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茱记》作者:三月果
文案
明珠王朝,天齐年间。朝中有阉党横行,又有东林党人为名利相争。塞北有金国虎视眈眈,苗疆有乱臣贼子蠢蠢欲动,国运堪忧。
民间六大书院崛起势不可挡——东林书院、应天书院、岳麓书院、茅山书院、嵩阳书院、白鹿书院,各为其主。
我们的故事,就从句容县的一个小货郎说起。
(注意事项:1、本文不纯属虚构,伪明朝,不可考。2、男主已定,不会NP。3、各种狗血天雷随机投放,请自带避雷针。4、女主名叫吴茱[zhu]儿、吴茱[zhu]儿、吴茱[zhu]儿,茱是茱萸[zhuyu]的茱,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第一回 小货郎
天色蒙蒙亮,公鸡还没打鸣,吴茱儿就起身了。
背街的小院子静悄悄,只听到东屋吴老爹的鼾声跟打呼哨似的,亏得吴婆婆耳背,不嫌老伴儿吵觉。往常这个时辰,老两口早该醒了,吴老爹做了大半辈子挑担子游商的货郎,一年到头睡不得几回懒觉。
初夏来临,一天到晚最舒服的就是天亮前这会儿子。
吴茱儿拿竹棍子支起窗户,借着外头一缕晨光,换上一身青布粗衣,系上腰带,挂上她的竹笛子。把两边裤腿儿都扎牢了,再穿上一双吴婆婆亲手编的草鞋,原地蹦跳了两下,大小刚刚好,淌水踩泥都不怕。富人家里的娘子们才裹小脚,穷人能不光脚丫子就是好的了,缠了足怎么干活儿呢。
院儿里打了半盆水,当成是镜子,她搬了小凳坐下,对着水面梳头。从头皮通到发尾,一下一下数满一百,按照月娘教给她的法儿,不必抹头油,她这头发也养得乌溜顺滑,好叫整条巷子里的小姐妹们羡慕。十四五岁的姑娘家,正是爱俏的时候,头发生得好,没有珠花戴,没有耳洞子,随便掐朵野花簪在头上都是美美的。
头发梳通了,她就学小郎君模样,一左一右窝成两个鬏,拿方巾子仔仔细细地包起来,只留额前两绺碎发。末了,她从怀中掏出一面小铜镜,模糊照出个人影儿来,鸭蛋脸,浓眉大眼,藕白的脸皮儿,咧嘴一笑,露出半边酒窝子,讨人喜欢。
收拾妥当,吴茱儿从堂屋里挑出担子,再清点一回缺没缺东西,这是她头一次独自出门游贩,凡事都要经心。
这一杆挑担是吴老爹今年新打的家伙,老竹子烤了七八遍火,摔都摔不断。前担挑着一口方箱,里头装着三弦、响铃、火不思、唢呐这等手工做的乐器,还有旗子、马镫、绷子、手绢儿这等琐碎,后担挑着一口圆筐,筐里装着皮球、风车、陀螺、傀儡这等小儿玩意儿,又有油纸包的糖果子、炒瓜子、酸梅、杏脯这等吃食,尽是些本地特产。
这一担子怕能有三五十来斤,谁家小娘子能挑得起,从句容县到应天府可不是走两步路就到了。好在吴茱儿身子骨强,懂事儿起就跟着吴老爹走南闯北,更重的她都能提溜起来,何况家里还有一头老驴子,路上能帮她驮一程。
“茱儿啊,”吴老爹在屋里喊了孙女儿,刚刚睡起嗓子都是糊的,“莫慌走,叫你阿婆煮了糖水鸡蛋你吃,填饱肚子好赶路。阿爷另有几句话叮嘱你,你进屋来。”
吴老爹前阵子从河上回来,不小心跌了一跤,伤到筋骨,郎中说是得卧床两个月才能下地走路,这买卖却不能停,停下来一家三口都要喝西北风去。吴婆婆常年生病吃药,家里花销不小,这挑担子的活计只能落在年纪轻轻的吴茱儿肩上。
东屋门推开,头发花白的吴婆婆披着衣裳走出来,她是个病秧子,粗活重活都干不了,多走几步路都要喘,但是烧火做饭还使得。
“阿婆,煮两个蛋吧,要糖心的。”
“欸、欸。”吴婆婆满口答应,家里没剩几个鸡蛋,但是孩子想吃,全煮了也不心疼。
吴茱儿将墙角劈好的干柴抱进灶房,帮阿婆架上锅子,再进得东屋,吴老爹坐在床头,伤的那条腿夹着板子伸直了,一动不能乱动,看着就受罪。她拿茶碗倒了水端到他跟前:“阿爷,腿还疼么?”
吴老爹喝口水清清嗓子,拍拍大腿道:“这点子伤算得什么,阿爷年轻那会儿,乘船到过福州,遇上一伙流寇,一刀砍在腿上,皮开肉绽都没喊一声疼。”
吴茱儿眨巴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抿嘴偷笑,不去拆穿他,她记得阿爷上回明明说是一刀砍在背上。老人家到底是年纪大了,吹了牛皮,扭头就忘了。
“担子装好了?”“都装好了。”“钱钞贴身藏好了?”“藏好了。”“多带两双草鞋,防着下雨。”“欸。”
吴老爹瞅着孙女儿一副乖巧懂事的模样,心酸不能流露,叮咛道:“你好歹跟着阿爷东奔西跑了两年,好人赖人都见过的,出门该当心甚个不必多说。只有一样事千叮万嘱也不为过——你到底是个小姑娘,扮得再像也不是真货郎,千万防着有人识破你,起了歹心。走街串巷,莫入门户,卖货易货,都在眼前,寻着人多的地方待,别往人少的地方去,能赚着就赚着个,赚不着早早归家,莫叫我与你阿婆担惊受怕。”
吴茱儿听他一句点一下头:“阿爷放宽心,我脚程快些,跑的勤些,七八日就回来了。”、
“到了应天府,先寻着下处,歇歇脚再往街上去。”
“晓得啦。”
吴茱儿见他没了说辞,这才反过来交待他:“我同巷子尾赵六郎说好了,让他每天来咱家挑一缸水,有什么活儿只管吩咐他干,阿婆的药就让间壁芳丫每天来煎,郎中说了您不能下地您千万别乱动弹,安安生生等我回来。”
“你这丫头,没得给人家添麻烦。”
“阿爷放心,我从应天府回来给他们捎东西呢,都说好了的。”吴茱儿嘴甜又会做人,既是央着别人帮忙,哪有不许好处的。即便是从小玩大的伙伴也不兴白使唤人家。
“我去瞧瞧阿婆。”她站起来往外走,出了东屋,摘下墙上挂的草帽,挑起沉甸甸的货担子,牵上门口的老驴子,望一眼正在灶房忙活的阿婆,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吴婆婆端着一大碗糖水荷包蛋出来,院子里已经没了人影。
***
明珠王朝国祚至今已过二百个年头,老皇爷去年殡天,新皇登基不过一载,年号天齐,今是元年。
应天府又称南京,乃是留都,古名金陵,下辖江南八县之地。秦淮一带最是繁华胜地,有诗为证——金陵古形胜,晚望思迢遥,白日馀孤塔,青山见六朝。燕迷花底巷,鸦散柳荫桥,城下秦淮水,年年自落潮。
句容县正是南京治下一地,乘船前往应天府,约有半日行程。话说吴茱儿牵着驴子赶到了渡口,寻着一条西去的船舶,找着船老大,说好了七十个铜子儿到江宁渡口,允她的驴子上船。
这一船载了十来个渡客,若干等货物,两前两后四个船把式,眼见吃了水深,船老大拒了岸上搭船的旅人,吆喝起号子,扬帆开船了。顺流而下,一路风光好,几个船把式轮班替换,一边摇着浆子,一边朗朗唱着南风水调:
“风吹那个柳花满店香,吴姬压酒呦唤客尝,金陵子弟来相送,欲行不行诶嘿各尽觞......”
船上有人击掌为拍,有人叫好,吴茱儿就坐在船尾,笑吟吟地看他们热闹。旁边的船把式留意到这一个模样俊俏的小货郎,冲她吆喝道:“小哥,见你挑担上有好器乐,何不给咱们拉个响儿?”
见到一船人看向她,吴茱儿连忙摆手道:“那是拿去卖的,我可不会拉弦子。”
“少诓人,谁不知你们这些游郞儿最多蹊跷,花样儿多着呢,这样罢,你莫羞臊,给大家伙儿来个曲子,咱们买你担子里几包炒货,可好?”
船上众人一团应和,都很捧场,船把式冲她悄悄眨眼,吴茱儿识得好意,这便大方方站起来,摘了腰上的竹笛,在指间转了个花式,笑道:“拉弦儿我真不会,诸位大哥大娘,我吹个笛子行否?”
“使得!”
吴茱儿提气就来了,一曲《紫竹调》悠扬动听,又欢快又喜乐,吹得是这山清水秀、鱼米之乡,赞的是这阳光明媚,秦淮河上。船上有一位大娘怀里搂着个三岁小儿,跟着调子摇头晃脑,乐得不行。
那船把式说的没错,游街串巷的货郎没点子看家的本领,怎么好意思出门。吴老爹就吹得一手好笛子,吴茱儿打五岁就跟他学起来,别看她不识谱,连个宫商角徵都认不得,可只要她听过一遍的曲儿,就能用笛子一模一样地吹出响儿,这能算一门绝活了。
“好好好!”
一连吹了三首,吴茱儿嗓子都干了,停下来喝水,船老大就凑到跟前,先从她筐里抓了一把炒瓜子,问她几个钱。紧随后,一船人多多少少都要了点吃食,三个铜子儿一把炒瓜子,十文钱一小包糖果子,居然卖的没剩多少,那位大娘给小孙孙买了一杆彩纸扎的小风车,又买了个布偶娃娃,吴茱儿索性将剩的那点零嘴当成添头给了她。这下子货担就腾出些地方,能叫她再添置些别的买卖。
早晨出发,日落之前抵达江宁渡口,吴茱儿将货筐挂在老驴子背上,自个儿背着扁担,顺着人潮向西走。渡口有集市,都是住在附近的乡民出来摆摊子,卖鱼的卖菜的居多,这会儿进城的人可不少,等到太阳落山,城门一关,就不许出入了。一更门禁,二更宵禁,不许老百姓在外头街上乱晃,不然巡城的士兵是要抓人的。
吴茱儿趁着这会儿人多,干脆掏出一面拨浪鼓,咚咚当当摇出声响吸引路人,清了清嗓子,厚着面皮吆喝起来:“南来的,北往的,瞧一瞧,看一看咯,娘子买根针,绣个盖头好嫁人,郎君买把扇,好山好水随你看,阿婆买花戴,照照镜子不识人,老伯买陀螺,回家哄儿又哄孙!”
这么清清亮亮的一嗓子喊出来,有趣又招人,转眼间就有几个人围上来,看她卖的甚个杂货。
“这是什么果子,怎么卖?”
“小货郎,你这绣花的手帕卖几个钱啊?”
“啊呀呀,这木傀儡做的真精细,鼻子眼睛都刻出来了,还学人穿衣裳呢,我就要这个了!”
吴茱儿堆起笑脸,答这个回那个,一会儿工夫就收了百十个铜钱,装进褡裢里叮当乱响。过客多是见她年纪小又生的好,心存善念,有合用的就买下了,不与她为难。可这世上不尽是好心人,若遇上无赖,只见你是个外乡人,先想的却是怎样欺凌,刮下些好处来。
这集市上就有这么一个无赖,人唤洪麻子的,年过三十没娶媳妇儿,成日就带着两个小兄弟到处坑蒙拐骗,坑完了本地人,就去坑外乡人。且说洪麻子下午出门混到现在,一文钱没到手,正要偃旗回家,遥遥望见前头围了一堆人,他就跟那野狗嗅见腥味似的,跐溜一下撵过去。
吴茱儿还在卖力吆喝,突然背后伸出一只狗爪子,揪住了她的后领,拉的她一个踉跄,她拽着驴子才没摔倒,惊魂未定地转过头去,就见一张陌生的麻子脸,凶巴巴地瞪着她,一根手指快要戳到她鼻子上——
“好你个小骗子,上回收了我二两银子定钱,说是要给我捎什么胭脂酒,大爷等了你两个月再没见你来过,今儿可逮住你了!把钱还我,否则休怪你洪爷爷的拳头不长眼!”
第二回 幽兰馆
吴茱儿被那洪麻子薅住了衣领,听他张口诬赖,心下咯噔一声,便知她是遇上了此地的地痞无赖。这种讹诈外乡人的伎俩她不是没见过,先寻个由头说你欠了他的银钱,将你拖住了,再伸手讨要,若是不给他,便要抢你身上的东西抵债,简直是活土匪一般。偏偏这些地头蛇,官府都懒得管,根本没处寻理。
“银子呢!把银子还给你爷爷,那胭脂酒我不要了。”洪麻子一脸的凶相,身后跟的两个小兄弟也挤了过来,一左一右将吴茱儿围住了,一人去拽她的驴子,一人去翻她的箱笼。
过客们见到这场景,一时无法分辨是非,纷纷退避。路边摆摊的乡里人倒是认得洪麻子这无赖,知道他又出来讹人,却无人敢吭气儿,只怕惹祸上身。
“且慢、且慢!”吴茱儿慌手慌脚地牵牢了她的驴子,又去遮她的箱笼,冲着洪麻子急声道:“这位老兄,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呸!”洪麻子扭头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骂骂咧咧地说:“就是你这个小白脸错不了,废话少说,你还不还钱?”
吴茱儿以往和吴老爹出门也遇上过这种人,为了不吃眼前亏,往往是拿钱消灾。可是她这回出门统共只带了五两银子,这还是县里典史家的太太给了钱让她捎几颗好珠子,真给了这无赖,让她回去怎么交差。二两银子,够买几石米粮供他们一家吃半年了。
“老兄,”她硬是挤出笑脸,“我身上哪里有二两银子啊,与你打个商量,我这里刚得了两百文钱,先给你垫上,等我把货卖一卖,再给你补上,你看行不行。”
“你打发要饭的呢!”洪麻子推了她一把,上前去搜她的箱笼。
吴茱儿一跤跌坐在地上,手掌心擦到小石子儿,疼地她呲牙,仰头看着这几个无赖将她箱子里的货件一样一样翻出来扔到地上,四周人朝她指指点点,她胸口一团火烧,涨红了脸,恨自己怎么不会些拳脚功夫,好将这几个无赖暴打一通。
“作死了,尽是些破烂。”洪麻子没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那老驴子牵走也卖不脱,于是伸手去扯她肩上缠着的褡裢。这口袋里头虽没装多少银子,却装着她的路引子,真叫他夺去了,她连县城大门都进不去,这一趟就算白跑了。
吴茱儿原地打了个滚儿,躲开了他的狗爪子,翻身爬起来,忍着一腔怒火,同他低声下气道:“你们莫抢我的东西,我还你二两银子就是。”
洪麻子冷哼一声,伸出巴掌,“拿来。”
吴茱儿搂紧了褡裢,低着头小声道:“我身上真没有那么些银子,不过我有东西要捎给主顾,你们随我同去,待我收了帐,转手就拿给你们。”
洪麻子大约是瞧着她好欺负,况且他寻思着太阳就要落山,最多半个时辰就要关城门了,只要扣住她人,不愁掏不出银子。
“去往何处?”
“就在南岸河边上,离这儿不远。”
“赶紧带路。”洪麻子听说不远,更放了心。
吴茱儿见他答应了,暗松一口气,手脚麻溜地将地上的物件儿都捡起来胡乱放进箱笼,牵住驴子,闷着头从集市上走过,后头三个人紧紧跟着,在一片议论声中离开。
待他们走远,人群中不知谁嘟囔一句:“这个挨千刀的,早晚遇上硬茬子,狠狠教训他一顿。”
......
应天府边上两个县,一个是江宁县,一个是上元县,万岁爷的行宫修建在东面。秦淮河绕着江宁县南边流过,十几里河岸上尽是勾栏画舫,一派歌舞升平之景。
吴茱儿领着洪麻子沿着河岸一路走过去,人烟渐渐稀少。日暮低垂,岸边停靠着不少渔船,渔夫们拖着渔网上岸,高高挽着袖子,露出晒得又黑又红的皮肤。
复行百十步,眼前景象恍然一换,脚下的小路通了大路,一艘又一艘画舫停泊在河面,漆朱漆黄的蓬顶上彩绸飘摇,雕梁画柱好不精致,可想夜间点亮满船灯火,会是怎样一片辉煌。
岸边楼台林立,除几家酒楼茶馆,俱是勾栏院,俗称民妓。朝廷允许民间开设妓院,不过要在当地官府处登记,缴纳人头税。与之相对的,则是城内的教坊司,那是官妓。
都是沦落风尘,无需分个高下贵贱,莫以为那官妓就比民妓要上流。这一带勾栏院中就有一间幽兰馆,临水而建,馆主名号“兰夫人”,乃是二十年前这应天府下教坊司中一位色艺双绝的名妓。
据传,兰夫人出身官家,获罪被贬,她在教坊司时,常有达官贵人一掷千金为博她一笑,更不知多少人愿意为她赎身。可是兰夫人唯独中意了某一位读书人,两人情投意合,约好他金榜题名之后就带她脱离风尘,熟料那书生一去再未复返。兰夫人伤心之余,自行脱离了教坊司,却在这城郊河岸建起一座幽兰馆,收留那些孤苦女子,卖艺不卖身。
且说吴茱儿牵着驴子从勾栏院门口经过,身后几个无赖闻见街上飘的脂米分香气,使劲儿吸了两下鼻子,神情猥琐,洪麻子朝两个小兄弟挤眼睛,落后两步低声道:“待会儿拿着银子,哥几个好去吃花酒,寻个米分头乐呵乐呵。”
吴茱儿听见他们碎碎低语,目光闪烁,望着不远处门庭冷清的幽兰馆,扭头对他们道:“就是前面了,你们在这儿等我,我拿到钱就出来。”
“不行,”洪麻子不同意,“万一你小子躲进去不出来了怎么办?”
吴茱儿苦笑道:“你们看看清楚,那是什么地界,我哪有闲钱待在里头。”
洪麻子想想也对,便道:“那你把这头毛驴和箱笼都留下,”又伸出拳头照她脸上比划了一下,威胁道:“你敢跑,等老子抓住你,就将你揍个半死。”
吴茱儿缩起脖子,摸了摸老驴子,便把东西都留下了,两手空空地大步走进前方楼馆。
进门是一面照壁,奇怪是门口连个迎客都**都不见,转过弯就进了大厅,地上满满铺着猩红的地毯,寥寥几个闲客坐在角落喝酒,勾栏内只有一名琴娘正在拨弄箜篌,聊胜于无。
吴茱儿愣头愣脑闯进来,东张西望地寻人。
“咦,小货郎?”
头顶上传来一声娇音,吴茱儿仰头看见二楼围栏处趴着个笑靥如花的少女,红袖昭昭,十指托腮。
“红袖姐姐,”吴茱儿见着她认识的人,面露喜色,连忙说明来意:“我要找月娘,姐姐能不能帮我传个话。”
“可是月娘这会儿不在馆内啊,”红袖撅了撅嘴巴,“来了一位贵客,夫人带着她们乘船游河去了。哼,就留了我看家,好没意思。”
吴茱儿没想扑了个空,垮下脸来,红袖瞧着她神色不对,疑惑道:“小货郎,你不去街上赚吆喝,跑到这儿找月娘做什么呀?”
“我、我——”吴茱儿犹豫着要不要告诉她,她同月娘相熟,请月娘帮忙打发几个无赖没什么,可是红袖同她不过几面之缘,哪里好意思请人家给她出头。但是她不说,外头那几个无赖怎么办。
红袖瞧出她为难,愈发好奇了,“说嘛,你是不是遇上什么麻烦了?”
被她猜中了,吴茱儿窘迫道:“我一个人出门挑担,在渡口遇着几个无赖,讹着我要银钱,追着我到这儿来了。”她知道馆内养着一班打手,才敢把人往这边引。
“吓,有坏人追你?”红袖低呼一声,惹得楼下几个酒客侧目,她却不以为意,提溜着裙子自楼上小跑下来,一脸兴奋地冲到吴茱儿面前。
“那些个无赖在哪里,走走走,我替你出气。”红袖也才十三四岁,爱玩爱闹,兰夫人又肯惯着她,便把她养出一副古灵精怪的脾气。
只见她一嗓门喊了几个又高又壮的打手出来,催着吴茱儿往外走,出门一看,洪麻子他们还站在原地等她,牵着驴子。
“就是他们吗?”红袖一手叉着腰,一手指着人。
“就是他们。”吴茱儿点点头,红袖二话不说,指着那三个无赖吩咐打手:“去,把他们都给我抓过来。”
洪麻子也看见了她们,瞧着阵仗就知道大事不妙,骂了一句娘皮,转身就跑,几个打手飞快地追上去,转眼间就同他们扭打在一起,东一拳西一脚,场面十分混乱。
这下可把红袖激动坏了,又是蹦又是跳,高声助威:“揍他揍他,踢他的腿啊,哎呦快拉着他别让他跑了!”
吴茱儿有些傻眼,她只想请幽兰馆的人帮忙吓退那几个无赖,没想着红袖直接叫人打了起来,解气归解气,等下可怎么收场。
“红袖姐姐,把他们撵走就是了,别把事情闹大了。”
“怕什么,胆小鬼。”红袖斜她一眼。吴茱儿闭上嘴,她不是胆小,而是不愿与人结仇。像他们这一行货郎,又不是跑江湖的,哪儿能快意恩仇,能躲则躲,躲不起就生挨。再大的委屈,都能吞进肚子里,不到万不得已,轻易不肯得罪人。
洪麻子兄弟三个明显不是对手,很快就被几个打手制伏了,反拧着手腕子压了过来,听候红袖发落。
洪麻子心里窝囊的不行,看到把他们诓来的吴茱儿,忍不住气性,破口大骂:“你这脓包,原来这里藏着个姘头,躲在娘们裙底下算什么好汉!”
吴茱儿只是皱起眉,红袖则是冷笑道:“生了一张臭嘴,再骂一句姑奶奶就让人割了你的舌头。”
洪麻子梗着脖子还嘴:“爷爷嘴臭不臭,你得尝尝才晓得,小蹄子,来和你爷爷嘬个嘴儿。”
话声刚刚落下,迎面就是一记拳头,直捣他脸上,他嘴皮子来不及合上,狠狠磕到牙齿,瞬间就尝到一股腥甜,疼地他鬼叫一声,两眼挤泪,咧开嘴,一颗断掉的门牙黏着血晃晃荡荡掉下来。
“啊啊啊!”
吴茱儿收回拳头,甩甩发麻的指头,木着脸看着被她捣了一嘴血的无赖。怎么骂她都无所谓,可是红袖姑娘替她出头,却叫这厮羞辱,不能忍!
“哈哈哈,”红袖转怒为笑,捧着肚子,拍拍吴茱儿肩膀,“小货郎,好样的。”
第三回 月娘
幽兰馆二楼雅间,熏香的气味盖不过跌打药油刺鼻。
红袖坐在八仙桌前,托着腮帮子看着吴茱儿擦药,对着她肿成胡萝卜的手指头啧啧称叹:“没瞧出来你这竹板似的身子骨,力气倒不小。”一拳头下去把人门牙都打崩了。
吴茱儿哭丧着脸,她一时热血上头打了人,这会儿后悔也迟了。那几个无赖挨了一顿打,肯定怀恨在心,往后她出门可要小心了。她忍着疼擦罢药,将药瓶子塞好,起身冲红袖作了一揖。
“今日多承红袖姐姐为我出头,且受我一拜。”
“客气什么,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才是我辈风范。”红袖一口江湖味儿,真不知打哪儿学来的。“再者说,你是月娘的朋友,那就是自己人。”
吴茱儿露出笑脸,不由地喜欢她这样直来直去的性情,不像她,总要忍着气,憋着劲儿。
“小货郎,外面天都黑了,城门早就关了,我看你不如在这儿将就一宿,明天一早再进城啊。”红袖调皮的时候归调皮,该善解人意的时候也不差。
吴茱儿犹豫了一下,便点头道谢,肚子里咕噜咕噜发出一连串饥叫。红袖掩嘴偷笑,起身道:“那你先坐会儿,我去给你弄点儿好吃的。”
吴茱儿忙不迭地婉拒:“不必麻烦了,我带了干粮。”
“不麻烦,我也饿了,你等着啊。”红袖一阵风似的刮走了。
吴茱儿只好老老实实地坐在椅子上,等着她回来。这雅间内外两室,一厅一卧,地上铺着绒毯,墙上挂着字画,桌椅茶几都是好木头,帘幕上绣着富贵花开,架子上陈列着银器瓷瓶。
她扭头打量了一圈,愈发局促起来,低头看看自己脚上沾了泥巴的草鞋,连忙踮起脚尖,生怕踩脏了毯子。好在红袖去没多时就回来了,手上端着一只托盘,放着几盘吃食。
“庖丁厨子随船去了,我让厨娘煮了两碗鸡丝浇面,还有芝麻烧饼,我们凑合吃点儿吧。”红袖放下托盘,取了竹筷递给她。
吴茱儿看着碗里香气扑鼻的油面,暗吞了口水,觍着脸接过筷子,端了一碗面,低头慢慢地吃,尽量不发出声响,免得招她笑话。
红袖倒是随意得很,一边啃着烧饼,一边同她闲聊,“喂,你同月娘是怎么认识的啊?”她只知道这小货郎每隔一段时日到应天府来,都会给月娘捎带点什么,一来二去也有两年了。
月娘继承了兰夫人的衣钵,琴棋诗画样样精通,在这秦淮河上也算是数一数二的清倌人了,多少有钱人家的公子哥想见她一面都难,偏偏对这么个穷小子青眼有加,简直让红袖好奇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