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人来回是蒋妩身边的婢子,就放下茶盏到了廊下。
谭光与英国公只听得说:“…既然是妩儿的意思,就停手吧。”
听雨领命下去。
他们自然知道说的是鞭尸一事,才刚那么多人劝说都没用,偏蒋妩一句话就让他改了主意。
英国公在霍十九缓步进屋来时,缕着胡须,笑道:“看来英雄难过美人关,是自古真理啊。”
谭光也笑道:“正是呢。霍指挥使竟是个痴情种子。对蒋家姑娘言听计从的。”
霍十九此刻已如平日那般,对英国公极为恭敬:“国公爷莫要取笑卑职了,当初我游戏花丛,也没想到如今真有个女子能动了我的心尖,只恨不能将她变做个扇坠子,时刻带在身上才甘心。”
他说话时腼腆笑着,面带红云,二十七岁的人,却真一副少年情窦初开模样,看的谭光与英国公又笑了一阵子,只说他红鸾星终于动了,天赐佳人,日后必定和美。
过了片刻,霍十九便起身告辞,英国公还要留饭,霍十九道:“家父母特嘱在下今日要带儿媳妇回去,是以今日只得先行告辞,改日再来叨扰。”
英国公便笑着颔首,不动作,倒是谭光殷勤的送霍十九出去,眼瞧着霍十九往二门处去差人告诉蒋妩出来,才反身回了前厅。
进门便道:“国公爷,今日霍英未免太过分些,怎得手长的都伸到国公府来了!”
英国公随手把玩着茶盏,悠闲道:“他对蒋家丫头倒是动了真情。”
谭光斟酌了半晌,依旧没敢问出今日蒋妩落水的事,也识相的告辞。
英国公端着茶碗出了一会儿神,才豁的起身,随手将茶碗丢在矮几上,撞出咣的一声响,茶水翻倒,流了满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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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花门前,二夫人还在客气的留饭,蒋妩与霍十九自然推辞。
霍十九携起蒋妩的手,笑道:“劳烦二夫人,妩儿身子弱,还是备个代步的小油车较为妥当。”
“那是自然,已经吩咐人备下了。”二夫人抹汗,她身子弱?弱还能刚从鬼门关转一圈儿,又去看鞭尸,回来吃了压惊的药还能再吃下一大碗炖乌鸡的?
离开英国公府,换乘了霍家马车,霍十九道:“时辰还早,回府去用罢了晚饭,我再送你家去。”
蒋妩想要推辞时,霍十九已吩咐了车夫,她便也不言语。
霍十九此时穿了身略有些宽的玉色锦衣,墨发没如往常束冠,只随意用了条布带在脑后高高的扎成一束,斜靠大引枕时,有散发垂在肩头,显得面色如玉,五官俊美。
蒋妩挑眉,大大方方的欣赏。
霍十九反而被小姑娘略带戏谑的明澈眼眸看的不自在,咳嗽一声道:“瞧什么呢。”
“没什么。难道你还怕人瞧么。”红唇轻启,声音温柔,偏偏又是呛着他说话,神态倨傲,充满活力,根本不像才刚落水险些溺亡的人。
原本他就不觉得她呛他时可气,只当她是小姑娘家倔强骄傲,还觉得有趣。如今想起方才水中她无助的模样,当时他真以为她定会没命了,立即觉得她能如此有精神着实可贵,禁不住噗嗤笑了,有了逗|弄之心,认真道:“旁人瞧不行,你若喜欢瞧,自然使得。”
这人…真是逮住机会就要调|戏几句。
蒋妩想起方才莲池中,他于混沌之中破水而来,不容拒绝的渡给她生命,当时来不及感触,如今却觉唇上触感依旧存在,不免心内发热,面上也有了些不自在,索性不与他说话,转而看向窗外。
霍十九斜靠引枕单手撑颐,悠然含笑欣赏她姣好的侧脸。
蒋妩自知道他的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不免觉得脸上都热了。
亏得英国公府与霍府距离不远,不多时马车缓缓停下。
不等下车,就听到有人给霍十九问安,还有大呼着:“干爹纳福。”的声音。
挑起车帘,霍十九先行跃下,蒋妩随后扶着听雨和冰松的手踩着小杌,足方落地,就有人道:
“干娘您好啊!”
“干娘当真天仙美人儿啊!”
那一嗓子来的突然,唬的蒋妩险些打跌。
她都快忘了,嫁给霍十九还能得一票年纪不小的干儿子。
霍十九负手上了丹墀,冲着一众登门拜访、送礼的颔首,就吩咐曹玉留下主事,有急事的带进去先办。
蒋妩也上丹墀,紧随霍十九身后,直到进了门儿,还听得到后头有人在叫嚷:“干娘慢走,改日儿子来给您老请安…”
望着霍十九的背影,蒋妩轻叹了一声。
“怎么了?”霍十九声音温润。
“我刚十六。”
“嗯?”
“哪儿来的一群老掉渣的干儿子…”
霍十九回眸,禁不住笑道:“你会习惯的。”
一路走来,所见婢子仆从皆恭敬地行礼。
才进二门,眼瞧着有一众人迎了上来,走在前头穿了身锦缎茶金色短褐的壮硕男子,不是霍大栓是谁!他身旁是身量高挑穿了身孔雀蓝对襟褙子的中年美妇人,正是赵氏。
“爹,娘,您二位怎么出来了?我们…”霍十九迎上前行礼,话没说完,就被霍大栓一巴掌扒拉个趔趄。
“丫头来啦!哈哈哈!”霍大栓面色红润,爽朗大笑。
赵氏也笑的见牙不见眼,上前拉住蒋妩双手:“今儿玩的开心不开心?阿英那混小子可有欺负你?若是他敢给你委屈受,你只管告诉我,我定收拾他!”
“他敢!”霍大栓瞪着虎目:“老子打断他的狗腿!”
“去去去,你个粗人,张口闭口打断腿,也不怕吓坏了儿媳妇。”赵氏拉着蒋妩的手往里头走,“待会儿想吃些什么?咱们叫厨房预备去。初六听说你来,紧忙回屋里换衣裳去了,待会儿就来…”
霍大栓也憨笑着跟上。
一众仆婢紧张的垂首。
被丢下的霍十九孤零零站着,好一会儿才叹息一声,缓步跟上。

第五十章 种地

见霍十九并未迁怒,仆婢们都松了口气。他虽并非喜怒无常之人,可谁能保证哪一日不会被老太爷“欺负”的受不住拿他们出气?
没错,就是欺负!
在外头叱咤风云的人物,回了家就被老太爷呼来喝去,还不带反抗一句的,最要紧的是苏州园林似的霍府,如今已快改成田庄了!
后花园里的花儿太美太香,不顺眼,铲掉种菜;宅子中空地和空院落很多,太浪费,改养家畜;十三房姨太太就知道弹琴画画闲磕牙,不知劳作白吃白喝还敢争风吃醋?!都给老子滚粗来种地!
小厨房的厨子可是给皇上做过御膳的啊!可老太爷依旧大葱蘸酱就玉米面饼子,渴了就蹲在刚上过肥,“喷香”扑鼻的地头喝一碗凉水,连小解都不忍心浪费了“肥料”干脆解在地头里…
好在老太爷没要他们都不许上恭桶…
仆婢们各个小心翼翼的跟在霍十九身后,服侍他到了前厅,就见霍大栓已端坐首位,蒋妩则被赵氏拉着坐在次位说话。
犹豫片刻,霍十九举步上前,刚要在霍大栓身边儿的空位落座就被亲爹瞪了一眼,他只得摸|摸鼻子,挨着门口最末位坐了,又叹一口气。
仆婢们一听他叹息,唬的背脊上冒凉汗,紧忙上了茶躬身退下。
赵氏笑着问蒋妩:“…今儿都玩什么了?他们家的人和善不和善?我给你挑选的头面你喜欢不喜欢…”
蒋妩体会得到赵氏的好意,待她赤诚的人,她素来不吝温和,笑道:“…听了戏,咿咿呀呀的不很清楚,倒亏得我略识几个字,对着词折也看的七七八八,国公府高门大户,自然与咱们这样人家不同…头面我很喜欢。只是我不大喜欢那些花儿粉儿的,戴着沉重,还担心弄丢,是以今儿也没都戴着。”
蒋妩的回答,听的霍大栓与赵氏连连点头。
霍大栓赞叹道:“难得真难得!丫头才多大呀就识字儿了。我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
赵氏白了霍大栓一眼:“你爹当年也不给你识字儿,丫头的爹可是大才子,你能比的了么。”
“就是。”霍大栓挠着头,粗声粗气道:“好在咱家十九、廿一和初六都不像我,还都识字儿。别看十九那个怂样,认字儿念诗可厉害咧!”
“噗!”霍十九一口茶喷出来,呛咳不能自已,面红耳赤的起身道:“爹,娘,我先去书房。”
“去吧去吧,”霍大栓摆手,轰鸡崽儿似的,咧嘴笑道:“那小子还不好意思了。”
担心她不喜霍十九,所以才竭力推销,告诉她那人也有可取之处么?
蒋妩抿着唇笑,父母爱子之心叫人动容。
“指挥使是进士出身,才高八斗学富五车,他的才名我是知道的。”
赵氏听闻蒋妩的话,笑着握着她的手。心道姑娘当真是好,模样儿好,人也好。
霍大栓却道:“有几车我不知,不过他当年练字,房后的水塘都被他给糟蹋成黑塘了,叫我拉过来窝心脚一通踹!”
赵氏掩口咳嗽了一声,温声道:“丫头别与他那粗人一般见识。”又使劲瞪霍大栓一眼。
霍大栓却不服气,“我又没胡诌!”又兴致勃勃道:“丫头在家种地不?”
“家中也有庄子,不过我并不过去,只帮母亲做些活计。”
赵氏拉着蒋妩的手时,已知她手心有茧,当下心疼的道:“这些都是干活儿留的茧?蒋御史家当真是清贫啊。”
蒋妩笑着点头:“劈些柴禾而已,也当是锻炼体魄。”
“你还劈柴啊?那你定然有些力气。”霍大栓惊奇的站起身,巴掌一拍,道:“走走走,跟我一同翻地去,花园子里那些破花叫我给拔了,这会儿还没松土呢,我打算在那种些小青菜。”
赵氏气结:“你个死老头子,那有十三房姨娘呢,叫他们帮你翻去!做什么叫丫头去做粗活!”母鸡护小鸡一样搂着蒋妩:“丫头,咱不去,不听他的。女儿家闹的满手茧子可怎么好,咱们家又不缺劳力。”
这对夫妻,当真已将她当做自己女孩一样对待了。
蒋妩对杀气敏|感,对善意更敏|感,她从来不爱功名钱财,不求锦衣玉食,重的只有个“情”字,此刻心头温暖,禁不住笑道:“伯母别瞧我这样儿,翻地我会呢。”
“看看,丫头都说会翻地,走走走,跟我去看看我的黄瓜地,那隔壁就是花园子,我就是打算种那片地呢!”霍大栓说着健步如飞出去。
蒋妩也对赵氏一笑,起身跟上。
赵氏无奈摇头,却对蒋妩更喜欢了,也带了婢子往外走。
到了廊下,只听霍大栓还在夸蒋妩:“…那兔崽子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往后你有啥不顺心,只管跟我说,我窝心脚踹不出他屎来…最烦那一群,只知道涂脂抹粉儿的,叫他们帮忙种个地跟要了他们命似的…”
话音方落,几人恰出了月亮门,正看到“涂脂抹粉”的四人面色僵硬的站在门前,蒋妩只认得其中年龄最长的苗姨娘,她皮肤好像晒黑了很多,人也瘦了不少。
苗姨娘,孙姨娘,黄姨娘,郑姨娘笑容都很勉强,屈膝行礼:
“老太爷。太夫人。”
苗姨娘上前来,又对蒋妩笑道:“听说蒋三姑娘来,咱们特地来请安。姑娘这会子要与太爷去地里吗?不如留下与我们姐妹说说话儿。”冲着蒋妩眨眼,一副救她于水火的模样。
蒋妩却道:“姨娘们也一同来吧。”就跟上了霍大栓的步伐。
苗姨娘几人的脸瞬间黑了。
霍大栓先带蒋妩去抱香阁看了碧青一片的黄瓜地,又过月亮门,轰开一群散养的小鸡仔,迈步躲开几坨来不及清扫的鸡粪,横穿一片假山石就是池塘边空旷的一片地了。
只见池边垂柳依依,凉亭披了淡粉纱幔,蒋妩几乎可以看到从前鸟语花香的雅致。
可如今…咳咳。
到了地头,蒋妩见有草鞋,就捡了双大小差不离儿的绑在绣花鞋外,随手拿了个铁锨往地里走。
霍大栓看的喜欢,也拿把铁锨跟上。
姨娘们站在地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赵氏却是笑着看着蒋妩将铁锨往地里一戳,脚踩借力,铁锨就插|入泥土中不浅,利落一挖,如此下来几次,已翻出一小片儿。
霍大栓比蒋妩动作利落的多,一面娴熟的翻地一面对她赞不绝口:“好丫头,真不错,往后过了门就一起来种地吧!”
霍初六拉着霍廿一才进了门,就听见霍大栓这一句,“爹,你又胡乱抓苦劳力!”随即拉着不情不愿的霍廿一往地头去。

第五十一章 裳音

蒋妩闻声回眸,正看到未来小姑满脸灿笑,拉着个身材高挑,长得与霍十九有五分相似,身着淡蓝长衫的青年走来,仔细瞧瞧那青年容貌与赵氏有七分相近。
“嫂子。”霍初六到了跟前屈膝,亲热的拉着蒋妩,就指着霍廿一道:“他是我二哥。”
蒋妩将铁锨戳在地里立着,与霍廿一相互见礼。
霍廿一望着蒋妩时,脸红到脖子根儿,低头不语。
赵氏笑着走来:“丫头不必拘谨,他叫廿一,如今也有了表字,单字‘明’。”
“一个霍英,一个霍明,听着就是哥俩儿!”霍大栓拄着铁锨,爽朗道:“话说当初老子给这些兔崽子取名可憋坏了,十九还好说,生在腊月十九,叫个生辰就是,娘的偏偏老二生在七月二十一,他早前是叫霍二一的,后来人都说难听,一个男儿家做什么总叫‘二姨,二姨’的。好歹有个老街坊是个肚里有墨水儿的,说二十一按着黄历上就是廿一,他才叫的霍廿一。”
“你还有脸说!”赵氏瞪霍大栓,“你们不知道他,当年生了老二,他蹲门口憋了三天,最后偏说先取个贱名好养活,非要叫个‘木头’,依我说,再聪慧的孩儿叫了木头也给叫傻了。”
霍大栓赧颜,不服气道:“那我还叫个‘大栓’呢,我不也没傻!”
“你不傻?也没见你精!”

眼看霍大栓和赵氏竟拌起嘴来,互相揭短不亦乐乎,蒋妩新奇的眨眼。
前世是孤儿自然不必说,今生有了家,父母姊妹对她都真心实意,可父亲、母亲却是相敬如宾,从未见过如此这般热闹的时候。或许他们自持长辈身份,不在儿女跟前这样说话吧?
可这会子蒋妩却觉得前所未有的放松。
其实除了霍十九那人人品坏些,霍家人还是不错的。
霍廿一眉头拧成疙瘩,见霍大栓和赵氏心情都比往常好,着实是在为霍十九终于要娶亲而欢喜,不免烦躁。再看蒋妩,更觉惋惜,叹道“好好的姑娘,却要被那混蛋糟蹋。”
原本热闹场面瞬间变冷,霍大栓夫妇忐忑的望向蒋妩。
蒋妩却拿起铁锨,没事人似的继续翻地。
霍大栓这才松了口气,在蒋妩背对他们时踹了霍廿一一脚。霍廿一躲的倒也快,一下就跃开了。气的霍大栓吹胡子瞪眼睛,又不好大嚷,只得眼看着霍廿一大摇大摆倨傲离开。
此时的外院书房,霍十九已换了件宝蓝色云锦道袍,长发重新束冠,面沉似水负手站在窗前。
听雨俯首贴地,“是奴婢伺候不周,没有保护好姑娘,才叫姑娘落了水。请爷责罚。”
“你也知道是你伺候不周?”霍十九声音温和又冷淡。
听雨背脊生寒,依旧跪伏,“是,爷吩咐奴婢好生伺候姑娘,奴婢违了爷的意思。险些让姑娘遇险,当真万死难辞其咎。”
霍十九回身,并不发话处置,而是问:“姑娘今日都做些什么,可有何异动?”
听雨沉吟,道:“姑娘为人温和疏远,其实并无异动,只是看戏时,新昌侯家的宋小姐故意打翻果盘脏污了姑娘的衣裳。奴婢伺候姑娘随二夫人去更衣回来的路上,冰松曾焦急的叫嚷过‘姑娘你在哪儿’,我道是因为假山岔路多,我又在与碧香套话没留心才叫姑娘走失了。后来姑娘却说是她故意与冰松逗着玩儿的。”
霍十九沉吟:“在假山石阵中?”
“是,就是比邻雪梨院的芙蕖苑。”
“然后就有婢子,不留神将姑娘撞落水了?”
“的确如此。”听雨颔首,“爷,奴婢觉得其中必有蹊跷。尤其是那婢子被鞭尸时,她老子娘和两个妹妹都在场,哭的是肝肠寸断,我后来打听,据说那婢子的爹是个烂赌鬼,欠了一屁股饥荒,人说要将他女儿都拉去抵债呢。”
霍十九沉思片刻才道:“你去吧,伺候姑娘不周,罚俸三个月,若再有下次,就拔了气门儿吧。”
听雨连忙叩头:“是,奴婢再不敢了,奴婢告退。”
听雨退下后,霍十九又斜倚窗棂立了许久。他在分析今日听闻时,曹玉似影子一般站在他身旁,却又不叫人感觉的到他的存在。
直到下人来传话:“晚饭已经预备得了,太爷请老爷去用饭呢。”
霍十九才收回心思,与曹玉回了内宅。
用过晚膳,霍十九亲自将蒋妩送回家。一路上蒋妩嘱咐冰松回家不准提起落水之事,又叫冰松将英国公赏赐的十两银子自个儿收起来做体己,这才进了家门。
此时已是天色大暗,从前唐氏不大舍得灯油钱,屋里都只点一盏灯,今日绕过影壁却见前厅灯火通明。
蒋妩问银姐:“家中来了客人?”
银姐笑道:“可不是呢,老爷的一位同僚带着家眷来拜访。”
蒋妩挑眉进了屋,正看到蒋学文、唐氏与一对中年夫妇分宾主落座。蒋嫣和蒋娇则在一旁,陪着个约莫十六七岁的少女说话。
那少女生的身量高挑,穿了件牙白色的细棉褙子,墨发梳了双髻,许是听见有人进门,回头看来,只瞧见英气勃勃一张俏脸上,有一双与蒋妩相同的飞扬剑眉。
蒋妩见她,心内大赞一声好。
她最喜欢这种英姿焕发的女子,前世的她便是如此。今世托生了个楚楚可人的躯壳,身量也娇小,若非剑眉随了蒋学文,再加上她自己阅尽沧桑的眼神儿,她还真要做个纯粹的柔弱女子。她不仅羡慕起此女的身量容貌了。
蒋学文此时已经笑着道:“妩姐儿回来了?来见过你仇伯父和伯母。”
仇将军?英国公口中的那位?
蒋妩略敛额,不动声的上前行了礼。
仇懋功与夫人任氏笑着颔首,给了蒋妩一对金累丝的镯子做见面礼。
唐氏就笑道:“妩姐儿去与你长姐一同陪着裳音说说话儿吧。”
不等蒋妩做答,那英气的姑娘已到了蒋妩跟前,利落屈膝,干脆道:“我叫仇裳音,你就是蒋妩吧?你不必担忧,就算嫁给霍英狗贼也没什么大不了,他气数已尽,你很快便能脱离苦海。”说着还鼓励的对她一笑。

第五十二章 劣势

这位裳音姑娘的性情,当真如模样儿一般爽朗。
蒋妩素来不喜女儿家扭捏的性子,虽心内疑虑为何仇裳音如此笃定的说霍十九“气数已尽”,依旧很喜欢的对她微笑。
姑娘们去了里间。
原本待客时内外的格扇从不关的,今日唐氏却吩咐人将门关了,屋门隔音,距离又远,几人在里屋都听不清长辈说了什么,纵有好奇之心,当着彼此也不好去偷听,只得说着一些闲话。
蒋妩一面陪着闲聊,一面集中精力听着外头的对话,也亏得她耳力过人,才勉强断断续续听到一些。
“…原是不该求着蒋兄…人丁单薄…信不过…万一,裳音就托付给你了。”
“你也大可放心…”
蒋妩听着二人对话,心内不禁想起今日在英国公府听到的那些。想来英国公与另外一人的对话她并未听完整,然英国公却不知被听了多少去,才对她下了杀手。这个危机还未彻底解除,万一仇家出事,他们又要如何保得住仇裳音?
仇裳音面上也有忧虑之色,又因蒋嫣与她尽是谈论些写字绣花的事,她不感兴趣,最终几人之间就冷场了。
这冷场,持续到仇懋功与夫人告辞。
临出门前,任氏拉着仇裳音叮嘱:“我与你父亲出门去,你这些日就暂住在你蒋伯父这里,定要听话,可不要乱惹麻烦。你素来就爱舞刀弄棍的,好打抱个不平,如今在不可如此,你蒋伯父家的姑娘都文文弱弱的,不要吓坏了人…”言语中一万个不放心,眸光含泪,又似要死别生离一般悲感,许多叮嘱却又不好多言怕仇裳音多想。
蒋妩心内便觉恻然,生逢乱世,不论是谁,都有自己的情非得已。
蒋嫣则是挽着仇裳音的手宽慰任氏,道:“仇伯母放心,裳音妹妹爽利又随和,定不会如您所说那样儿的。您与仇伯父只管出门去便是。”
任氏点了点头。
仇懋功微笑与蒋学文拱手作别。
待到仇氏夫妇离开,唐氏就吩咐蒋嫣与仇裳音同屋,还吩咐她:“不可怠慢了裳音。”
蒋嫣自然道是,与仇裳音回屋去了。
蒋妩便给蒋学文使了个眼色。
蒋学文会意,道:“妩姐儿跟我来书房一趟。”
“是。”蒋妩应是跟上。
唐氏担忧蒋妩,深怕蒋学文脾气执拗,说了什么不入耳的叫蒋妩难过,还要跟着去。
蒋学文却当场推道:“我嘱咐女儿出阁后的事儿,你别跟来。”
唐氏只得点头。
书房中,蒋妩掩好门窗,低声问道:“如今情势已紧张到仇将军必须托孤了吗?”
蒋学文惊讶:“你如何知晓?还是你在霍英处听到了什么?”
蒋妩摇头,将今日在假山旁听到的话说给蒋学文。略微想想,还是没有说出自己落水一事,只道:“大约是我去的不恰巧,英国公的话也没听完整。他许也发现了有人偷听,派人搜查了一番,我幸运,躲开了。”
“能够如此已经很好。至少证明我与仇将军的猜测是对的。英国公那样小心谨慎的人,眼里如何能揉一丁点儿的沙子?”
蒋妩问:“父亲,到底发生何事?你也与我细细说了,免得我要做什么怕失了分寸。”
蒋学文略一想,便点头道:“你也当知晓北方金国皇帝有三个儿子吧?”
“是。长子文韬武略、次子体弱善谋,三子交友满天下。”
“的确,那你可知咱们北方的锦州城已被金国占了多少年?”
“锦州应是庆宗在位时丢的,到如今约莫近五十年了吧?”庆宗是小皇帝的祖父。
蒋学文满意颔首,对蒋妩了解政事十分欣慰,“你说的不错。锦州被金国占领,先皇在位时就曾经多次意图收复失地,金国大皇子镇守锦州,着实将那处防的如同铁桶一般。先皇纵有经天纬地之才,奈何天不垂怜,竟早早的便龙驭归天,到如今咱们小皇上…哎,不提也罢。”
蒋学文虽是竭力控制情绪,蒋妩依旧从他语气中听出了惋惜与对小皇帝的不满之意。
她不言语,只端坐圈椅上沉默倾听。
蒋学文又道:“如今金国皇帝病危,镇守锦州多年的大皇子匆匆回了都城,锦州留守的守将格绷额是个有勇无谋的莽夫,虽号称有守军五万,可也未必不是咱们的机会。”
听到此处,蒋妩却是面色一凝,挑眉道:“父亲觉得,如今已大燕的能力,还有收复锦州的希望吗?”
蒋学文闻言,眸中闪烁异彩,一反方才侃侃而谈,只望着蒋妩不言语,似在等她的下文。
蒋妩想起英国公说的“国库里的那些事”。她知道自古以来,政客的手腕都是不容小觑的。恐怕清流若与仇将军联手,未必真的是为了收复失地吧?
先前父亲就已说过,如今大燕国库空虚。英国公纵容手下借贷银子。
如果打仗,就必然要用银。要用银钱,立马会现出国库中的丑事。这正是清流给英国公强力一击的机会,或许也可借此事叫小皇帝看清楚英国公的真面目。
倒是仇将军,未必不是真心实意想要收复锦州。只是可怜了直爽的军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