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抱尘的腿骨已经接上,但大量的失血不可能在短的时间内补回,脸色仍上苍白得紧。

  听到那声音传来,他微微叹息,屈膝单腿跪倒:“不肖徒儿拜见师尊。”

  雾气弥散,但不过一刻,仿佛雾气在无形的巨手撕扯下四散而飞,一个威武的身影出现在沈抱尘的眼前。

  ——那是一个老人。实在很难判断他的年纪,若看他如雪的白发,或许有七八十岁,可若是看他的面容,却只像五十许人,然而当你的视线只集中在他的身形上,大约会觉得,那不过是一个二十岁的青年。

  即使面上多了许多本来不曾出现过的颓唐,老人的腰身仍不肯稍稍弯下。

  因为他不是人!他是神佛在人间的化身!

  那人一步步走过泥泞,仿佛一个普通、虚弱、悲痛的老人,但随着他一步步走过,在那被雪水,被雨水,又被血水浇灌过的污秽里,一朵朵莲花次第开放。

  最污秽的所在,最纯粹的美丽,佛踪一现,佛台生莲。

  他已经不是人,他是神的转世,是佛在这世上的代言人。

  有谁能挡住佛?有谁想过要打败神?

  白莲教主,天下第一,七世弥勒许云鸿。也是沈抱尘的师父,许齐心的父亲。

  沈抱尘愕然抬头,看着老人:“师父,您老了。”

  或许岁月已经教会了老人等待,许云鸿面对杀死爱子的仇人,并没有急于出手,甚至不曾愤怒训斥,声音平静中居然带了一丝怜惜:“我老了。我本来以为自己是不会老的,谁知道,昨日凶信送到,竟会一夜白头!”

  沈抱尘的身躯颤抖一下,仍是半跪在地上,没有起身。

  许云鸿在沈抱尘的面前站定,看着这个自己曾经的弟子,眼中无喜无怒:“你在这里拦我?屋内的事对你很重要?”

  沈抱尘重重点头:“很重要!”

  许云鸿仿佛突然在一瞬间褪去了那神佛的荣耀和辉煌:“像心儿对我一样重要?”沈抱尘垂首不语。

  许云鸿忽然道:“当日你曾说过,你相信自己是对的,永远坚信。可现在,你还相信自己是对的么?在你杀了我无辜的心儿之后?”沈抱尘不语。

  许云鸿仿佛一时沉浸在自己的回忆里:“我爱他,我给了他最好的一切,我让他远离江湖,远离那些我已厌倦的厮杀和争斗,我希望他能平平安安、幸福快乐地过完他的人生,那不会被我的阴影笼罩的人生。谁想到,竟是这样的结局。”

  沈抱尘定定道:“或许,正是因为你如此的安排,事情才会变成这样。”

  许云鸿转身,喝道:“你说什么!”这还是老人首次动怒,仿佛应和他的怒气,雷声滚滚而起,方才还晴朗的蓝天瞬间阴云四布。

  沈抱尘抬头:“再好的安排也是安排。从你的角度看,是为他做到了最好,但从他那里看去,这样的安排或许正代表了你对他的轻蔑,对他才能的废弃,对他人生的否定。你让他远离教务,更加深了他想证明自己的决心。他爱你,尊敬你,所以更想证明自己,于是他来到这里,铤而走险,也终于,陷落了自己的性命。

  “其实在这件事的发展过程中,有过很多机会,可以解释,也可以逃走,但他很奇怪地一个个放弃了——或许,他到这里来,根本不想要什么劫丹。他想做的,只是身陷险境。”许云鸿看着他,不语。

  沈抱尘又道:“或许他只是想,让自己的性命处于极度危险之中,或许他只是想让你从你的关内出来,只是希望看看你,是否会管他救他。”

  许云鸿的面上仍是毫无表情,两行热泪却从眼角悄悄流下:“我的孩子!”春雨潇潇洒下。

  许云鸿双手虚抓,雨水慢慢在手中环绕,凝结,直至绕出无限的杀意:“既然他活着的时候我做错了,那么现在,我便要杀了你们,为他祭奠!”

  【最后一课 公正】

  药房内,林枫火红的脸上痛苦的神色已经浓得让秋声振害怕到几乎哭出来,但那一双手仍是不肯丝毫离开若儿的身躯。若儿自身虽无痛楚,却似能感受到母亲的苦楚一般,放声大哭起来,那哭声甚至盖住了窗外第一次交击的沉闷声响。

  许云鸿的长剑不肯稍待,已是一剑击下。那雨水凝成的剑足有三丈长,这一击足以将药房一分为二。当此情势,沈抱尘不敢闪避,身形一展,左手拇指小指曲回,其余三指并拢,迎向那液体的巨剑。

  剑碎,指断。鲜血飞溅,旋即被洒落的春雨冲刷干净。

  许云鸿未料沈抱尘竟能挡住自己一击,微感诧异,旋即大笑道:“好!不愧为我最看中的弟子,竟然已突破第九重天。今日你我师徒便战个痛快!”说毕飞身扑上,左手与方才沈抱尘的姿势一样,三指如剑,刺向沈抱尘的眉心。沈抱尘疾退,二人一进一退如兔起鹘落转眼拆了数十招。

  鲜血飞溅。无论比较内力还是招式的精纯,沈抱尘比之师父终是不如,不一刻身上已被刺了十数下。但他们师徒对彼此的路数太过熟悉,沈抱尘每次都能在千钧一发之际闪开要害。虽然处于下风,却能守得大势不失,许云鸿一时也只能稳扎稳打,二人缠斗在一处。

  屋内林枫的离火功法也到了关键时刻,她强行以自身元气度入女儿体内,试图压制导引若儿体内本身的元气,此刻只觉元气以耗费过半,而若儿体内横冲直撞的内气也已逐渐平复,但这终究只是压制了那些真气而已,若想导引它们归附雪山沧海,竟有一些力不从心了。她元气大泄,已是必死之身,当即咬紧牙关,只求莫要功亏一篑!

  秋声振一直巴巴看着门外局势。然而许云鸿与沈抱尘实乃当今天下数一数二的高手,他们的决战,秋声振如何能看得清楚,但鲜血飞溅染红了春雨,他却是能够看见的,耳听那陌生的老头狂笑,便自知是师父吃了亏。

  左右看看,秋声振咬了咬牙,突地拔出长剑,喊道:“师父,我来帮你。”直直扑了出去。

  事出突然,朱煌大惊之下意图阻止,但他内功已废,如何赶得及。就见秋声振人剑合一,已刺向战团!

  只听一声巨响,秋声振的长剑寸寸折断,倒飞而回。朱煌大惊,急忙跑上,却见秋声振一个跟头踉跄站定,昏头昏脑道:“怎么回事?”

  朱煌眼见秋声振无恙,不及惊喜,却只觉浑身一凉。房顶冲天而起,四壁轰然倒塌,自己的师父沈抱尘和许云鸿左手黏在一处,共同撞入屋来。二人去势不止,将将撞向那正在强运内力的林枫。

  突然之间,那不到一岁的曲若儿摇摇晃晃边要挣脱母亲的双手,双腿努力蹬地,竟是要站起身来,同时扬起双手,拦在林枫身前——就像无数次,林枫这样扬起双手,挡在女儿面前。

  似乎知道眼前的可怕,知道母亲生命的危险,面对着世间最可怕的高手,这稚龄的孩子凭着母女的天性,张开双手,将危险挡在妈妈之外。

  即使她是如此的柔弱不堪,但被妈妈保护得久了,还是想要保护妈妈的。

  孩子,若你能爱她胜过自己,你必将得到回报。

  不及为这孩子的举动惊叹,沈抱尘和许云鸿旋身轻轻巧巧便越过了高扬的婴儿手臂,沈抱尘一掌重重击在林枫的背上!

  与看到这一幕迷茫不已的秋声振和被一掌击中讶异无比的林枫相比,更为震骇的,当是身在其中的白莲教主许云鸿。

  从开战到方才,他还稳占上风,内力排山倒海般压制着弃徒,但就在方才那一刻,他突然惊恐地发觉,自己竟然在一瞬间丧失了对内力的掌控。

  那是不可能的事!精纯修炼了数十年的内力于他而言是超越时间的存在,是他的骄傲,他的本源,他怎能相信,自己的内力,甚至身体,竟然在一瞬间倒戈。他居然不由自主地被沈抱尘带着撞入房中。

  沈抱尘一掌击中林枫的后背,许云鸿只觉内力如江河奔流入海一般汹涌而去,不过眨眼功夫,几十年精修的内气竟是涓滴不剩,被吸入了沈抱尘的身体。

  那强横的内力绝非沈抱尘的身体所能承受的,砰然声动,沈抱尘全身上下不知有多少细小的血管被这外力震爆,一身白衣在一瞬间整个浸润成红色。

  许云鸿的内力被沈抱尘的经脉锁住,再被沈抱尘的内气包裹,经过沈抱尘的身体,消磨了其中的暴戾和杀意,又连同沈抱尘自己的内力一起,齐齐涌入林枫的体内。

  林枫正值油尽灯枯之刻,突然只觉一股沛然莫御的强大力量自背后的肺俞穴涌入,那是她从未想象过的强大力量,会集了许云鸿和沈抱尘两大高手的一身内力,迅速补充了她干涸枯竭的元气,跟随她的离火心经功法行遍若儿全身,修复导引着她的经络元气。

  许云鸿正在绝望之际,却觉自己的真气骤然返回,大喜之下忙运功导引,却发现那不过是一股极弱的试探真气。当这股真气一进入他的体内,他顿时明白了所有的关窍。

  ——最重要的错误在于,依然低估了自己的徒弟。

  沈抱尘不仅突破了婆娑世界的第九重天,事实上,他已经突破了白莲秘法的最后一重魔障,达到第十重天的境界——婆娑世界,弥勒降世。他已站在了神国的边缘!

  虽然他的功力比之许云鸿仍然有所差距,但境界的高低决定了战斗的胜负——方才比亲内力时,沈抱尘第十重天的功力彻底克制住许云鸿的内气,并借此机会,一举吸走了许云鸿精修多年的全部内息,连同他自己的内力,一并透过林枫输给了若儿。

  功成,圆满。林枫的双手终于离开了若儿的身体,若儿哇哇大哭起来。林枫颓然倒下,只能眼看着已成血人的沈抱尘含笑倒地。

  秋声振大哭着扑上,抱住倒下的师父。

  朱煌仍旧坐在角落里,冷冷看着唯一一个依然还站着的人——许云鸿。

  许云鸿稍一运气便已明白,自己平生所练的内息中超过八成已被沈抱尘吸走,若无数十年的修炼,休想回复颠峰状态,但他不怒反喜。因为,他似乎看到另一扇门,已经朝自己打开了。

  ——神的境界,第十重天。

  方才那最后一股真气返回他的身体,若有生命一般在他体内自行运转了一个小周天,才消失无踪。许云鸿乃是不世出的天才,那一周天的运转已经足以让他明白许多事。

  那是沈抱尘留给他的讯息,是一把突破魔障、达到第十重天的钥匙。

  或许那需要很久很久,但既然已看到彼岸,也就看到了真正的希望。

  许云鸿低头看着面前的几个孩子,心下一阵犹豫。来之前他本已下了决心,鸡犬不留,为自己的爱子报仇,但现在……

  警兆突生,许云鸿功力虽失,灵觉仍在,已感觉到那不速之客的到来。江湖之中若说还有让他顾忌的人,那便只有来人了。他自知此刻自己决不宜动手,低头看去确定沈抱尘已死,便再不犹豫,飞身而去。

  雨越下越大,左锋高大的身形出现在朱煌的视线内,肩膀上架着那只苍鹰。

  “我来晚了……”

  春雨太过柔弱,无力将那漫天遍地的鲜血洗净,只能任由红色乍映在那遍地颓败的莲花之中。

  左锋看着眼前这个自己唯一的忘年交、这五脉断绝即将逝去的朋友,一时以前从未体验过的感情在心内激荡,不知该说什么好。半晌,他只能淡淡问道:“第十重天?”

  沈抱尘仿佛无限疲惫般半张着眼睛,他的身体已被鲜血染红,白莲教主霸道无匹的内力将他体内的每一条静脉、每一根血管寸寸爆裂,他点点头。

  左锋讶然道:“你将突破的门开给了许……教主?”

  沈抱尘笑道:“教主得此契机,必会闭关求破。莲已死,赵权重伤,左兄,希望江湖能有二十年的太平时光。二十年后,教主突破出关……一切就交给二十年后的人去烦恼吧……或许要偏劳你左兄了。”

  左锋默然半晌,方才道:“沈兄弟,你既已突破,天上地下,还有什么能伤你?你又为何、为何会这样?”

  沈抱尘微笑着,声音越来越弱:“师父曾经说过,我从来不肯错。因为我从不错,所以才突破了第十层。我不肯错,所以这样不是最好的结局么?”

  秋声振放声大哭,朱煌只冷冷看着眼前的大人,一言不发。

  是啊,多美妙的公正。为善的,终得报偿,为恶的,必下地狱。

  朱煌转身走入小院内唯一仍能遮雨的所在——颜子星的丹房。

  似乎知道自己的母亲即将不久于人世,若儿的哭声让闻着心酸。秋声振却只是抱着沈抱尘的尸体,流泪不止。

  林枫躺在榻上,脸憔悴得仿佛瞬间老了四五十岁,但眼中却满是神采。她终于,能够救了自己的女儿。

  眼见朱煌踏入屋来,秋声振似乎想起什么,跳起来道:“都怪你!都怪你!你当日已经追上了师父,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小方叔叔没有杀人……为什么你不说服他,为什么?”

  朱煌苦笑道:“傻师弟,你终于想起问这个问题了。”

  秋声振泣不成声,朱煌转头看向林枫道:“你们真的以为师父一直不知道真相么?”

  林枫的瞳孔猛然一缩。

  朱煌从怀中掏出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写了一个“林”字。秋声振认得这是自己看到师父写下的。朱煌蹲下,那日颜子星被刺死在这药庐内,他的尸体被烧成骨灰带回了颜家,之后一直惊变连连,这地面从未曾被好好收拾过,地面上隐约还能见到那曾经鲜血淋漓的痕迹。

  眼前四道发散状的短短血痕,乃是颜子星临死前痛苦挣扎着用手写下的。朱煌摇摇头,将那纸放在地上。

  严丝合缝。

  那四道短线恰巧和那纸上大大的、破纸欲出的林字接上。秋声振惊异地瞪大了眼睛。

  朱煌沉声道:“林姨,你那日刺中了颜叔叔的小腹,他却一时未死,药笺散落在地上,恰好有一张在他面前,他便勉力在上面写了个‘林’字,这才有一些比画落在了地上。林姨,那张药笺可是被你拿走了?”

  林枫虚弱地摇了摇头,苦笑道:“我一时冲动,一刀刺出,醒悟过来被吓得手足无措,赶紧逃了,哪里还能有心去找这些东西?”

  朱煌点头道:“如此便是了。后来小方叔叔进了房间,但因为天色太暗或者那药笺已被吹到别处,总之他也没见到这证据。直到早上师父进屋,发现了尸体,同时也发现了这个决定性的证据。但他并没有将它拿出来,而是悄悄藏了起来……或者毁了。我相信,从那一刻起,他已经做好了全盘的计划,一个绝对公正的计划。”

  林枫的面上浮现出一丝感动:“他竟然……为我做到此种地步?”

  朱煌点头:“师父一生决不许犯错,所以方才制定了这个计划。此计划一定要做到几点,首先,要救若儿,完成林姨的心愿,其次,要惩治杀死颜叔叔的凶手,最后,在整个事件中所做的一切都要付出代价。于是,便有了此刻的这个局。”

  “师父知道是林姨所为,也猜出林姨你这么做的原因,但并不声张,反而将凶手的嫌疑推向了小方叔叔。我相信,他早就识破了小方叔叔的身份,此刻让他背这个黑锅,为的就是引出白莲教主来。

  “没有劫丹,若想救若儿,唯一的方法就是林姨的离火神功,但你的功力不够,加上师父的功力依然不够,只有再加上许云鸿,才有十成成功的把握,所以,师父杀了小方叔叔,果然引得许云鸿破关而来,被他以移花接木的手法,劫取内力,救了若儿。

  “若儿得救了,林姨你经脉已毁……师父也死了。我相信许云鸿一定得到了什么,或许是师父那克制他的绝学。如此,多么美妙的公正!

  “你杀了颜先生,师父亲手为他报了仇——你死在了师父的内力之下。

  “师父杀了小方叔叔,所以许云鸿的内力震死了师父,为独子报了仇。

  “若儿失去了母亲,得到了治疗,许云鸿失去了幼子,得到了突破。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于是,一切都结束了。”

  夕阳斜斜射入丹房,将三个孩子的影子远远拉长。


尾声

  许多许多年以后。

  封州城。一个老人去世了。人难胜天。

  地下无风,静谧得让人的耳朵里总会产生些许幻听,丝丝的声音有时竟能合成某些旋律。

  这是天下防守最严密的所在,是江湖中无数绝顶人士目光所聚。

  因为这里关着两个人。

  九字江山,白衣侯朱煌和他的侍婢,柳蝉儿。

  朱煌轻轻转动着手上的酒杯:“你知道么,当我听说师弟的死讯时,最先没来由地想到的,是我们曾经养过的那只鹰。”

  蝉儿道:“杀手刺客?”

  朱煌的脸上难得地浮现出一丝带着暖意的笑容:“不错。我们养了它很久,后来,它死了,我们很伤心。长大后,过了很久很久,我才想明白一件事。鹰儿本不该那时候死的。颜先生应该可以救活它,虽然大约不像我们养它时那样精神活泼,但或许可以活得长久许多,直到许多年后方才会老死。可颜先生给它用了‘返照散’,激发了它的潜能,但也缩短了它的寿命,让它在那一天,死在了我的面前。”

  蝉儿却是第一次听说这件事:“那是为什么?”

  “定是师父求他做的。师父为了让我和师弟见到一次死亡,一次与我们相连的、牵动我们心绪的死亡。他希望这一场预演,能够让我们知道生命的可贵和尊严,让我们能在日后更尊重这世界上的生灵……你说,他成功了么?”

  蝉儿叹息不语。

  朱煌微微摇头:“师父曾经自认不是一个好师父。但我觉得,如果他能活下去,或许,他会有机会做一个好父亲。”

  蝉儿突然道:“说起当年的那件事,你的说法有一个漏洞。你师父为什么一定要杀了小方才能引来许云鸿?他已炼成第十重天,有足够的筹码与许云鸿谈判,说服许云鸿帮他。更何况,许云鸿明显对他仍有师徒之情。”

  朱煌叹息道:“或许是因为师父就是想杀了他吧。”

  蝉儿不解地问:“为何?”

  朱煌摇头不语,过了良久,方才道:“我从没有像那一次一样想要阻止他。放飞鹰儿去找左锋是我的最后一次尝试,他却早已料到,截住了鹰儿,知道决战前才放出,使左锋来的时间刚好足够惊走许云鸿,却什么都无法改变。”

  门外似乎传来一些本不该属于地底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而牢房内的两人却恍若未觉。

  朱煌突然道:“你可知道,林姨为什么要杀颜子星?”

  蝉儿不解:“不是因为劫丹炼制失败了么?”

  朱煌微微摇头,从桌边的杂物里找出一只木匣。虽然经历了许多年华,那木匣仍然光亮如新。轻轻打开,里面是三粒白色的蜡丸。

  朱煌轻轻抚摩着细腻的蜡封:“这便是你小时候赖以保命的七泠丸,一共十粒,你用了七粒,林姨在行功前将剩下这三粒交给我以备不测。哈,小时候我和师弟争着喂你,各不相让,于是我们在那丹药上各自偷偷做了记号。”他举起一颗,上面刻画了一直歪七扭八的长剑,“这是师弟的长剑。”另外一颗上面刻着一条弯弯曲曲的纹路,“这是我刻的,龙纹。”

  蝉儿看着那粗糙的线条,忍不住轻笑一声。

  朱煌轻轻拿起最后一颗丹药,那蜡封洁白无暇,没有一丝痕迹:“这颗上面,本该是一条小龙的。可现在,什么都没有。所以,它决不是七泠丸。”说着微微用力。

  小小囚室内,霎时间笼罩上一层七彩的光芒。

  同一时刻,封州城内的居民不禁一起惊恐地望向天空。那空中阴云密布,风如鬼哭,春雷竟然提前一月而响!

  朱煌将手上如五彩水晶般的小丸药放在桌上,轻叹道:“一劫四时,末劫丹销。这不是七泠丸,这是劫丹!”

  蝉儿无法再保持冷静:“这……”

  朱煌沉声道:“颜子星被杀,并不是因为他没炼出劫丹,而是恰恰相反,正是因为他炼成了劫丹。当日,他提前将劫丹炼成,本已交给了林姨,谁知,竟惹上杀身之祸。”

  蝉儿颤声道:“那是为什么?”

  “因为林姨爱你。她天性必须要爱一个人才能活下去,曲叔叔死后,你便是她的一切。你的病让你离不开她的照顾,她则必须要时时牺牲元气才能延续你的生命。一切都让她觉得,即使你已出生,离开了她的身体,但你们并没有分开,你们的灵魂和肉体仍为一体。而她如果用自己的生命换回你的生命,她和你才能真正永远融为一体,你才是真正属于她的。

  “林姨的爱,便是给予,她必须要不停给予,才能证明她爱你。是的,就像之前她将自己的生命给予你。或许可以说,只有不停地给予,她才能体验到爱的存在。所以,任何人阻止她的给予,比如颜叔叔,当他告诉林姨,她不再需要给予时,其实等于摧毁了林姨的信念和生命!林姨决不容许别人破坏她的奉献,那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意义。所以,当她见到劫丹时,终于控制不了自己的手……其他的,便和之前所说的没什么区别了。

  “蝉儿,林姨犯的罪,便是因为她爱你。

  “如果一个人爱你超过她自己,那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啊。”

  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激荡,慢慢又安静下来,声音激荡着,混合为一股,浑厚而整齐:“不周山倾,天柱维绝。恭迎侯爷,龙归大海!”

  朱煌转头看向蝉儿:“左锋已死,若儿,你自己可能再阻我一次?”


后记 终于写完了

  从这个系列打下第一个字到现在,足足五年,我终于把那些本来只存在于脑海中的人物和故事一个一个字按到了纸上,想想真是漫长啊。小时候……算了,就不感慨了,还是总结一下过去,展望一下未来吧。

  这五年,东跑西颠,南来北往,从北京游荡到深圳又跑回北京,值得骄傲的是这个系列一直细水长流地坚持写着……话说我为啥从南方又要游荡回来呢?实在因为舍不得爆肚、烤鸭、涮羊肉……好像跑题了,一说到吃肉就管不住思绪,照这样下去,怕是身材很快就要变成企鹅了。

  其实变成企鹅也没什么不好。企鹅是一种美丽而坚强的候鸟。每年春天,当北极熊从沉睡中醒来,美丽的企鹅村被这种贪婪的食肉动物威胁,美丽的精灵们只能背井离乡,踏上自北极到南极的漫长旅程,而当夏去秋来,残暴的北极熊也只能躲入冰雪下冬眠,难以忘怀的故乡情缘又让企鹅们义无反顾地踏上回乡的路途。

  为了应付如此漫长的、超越极限的旅程,企鹅们进化出了超乎你想象的旅行方式。

  ——那短小的翅膀每年只能承受一次起飞时的狂烈加速,所以企鹅起飞后就不再落下,在天上排成一个“企”字,用这种最科学的队形排斥风阻,队伍的尖端和后面“止”字的企鹅每天互换一次,轮换休息。大约需要十天左右的逐渐加速,一般在到达北纬390左右时,企鹅们将突破音障,达到恒定音速并持续朝南飞去,直到目的地在望,逐渐减速的时刻之前,它们的速度将精确地恒定在340到350米/秒,让无数科学家为之赞叹!

  如你所知,对这场漫长的旅途来说,最危险的时刻就是突破音障的那一刻。在那一刻,许多体力较差的企鹅会折断翅膀,从天上掉落。

  ……好像跑题了,还是说回正题吧。

  《七宗罪》写了五年,这个时间实在是出乎当初的预料。这五年里我也去过武汉几次,说起来武汉最好吃的东西当属鸭脖了……满街的鸭脖,真方便啊,当然,还有片皮鸭、酱板鸭……如你所知,那么多的鸭脖,鸭身子总要有去向的不是。

  说起这个来,就不得不说北京一个奇怪的现象了。嗯,诸位一定都吃过北京烤鸭吧,不论哪种烤鸭,我相信你一定没有用鸭饼卷着根鸭脖子啃过……那么,根据利益均沾的原理,我们似乎可以推论,老板似乎应该将鸭脖子留下了……如此,为什么我们在北京街头不像武汉街头一般能见到许多卖鸭脖子的小摊呢?那些不能烤来吃的鸭脖子都去了哪里呢?或许,我们是不是可以由此推论:其实我们吃的烤鸭,根本就没有鸭脖子?

  很多年前曾经有过一个报道,说正宗的北京烤鸭所需的鸭子在国内已经没了,我们所右的烤鸭都需要进口……诸位,你信么?我不仅不信,而且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这是个谣言,是一颗烟雾弹,这颗披着爱国主义外衣的烟雾弹要掩盖就是,因为近来我们这样无聊……不是,是有好奇心的人越来越多了。你可曾在一家烤鸭店见过一只活鸭?或者见过一根鸭毛?任何一家烤鸭店,你如果提出要到厨房里去看一看那些没有烤制过的、活生生的鸭子,相信他们一定会拒绝你,而且还将召唤出两个保安把你丢出门外。为什么?难道真是为了什么配方保密?相信聪明的你一定有了自己的答案。还有,为什么烤鸭这种东西只在北京出现,而隔壁的保定就只有驴肉火烧,却从没听说过鸭肉火烧呢?继续,为什么近来烤鸭越来越贵,好吃的烤鸭越来越少,而且听说马上就会出台限购政策——有北京市户籍陪同的饭局每次限点二只,外地户籍人员要吃烤鸭必须提供五年以上完税证明和遵纪守法证明,并限吃一只……

  不错,你答对了。因为你吃的根本不是鸭子,而是一种只有北京才能得到、很稀少、没有脖子、很肥,而且必须保密来源的肉……

  好像又跑题了,说回小说。写作的过程其实就是不断充实自己的过程,充实自己最好的方法自然是读书。为了《七宗罪》的明朝背景,我倒是翻了不少明人笔记。在明末着名诗人杨岱的《京华佥载》中,关于当时风俗的记载颇有意思:“今京师所谓‘炙鸭’,名虽为鸭,与古法颇不同,余甚口口,后遇其所谓‘选放’,方知其大略。凡清明日,京郊各户均口置旷处,不置顶盖,余尝窃观口,其色黑,翅短,体胖,大异向所见诸禽。俄顷,天色姜黄若有口口,各笼中颇有一飞冲天者。方明日,各自收笼售卖。口口先生曰:‘此所谓网开三面者也,谁口古风不存,草民亦知矣’。”

  是的,很显然,所谓的北京烤鸭,既不是什么本地鸭子,更不消说是什么进口的基因侵略,其实所谓的真相只有两个字——“企鹅。”

  企鹅飞过北京上空时正是突破音障的一刻,一些体弱的企鹅便掉了下来。古代的乡民们捡到了它们,并靠着一种已经失传的秘方,将这些本来在温带绝对无法生存的小生命豢养了起来。以前每年清明,正是企鹅过境的时刻,见识过这些小生命们可敬毅力的农民便将这一日定为“放生日”,不设罗网,不肆捕杀,反而若有家养企鹅能一飞冲天的,便随它去了。当你见过企鹅那它鸟所不能及的速度,对于为何鸭这种凡鸟被冠之以“甲乌”之名,就不难理解了。古代人民其实是将它当作一种神力的图腾来崇拜的。

  到了近代,豢养企鹅的秘方已经失传,而不畏鬼神的现代人涸泽而渔也使得本来就剩得币多的企鹅越来越少,加上全球变暖的影响,每年经过的企鹅也越发少了,这就是现在烤鸭限购令出台的根本原因。

  所以,为了那些美丽的生灵……

  对不起,好像又跑题了,说回小说,说回小说吧。相信大家都能看得出来,这个故事是《七宗罪》的终章,却远不是故事的终章。潜龙归海,更精彩的白衣侯敬请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