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那程雪怀仍旧流泪,上气不接下气几近断肠,抽噎道,“姨母,我母亲与父亲……”后头的话不待说完便又继续哭。
孙氏心善,这外甥女又生得楚楚可怜,不由更加心疼,搂紧了哄道,“往后拿姨母就当自己母亲一般。”边说着,她转过头,抬手将明姐华姐招来身前,朝怀姐道,“这是你四姐姐华珠,这是你七姐姐明珠,从今往后,你们便是嫡亲的姐妹。”
嫡亲的姐妹?明珠听了这话,登时浑身如置冰天雪地般。上一世自己与程雪怀何其交好,是姐妹亦是挚友,什么好的都念着这个表妹,表妹受了气,全是她为之出头,可这蹄子呢!勾搭她未婚的夫婿,甚至还亲手拿匕首刺死了她!
今世她要保住赵氏一族不受大难,而那些个前世那些害她的仇人,自然也一个都不能放过!
明姐心中怒极,小小的身子抖如风中落叶。孙氏看出些端倪,回过头来道,“这是怎么了,身子不舒坦么?可是风大受了寒?”
闻言,明珠摇摇头,粉嘟嘟的小脸蛋上似是难过,软声道,“没有,妹妹哭得可怜,女儿心中也感伤罢了。”话说着,她小手一伸将程雪怀拉到了身前,柔嫩嫩的五指揩去那张脸上的泪珠儿,堆起满眼真挚:“好妹妹,快别哭了,往后赵府便是你的家,我便是你姐姐,谁也不敢欺负你。”
隔着朦胧泪眼,雪怀在眼前的小姑娘身上细细打量,渐渐的,目光里的哀伤便被好奇掩盖。她点点头,怯生生地喊道:“明姐姐。”
孙氏见了欣慰,心头由衷赞明姐乖巧懂事,又指着华珠朝雪怀道,“怀姐,这是四姐姐华珠,你叫她华姐姐。”
华珠俏生生的小脸上木木的,仿佛半点儿不为雪怀的悲切所动。华珠十三,在雪怀眼中已是个大姐姐,此时见她面色冷漠,不由愈发胆怯,竟往明珠身后躲了躲。
这情景,主母当即恼了,呵责三女道,“赵华珠!”
全名全姓的称呼向来极具威慑力,便是华珠也受用。话音落,便见三姑娘扯了扯嘴角,朝表姑娘挤出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妹妹好。”
“……”表姑娘犹是怕,目光看向明珠,后者朝她微微点头,这才壮起胆子喊道:“华姐姐。”
这头亲刚认完,门外仆妇便又入内通传,笑盈盈说:“诸娘子郎君都来了。”话方毕,外头便传入阵儿银铃似的笑声,珠光宝气间,进来数位璀璨照人的少年少女。
赵老太爷子嗣单薄,只赵青山一个独子,然而赵家的香火却在这一辈儿传及鼎盛,真真应了那句枝繁叶茂。大妇孙氏,膝下育有大女兰珠,二郎礼鑫,四女华珠,七女明珠,妾房白氏亦有三郎礼书与五女久珠,柳氏则为侯爷生养了六郎礼续。
明姐侧目,只见家中另几位兄姊缓缓而来。领头的少女极是俊俏,一袭白底朱红碎花褙子裙,面若秋月色如春花,出落得亭亭端庄,言行举止也是高门望族的嫡女闺秀做派,乃赵氏长女兰珠。
再往后跟着一贵气儿郎,体态稍丰,宽耳狮鼻,虽稚气未脱,却已俨然一派将相之貌。
明姐浅浅一笑,两朵笑靥酒窝似的开在两颊,乖巧道,“长姊,二兄。”
如承远侯府这样的世家,连进门儿也考究。嫡室嫡出的孩子行前,庶出的子女无论年岁如何都只能跟在后头。长女二郎入内,往后才是小妇膝下的儿女,明姐含笑,分别一一恭敬纳福,神情眉宇间无半分另待。
娘子郎君们依次排开,朝孙芸袖纳福揖手,口中喊母亲,世家骄矜从言谈手足间流露出来。
孙氏坐在主位上摆了摆手,含笑逐一为外甥女开解。明珠牵着程雪怀的手站在边儿上,面上天真无邪,眸子却不着痕迹地打量着这个表妹。
三姨母婚配不佳,程氏老爷不过一个乡宦。小地方的望族和京城高户不可同日而语,这程家小姐的衣饰崭新,看得出是新做的衣裳,却仍旧比不得侯府一个二等丫鬟。见了大世面便露怯色,神态可怜目光却闪烁恍惚,俨然是个心术不正的。
明珠不着痕迹地勾了勾唇。上一世自己少长了些心眼,这辈子定是要擦亮了眼睛认真做人,什么冤仇都在今世一气儿了结吧!
认完亲,也算定下来表姑娘在府上长住这回事。孙氏心头暗暗舒一口气,程家这孩子是根刺,扎在心口半来年,如今才总算彻底拔了出来。她出阁前与三妹感情最好,帮着将怀姐照料大也是应该,权当了却故人一桩心事。
接着便少不了话些家常。问表姑娘可曾读过书,读过哪些书,往后安排着同府上娇客郎君们一道进学。拉扯来去无聊得紧,明珠听着犯困又不敢表露,只好挺直了小腰板儿强打精神。
是时听得一阵轻咳微微,众人侧目,却见五姑娘正捧心掩口,峨眉轻拢,纤细的身条如弱柳扶风。齐妈妈上前察看,递过去一碗茶水,蹙眉紧张问,“要紧么?”
久珠与华珠同岁,身形却瘦小许多,病态柔颜触人心肠,孙氏见状也道,“久姐儿,原是不该让你来的。”说完转头斜了眼流穗,责备的口吻:“我只少说了一句,你便成榆木脑袋了?五姑娘身子虚,才刚下完雪,你请她来做什么?之后让怀姐去一趟香铃苑见个面便是了,何至于专程让五姑娘跑一趟。”
流穗听了直呼知罪,埋着头诺诺道,“是奴婢愚笨。”
“多谢母亲关心……”久珠咳得娇喘,拿手巾掩着口鼻道,“莫责怪流穗了,是女儿执意要来的。女儿身子不中用,却也想来见见怀姐,也算替三姨母尽份心意了。”
孙氏心头动容,不住颔首道,“好孩子。大夫开的方子还得继续吃,你身子不好,往后冬日便不要四处走动了,只安心调理。”
明珠心头一紧,鼻头微酸险些流下泪来。白氏诞下久珠是早产,所以这个姐姐自生下来便羸弱多病。依照前世的记忆,久珠是早亡,嫁人过后的第二年便死在了生产之日,连同孩子也没保住……
正黯然心伤,婆子们便又进来传膳。孙氏因携着表姑娘的手往花厅去,身后娘子郎君们按序出门,众人一路缄默不语,只听得见北风大得呼呼作响,席卷着枯叶扑面袭来。
明珠心头揣着事,小脸上显得若有所思。蓦地,边儿上并肩前行的华珠搡了搡她的肩膀,她望向华姐儿,压低了嗓子小声道,“怎的?”
华珠小脸上的笑意有些意味深长的味道,竟不似这个年龄的小姑娘该有的。她扯唇,小手悄然指了指孙氏旁边儿的背影,“你颇不喜欢她,是吧?”
明姐一怔,心头沉沉盘算,下一瞬笑得天真无邪,道,“怎么会呢?”
“别装了。”赵华珠冲她挑了挑眉,低着嗓子说:“我都看出来了。”

柳氏

是年冬日古怪,雨水竟来得如同夏令时节,突然而至。落雨了,串儿似的点子淅淅沥沥从天而坠,幸而一众随侍的仆妇都有备,纷纷撑开画伞为娇客贵主们挡雨。寒风吹得凛冽无比,雨珠儿狠狠拍打伞盖,阵阵作响。
正德堂与花厅并不算远,然而一段路却走上了些时辰。大越对女子并不宽待,愈高的门第愈严苛,娇客们襦裙下的双腿绑了铃铛,步子稍大便有轻盈脆响,故而务必体态端庄碎步轻移,方才是个正经。
未及笄的娇客亦是娇客,规矩之重,便是再受宠的幼女也无例外。明珠娇小的身影在雨中行过,两只小脚落地轻盈盈的,半点儿声音也无。
寒浓,风吹得那张小脸红彤彤一片,她拿两手捂紧了怀里的暖炉,歪着小脑袋,嗓音软糯微扬:“四姐姐这话,我真是不明白了。”
小丫头片子,这时候还同她装糊涂。华珠下巴微抬,目光望向表姑娘的背影,口吻随意淡漠,声音仍旧极低,说:“莫说你,我也看不惯她。看似伤怀故去的双亲,目光却一直悄然观望屋中众人,可见是个表里不一的。入府第一日便啼哭不休,当自己是林黛玉还是白莲花儿啊?”
这番话言辞果真怪诞。明姐心头忖着,侧目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一番身旁的华珠。这位姐姐向来脾性古怪,言行举止也时时孟浪,与家中的其它娘子浑然不同。上一世,四姐姐亦不曾给过程雪怀好脸色,看来,华珠确是比她识人有术。
不由又叹一声气。世上聪明人那样多,偏生自己不争气,上辈子做了个彻头彻尾的蠢人。遭人利用,被人陷害,最后落了个抛尸荒野的可怜下场。
明珠沉吟,暗道华珠果真是爽朗性子,竟会这样直白表露对表妹的不满,不由掩口抿唇,歪着头道,“白莲花儿……这比拟倒是颇稀奇,闻所未闻呢。只是我不明白,莲花自古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怎么也不像是骂人的话。四姐姐既然不满,又为何将她比成白莲花呢?”
话音落,华珠的小脸儿有瞬间的僵硬,嘴角抽搐得几不可见。未几,四姑娘扯了扯唇,朝七妹悻悻一笑,“不是你想的那个意思,白莲花儿……总之不是什么善茬儿。”
明珠还是不大明白的模样,小手探出广袖挠了挠脑袋,半晌才迟迟地哦了一声。稍顿,又好奇地凑过去,道:“那林黛玉又是何许人物啊?”
“这……”华姐小脸上浮起一丝浓浓的不耐,摆着手随口道,“一个写书郎君编排出来的罢了,悲情人物。”
这厢姐妹说着话,不留神儿便走到了花厅前。又是一番仆妇通传呼名,孙氏方领着众儿与外甥女入内。进得其中,主桌上头早已摆满了琳琅佳肴,小妇姨娘们不能同席,因在另一头单独开桌。
见主母入内,厅中下人纷纷见礼,白姨娘也起身请安问好。明姐眼波微转,有意无意扫向那头的独桌。却见白氏仍旧清瘦,低眉顺眼间甚是温婉,虽无倾城之色,倒也碧玉含情。恭恭敬敬朝她母亲行礼,两手十指交扣,放于纤腰一侧,弯腿屈身口道万福,举手投足都有十分敬意。
白氏向来温良,虽育一双儿女也从不恃骄,一生恪守本分做人,很是难能可贵。明珠上一世对她便无恶感,因笑盈盈朝她招手问好。嫡女之尊并不需要向妾房行礼,白氏原本已坐回了席上,见状,赶忙重又起身还礼。
家主不在,赵氏大妇因携众人落座,嫡出庶出依次从旁。明珠自幼便是赵氏一族的掌中宝心头肉,这等场合自然坐在孙氏身边儿,另一旁则是才刚入府的表姑娘程雪怀,华珠则坐在明珠身旁的杌子上。
因需待客,满桌子皆是山珍海味。京城侯府富贵逼人,这是乡宦家出身的孩子未曾预见的。程雪怀心中的自卑之意油然而生,然而面上却并无表露。婆子仆妇呈上茉莉花茶,待贵主们漱完口便捧着盂悄然退下。
又闻表姑娘怯生生喊了声姨母,问:“姨父呢?”
孙氏含笑回她,“你姨父今日有朝堂事要料理,交代过午膳不必等。”说完将手中的玉筷递过去,温声道,“在姨母这儿就莫要拘礼了,吃吧,颠簸劳累数日,该饿坏了。”
程家女推筷而辞,东道再请,同时一桌子的孩子也都动手举起筷子,众人这才开始用膳。席间起初无人说话,只听得见玉筷瓷碟间或相碰的轻响,恰是这时,一道女声却从厅外传入,道:“夫人的外甥女远道而来,如此贵客上门,怎的也没人知会我一声?”
话音未落,门外便行来一着大红底绣牡丹小袄的美娇娥,二十六七上下,芙蓉如面柳如眉,流水似的香肩,一把水蛇腰一步一婀娜,端的是妖娆至极媚眼如丝。美人儿颇艳丽,只举手投足都透出些风流韵味,并不似正经人家出身。
屋中众人稍怔,明珠眼底却划过一丝寒意,贝齿轻轻咬住粉嫩的唇瓣,定定不发一语。边儿上华珠夹起一块樱桃肉丢进嘴里,吊起冷笑嗤道,“看来又消停不了了。”
府上的下人们俱是震惊,谁也没料到柳姨娘竟会如此不懂规矩。这样的场合,晚到已是对主母极大的不恭,今又口出狂言,果真是仗着侯爷的疼宠无法无天了哩!如是思索着,仆妇纷纷埋下头,偌大的花厅大气不闻。
八扇大屏风将主桌同姨娘一桌隔绝开,然而厅门处的动静还是清晰可见的。白氏隔着屏风遥遥一望,当即秀眉微拢,不着痕迹地侧目望了眼大妇孙氏。
孙芸袖一张花容气得煞白,似乎是愤怒到了极致,以致双肩都有细微的颤动。堂堂赵氏主母,正头嫡妻嫡房,竟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青楼出身的妾侍出言不逊,此等奇耻大辱,只怕此生都不曾有过。这个柳氏,真是愈发地目中无人,过去见了她还算顾忌,可近年来侯爷对这个狐媚子日益娇惯,如今好了,俨然视她这个嫡妻于无物了!
真是岂有此理!
孙氏心头盛怒,然而面上仍旧强挤出一丝笑意,“瞧你这话说的,早前便让流穗去各个院中通禀了,怎么说没知会你呢?”侧目瞥一眼边儿上的貌美丫鬟,厉声道:“你与我说说,为何柳姨娘会不知道?”
流穗一脸委屈,伏膝而跪道,“回夫人,奴婢去过杨柳阁,姨娘那时不在,奴婢便知会了芙蓉,让她务必转告姨娘。”
这头话将将说完,柳氏身旁的一个小丫鬟便大呼了声冤枉。明珠半眯了眸子看过去,却见柳氏的贴身丫鬟芙蓉已经朝母亲跪了下去,哭丧着脸儿叫苦不迭,说:“夫人明察,明察啊!”
孙氏大皱其眉,声音愈发沉下来,“究竟是怎么回事?”
又闻芙蓉哭兮兮道,“回夫人,今儿奴婢闹了一早上肚子,从未见过流穗,跟别提与她说话了!”说完抹了一把泪,怒视着流穗道:“流穗,我与你何冤何仇,你怎的要在夫人面前污蔑我!你说清楚!”
流穗大惊失色,失声道:“你这蹄子好生可恶!我与你交代得好好的,你却要反咬我一口!”
你一言我一语,花厅中霎时乌烟瘴气不可开交。一众少爷小姐都没了胃口,只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面面相觑神色难看。两个丫鬟,一个是柳氏心腹,一个是伺候了主母十来年的灵巧人,这样一通闹,谁若错了,打的便是谁家主子的脸,玄机暗藏得很。更何况,程家的一个外姓女还在这儿杵着,这柳氏和芙蓉那丫鬟一唱一和,分明是成心要主母难堪。
明珠暗自咬牙,两只小手将裙摆搅得皱巴巴一团。前世柳氏骄纵,在下人里头横行霸道惯了,偏生又有父亲为她撑腰,更是变本加厉地骑在了她母亲头上!
她细细回忆起来,前世程雪怀入府之日,柳氏的的确确来大闹过一场,若是她没有记错,之后华珠会在盛怒之下扇那狐媚子一道耳光……
孙氏唇抿成一条线,蓦地拍着桌子狠斥,“都闭嘴!这样大呼小叫,还有没有规矩,全当我是死人么!”
主母震怒,骇得一屋子仆妇缩了缩脖子。然而柳氏的面上却没有半分畏色,她掏出手巾掖了掖鼻子,语气里一派柔弱无助,说:“罢了罢了,流穗你贯是跟在夫人身边的,我又能再说什么呢?”说完深深叹一口气,蹲了身子怅然看芙蓉,含泪劝道,“你也起来吧,今日你是错定了,也怪我命苦,半辈子都遭尽白眼,好容易遇上侯爷真心相待,却还是护不住你……”
“啪——”
一室之内霎时静谧。
一道耳刮子毫无征兆地掴在了那张妖媚脸上。柳氏满眼惊愕花容失色,纤细的指尖抚上左脸,隐约摸到了浅浅的几道指印。她不可置信转过头,瞠大了眸子瞪着眼前的女娃,颤声怒道,“华姐儿,你这是做什么!”
华珠年纪虽小,可这一巴掌却是卯足了浑身劲打下去,力道十足狠辣。她冷眼睨着柳氏,冷笑着破口大骂:“我赵华珠是赵氏的嫡女,你不过一个窑子出身的姨娘,莫说扇你巴掌,我便是打死你也没人敢道一句不是!下贱的东西,撒泼撒到主母头上,真够不知死活的!也不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
四姑娘平素泼辣是常事,可谁也没料到她会忽然做出这等惊世骇俗之举。兰珠大呼糟糕,柳氏得宠,若是在家主耳旁吹些枕边风,不光是华珠,就连母亲也会一并受牵连。毕竟未及笄的孩子懵懂无知,什么都只会是大人教的。她暗恼,四妹虽逞了一时之快,之后恐怕要牵连着母亲一道到大霉了!
孙芸袖也是大惊失色,自然也同长女想到了一块儿去。原本此事还不算什么,可华珠这一动手,嫡房便是彻底理亏了。可女儿是为自己抱不平,又如何忍心责怪呢?她心中摇头大叹,口里呵斥:“华姐儿,堂堂一个闺秀,怎的如此粗野!还不过来!”
华珠冷哼了一声,转身坐回了主桌。柳氏仍旧可怜兮兮地跪坐在地,孱弱的肩头颤抖不已。主母面色难看,正斟酌词句开解柳姨娘,一道娇小的身影却小跑着到了柳氏身旁。
一阵铃儿叮叮轻响,清脆得像百灵鸣唱。幺七姑娘俯身将柳氏馋了起来,细声道,“姨娘脸上的伤得赶紧冰敷,明珠扶姨娘回杨柳阁吧。”
柳氏抬眼,视线里映入一张稚气未脱的小脸儿。小丫头不过刚满十一,却已初现国色容貌,声音甜软,一双眼儿灵动异常,透出教人难以推拒的诚挚,和别样的热切。

反击

嫡七娘子说这话,这是纡尊降贵到极致了,若不是有十万分的善心肠,万万做不出这等以德报怨之举。屋中仆从的心头都有些感慨,欷歔嫡室一脉真是可怜见的。主母性子温婉好欺,七姑娘良善极致,一房儿女也就华姐硬性,奈何还是个不受侯爷待见的。
说这柳氏,那是盏颇不省油的灯。毕竟这等高门府邸,没有点异于常人之处,也没法儿以姨娘之位便与主母叫板。柳氏闺名如意,出生青楼,做的是送往迎来的勾当,最擅长的便是拿捏男人。除却勾人脸蛋儿同房中术外,她还有一副好手段,搬弄是非颠倒黑白,样样都是信手拈来。
明珠看着她,一双俏生生的眼儿天真无邪,心头却冷笑进骨子里。
好一副我见犹怜的梨花样儿,这眼泪,简直能流进男人的心坎儿里。柳氏自入府以来便不安分,生下六郎之后更是变本加厉,时时寻衅正房,每回皆倒打一耙。男人的心总是容易倾向弱者,一方是青楼出身的可怜人儿,一方是豪门高户的金贵嫡女,久而久之,父亲的心也便囫囵陷阱了柳氏的温柔乡里。
在这个以夫主为尊的世道里,左右了夫主便是拿稳了大权。只可惜,这一世这个柳如意,只怕一辈子都甭想如意了。
这头明珠说完话,柳氏半晌没应声,面上露出几分迟疑的神色。她不是个没脑子的,虽说知道赵氏七女向来愚善,可自己才与孙氏杠上,这丫头的热情显然有些不寻常。
柳氏这厢犹豫,主桌众人也是心思各异。孙氏蹙眉,不明白明姐儿这丫头闹的是哪出,华珠也蹙着眉神色莫名,旁边儿一众爷儿姐儿更是满头雾水。
是时六郎礼续终于坐不稳了,他在杌子上微微动了动身子,试探着道,“明姐儿,还是算了,我送母亲回去吧……”
话未说完便被华珠冷笑着打断,她吊起眼角瞥一眼六郎,嗤道:“母亲?哪个是你母亲?你嫡母在这儿端端坐着呢!”说罢横了横眸子,半带威胁似的,“闭嘴!”
六郎五岁那年害过次怪病,高烧不退,府人遍寻名医才将这孩子的命捡回来。然而病好了,脑子却落下了病根儿,反应智力总比寻常孩子迟缓些。也正因如此,赵青山才会对柳氏母子格外垂怜。
赵家府上,明珠美貌心善人尽皆知,而华珠的蛮横泼辣也是人尽皆知。众人都有两分怕,更别提这续三爷了。闻言,礼续懦生生缩了缩脖子,当真不再擅发一言。
明珠仍旧是笑,温暖甜美的笑靥若能生花,她搀着柳氏徐徐起身,朝六郎道,“六兄不必客气,都是自家兄妹嘛。”说罢长睫微掀望孙氏,柔声请求,“母亲,今日想必是有些误会。姨娘这脸伤得不轻,我扶她回去,也算替四姐姐尽点意儿了。”
兰珠闻言也颔首,附声道,“说的是。”她旋目望向主母,身子少顷,压低了嗓音附耳道,“母亲,柳氏虽可恶,可只要动上手,咱们便是有天大的错了,怕就怕这柳如意又在父亲耳旁说三道四。华珠性子犟,要她说好话是不能够的,幺宝聪慧机变,可行。”
长女的话向来受用,孙芸袖脸上的表情不好看,却还是随之点了点头,拂手道,“也罢,幺宝,你就送送柳姨娘吧,顺道……”她心中怒火难消,众目睽睽却又不得不维持面儿上的雍容,半晌才续道,“顺道,安慰安慰她。”
明珠乖巧地颔首,粉嘟嘟的小脸上萦着两抹小红云,道:“省得了。”说完侧目望向柳氏身旁的芙蓉,吩咐说:“去取些冰吧,拿上好的巾栉包好送来。”
柳如意原还有些疑虑的,琢磨了瞬儿却又得意地勾了勾唇,隐约也能猜到这女娃想做什么了。这般殷勤,无非是害怕她在侯爷面前告上孙氏一状,所以便在这儿装好人。
可笑。
扇了一巴掌再给颗糖,以为这桩事儿就能这么翻过了么?想让她在侯爷跟前闭嘴,做梦去吧!
心中如是想着,柳氏侧目瞥了眼明珠,两人复提步徐徐出了花厅。雨还是不肯停,噼里啪啦从房檐垂下,大珠小珠落玉盘。孙氏到底放心不下女儿,一个眼神递过去,林妈妈当即会意,持伞随行而出,一道往杨柳阁去。
赵青山对柳氏贯有荣宠,独辟的院子也雅致清新。绕过垂花门,眼前的视野开阔敞亮,数棵红梅树傲然迎风,风卷红花翩翩飞舞,衬着白雪皑皑恍如仙境。
因着侯爷眷顾,柳氏虽为妾,杨柳阁中也的仆妇也仍旧不少。众人见了七娘子,心中皆吃惊,然而面上却不敢有所表露,只管福身见礼。明珠俱含笑颔首应了,随柳氏一道进了内厅,在绕过四扇君子立屏的时朝林妈妈看了眼,以眼神示意她在外等候。
林氏有些错愕,不明白七姑娘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也不敢违逆,只顿了步子立在了外先。
打起帘子进门内,柳氏的脸色当即便冷了下来。她拂开明珠的手,弯腰径自在玫瑰椅上落座,吊着嘴角道,“有什么话不妨直说,七姑娘不必跟我客气。”
两人一路沉默,开头竟就是这样一番话。明珠粉嫩的脸儿上不明所以,略嘟着小嘴看柳氏,不解的口吻,“姨娘这话我不明白。”边说边伸出小手,试图触碰她带伤的左脸,“四姐姐打小力气就大,疼得厉害么?”
柳如意侧头避开了,面露不悦,也不愿再绕弯子了,索性开门见山:“明姐儿,老实说,你是来替华珠求情的吧。”她说着一笑,妖娆面庞勾勒起一丝笑意,“那我告诉你,不必白费心思了,门儿都没有。”
“……”俏丽的小姑娘只看着她,眼儿滴溜溜地转了转,没言声。
柳氏笑容愈烈,眼中的得意劲儿掩都掩不住般,曼声道:“侯爷对我宠爱有加,承远侯府没有不知道的。今儿个赵华珠当着那样多人给我和六郎难堪,我必定原原本本地告诉侯爷。你回去告诉孙芸袖,今后最好安安分分的别来招惹我,否则,她与侯爷的夫妻情分还有几年……我可说不清呢。”
明珠听她一番谬论觉得有些可笑。暗道真是个厚颜无耻的人,窑姐儿出生也敢与她的母亲相提并论,呸!她连给母亲提鞋都不配!
心头冷笑着,她朝柳氏走近了几步,盈彩的眼儿晶亮无比,定定道:“姨娘,你当真笃信,父亲与你情比金坚?”
柳如意没品出这话里的深意。她抬起左手轻轻勾描自己的下颔,妩媚道,“小丫头,论才学贤达,我自然不比你母亲孙氏,可是啊……”她稍顿,妖娆的身段朝前倾了几分,单手拎起桌上的茶壶替自己斟茶,“论如何拴住一个男人,我比她在行不知多少倍。”
滚水冒着泡,咕噜噜从茶壶嘴儿里倒出来,将杯中的茶沫儿冲得上下翻飞。明珠的视线落在茶壶上,她双膝跪在杌子上,小小的身子前倾上桌,两手托腮歪了歪小脑袋,“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