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人知道她脑海里不停地在想着什么,无数的念头就像汤锅里滚沸的那一点儿,不止歇止。
中午,沈小甜从徐奶奶家出来,手里拎了一小盆的榛蘑炖鸡,有放了学的孩子骑着自行车飞驰在巷子里,看见了她连忙减速,打招呼说:
“小甜老师!”
沈小甜的抬起头,她想笑一下做回应,脸上的肌肉动了一下,也只是动了一下。
她没笑出来。
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屏幕上是个陌生的号码,沈小甜随手摁了一个APP,才把电话接起来,果然,她听到了一个很熟悉的声音。
“沈小甜!你想要什么你直说,到底怎么样才能放过我?”
女孩儿沐浴在冬天中午的阳光里,恍惚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个人是姜宏远,她的前男友。
“我不用你做什么。”沈小甜的声音淡淡的,“我只是想告诉所有人这个真相而已,我不像你,能把一件事隐瞒这么多年。”
电话对面,姜宏远的声音是压抑的冷静:“沈小甜,我这些年对你不好么?咱们两个见面认识的时候是在学生会的联谊晚会上,那时候我是学生会副部长,你是个大一新生,我哪知道你是田老师的外孙女?再说了,你让我怎么说,你让我怎么跟你说我借过你外公的钱?啊?”
“用嘴说就行啊。你确定了我身份的那一天可以告诉我吧?可你没有,你在开始追我的时候一定已经确定了,可你还是没有告诉我。那之后的好几年,你就再也没有告诉我。行了,不用再说了,就像你出轨一样,你的回答都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所以你无数次地欺骗隐瞒,仿佛做错事的是别人。”
姜宏远说:“我真的说不了,我、我知道我该还你钱,但是,但是你知道么小甜,你吃的穿的用的一看就都比我好,我那时候是真的喜欢你,如果我再跟你说了我还欠着你家的钱,我……我还怎么有资格追你?”
这话真可笑。
沈小甜勾了一下唇角,依然没有笑出来。
她心里压着的事情比这个狗皮倒灶的前男友重要多了,那沉甸甸的分量一直坠着她,让她笑不出来。
“你喜欢我,所以劈腿,你借我姥爷的钱,所以压力大,原来都是我们一家人的错,我知道了,那怎么我们分手了你也没还我钱呢?掐指一算觉得自己几年青春也挺值钱的,那三万刚好抵了?所以我姥爷花了三万给我找了几年的男伴游?”
沈小甜的语气,几乎与这座北方小城里的北风有着同样的温度,一下子就吹到了那个温暖还像夏天的南方城市。
姜宏远似乎是被冻住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怎么就不懂呢?我当初那是为了……”
沈小甜说:“行了,不用说了,微博我是不会删的,你要是再找我,我就把我的微博连着你的借据一起打印出来,去贴在你老家的家门口,你骚扰我一次我贴一次,要是你觉得贴还不够,我就在你们的当地电视台上打广告。”
电话对面,姜宏远猛地大吼了一声:“你别闹了!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你怎么这么能想出这么恶毒的办法?”
沈小甜的语气依然淡淡的,像是冰凉凉的水一下就流进了别人的肠子里,她说:“如果说真话是恶毒,那说明真正丑恶的是真相,和做出这些事的人。对了,记得还钱。”
挂掉电话,沈小甜看着屏幕上的录音软件,依然没有笑容。
她本来应该高兴的,她报复了这个辜负了外公也辜负了自己的男人,可她现在一点儿也不高兴。
因为这个人不值得,因为她现在想的事情实在是重要太多了。
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站在了家门口,手里还拎着徐奶奶做的榛蘑炖鸡。
转头看看走过的路,她的脑海里还是那句“……人瘦的呀,就脸上还有点儿肉”。
“你在这儿被陆辛背出去的么?一个人,生着病,在这里?”
喃喃自语,沈小甜掏钥匙低头开门,眼泪就砸在了门前的水泥地上。
……
“这汤的味道可真是绝了,有点儿甜味儿,看着还跟清水儿似的,鲜得要命了哎呀,要是拿这个素汤做锅底,不用涮肉,煮白菜我能吃三锅,真的,陆哥你这汤真的,跟你一比,我做菜这么多年是白做了,脑子大概是刚出生的时候被人用猪脑子给换了。”
冯春阁对陆辛新炖出来的素汤底真是赞不绝口,说着话,汤勺又往锅里伸了过去,还跟他家另一个厨子伸出去的勺子打了个架。
“这个汤底确实不错,可我之前想用它来做个素的开水白菜,现在又觉得做开水白菜有些可惜了。”
冯春阁又喝了一口汤,咂咂嘴,脸上写满了回味。
“你是想用这个汤作为自研菜?”
“嗯……这次比赛的决赛题目是健康饮食的方向,所以我才倒腾这个素高汤。”
冯春阁点点头说:“我想也是,指定的题目都是现场出题,陆哥你也不用这么倒腾。”
瘦高的男人摘了围裙,从灶前退开,一群人立刻围上去喝汤,一边喝还开起了讨论会。
“陆哥?你中午不在这儿一块儿吃?”
一个厨子看着陆辛拎起了装着汤的保温桶,如此问道。
冯春阁在他的后脑勺上敲了一下,说:“陆哥这个汤好不容易有了眉目,当然得让小甜老师尝尝了。”
“我用这个汤给她煮面条吃。”陆辛说完就推开门走了。
站在厨房里,冯春阁叹了一口气说:
“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我还真有点儿酸。”
“我也酸!”
“谁放醋了?”
“我嘴里一股子柠檬味儿,不行我得多喝点儿汤漱漱口。”
冯春阁一回头,看见一帮厨子们比着似的在锅里抢汤喝,他连忙说:“你们这些小崽子给我留点儿!”
也挤入了抢汤的人堆儿里。
冬天还骑摩托就冷了,可陆辛就喜欢,尤其是女朋友给他买了护膝之后他就更喜欢了。
到了沈小甜家门口,看见院子门开着,陆辛先走进去看了一眼开学鸡蹲在笼子里没跑,又看到了在一楼书房里的沈小甜。
沈小甜没看见他,也没耽误他对着自家小甜儿老师的后脑勺挥挥手。
摩托车停好,关上院门。
看见房子的门也没关,陆辛皱起了眉头。
茶几上,一个包着小汤盆的塑料袋被放在了那儿,陆辛摘了手套摸了一下,已经温了,他把保温桶放在了小汤盆的旁边。
“是不是又忙着剪视频没吃饭啊?不是说好了以后再忙都得先把肚子顾好么?”
摘了护膝,和头盔一起放在鞋柜上,再换掉鞋子,陆辛走进书房。
书房里一大堆的各式文件都被翻了出来,沈小甜正在一样一样地翻检。
“怎么了?”陆辛走过来半蹲下,看着沈小甜低垂的脸。
“是想找什么东西?我帮你。”
沈小甜的手停住了。
“好,你帮我找。”她说。
说完,房间里就彻底安静下来。
陆辛看着她的脸,说:“你想找什么呀?”
沈小甜的目光移到了他的脸庞上,陆辛看见她的眼睛里是藏着水的。
“我想找……”沈小甜的嗓子哽了一下,才接着说,“我想找我姥爷的病例。”
刹那间,陆辛僵住了。
“我不知道是什么病例,你一定知道吧?你送他去医院那么多次,你一定知道。”
女孩儿的眼睛里,眼泪再次流了出来。
“你告诉我吧,我姥爷到底是得了什么病?他是什么时候得病的?他到底是怎么去世的?我……”
嘴唇难以遏制地颤抖着,带着整个身体都开始颤抖了起来。
“我想知道,我想知道,你告诉我吧!”
瞒不住了。
陆辛只有这一个念头。
他缓缓站起身,伸出手想去抱住沈小甜,可手臂抬起来又停住了。
“病例你不用找了,找不到的,都被我烧了。”
老旧的书房里,阳光与时光一并斑驳,陆辛说:
“他是得了癌症,胰腺癌,发现的时候已经是晚期了。”
“什么时候发现的?”
陆辛看着沈小甜,脸上没有笑容的小甜老师真的像是个被抛弃的孩子。
可是这个孩子经历过什么呢?
“我答应过老爷子,这事儿我谁都不跟他说,可我觉得,你问了,我不说,怕是又得伤了你,可我说了,也怕伤了你。”
沈小甜的手指抓紧了身后的老书桌。
她听见陆辛说:“大概就是,当初要送你走的,前几天吧。”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老师在哭,没有话想说。
作者有,作者说自己已经举起了锅盖。
大家晚安。
☆、葱爆羊肉炒面
汤水是浅淡得像是不那么清澈的白开水, 却很香, 白白细细的面条从锅里捞出来, 放在了汤里, 上面还卧着一个鸡蛋。
除了盐之外,也没放其他的东西。
端着面碗走到餐桌旁, 只见桌上还摆着重新热过的榛蘑炖鸡, 陆辛看了一眼书房的门, 那门里还是安安静静的。
陆辛放下碗,随着他的动作, 木筷子从碗上滑了下来, 落在了桌子上。
“啪嗒。”
一点汤水也歪了出来, 几滴洒在桌上, 很快就失去了热度。
陆辛用手指沾了一下, 放在嘴里,舌尖是鲜甜清爽的味道。
亦清, 亦甜。
沈小甜和她外公一样,真正遭受难过的时候都会想一个人呆着。
这样想着, 陆辛又笑了一下。
他们两个人的相似又何止这一点?
“你见过老爷子生气么?”他站在书房门口,对沈小甜说。
沈小甜坐在椅子上, 斜对着书柜, 像是在盯着什么出神, 慢慢地,她说:“见过。”
田亦清老爷子当然不会对她发脾气,他经常觉得沈小甜太乖了, 别的孩子上小学的时候都是为了不做作业无所不用其极,沈小甜不一样,她是真的喜欢学,无论是作业还是考试都不用人操心的。
有时候看着窗外那些拎着小书包呼啸而过不肯回家的孩子,老人会问:“小甜,你怎么也不爱出去玩儿呢?”
女孩儿会说:“我现在应该先做作业,今天老师讲的东西我要看看是不是都记住了。”
这时候,老人就会站在楼梯上唉声叹气地说:
“唉,什么时候你也让姥爷我过一把瘾呢?把你从大街上揪回来,跟你说晚上没肉吃了。”
沈小甜觉得自己的姥爷太幼稚了。
老人真正生气,一次是因为有个家长打了他的学生,孩子的脸上顶着淤青去上学了,被他看见了,他晚上放学的时候就把孩子领回了自己家。
沈小甜放学回来,在院子门口就听见了自己外公的怒斥声。
“你们夫妻之间有问题关孩子什么事儿?你们生孩子是为了打人撒气的吗?马路上那么多人,你们怎么不说自己一生气就去打呢?他是你们的孩子,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你们这是把他当孩子么?!”
不止沈小甜被吓了一跳,连隔壁宋大叔都被吓到了。
哦,那时候的宋叔也才二十多岁,还是被沈小甜叫小宋叔叔的。
回忆从眼前散去,沈小甜对陆辛说:
“我记得我姥爷生气的时候,是会叉腰的。”
陆辛说:“嗯,是,不光会叉腰,还凶。”
小甜儿老师不也这样么?
沈小甜抬起头,看着陆辛。
看着男人说:“我以前以为老爷子不会生气的,之前我们在火车上遇着有人偷东西,他去拦着,被那小偷儿给推了个跟头都不生气。结果……就在这个屋里,他冲我发了场大火。”
自家小甜儿老师的眼睛里有了点儿神采,陆辛的嘴角多了一点儿的笑。
“那时候是我刚跟老爷子来沽市一个月的时候吧,听说这儿的市政府要往东边儿来,嘿,这边儿的地都贵了。就有个开发商想倒腾一下这石榴巷,晚上总有些不干不净地人在这儿周围转悠。”
这件事徐奶奶也说过,可在不同的人嘴里,是完全不同的味道,在徐奶奶那儿,这是陆辛的“好”,在陆辛的嘴里,这是他年少轻狂被教训的“小故事”。
“碰上这样的人呀,我就是个属猫的,总想一爪子把他们拍了,半夜,我就摸了出去,找了个棍子,瞅着那群人里落单的教训了一通。结果动静闹大了,这事儿就让别人知道了,前前后后好几个小年轻儿来找我,说想跟我一起干一票大的,把这帮人打服了,一转身儿,我看见老爷子在我身后站着呢。”
想起那一幕,陆辛的眉毛挑了一下,是心有余悸。
“那天和今天一样,也是太阳挺好的,老爷子背着手走进书房里坐下,我就站在这儿,就这儿……”
老人是真的瘦,头发也近乎全白,陆辛路上和老人在一个旅馆房间里睡过,到了沽市也一直是在客厅支着个单人床睡的,他常常听见老人因为痛楚而彻夜难眠,也看见了老人在这几个月里越发憔悴的样子。
老人就坐在那儿,背对着陆辛,说:
“你这英雄当得挺过瘾啊,觉得自己很能了是吧?”
几年前的陆辛多皮实啊,头上剃得跟秃了似的,耳朵上还戴着耳钉,一手插在裤兜儿里,他说:“还行吧,也就比您一把年纪了还去追小偷儿差点儿。”
“砰!”老人猛地敲了一下桌子,然后转了过来。
“我去追小偷儿,那是光天化日,我受了伤吃了亏,有警察同志帮我伸张!你呢?你这是做什么?你以为你是春申公家里鸡鸣狗盗的游侠儿吗?一个人大半夜出去打几个人!你要是有个好歹,我这一把老骨头天亮了都未必知道!有个词叫‘量力而行’你知不知道什么意思?!”
身上有病还抓小偷的人教训一个打几个不吃亏的人要量力而行。
还带着少年气的年轻人微微低下头,半天过去,“哼”了一声。
“不要敷衍我!这种事情以后决不能再做!你才二十岁,陆辛,你现在可以仗着年轻做以暴制暴的事情,等你年纪大了你又怎么办?你现在能凭着一腔义勇恣意妄为,可这法子就是你唯一的依仗么?!”
老人站起来了,叉着腰,看着年轻人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悔改之意,他说:
“你得爱惜自己,懂吗?”
陆辛觉得自己大概是懂的,他确实不是个爱惜自己的人,可眼前这老爷子也不是啊。
不然他俩怎么会认识呢?
“老爷子骂我不知道爱惜自己,我倒觉得我和他是芝麻看绿豆儿,半斤对八两。”陆辛是这样对沈小甜说的。
沈小甜笑了一下,笑容很短暂。
会笑就好,陆辛已经很满意了。
他说:“他不怎么爱惜自己,可他爱惜我,更爱惜你。”
田亦清的一生,像是一个最手巧又博爱的园丁,他爱惜花园里的每一棵幼苗,每一朵鲜花,而沈小甜就是他摆放在花园正中的那一盆,他怕她经历风雨,又怕她没有经历风雨,他怕她难过,所以选择一个人对抗着生命的溃败和崩塌,不惜让她恨着自己。
沈小甜又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她用指节去擦眼睛,发现那里是干的。
她已经哭不出来了。
陆辛对她说:“老爷子肯定不希望你饭也不吃,就在这儿难过,走吧,咱们先去吃饭。”
沈小甜看他,轻笑了一下,说:
“你这也是在爱惜我。”
“是呀,我的小甜儿老师。”陆辛走过来,拉住了沈小甜的手。
“说实话,我知道你肯定难受,可是你得把这道坎儿走过来,对不对?你少吃一顿饭,除了自己饿肚子还有啥?老爷子这人顶有意思,我不是总说我自己是个野厨子么,又一次他就说我对自己的评价还挺高,因为当年子路护着孔子周游列国,孔子就说过他是‘野’,我只能掂量掂量说,孔子周游列国的时候大概都比他胖。”
陆辛的嘴里说着沈小甜的姥爷,一步一步拉着她,带着她到了餐桌旁。
“尝尝我做的这个面咋样。”
实在是简单至极的一碗面,陆辛用的汤不一般,用的面也不一般,浙江南部有个叫缙云的地方,那里有种传统的面条是一层一层绕在木架上抻出来的,纤细轻薄得跟纱一样,被人叫土索面,陆辛就是煮了这个面。
当然,还是从老冯手里薅来的羊毛。
汤的鲜、甜、香都被面条的爽滑给放大了。
鸡蛋是五分熟的,蛋黄里有一点溏心,咬在嘴里很好吃。
喝一口汤下去,更是让人觉得浑身毛孔都张开了一般的舒服。
即使整个人还在被极度复杂沉痛的情绪包裹着,沈小甜还是闭了一下眼睛。
她感觉这个汤从她的心头上流淌了过去。
“我第一次动手给老爷子做饭,做的也是面条儿,那天我们俩刚认识了四五天吧,在一个县城下了车,因为听说那儿的羊肉饼挺好吃的,是放在火坑里烘出来,没想到还没出火车站呢,大雨就先来了,想找个酒店住,火车站周围就一家酒店还没开门儿,倒是有个开商店的大姐挺好的,让我们在那儿避雨。”
看着沈小甜低着头一口一口地吃面条,陆辛的脸上渐渐有些轻松的笑意。
“我们俩都饿了,那天还挺冷的,我就跟大姐商量,借他们家的灶和菜,我自己做碗饭,给了大姐五十,大姐只收十块,说家里也就还剩点儿干面条了,还是老爷子的脑子灵,看见大姐商店的冰柜里有羊肉卷,就买了一包,我就给老爷子做了个面条,葱爆羊肉炒面,吃过没?”
葱爆羊肉吃过,炒面吃过,合一块儿没有。
沈小甜放下送到嘴边的鸡蛋,摇了摇头。
陆辛生怕她不吃饭了,夹起一块鸡腿肉送到她面前,非要她接了放在嘴里了,他才接着往下说。
“之前我跟老爷子说我是是个厨子,老爷子可是死活不信,直说我太年轻了,顶多算个学徒,结果我一上手做菜,灶火一起,肉片一下锅,他站在厨房门口说他信了我是个厨子了,这手艺一看就不一般。”
陆辛的脸上是笑。
沈小甜喝了一口汤。
“你要不要尝尝葱爆羊肉炒面啊?”陆辛问沈小甜。
女孩儿点点头说:“好。”
陆辛想了想,又说:“其实我和老爷子一块儿真是吃了不少好东西,他跟你说他是周游全中国了,也是真的到处都玩儿了。”
可他是拖着病体,身边没有一个亲人,他用心保护的女儿和外孙都对他的病情毫不知情。
膨胀的愧疚和痛苦还在沈小甜的心里,她的脑海里翻腾着各种对自己的拷问,无尽的追悔像影子一样不肯放过她。
陆辛一直在观察着他家小甜儿老师的脸色,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
“这是他的好,这是他对你好的证据,你得这么想,对不对?你听我说完……”
陆辛知道沈小甜想说什么,他的两只手一起握着沈小甜的那只手。
“老爷子选的是这条路,这是他选的,那年你才十几岁,你能做什么呢?刚开始知道老爷子病的时候我也特不懂他,可他跟我说,你还小,还有你妈田阿姨,看着是厉害,其实内心也很脆弱,他不希望你们在未来的几年都生活在随时可能失去他的恐惧里,他说那该是你们最好的时候,一个在长大,一个终于找准了该走的道儿。
“对他自己来说,能够放下走出来,看看咱们国家的大好河山,那两年也是他自己过得畅快的时候。他没觉得自己缺了什么,真的。”
沈小甜猛地抬起头。
她看着陆辛说:“我妈!”
两个年轻人看着对方,沈小甜眼眶红了,又渐渐消下去。
“她一直不知道……”
几个呼吸之后,沈小甜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还是继续瞒着她吧。”
当她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就知道,自己真的明白了自己的外公和陆辛。
对着被吃光了的面碗,沈小甜勾了一下唇角,说:
“我这次彻底相信了,我妈当年是真的被冲昏了头,忘了告诉我姥爷去世的事情。”
陆辛站起来,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
“没事儿了啊,小甜儿,没事儿了。”
“我要去你跟我姥爷吃过的地方。”在野厨子的怀里,沈小甜的声音带着哭腔。
“好,带你去。”
“我想去我姥爷下葬的地方。”
“好,陪你去。”
属于这个冬天的第一场雪纷纷扬扬地落下,一片接着一片。
窗外素白飞舞,房间里,经历了大惊大悲的沈小甜睡了过去。
……
回到家里,陆辛抖落了身上的碎雪,他的房间一如既往的空荡,即使有暖气也觉得冷清。
大概因为他是个野厨子,总是说走就走,全天下都是他的家,便哪里都算不上是他的家。
拖着脚步,陆辛拿出了那个木盒,打开,看着铭刻着“清海”两个字的大刀。
“我还是什么都跟她说了。对不起,老爷子,我和小甜儿在一块儿,这个坎儿就得迈过去,我藏不了一辈子……我想守着她一辈子。”
陆辛退后一步,对着那把刀鞠了个躬。
郑重地。
很多年前,有个老头儿对他说:“我看你炖这个菜可是放了三次盐。”
脾气不太好的野厨子“哼”了一声,说:“怎么了?”
老爷子靠在厨房的门框上,笑眯眯地说:
“你说你做这个菜做的好吃,是哪遍盐最管用啊?”
年轻人想了想说:“第三遍吧?最后一下就把味儿提起来了。”
老人摆摆手,说:“你这就错了,三遍盐,哪一茬儿都少不了,当然都重要了。你放一点儿盐,这菜里就有一点儿的味儿,积累着,才有了这个香。就像你做数学题,你以为最重要的那张卷子是高考的卷子?其实不是,是每一张卷子,一张一张堆起来,你才能有个好成绩。”
野厨子放下汤勺,转身看着老人,说:“您是抽空儿给我讲道理来了呀?”
“是呀。”老人对他挤了下眼睛。
很多年后,这个野厨子对着这把刀说:“这事儿从第一把盐开始,我就肯定瞒不住了,从我想跟小甜儿在一起开始,从我在珠桥上又碰见她,不对……”
男人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个苦笑。
“您去了的第三年,我偷偷去见了小甜儿,其实我就想知道被您捧在手心的是个咋样的小姑娘,结果,我看见她走在学校里,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回头,笑得特别好看,那时候我就在想,这朵花开在我心里,我这辈子都拔不出来了。从那时候起,我就知道我肯定藏不住了,那是第一把盐……”
“对不起。”
他对着那把陪伴了他很多年的菜刀说。
“对不起。”
窗外,雪还在下,是软软的,是轻轻的。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老师今天依然不想说话,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萝北!挺脆的!
“咔嚓咔嚓~”
完结倒计时!
大家晚安!
☆、葫芦头泡馍
“这些糕啊什么的玩意儿我吃一块儿还行, 吃多了真是齁得慌, 可要是不甜的吧, 它就干。”
陆辛咽下嘴里的点心, 喝了一口水。
水是沈小甜递给他的,女孩儿笑着说:“看出来你不喜欢了, 吃点心跟吃药似的。”
看看桌子上纸包里的点心, 沈小甜说:“也没办法, 糖具有亲水性,能够保住糕点里的水分, 你也说了, 要是糖少了, 点心多半会干。”
陆辛叹了口气。
然后低着头, 抱住了沈小甜的肩膀, 让她避过了身后的行人。
他们两个人现在是在西安,这座肉夹馍、羊肉泡馍、真假兵马俑和地铁建设中不断刨出古墓的城市, 沈小甜一直想来却没有来过,这次她来陪着陆辛比赛, 也想着好好拍拍这座城。
他们到西安的时候天气很好,两个坐了大半天火车的年轻人就手拉着手出来逛了。
跟沽市比, 西安绝对算得上是西北了, 干干的冷风吹在脸上, 不一会儿沈小甜的鼻子就红了。
趁着她捧着甑糕的时候,陆辛点了一下她的鼻子,沈小甜又趁他不备喂了他一口甑糕。
糯米与枣泥软软烂烂地糅杂在一起, 在外地人看来实在是没什么卖相,可要是找到了好吃的店,香甜的味道还是非常吸引人的。
陆辛找的这家就不错,更好的是人少,不用排队。
他之前带沈小甜去另一家卖甑糕的摊子,没想到老大爷居然成了个网红,一辆小车被人举着手机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
“这家也是多少年味道没变过。”咽下嘴里的甑糕,陆辛对沈小甜说。
“比起你和我姥爷一起吃的那家呢?”
沈小甜捧着甑糕问他,又低头舔掉了勺子上沾着的糯米。
是了,陆辛和老爷子一起来过西安,也一起吃过甑糕,可最初那位卖甑糕的早就不干了,陆辛三四年都没找着人。
“我觉得这家太甜了。”陆辛品了品味儿,对沈小甜说。
“有么?”沈小甜又吃了一口,“还好啊,比之前吃的那个糕好多了。”
陆辛的肩膀上挎着个书包,包里装着沈小甜拍摄器材,另一边儿他的手插在了裤兜儿里,奔三去的大男人了,走在西安的街头,愣是有几分逃课高中生的风采。
他往前走了两步才说:“本来这个也没那么甜,谁让有些人叫小甜儿呢?”
沈小甜捧着甑糕,吹来的风被人严严实实挡着,不怕脏了东西也不怕呛到风,她看着自家课代表的背影,又吃了一口。
点心是不能多吃的,毕竟还有正餐呢。
五点多,陆辛带着沈小甜走进了一家小店,先是点了一份葫芦头泡馍,又说:
“我上次来你们家吃你们做的生肉小炒挺好吃的,今天也要一份。”
沈小甜看看墙上挂着的水牌儿,只看见了羊肉泡馍和葫芦头泡馍,没见着什么小炒。
餐馆老板是个一看就憨厚的汉子,直接拿了两个碗过来两个馍过来。
“在这儿想吃着好的泡馍,就得自己动手把馍掰小块儿。”
陆辛说话的时候示意沈小甜看看周围,旁边的客人看着都是当地人,说着带了点儿口音的话,一边闲聊着,一边手上也不闲着。
沈小甜看着手里的大面饼,说:“你不是就就点了一份儿泡馍么?”
陆辛的脸上立刻得意起来,对沈小甜说:
“我就知道能糊弄了你,他们这儿的小炒也是这个,不过是炒出来的。这个老板做的生肉小炒好吃,我六七年来这儿的时候正赶上他们的葫芦头还没煮好,我又实在饿了,他就给我做了一碗小炒,前年我又来,跟他说想吃小炒,他跟我说没有熟羊肉了,问我生肉小炒要不要,生肉小炒也很好吃啊,我就一直记着了。”
陆辛要开始掰馍,却被沈小甜制止了。
“咱们今天走了太多地方了。”说着,她拿出了消毒湿巾,让陆辛擦手。
陆辛看看湿巾,再看看沈小甜,又听沈小甜挺认真说:“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什么反正这玩意儿是下锅做的,能杀菌,可你这个大厨做饭之前不也洗手么?这是一个道理。”
“没呀,我没意见啊。”陆辛笑容满面接过了湿巾。
陆辛还给沈小甜科普了一下,如果要是吃羊肉泡馍这种馍都是掰得越小块儿越入味儿,可葫芦头泡的膜更软一点儿,要求的块儿也更大点儿。
至于小炒,还是得用小块儿的馍,陆辛让沈小甜掰得大一点儿,他自己掰得更小一些,别看陆辛的手挺大,这双手掰出来的馍也不过沈小甜一个指甲那么大,一粒一粒很均匀地落在了碗里。
还剩一小块儿就能掰完的时候,陆辛的手机响了,他看了一眼,对沈小甜说:
“是金泰的老朱。”
金泰就是陆辛在那儿挂名儿餐饮总监的那家上海大公司,陆辛接起来电话,表情很快变得复杂起来。
沈小甜问他:“怎么了?”
“他在西安呢,要过来找我,说有事儿面谈。”
沈小甜点点头说:“那就让他过来吧,吃饭了么?要不要给他也点碗泡馍?”
“不用。”陆辛摆摆手,对着电话里头说:“我女朋友同意了你在我们约会的时候过来骚扰我们。”
这句话真是说的人得劲,听得人也浑身舒坦。
几分钟后,葫芦头泡馍和传说中的“小炒”都端了上来。
葫芦头就是猪大肠和猪肚,因为猪大肠是一节一节的,尤其是大肠头的位置看着有些像葫芦,就有了这么个名字。
端上来的葫芦头泡馍最上面一层是辣子,然后是切好的葫芦头,分量给的很足,透过中间的空隙才能看见下面还压着一团粉丝,再下面就是之前掰好的膜了。
与层次分明的葫芦头相比,小炒看起来就复杂多了,肉之外有西红柿豆腐干油菜,顶上还有一撮炒过的花生米……碗底有点儿汤,看着都是红色的。
“今天正好有块牛里脊。”
那位大叔说了这么一句,就放下碗走了。
葫芦头泡馍的味道和它的外表一样有些醇厚,汤很纯,葫芦头很香,炖得挺烂了也没失了嚼劲儿。
吃了两口葫芦头泡馍,沈小甜看着陆辛一个劲儿让自己尝尝小炒,就伸出了勺子。
小炒闻着就有一股酸辣气,有点儿像沈小甜很久之前吃过的酸汤水饺,一口放在嘴里,沈小甜瞪大了眼睛。
又酸又辣!不是有攻击性的让人难以忍受的酸辣,可就是一股劲儿直接从后脑勺儿顶了上去,透着十足的霸道。
“过瘾吧!”陆辛笑着问沈小甜。
沈小甜花了几秒缓过来,咽下嘴里的东西点头说:“过瘾!”
馍的面香,肉的香都很淳朴,却也构成了让酸辣劲儿上头的底气,让人爽得很!
吃着泡馍和小炒就得配着几瓣糖醋蒜,一个把羽绒服穿在西装外面的男人走进来的时候,陆辛正好又跟老板要了一份糖醋蒜,转头看见了他。
“老朱!”
文质彬彬还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面带微笑走过来,对着沈小甜说:
“嫂子你好,我是朱心驰,金泰餐饮部的员工,给陆哥打下手的。”
长这样的一个人被人叫“老朱”……沈小甜眨了下眼睛,笑着说:“你好。”
说完这两个字儿,沈小甜的目光被陆辛吸引了。
“你干嘛啊?”
“啊?”
陆辛在揉自己的耳朵根儿,还是两只手一起揉,眼神儿在半个小馆子里飞了一圈儿,最后落在了沈小甜的下巴上。
小甜老师笑了,有些哭笑不得地说:“他就叫我一声嫂子,你怎么害羞了?”
“害羞?哪有?这店里太闷了,咳,刚刚辣椒呛了嗓子……”
陆辛看向朱心驰,说:“那什么,叫她小甜老师就行,你来找我啥事儿啊?”这个话题转移得真是一点儿都不明显呢。
朱心驰在陆辛旁边坐下,说:“我本来是被派来看这次的比赛有没有好的厨子可以挖到金泰去,没想到在参赛者名单里又看见了陆哥的名字。”
陆辛说:“我记得这次的主办方没有金泰啊。”
朱心驰微笑说:“之前是没有,以后就不好说了,熊猫集团想把这次的比赛像七年前的中欧美食文化交流大赛一样做成国际赛事,现在的比赛阶段可以说是国内评选,老板也有些感兴趣。”
他还拿出了几份文件给陆辛看。
趁着陆辛看文件的功夫,他又看向沈小甜,说:
“小甜老师您好,久仰大名,您的视频我一直都在追,我们老板也很喜欢,之前在视频里认出了陆哥的手,我们就想拜托陆哥引荐一下,可他一直不肯,幸好今天遇到了。”
沈小甜看看靠在椅背上皱着眉头看文件的陆辛,再看看正襟危坐的朱心驰,说:
“跟他合作,你辛苦了。”
“跟陆哥合作挺轻松的,除了找不到人之外没什么毛病。”
哎哟,这个说话风格沈小甜可太喜欢了,要不是面前只有羊肉泡馍,她都想跟这个“老朱”碰一杯。
看着合同,陆辛也没忘了沈小甜,脸埋在文件后面,又招呼了老板过来,要了一碗小炒是给老朱的,又要了一包纯奶饮料,是给沈小甜的。
“所以……”他对着朱心驰晃了晃手里的合同。
朱心驰说:“陆哥,要是金泰真决定合作,您是肯定得代表金泰比赛的。”
野厨子的眉毛挑了起来:“那不是得一路跟洋……老外比去了?”
沈小甜坐在他对面,笑眯眯地说:“挺好的呀。”
陆辛看看她,放下了手里的文件。
“嗯,我们小甜儿老师说挺好的,那就挺好的……吧。”
一瞬间,朱心驰的那个表情就像是看见了草原野马被套了缰绳,别说让他叫沈小甜“嫂子”了,估计这时候让他喊小甜一声“妈”,他都能立刻跪下照做。
作者有话要说:小甜老师:真好。
继续完结倒计时,估计是后天……
☆、小甜的故事
“也就是说你不能去比赛了, 没事啦。”
陆辛带着沈小甜去了龚师傅家里, 见到了他。
龚师傅身形清瘦, 是上了年纪的人身上胶原蛋白开始流失的瘦, 眉目看着有些凶,说话的时候是很和气的, 一点口音是他在广东呆了几十年的纪念品。
沈小甜一来, 他就知道了这个女孩儿是谁。
“田老先生, 真的特别有意思的一个人,他说什么都是斟酌着说的, 说好吃的, 是说味好形好, 鲜美可口, 说人呢, 说样貌好行事稳……夸陆辛呢,夸他是少年侠气, 唯独夸起他们家的小甜,真的是夸个不停, 照片儿我们都见过的。”
龚师傅认识自家老爷子,还和他的交情很好。
至于看过照片, 沈小甜看向陆辛, 陆辛微微侧了下头, 开始跟龚师傅说起自己不能替他比赛的事儿了。
说了“没事儿”之后,龚师傅沉默了一下。
然后,他看了看自己的左手, 笑着说:“反正也没什么报名费,就说是店里走不开,不去了就算了。”
沈小甜握住了陆辛的手,不用看她都知道,陆辛现在的心里不太好受。
可金泰决定参与到这个项目中来,身为他们餐饮总监的陆辛就不能代替别的餐厅参赛。
事实上,元旦时候在上海开始的二十人决赛里,已经有了陆辛的一个名额。
“小陆啊,你们午饭吃了吗?我给你们做个炒牛河吧……小甜,你也尝尝伯伯的手艺,你外公可是夸我这个牛河做得好。”
“好呀!麻烦龚伯伯了!”
龚师傅笑了笑,走到厨房门口,他一转身,看见沈小甜就跟在自己后面。
女孩儿笑着问:“我能拍一下您做菜么?”
越过她的头顶看一眼陆辛,龚师傅说:“行啊,怎么不行?现在年轻人用手机,真是什么都方便。”
龚师傅从冰箱里拿出了一把豆芽,放在水下冲洗,看了一眼沈小甜手里的相机,他说:
“我们这些老厨子也都有些微信群什么的,大家没事儿互相点评一下,前几天还有人在里面发了些视频,视频里一边做着菜一边讲着科学知识,我都长见识了。那些视频是你拍的吧?”
是呀!小甜老师惊喜收获了一个新学生,愉快地点头。
龚师傅嘿嘿一笑。
冰箱里拿出的牛腱子肉切了薄片,用生抽老抽糖加进去抓呀抓呀,直到里面的汁水都没了,又加了蛋清……龚师傅只有右手灵便,左手有些别扭地扶着碗,做菜却还是一丝不苟的。
“我记得你在广东上学啊,那时候老田就问我说‘这个菜小甜能吃到吧,那个菜小甜能吃到吧?’我给他炒了一碗干炒牛河,他一吃,可高兴了,说要是你在广东天天吃的这么好,他可就放心了。”
说完,龚师傅又对沈小甜笑了一下,说:
“一会儿你可要尝尝看,你平时吃的有没有我这个干炒牛河这么好。”
说话间,牛肉抓好了,他把洗好后又控干净水的豆芽菜掐去头尾,又调了一个料汁。
陆辛也来了厨房,倚着门看看龚师傅又看了看沈小甜,他对着沈小甜眨了眨眼睛。
沈小甜对他也眨眨眼。
两个成年人,现在都像是两个在等着饭吃的小孩儿。
这时,龚师傅拿出了一口炒锅。
锅是里外全黑的老锅,虽然放了挺久了,外面还是有一层油光,跟着陆辛见过了不少大厨,沈小甜已经知道有些厨子是很珍视自己的厨具的,像是陆辛每次用完了他那套菜刀就得用干毛巾擦干净,这个锅外面的一层油也是为了保养锅具,不是没洗干净。
陆辛看见这口锅,表情严肃了几分,他说:“龚师傅,您用这个锅是想颠勺?”
龚师傅脸上还是笑,抬头对他这半个徒弟一样的年轻人说说:“热、快、干、香……不颠勺哪里有够锅气?”
陆辛控制着自己的视线,让自己不要去看龚师傅的左手,龚师傅却用右手把自己的左手抬了起来说:
“怎么了?我在厨房干了一辈子,一只手不能动我就不能颠勺了?小看我了吧!”
陆辛站在原地,沈小甜的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笑着对龚师傅说:
“对呀,他长得又高又大的,特别容易小看人,您不知道,我在我家院子里养了一只鸡,这次出门的时候我拜托了邻居奶奶帮忙看看,结果一回头,就看见他拎着点心挨家挨户地拜托……”
女孩儿的声音轻轻的,带着笑。
“我家那只叫开学的鸡可神气了,住的窝也是棉花铺的,天天都有人排着队给它喂吃的,就这样陆辛还怕它吃亏,他操心起来,别说人了,连个鸡都要小看呢。”
厨房里隐隐压抑难言的气氛随着她的话彻底消散去了。
被略做清理的锅被放在了灶台上,旺火升起,倒了油进去。
龚师傅说:“小陆、小甜,我就用一只手手颠勺,一只手放料,让你们看看我的干炒牛河!”
中国的传统厨艺是刀和火的艺术,沈小甜见过陆辛的刀工,觉得那确实可以称之为艺术,此刻,她看着灶火中牛肉、河粉从锅里翻腾飞扬而出,她明白了什么是火的艺术。
火舌似乎舔到了带着油光的牛肉,又似乎没有,河粉像是划破长空的白练,却带着人间的活色生香。
最后烹入一点调好的料汁,两盘干炒牛河就被放在了餐桌上。
“锅气是不是很足呀?”
面对龚师傅的提问,沈小甜的回答是又把一大口夹着牛肉和豆芽的炒河粉塞进了嘴里。
有什么是对一个厨子更高的夸奖么?
没了!
龚师傅哈哈大笑,眉毛都几乎要飞出去了。
“龚伯伯,我觉得你这份干炒牛河一定能拿奖。”
吃完最后一口的时候,沈小甜这么说。
龚师傅愣住了。
陆辛难得一次比沈小甜吃得慢,闻言也抬起了头。
年轻的姑娘甜美的笑容里其实是笃定,她和龚师傅的目光对视,没有一丝的闪避。
“您想去的,我知道。”她如此说道。
龚师傅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沈小甜回答他:“是您的锅告诉我的。”
“我的锅?”
“它对我说,它能炒出最好吃的干炒牛河,我姥爷吃得很满意,我也一定会吃得很满意,还有更多的人,他们都会觉得好吃。”
慢慢地,龚师傅笑了,他看着这个老友的外孙女,自己半徒的女朋友,然后他用右手抬起了自己的左手,说:
“我这只手可就是颠勺的、做菜累出来的毛病,现在想把这个肘关节抬高都难了,它就没告诉你点儿什么?”
女孩看一眼自己面前空空的盘子,她说:
“您的心在锅里,又不在手上。”
很多年前的一个周末,有个女孩儿跟着她的外公回家,外公去家访,苦口婆心劝一个执意要退学打工的孩子读完高中。
走过青石砌起来的珠桥,小女孩儿噘着嘴说:
“姥爷,他不想上学了就算了吧,你都好辛苦了。”
老人揉了一下肚子,停下脚步,转头看着自己放在心尖儿上的宝贝,他说:
“小甜,你知道当老师的,最难的是什么吗?是这双眼……这双眼练好了,那些学生就算把自己都骗过了,也骗不了你。”
很多年后,沈小甜对另一位老人说:
“我有一双从我姥爷那儿遗传的好眼睛,我都能看见。”
……
第二天的厨艺比赛现场,陆辛和沈小甜都去了,看着站在参赛位置上的那位老人 ,陆辛对沈小甜笑着说:
“小甜儿老师,你可真是太厉害了!”
那当然。
沈小甜笑着往后一仰,身后是陆辛宽阔的胸膛,眼前是热闹的人群和广袤的天。
“野厨子,咱们去大西北吧,我想去看看我外公。”
“好。”
龚师傅赢了比赛,跟陆辛说好了半个月后上海决赛见。
陆辛当然答应了,表情还挺美滋滋的。
朱心驰被陆辛打发回了上海,顺便也把他的那套清海刀带了过去。
可怜的一套刀,好不容易从快递员的手里被接到,又要离开主人飘零了。
临走的时候,朱心驰大概跟沈小甜拜托了二百八十次,求她一定要提醒陆辛回上海比赛。
让沈小甜不禁怀疑她家野厨子是不是野到了会在荒地里挖个坑把自己埋起来从此在人间消失两三年的地步。
“其实龚师傅自己出马,我觉得我不比也行了,不过再一想鹤来楼那帮人,我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坐在去往大西北的火车上,陆辛对沈小甜说,“许建昌说中国菜早就已经过时了,他那套不中不洋装腔作势的玩意儿才是正道儿,这话已经在我心里记了十来年了。”
高铁路的两旁还有积雪,黄沙、白雪、枯草、被雪点缀的秃树和干灌木……火车飞驰而过,在碧蓝的天空下面。
陆辛窗外的风景,对沈小甜说:
“我想赢了他,然后告诉他,他和他的那套东西才是被时代抛弃的那一个。”
哇,真是一个听起来就意气风发的理想。
沈小甜为自己的课代表鼓掌。
“从西北去上海……再回家的时候我就要忙起来了。”女孩儿对自己的男朋友说,是笑着的。
陆辛说:“你要忙什么呀?要我帮忙吗?”
沈小甜说:“我不能先告诉你,我要先告诉我姥爷。”
田亦清老人嘴里那片不毛之地在多年前成了一片沙枣林,在沈小甜的想象中,就是一片荒野里有那么百来棵树稀稀疏疏地呆着。
“这么多树!”
她对着陆辛惊叹不已。
是的,一大片的沙枣林,他们密密麻麻,茂密而坚定地立在天地之间,用根须抓紧了沙子,用驱赶抵御着风沙。
“你要是十月来啊,树上都是小枣子,他们这儿的人吧枣子碾了掺在面粉里做点心,还挺有意思的。”
听陆辛这么说,沈小甜抬头说:“那我明年就十月的时候来。”
“我想以后每年都来看您,把从前的补上。”
站在高高的树下,女孩儿的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
野厨子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像是另一棵沙枣树。
“您从前总想让我自由又有目标地活着,我浑浑噩噩好多年,总觉得自己在报复什么或者挽留什么,最后才知道,还是您教我的是对的。”
“我遇到了陆辛,他把您想告诉我的那些话都告诉我了,虽然不是用语言,是用饭……我吃到了好多好东西,见到了很多很好的人,就算没有了您,这个世界其实还行,您告诉我了,我知道了。”
“我要向您汇报一下我的工作,我现在还是个老师,不过不带班儿了,好几十万学生都是看着我的视频上课的,以后这些人会更多……我打算把我的视频重新剪辑整理,做成化学入门科普视频,放在网课平台上,全部都免费,只要有一个人因为这个更喜欢去学了,我觉得您都会很高兴吧。”
“我很想你……”
“我爱野厨子。”
“我也爱化学。”
“我很高兴他们都陪着我。”
“我很高兴,您教给我的那些东西,也一直陪着我。”
“我妈弄了个希望小学,明年就开学了,她让我想句话,印在教室后面。”
“热爱无价,知识永恒。”
风好像变大了,沈小甜的眼前模糊了起来,她转身,看见一只大手伸向自己。
于是这个世界又变得清晰。
“有点儿冷呀。”小甜老师说。
野厨子把她的手放在自己的外套兜儿里,说:“那走吧,我带你吃点儿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