儿这一时全然忘了她也是个女孩子,拍着胸脯对众人保证。

眼见事情有了转机,红袖露了笑脸,迫不及待地往后面跑:“我去告诉月娘!”

吴茱儿一口答应帮忙,众姐妹对她的态度又是一变,又是端茶倒水,又是给她拿点心,比招待客人还要热情。吴茱儿哪里受过这待遇,被她们团团围住,温言软语,不一会儿就晕头转向了。

红袖去了一会儿,月娘同她一起出来了,众姐妹正要宽慰几句,却见她们两个神情不对,月娘冷着脸,红袖满眼委屈,像是哭过。

“月娘。”吴茱儿站起来喊了一声,她有阵子没瞧见月娘了,人比上回更美了。难怪那个曹大人一见她就想把人抢回去,换成她是个男人,一定也会被月娘迷住,呸呸呸,瞎想什么呢。

月娘先是看她一眼,后转头对着在场的姐妹们问了一句话:“我若逃了,留下你们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