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厅安静下来,人们听见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哭嚎声,有年轻人忍不住回头看他
他们不会知道,现在是这个男人失去了他父亲的第三天,他把头埋在自己的手掌里,眼泪沿着手臂流到了衬衣袖口。
沈牧平没说话,他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可能,他就只要坐在这儿,让这个人找着一个能哭的引子,就够了。
哭喊出来了之后,眼泪就止不住了,堤坝溃了,总得把洪水泄完。
“先生,需要帮忙么?”
面对热情的服务生,沈牧平摇了摇头,又说:
“再给我拿个酒杯吧。”
澄透的酒液倒在杯子里,细小的气泡从杯子里轻飘飘地冒出来,然后融进了杯子边儿的大气泡里。
等沈牧平喝完了两杯啤酒,男人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又过了两分钟,他抽了一张纸,擦掉了自己脸上的泪水,只有袖口的那点水痕,得慢慢蒸发淡去。
“让你看笑话了。”
“没有,人…总有这么一下的。”
能传染的疼没有被酒液稀释,沈牧平的手掌张开又合拢,握住了酒杯。
午饭后,沈牧平没有直接回公司,他在车库的车里坐着,等回过神儿来的时候,一整个下午都已经过去了。
看着书吧老板发来的饭店地址,他才模糊想起来,沈小运今天晚饭是和别人在外面吃的。
开着车回到家,男人走进自己的卧室,拿出那个铁皮饼干盒子,打开,一堆细小的杂物下面压了个旧旧的本子。
“我给我爸买的衣服,他们都说让我烧了,我就想着,要是我不烧,我爸万一脑子好用了,想着还能回来换了衣服出去玩儿,我不还能在见见他么?我还能问问他,这些年,恨不恨我们俩兄弟…”
久远的记忆像是被细沙遮掩的雕塑,一旦大风席卷,就露出了真正的刻骨铭心,那些记忆都久远,却终是没被忘记。
沈牧平也想知道。
抛去那些莫名其妙的别扭,他最不想的,就是有一天自己会像陈家的大儿子一样,抱着满腹的悔恨和疑问去回忆。
所以,老旧的、被遗忘的日记本,终于被打开。
火锅店里,沈小运正认认真真地吃着虾滑。
很好吃呀,下次带着沈牧平一起来吃。
等她再吃了一口蟹黄福袋,她就眯着眼睛决定要把丹阳姐姐和陆奶奶一起带来了,还有陈爷爷。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昨天没更,今天这章应该多更的,但是情绪真的有点跟不上,我去写《上膳书》放松一下。
…大概,能放松吧?
第 59 章
吃饱喝足的沈小运拍拍自己的肚子, 心里有一点惆怅。她好像吃不下了。
在她面前摆着老板给每个人点的一个椰奶甜品, 圆圆胖胖的玻璃杯里装着, 闻着就香甜。
沈小运盯着那个甜品看了半天,明天就不再是店员的店员姑娘对她说:
“吃不了就算了。”
沈小运摇了摇头, 然后捏着自己的小包包, 等她把钱掏出来之后, 她的表情又变得茫然起来。
手机的闹钟响了,沈牧平抬起头, 把手里的本子合上, 然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应该去接沈小运了。
从床上站起来的时候, 沈牧平愣了一下, 他回过身看着那个本子,表情极复杂。
一部跌宕起伏的电影, 一篇精彩纷呈的故事, 人们在看完之后都会有种恍如隔世之感,那看完一部史诗, 这种感觉定然会更加会更加明显。
在沈牧平的眼里,那本旧旧的日记,就是一部史诗。
将车停在饭店门口,沈牧平走进火锅店, 看见大厅里沈小运的眼眶微微有些发红。
“怎么了?”
沈小运看看他, 吸了一下鼻子,然后低下了头。
书吧老板单手叉腰和蛋挞姑娘还有几个新旧的店员一起站在沈小运的身边,看见沈牧平来了, 她对沈牧平说:
“沈先生,您先带她回家。”
沈小运不想走,她缩着手不让沈牧平拉,被蛋挞姑娘揽着肩膀往外带。
“你听我的,回去好好睡觉。”
“我不…”
“听话,乖。”
蛋挞姑娘人高腿长力气也大,沈小运被她送到了饭店门口。
沈牧平想问是怎么回事,还是被人赶到了车上。
“今天你们必须道歉。”
一挽袖子,书吧老板带着身后的四个年轻姑娘一起走进了饭店的一个包厢里。
服务生和经理见势不妙连忙陪着笑拦了过来。
饭店里突然变得别样热闹了起来。
“沈牧平,我给别人惹麻烦了。”
沈小运声音低低地说,她手里拎了一个打包袋,里面装了一个圆滚滚的玻璃杯,椰奶冻好像有些化了,白色的汁水跟凝结的水汽混在了一起,变得浑浊又难堪。“你错了,你从不会给别人惹麻烦。”
红灯亮了,沈牧平问沈小运:
“明天我们吃点什么点心?”
沈小运却没说话,她干瘦的手腕儿低垂着,打包袋被她捏在手里,轻轻晃动着。
沈牧平回身,看见沈小运在哭。
绿灯亮了,他踩下油门,过了红绿灯之后,他大力转动方向盘,黑色的车子掉头,融入了反向的车流中。
火锅店里,书吧老板还在跟另一桌客人对峙。
“谁还没个老的时候?谁还不是辛辛苦苦活了几十年?谁还能保证自己一辈子没病没灾?你们刚刚说的是人话么?”
蛋挞姑娘的前面站了个男服务生,用有些畏惧的眼光看着她。
老城的人有了争执都是说话不动手的,蛋挞姑娘刚刚试图抡啤酒瓶还把一个人揪着领子从椅子上拎起来的样子,着实吓到了别人。
“道歉,必须道歉。”
这一桌客人足有七八个,有男有女还有个孩子,被她们几个女孩的气势压得心虚。
“我们说的也是实话,她就是偷了杯子呀,饭店经理在的哦,你们评评理,她就是偷了杯子嘛。”
“少在这避重就轻,你们刚刚是这么说的么?”
蛋挞姑娘怒火中烧。
包厢的门又打开了。
沈牧平站在门口。
“我拿了饭店这个杯子,没付钱,我真的不是故意的,为什么我就是记不住呢?我都不记得我把它拿在手里了呀。”
沈小运又懊恨又自责的样子,让沈牧平的心到现在还疼。
史诗?
荣耀落幕。
夕阳低垂。
书写那一切的纸张都已经泛黄…
在他身后那个瘦瘦的、捏着他衣服后摆的人,才是结局?
那他自己该是如何的一个废物?
“道歉。”
他对那些人说。

吃了一顿饭还惹了一堆麻烦,最后被逼着灰溜溜道歉的人坐在公交车上对自己的儿子说:
“那些脑子有病的就该在家里关好,对吧,儿子?”
他的儿子才四岁,手上摆弄着新买的玩具,抬头对他爸爸说:
“偷被子的老痴呆带出来丢人,关精神病院去。”
还笑着。
他重复的是他爸爸之前惹了麻烦的那句话,按说,他爸爸应该得意“子承父业”的,可不知道为什么,男人突然觉得有些冷。
外面的灯火流光飞速向后,前行的车子永远快不过时间。
“你看,错的是别人,别人也跟你道歉了。”
回到家里,沈牧平还在安慰沈小运。
沈小运缩在沙发上,小小姐窝在她的脚边,软乎乎的毛贴着她的脚,给了她一点点温暖。
“沈牧平,要是我…变成了陈爷爷那样,你把我送医院里吧,用我的钱付医药费。”
沈牧平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他揉了一下额头。
“然后,那个,你别来看我呀,你看我,我又不认识你,那你多伤心呀?”
“不会的。”
“你不来看我,我也不记得,不伤心。”
“我说不会的。”
沈小运抬起头,扁着嘴看着站在她面前的沈牧平,“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你得来看我,你不能把我一个人丢下,我会偷东西的哦,沈牧平,我偷东西,我还会打人,你不来看我,我就天天闯祸了!”
“我不丢下你,我绝对不丢下你。”
沈牧平僵着脸做保证,一遍又一遍。
在心里想的是“我不丢下你,你能不能也别丢下我?”
他却不敢说出口,这个承诺,这个世界给不了他。
夜深了,沈小运肿着眼睛睡了过去。
沈牧平又打开了那个日记本。
“今天我们的测试成功了…牧平小朋友昨天说想吃桃子,下次回家的时候一定要买。”
“…牧平小朋友说他今天看见自己同学考了第三名却挨了爸爸打,跑来问我,要是他考了第二,会不会不要他。真是傻孩子。”
“整个团队受了表彰,领导让我们发言的时候说一下自己几天没回家了,怎么想孩子,孩子怎么想我们…半个月没见,沈牧平小朋友胖了2.7公斤,发言的时候我该怎么说呢?”
“…虽然嘴上说他考试一定没问题,可我还是请假陪考了。明天中考,加油,沈牧平小医生。李大姐说考生该吃鱼,明天找书学一下葱油鲳鱼怎么做。”
第 60 章
第二天早上起床, 沈小运晕乎乎的, 她使劲儿揉了揉眼睛, 还觉得自己的眼睛是肿的。
昨天晚上小小姐就趴在她的枕头边睡的,现在还团成一个圆球球。
“起床啦!太阳照屁股啦。”
小小姐偏了偏脑袋, 只睁开一只眼睛看她。
“喵~”
天气一天暖过一天, 太阳也越来越勤快了, 沈小运站在窗边伸了个懒腰,然后抓了抓自己的头发。
她走出房间门的时候, 看见一个男人穿着T恤, 腰上扎着围裙走了过来。
“我做了虾仁粥和煎饺, 还有什么想吃的?”
沈小运的脸上有点茫然, 下一秒,恍如笼罩在心头的轻纱被人撤去, 她笑着说:“沈牧平!煎饺是什么馅儿的呀?”
“鸡茸豆腐的。”
“嗯…”沈小运有点纠结地说, “听起来有点奇怪,不过你做的肯定好吃呀。”
沈牧平笑了。
他第一次吃的时候也觉得奇怪, 却没想过有人出差五天,回来后急匆匆把吃过的小吃给他做出来,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
早上五点他就起床了,家里有鸡腿有豆腐, 按照日记上记载的方法混了馅儿, 他试做了几次,总觉得不是以前自己吃过的味道。
应该更好吃的。
虽然那时候他只吃了一个。
“今天我们不去上班了,趁着天还没热起来, 我带你出去玩吧。”
端着煎饺上桌的时候,沈牧平如此说道。
“出去玩儿?”
沈小运的眼睛本来只盯着新鲜的煎饺,听到这个赶紧抬起了头。
“对,你前几天做的旗袍只穿了一件儿,换上那条灰色的吧。”
“好的呀好的呀!”
“我们带小小姐一起去呀!”沈小运没忘了自己同睡的小伙伴。
沈牧平思考了一下,答应了。
于是吃过饭,可怜的小小姐刚从它的专属厕所里美滋滋地走出来,就又被沈小运强行抱起来,沈牧平给它套上了外出绳。
沈小运穿上了她的旗袍,拍拍自己的肚子,她说:
“好像胖了点哦。”
“没有。”沈牧平否定得很坚决,在他的眼里,沈小运实在是清瘦得过头了。
好吧,沈牧平说没胖那就没胖吧。
沈小运看着沈牧平让自己戴上的珍珠项链,想了想说:
“能带着陆奶奶一起玩儿么?”
“不行。”沈牧平说完,才发现自己否认地太快了。
“是哦,丹阳姐姐在陪着陆阿姨。”沈小运自己想起来了,“那就好。”
她低着眼睛说完,又抬起头没心没肺地笑了起来:
“那我们今天还要吃好吃的,我拍了照片去馋她。”
沈牧平答应了。
他带着沈小运和小小姐去的第一站不是某个公园,而是商场。
小小姐被留在了车里,沈牧平带着沈小运又去挑了一双能走路还能配着旗袍穿的鞋子。
蓝黑色的鞋面,鞋底很软,沈小运觉得这双鞋很像旧时代的女学生穿得那种。
“姚木兰是不是也穿过呀?”
《京华烟云》是沈小运前几天看的一部电视剧,沈牧平也听过好几耳朵的“木兰、木兰”,于是点头说:
“大概差不多。”
于是沈小运就更喜欢了,穿上之后“哒哒哒”,真是步履生风。
换好了鞋子,沈小运还没忘了跟小小姐显摆。
“看,我的鞋!姚木兰穿过的!”
“喵!”
小小姐甩了甩尾巴。
因为有猫,能去的地方就极少了,沈牧平带着沈小运和小小姐去了一处有公园,逛一逛,走一走,看看春日里的一树新绿,还有已经渐次开放的各种花。
沈小运玩儿得极开心,捧着相机怎么也不肯放下,拍仰头看花的小小姐,拍蹲下来抱起猫的沈牧平,拍有人在放飞无人机,年轻的脸上都是笑。
“沈牧平,那个是干什么的呀?”
“那是无人机,也能拍照的,还能帮忙录像。”
“哇,那我就能在天上拍东西了?”
沈小运已经决定等她学好了拍照,就去学无人机,到时候能给好多人拍更好好看的照片。
“喵!”
试图去刨一朵花的小小姐又被沈牧平拖住了,
中午,沈牧平先把小小姐送回了家,才带着沈小运去吃了广式的点心,除了最招牌的虾饺和烧麦之外,沈小运最喜欢红色的肠粉,里面有一层薄薄的酥,咬起来又香又脆,却又会化在嘴里。
“沈牧平,你看我的鞋。”
“怎么了?”沈牧平低头,他还以为是新鞋不合脚。
“嘿嘿嘿。”沈小运不好意思地笑了,“没事儿,我就是穿了新鞋,总想跳舞。”
跳舞?
沈牧平愣了一下。
沈小运捧了一下自己的脸,她觉得自己耳朵都在发红。
“就是这种!”
停车场里,沈牧平站在原地不动,看着沈小运轻轻转身。
她自己嘴里小声念着拍子,脚踩着节奏动了起来。
一二三四
二二三四
旗袍的裙摆上绣着粉色的花,随着她的动作被春风一撩,就是春天里最鲜活的一抹颜色。
沈小运跳的是交谊舞,舞步很基础,她跳得兴起,把沈牧平也拉过来说:
“来来来,我教你。”
沈牧平只觉得自己的胳膊腿都变成了木头雕的,怎么也不会动,沈小运拖了他半天,他越发觉得自己像是僵着爪子被人摆弄的小小姐。
“别僵着,动两下呀。”
最后沈小运无奈地看着沈牧平,叹了一口气。
“太傻了。”
沈牧平摸摸自己的鼻子,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就像是个小男孩儿,自以为自己什么都会了,却又发现了知识的盲点。
沈小运却得意了起来,她会跳舞,沈牧平不会,她比沈牧平厉害!
这么一想,她就恨不能把下巴抬上天。
可惜这份得意劲儿并没有持续多久,她就“哎吆吆”地侧坐在了车后座上。
脚疼。
“下次跳舞,不能穿新买的鞋子。”
她扁扁嘴。
“你下次跳舞的时候,我一定就已经学会了。”
沈牧平对她说。
沈小运对这话表示怀疑。
沈小运脚疼,自然就不能去别的地方玩儿了,沈牧平带着她又去了运河边上,沈小运就坐在车里,看着滔滔的河水,没一会儿,她叹息了一声说:
“真好呀。”
沈牧平没说话。
老旧的过往,他站在新的角度去审视,突然明白了那个人是用什么样的心情看待这条河,也明白了她是如何地看待自己。
当一个女人被冠以“妈妈”这个词汇之后,人们仿佛就被一层温情遮住了眼睛,往往看不见她的另一方面,当她表现得不那么爱孩子,不那么为家庭付出,人们就会对她有颇多的非议。
沈牧平很遗憾,他是曾经“人们”中的一员。
明明是相依为命的一家人,明明自己也得到了那么多的爱,他却只看见了那些离开的背影,没有看见小心翼翼的眼睛。
“我为什么叫沈小运呢?因为我是在运河边长大的孩子,父母是码头上的货工、船娘,这是段比我出生前还更久远的缘分。”
因为这份缘分,所以当年明明有更好的机会、更大的项目,更能让她名声大噪的研究摆在那儿,她还是选择了这里。
就像当年,她明明有条件极好的追求者、有出国深造的机会,为了腹中一个小小的胚胎,她选择了留下,成为一个单身母亲。
水声中,沈小运打了个哈欠,就这么睡了过去。
沈牧平对着河水摆了摆手,就像之前那个人经常做的动作一样,然后才关上车窗,轻轻启动了车子离开。
“沈牧平,我觉得今天特别开心呀。”
沈小运半睡半醒地说。
“我也很开心。”
那本日记中的某一页,记录了一个拼命挤出时间想和孩子一起出去玩儿的妈妈,她凌晨三点回到家,第二天早上爬起来给儿子做了鸡茸豆腐的煎饺,然后说:
“今天妈妈陪你出去玩儿吧?”
那时候,她的孩子已经十四岁了,个子和她一样高。
“我今天约了人打篮球。”
抓着一个味道奇怪的煎饺放在嘴里,男孩儿就走了。
给他妈妈留下了一个关上门的背影。
浅浅的遗憾落在了薄薄的纸页上,让沈牧平半夜都难以安眠,今天,他把曾经错过的东西补回来了,虽然只有一点点,可他可以一点点、一点点都补回来。
就像他过去那些日子做的那样。
“魏阿姨,整理研究资料出书的事情,需要我做什么?”
晚上九点接到的这个电话,让魏香兰差点哭了出来。
第 61 章
再次出现在书吧, 魏香兰看着沈小运坐在吧台旁的椅子上, 穿着一件旗袍, 本该是极优雅的样子,偏偏她手里捧着一个盒子, 明明是一小盒在哪里都能买到的芋泥蛋糕, 让她吃出了欢天喜地的味道。
“欢迎光临。”
蛋糕放在身后凳子上, 沈小运站起来欢迎客人。
脸上是甜甜的笑。
魏香兰点点头,问沈小运:
“这个蛋糕好吃么?”
沈小运赶紧点头:“好吃的呀, 您要是想要我们这里跟蛋糕店是有合作的, 九折还送货上门。”
能够帮助蛋挞姑娘做生意的机会, 沈小运是绝不肯错过的。
魏香兰表示她也想吃一份芋泥盒子蛋糕, 十五分钟后,一盒蛋糕就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天气热起来了, 还没到五月, 蛋挞姑娘已经穿起了T恤,年轻有力的身材透着不柔弱但是健康的美, 蛋糕送到之后,她没急着走,而是拉着沈小运和她说话。“我去跳舞来着。”
沈小运很得意地跟蛋挞姑娘显摆自己的新爱好,沈牧平不会跳舞, 沈小运还以为自己没有舞伴了, 没想到前天书吧来了一个阿姨居然会跳舞,不仅会跳舞,还拉着沈小运一起去跳。
沈小运翻了翻自己的小本子, 才知道那个阿姨还会做可好吃的清蒸鲈鱼。
顿时十分羡慕吃过鲈鱼的自己。
“就是跟阿姨跳舞的叔叔,不太喜欢我。”
所以,还是得等沈牧平努力成长起来,成为自己的舞伴。
沈小运一说,蛋挞姑娘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书吧老板的前婆婆现在焕发了人生第二春,跳舞的时候认识了一个挺好的男人,两个人正在张罗结婚的事儿。
据说老板的前夫不同意,不过让蛋挞姑娘说,这根本不算什么,毕竟他连自己的老婆离婚带走孩子都拦不住,难不成还能拦住自己的亲妈改嫁?
“没事儿,我跟你说,你就只管去跳舞,叔叔不喜欢你,那是阿姨的事儿。”
沈小运瞪大了眼睛:“是这样呀?”
蛋挞姑娘点头。
沈小运突然笑了起来:“我明天还去跟阿姨跳舞。”
这就对了!
蛋挞姑娘和沈小运两个人嘀嘀咕咕了好一会儿,才骑上车走人,书吧门口的糖果铺子老板对沈小运说:
“我们新出了蝴蝶糖,要不要看看?”
蝴蝶糖真的很漂亮,颜色是五彩的,还有金色的须须,沈小运看了好一会儿,才说:
“等我把照片给陆奶奶看了,我就奖励自己买一根棒棒糖。”
魏香兰站在她身后,心里软成了一片。
晚上下班的时候下起了小雨,沈小运没带伞,沈牧平一把伞撑起来,里面遮着他们两个人。
“你想把照片给陆奶奶看,不一定非要去亲手给她。”
沈牧平对沈小运说。
“可以这样吗?”
“这样很方便,你白天拍了照片,晚上她就能看到了。”
这么先进嘛?
沈小运不由得眼前一亮。
“那你要教我哦!”
沈牧平点点头,沈小运心心念念想去的医院,早就不复从前的样子,病房里住了新的病人,有新的苦乐悲欢上演,离开的和逝去的,都不剩一点痕迹了。
“可惜哦,今天下雨,不然我就能跟清蒸鲈鱼阿姨一起跳舞了。”
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沈小运很遗憾,刚和蛋挞姑娘说好自己要去黏着清蒸鲈鱼阿姨跳舞,居然就跳不成了,阿姨打电话的时候还说叔叔要带她去湖边吃饭。语气里的甜,大概比糖果铺子里的那根棒棒糖还甜吧。
“咳。”
沈牧平清了清嗓子。
沈小运还在想清蒸鲈鱼阿姨,没听见,他有清了清嗓子。
“你感冒了呀?”
“没有…”沈牧平努力调动着自己的舌头,假装很淡定地沈小运说:
“我会跳舞了,我陪你跳舞吧。”
“啊?”
沈小运很惊讶。
“你学会了哦?”
“最简单的,大概是会了。”
沈牧平没说他中午吃完饭还在公司的男厕所转悠了两下,被同事看傻子似的看。
“能?能跳么?”
沈小运看看还没停的雨,然后她敲了下脑袋说:
“我们打着伞就能跳了呀。”
“真、真跳?”
河边的路上行人稀少到几乎没有,沈牧平还是有点害羞了起来。
“不怕不怕!来!”
沈小运拉起了沈牧平没有撑着伞的那只手。
“等等。”
男人掏出手机,点了几下,然后放回了外套兜口袋里。
很快,缓缓的音乐就从他身上流淌了出来。
沈小运觉得沈牧平大概是天下第一聪明的人了。
一只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拉着沈小运的手,沈牧平深吸了一口气,低头,走出了第一步。
雨在下,雨滴落在绿叶上,落在河面上,落在屋檐上,落在归家者的心上,这世界湿润又温暖,温暖中透出了丝丝的凉。
沈牧平的步伐渐渐流畅了起来,他的手握得牢牢得,生怕这个在笑着的人摔倒,更怕她会飞走不见。
旋转,再旋转,沈小运跳得越来越熟练,鞋子踩出细细的水花,浅浅的水洼映着的,仿佛正是一个青春年少的女孩子,眉目都飞扬,裙摆如流光,红色的伞该是斑斓的彩灯,追着她。
不肯稍稍停下。
沐浴在乐声中,沈牧平笑着。
沈小运累了,回家的时候步子都蹒跚了起来。
“沈牧平,你真是天才,什么都做得又快又好。”
“我会的,都是你会的。”沈牧平轻声说。
沈小运摇摇头。
“我不会的可多了呀,而且,有一样东西,我不会,你会。”
沈牧平好奇地问:“你说的是什么?”
沈小运笑眯眯地说:
“当爸爸呀!你一定会当一个好爸爸,我就不会当个好妈妈。”
沈牧平掏钥匙的手抖了一下。
“你要是当父母,一定也是…”
他努力组织着言辞,他想告诉这个人,她是世上最好的妈妈。
“沈牧平!”沈小运的脸色却突然变得紧张了起来,她指着前面说:
“你看,那里有人跌倒了!”
几十米开外,一把伞倒扣在地上。
沈牧平把钥匙和伞给了沈小运,拔腿就往那冲去。
等沈小运一瘸一拐地跟过来,就听见沈牧平在大声对着电话里说:“心源性意识丧失!地址…地址是…”
沈小运从他的脖子下面拿出手机,示意他继续做心脏复苏,而她自己,拿起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牌牌,对电话里说:“…街和XX街的交叉口附近。”
后面那个XX街是她看路牌看见的,前面的部分地址就是沈牧平家的那一段。
路边围了越来越多的人,沈小运给沈牧平和病号打着伞,自己和自己的新旗袍都淋湿了。
沈牧平说让大家别靠近,她也立刻说让大家都退后,实在是个尽职尽责的助手。
救护车来的时候,老人的情况略有好转,沈牧平跳上救护车,回身看见了沈小运。
“你去吧,我自己能回家呀。”
沈小运对他摆了摆手,沈牧平略一犹豫,把她也拉上了车。
“我不放心你。”
说着,沈牧平把自己的外套罩在了沈小运的身上。
车上的医护人员为老人做了初步的治疗,用测着心跳,对沈牧平说:“逐渐平稳。”
沈小运看见沈牧平长出了一口气,然后笑了。
她捏了捏自己微微有点潮湿的小包包。
沈牧平为老人垫付了住院费用,急诊科的医生们都忙得脚不着地,也偶尔有人看见他,喊一声:
“沈医生?”
听着这些称呼,他笑了笑,以前手术完之后,他总是会想找地方抽支烟,现在烟已经戒了,胸腔里蹦蹦跳的心却还跟从前一样。
沈小运乖乖地坐在椅子上,沈牧平走回来的时候,沈小运还在看自己的小本本。
“医院已经通知家属了,一会儿我们吃什么?打车回家下一碗热乎乎的面,在里面放很多姜丝好不好?”
沈小运还在低头看她的小本本。
沈牧平不禁问她:“在看什么?”
沈小运合上了本子,不告诉他。
“吃什么都好呀。”
表情神神秘秘,还有点得意。
沈牧平不明所以。
病人的家属很快就来了,非常感谢沈牧平,听见他们伯父的主治医师也叫他是“沈医生”,只当他是个下班回家顺便救人的医生。
沈牧平没说什么,就带着沈小运走了。
“你在笑哦。”
坐在出租车上,沈小运对沈牧平说。
“什么?”
沈小运翻开自己的小本本。
“你骗我啦,你说你没有喜欢的工作,你现在还很高兴啊。”
沈牧平脸上的笑意淡了下去。
“我…”
“你今天还说你会的我都会,我可不会救人哦。”
沈牧平发呆的时候,沈小运伸出手去,呼噜了几下沈牧平的头发。
“特别厉害哦!”
像是在揉搓小猫小狗,又像是在鼓励自己的孩子。
沈牧平坐在前面副驾驶的位置,不得不转头回来看她,看见这样满心满意为他高兴的沈小运,沈牧平摸了摸鼻梁,又笑了起来。
晚饭果然是面条,姜丝放得多多的,还有菠菜、鸡蛋和肉,沈牧平还泡发了一些木耳,焯水后加了蒜末、辣椒,用盐糖酱油拌了一下,正好用来开胃。
沈小运吃得很开心,她也觉得今天实在是有意义极了,吃饭之前就在写今天的“日记”,沈牧平不小心看了一眼,就看了“骗人”和“特别帅”几个字,他有些不好意思,就又走开了。
也就没看见沈小运最后写的一句话是:
“陆奶奶走了,陈爷爷,大概是去陪秋秋了。”
她很聪明的,虽然她的脑袋不好用了,可那些被人极力遮掩的东西,她也会发现。
这样也挺好的。
沈小运在吃晚饭之前,对自己说。
陈爷爷最挂念的,一定会一直陪着他。
又到了深夜,沈小运睡觉之前对沈牧平说:
“沈牧平医生,晚安哦。”
这一句话让坐在桌前忙工作的男人呆坐了很久。
他其实不是一个很好的医生,骄纵、桀骜,总为自己的一点成就沾沾自喜,还没有多少责任感。
这些毛病在他顺风顺水的时候,自然甚至算不上毛病,可那一年,他出了医疗事故,事故不大,也没有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可他被要求写检讨。
他从心里不愿意接受,他不认为是自己的错,他的治疗方案是很好的,手段也没有错,只是在开药的时候没有走流程,结果就在这一步上除了岔子,让病患差点出事。
那段时间,沈牧平被停止了工作,他大量喝酒、大口抽烟,整个房间的都糟乱不堪。
医院里风言风语,有人举报他收过病人红包,也有人对他说:
“你这么下去得废了。”
沈牧平没理会那些话,就连一份自辩没有收红包的书面材料都不肯交。
然后,有一天他上午到了医院,院长对他说,他的母亲已经来了,求得了医院的同意,让他恢复工作。
铺天盖地的羞耻,让沈牧平难堪到了极点。
“我辞职了!你觉得我不当医生给你丢人了是吧?你觉得你给我保住了工作?!我告诉你,没用!”
他辞职了。
颓废了几个月,他去当了一个保险推销员。
“沈牧平医生。”
“沈牧平小医生。”
回想日记里那个人对自己的称呼,沈牧平苦笑了一下。
“要是我早知道你一直这样称呼我,我就不会这么草率地去误解你了…”
可惜世间没有如果,只有后悔的人,追赶着时间的马车,向着他们渴望又畏惧的方向前行。
这样想着,男人还是忍不住去找出那个本子,打开里面写着字的最后一页。
在失去记忆之前,您最后想着的是什么呢?
就像是一套书看到现在,终于忍不住强行要打开结局,看看这个故事的最后,到底是否如自己所想的男那般。
真正打开的时候,他的手指头都在抖。
“我的儿子,叫沈牧平,很好,非常好。”
简短的一句话,为这本日记干净利落地收了个尾巴。
男人却记得那时自己最叛逆的日子,甚至整整半年没有再跟她联系。
他为了跑单子,跟人喝酒,就在小龙虾馆的门口吐得昏天黑地,腥臭气里,他接起电话,眼睛都没睁开,听见的却是那个人失去记忆在病房里哭嚎的消息。
在这个日记里,她是什么时候用“医生称呼”自己的呢?
“今天,沈牧平小朋友告诉我他想成为一个医生,真好,我以后就叫他沈牧平小医生。”
时间,距今十九年。
十九年,有人在帮着你,默默记着,你最初想要成为的那个人。
沈牧平觉得自己是幸运的。
可他哭了。
每一天都像之前的一天一样过去,沈小运上班,下班,吃早饭午饭晚饭,偶尔闯点小祸。
记忆里的丝丝缕缕总是错综复杂地缠绕,或者干净利落地断掉。
就像一群蚂蚁,努力地求生着,她能固守的最后巢穴就是“沈牧平”,有了这三个字,她就能想起一些事情,就有一群小蚂蚁满身伤痕但是威风凛凛地回来。
这一天下班的时候,沈小运听到了不得了的消息。
“去、去北京?”
“恩,打算开车我带你去看陆阿姨,我们一路就沿着运河走,还有…”
天气很热,沈牧平为沈小运打着太阳伞,沈小运自己手里小扇子扇啊扇啊的。
“我想了想,我还是挺喜欢当医生的,我想去找我以前的教授拜访一下,重新考个研究所。”
“啊?”
“不好么?”
“好、好的呀!”
简直不能更好了。
沈小运开心地想要转圈圈。
正文完结
“勇气与热爱, 是我想给沈牧平小医生的成年礼, 回首我自己的半生, 我得到的远多于我失去的,因为我在做我想做的事情, 无论是当一个设计师, 还是当一个母亲。我之所以这么快乐和满足, 因为我在恰当的时机鼓起勇气做了选择,选择了自己心中真正的热情所在。
“…这个世界上有些事情, 并不是能尽如人意的, 就像我以为自己能当好一个母亲, 可事实上我总是不知道该怎么跟孩子交流, 我看着他,大概就像是运河在看着上面的一条船, 正因为怕自己的插手让他更加颠簸, 所以手足无措。
“…就像今天我写下的这些,我可以写在纸上, 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面告诉他,告诉他我很高兴选择他真正喜爱的目标,并且为之奋斗,也告诉他, 我希望他未来有面对一切困难的勇气, 如果有一天面对不了,承受不来,也没有关系, 我在他的身后,随时等着去帮助他。”
“…我们在这个世界,灿烂地年轻,繁茂地走到盛年,又无声衰老,到今日,我已经年过半百,沈牧平小医生却才刚刚要成年,要是我能年轻一点多好,能陪他更多的岁月,看他过得灿烂精彩,看他走向自己渴望的光辉中。
“…可惜不能。
“时间是一个无声的环,我不怕在这环中忘却自己曾经的所有拥有,却怕最后的生命,沉默,死寂,枯竭,仿佛那河水,只是路过了一声又一声的大船鸣笛,没有告诉自己在乎的人,我真正想要说出的话。”
那大概是很久之后的一天,十五岁的沈小运依然是十五岁的沈小运,她躺在床上,想要睡觉。
沈牧平已经成功换了工作,每天还是尽量拿出更多的时间来陪伴她。
“真好呀。”
沈小运说。
“什么真好?”
“沈牧平医生真好呀。”
沈小运笑眯眯地。
被夸奖了无数遍,沈牧平还是容易害羞的,虽然害羞的不明显。
“明天早上吃豆浆好不好?我做西葫芦鸡蛋饼给你吃。”
“好的呀。”沈小运的声音软软的,偷偷用手指去够小小姐的尾巴梢儿。
“我有点想妈妈了,有些话想跟她说,却不知道该怎么说。”沈牧平突然说。
“是么?”
沈小运打了个哈欠。
“那你就当我是你妈妈,练习一下啦,反正、反正很多人,都以为我是你妈妈。”
有一张苍老的脸,就是有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误会。
“好。”
沈牧平低着头,终于沉沉慢慢地说:
“妈。”
“唉!”
“妈!”
“乖宝宝。”
“妈,我特别想你。”
“乖乖宝宝,妈妈在哦。”
“妈,你的礼物,我收到了。”
“嗯…”
昏昏欲睡的沈小运睁开眼睛,她忘了自己还在帮人排练了:
“我也有收到礼物的呀,明天我要穿新裙子,好不好呀?”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