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璐浑身不可抑制地发抖,再抬眼时,眸中惊惧之色毕现。她惶恐道:“不可能,这绝不可能!慕容弋怎么敢杀我?我是先帝亲封的镇国长公主!他不能杀我!”
“殿下恐怕没有听清奴才的话,”兰宗耐着性子道,“君上自然不会杀殿下。您死后,史书工笔,只会载着长公主在松风园中突发疾病,回宫后不治身亡。”
“你胡说!”巨大的恐惧将人整个人淹没,慕容璐慌乱到极致,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掀翻了桌上的茶盏,青瓷碎了一地,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她双目赤红,神色几近癫狂,指着兰宗死命道:“我是他的亲姐姐!他怎么能杀我……当年他下令杀了长兄,难道还要杀我么!天地不容,人神共愤!”
兰宗见她神智有些时常,连忙侧身微微一闪,左右立即上前将慕容璐死死摁住。她面上慌乱同惊恐交织成一片,疯狂地嘶喊:“不可能的……他没有证据……他没有证据怎么能杀我!我没有罪!什么通敌叛国刺杀帝后,我一概不知!”
“死到临头还在嘴硬。”兰公公摇头叹息,蹲下身子朝她凑近几分,“人之将死,不如奴才积点阴德,告诉您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
“殿下,驸马一直是君上的人,他在您身边这么多年。实话告诉您吧,您同大周来往的书信,一封不落,全在建章殿里。”说到这里,兰宗停了停,望着震惊不已的长公主,朝她附耳沉声道,“殿下,您有今日,可都是拜驸马所赐呢……”
慕容璐双目红得像是能滴出血来--
驸马……驸马居然是慕容弋的人……她一片痴心相待的人,到头来,竟然会害得自己万劫不复!
“姚乾之、姚乾之……”她重重合上眼,两行泪珠子顺着面颊滚落下来,沾染了灰尘,愈发显得狼狈不堪。
兰宗含笑观望她,微微俯低了身子,悠然道:“殿下,杀人偿命,您早该料到有这一天才是。”
她面如死灰,抬眼定定地看向眼前的少年,“你到底是谁?”
兰宗面上的笑容蓦地变得狰狞,一把扯过托案上的白绫缠住她的脖子,狠狠勒紧,狠声道:“我是李樱辞的亲弟弟。到了黄泉地府,记得亲自去向我姐姐赔罪!”说完微微一顿,唇欺近她的右耳,压低了嗓子道:“已经没用的人,活着还不如死了。”
慕容璐瞪大了双眼,双手无力地挥舞了几下,终于缓缓地垂了下去。
见人落了气,兰宗将她的尸体往一旁一扔,扑了扑手,回过吩咐一旁的内监,神色淡漠如常:“去松风园复命,回禀君上,就说奴才们遵圣意,已经送长公主登了极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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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后回宫的日子定在六月初五。
是日清晨,阳光从远处的云层后折射而出,天际嵌起一道金边,隐隐呈现几分祥瑞之兆。
寿儿抬眼看了看天色,面上一副无奈的神态,皱着眉望向身旁的宁毓,道:“姑姑,这个时辰了,君上同娘娘怎么还没起啊?”说着稍稍一听,提议道:“不如咱们去喊喊吧,没的出什么事儿……”
宁毓听了连忙制止,道:“你个小丫头懂什么?君上和娘娘那是……”
“……”寿儿眉头皱得更紧,见她说了一半住了口,立时急了,追问道:“是什么啊?姑姑你告诉我啊。”
到底也是个黄花闺女,宁毓的双颊隐隐一红。男女闺房里的事,她其实也不大懂,不过在宫里的日子比这长了些,听的知道的也多些罢了。那种事……三言两语的,跟这小丫头怎么解释得清?因含糊其辞地打发,说道:“跟你说了你也不懂,闲着没事儿就找些事儿,别跟这儿守着。”
寿儿一头雾水,挠了挠脑门儿说了个哦,宁毓便拉着她往外走,边走边回眸看了眼紧紧合着的寝殿门,抿了抿唇勾起个笑,颇为憧憬道:“看样子,咱们宫里很快就会有小皇子了呢。”
皇后是被一阵细密的吻给弄醒的。
连着几日劳累异常,沉锦困得厉害,正睡得迷迷糊糊的,却被人给狠狠封住了双唇。她咕哝了一声偏了偏头,薄唇却又锲而不舍地追了上来,直吻得她喘不过气。
她无可奈何,睁开惺忪的睡眼看着扰人清梦的人,只见慕容弋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她大感不悦,推了他一把,皱着眉头道:“大清早的你干嘛啊?”
锦被下的娇躯不着寸缕,推搡间露出了雪样的肩膀和手臂,在晨光的照样下旖旎诱人。慕容弋眸光一黯,朝她欺上去,鼻尖亲昵地抵着她的,哑声道:“乖,起来了,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沉锦咕哝着耍赖,“什么人,晚点再去见不行么?”她真的很困呐!
闻言,慕容弋哦了一声,也不再多言,双手很是利落地探入锦被下,很认真道:“好啊,朕也刚好想做点其它的事。”
脑子里的瞌睡虫几乎在瞬间便消失无踪。
沉锦狠狠一惊,裹了被子从床榻上弹坐而起,惊惶万分地看着眼前一丝|不挂的男人。她感到不可思议,从前自己一定是脑子被门夹了,不然怎么可能觉得这人出淤泥而不染,不食人间烟火?
他分明是个色鬼,还是个色中饿鬼!
她伸出根细细的指头指着他,怒不可遏:“你、你简直……我、我……”
慕容弋好整以暇,“我什么?你什么?”说完一阵思索,仿佛恍然大悟,做出副很善解人意的姿态,道:“你也正有此意?很好。”接着便不由分说地往她身上摸。
她慌了神,只好很没出息地妥协:“我、我起来还不行么?”
他手上的动作果然一顿,眼底划过一丝不易觉察的笑意,伸手摸了摸她乱蓬蓬的小脑袋,曼声道:“这才乖。”
沉锦双腮鼓囊囊的,俨然一副气不打一处来的姿态。任由慕容弋为自己穿了衣裳和鞋袜,这才将宁毓寿儿喊进来收整梳妆。
女人打扮起来很麻烦,她从镜子里望过去,见他一直坐在边儿上看着自己,心头便有些不好意思。堂堂一国之君,守着自己梳妆,还被自己晾在一旁,确实不成体统。她思忖了阵儿,复寻了个话头:“你说要带我去见人,那人是谁?”
慕容弋的回答却有些神秘,他只是淡淡一笑,“见了就知道了。”
她愈发好奇起来,好容易梳妆妥帖,今上便上前来牵起她的手,动作自然而熟稔,带着皇后出了绿熏殿。
他的指掌宽厚而大,将她的手包裹在掌心,温暖得像三月的阳光。她心中生出了一丝奇异的感受,仿佛心头缺失的一块什么被重新填上,满满的,有种说不出的甜蜜同欣喜,迟疑只是一瞬间,皇后五指叩拢,回握上去。
是日天气极好,万里的晴空连一丝云也没有,澄蓝的天幕一碧如洗。
沉锦由慕容弋带着往前走,却见他将自己带到了一处松风园深处的五合亭附近。她抬起眸子,遥遥看去,却见亭中立着一个女人,锦衣华服,背对着自己,看不见容貌,背影却有些眼熟。她不解,扯了扯他的袖子道:“你别卖关子了,究竟要带我见谁?”
今上唇角挂着一丝浅笑,并不言声,只是执了她的手带着她上了凉亭。
沉锦疑惑到极致,眸子定定地望着那女人的背影。未几,那女人缓缓转过了身来,目光落在她身上,开口时语带哽咽,道:“锦儿……”
她被硬生生一震,眼底一湿,泪水几乎要夺眶而出:“母后?”
第五十九章
那妇人三十出头,尊养得极好,肌肤细腻莹莹生光,眼角眉梢甚至寻不见一丝皱纹。
分别的时日并不算长,掐指一算不过数月,然而再见时却有种恍如隔世的错觉。沉锦眼底的泪止不住地涌出来,平日里自持的礼数规矩一概顾不上了,她连着喊了几声母后,语调里头夹杂哭腔,提了裙摆大步朝前跑,跨上长长的阶梯,一把扑进那妇人的怀里。
大梁的皇后双臂收拢,将她紧紧抱住。沉锦哭得像个小孩子,眼泪鼻涕一股脑儿地落下来,双肩抽动不止。皇后心头大为动容,双臂一收将她抱紧,抬起右手缓缓抚过她的发,从头顶到发梢。
孩子是娘身上落下来的肉,她双目红了一片,哽咽着嗔道:“堂堂大胤的皇后,怎么还像个孩子似的。”
喉咙里噎得厉害,直令人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沉锦扑在母亲怀里泣不成声,短短的数月,她的人生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生与死,背叛与真相,这种种事,点点滴滴,她都想一一告诉母后,复狠狠吸了吸鼻子,从那温柔的怀里抬起头来,睁着迷蒙的泪眼望向母亲,口齿不清道:“母后,我好想你,我真的好想你……”
一声声的母后喊出来,令人听得心痛。梁皇后出身高贵,十五便入宫,登上凤位,内廷中的勾心斗角同翻云覆雨历练出一国之母的气度,然而这时女儿在怀里耍赖似的哭,同小时候一模一样,触动皇后心底最柔软的地方。
她红着眼替沉锦揩拭泪水,她的女儿,犹记得她出生时的情景,小小肉肉的一团,哭起来声势如虹。分明仿佛还在昨天的事,转眼间,女儿却已经嫁了人,成为了慕容家的媳妇,强国大胤的皇后。她端详女儿的面容,语气里沾染着几分难以掩饰的心疼,她道:“母后也想你,我的好孩子,怎么瘦了一大圈儿?”
沉锦努力了许久才能让泪意稍稍消停,深吸了几口气,抽抽噎噎地拿手背揩脸颊,口里说:“母后,这些日子发生了好多好多事,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呢……”
梁皇后目光一沉,朝她使了个眼色,复转过身来,望向被母女俩整个人晾在了一旁的大胤国君。身姿挺拔高大的青年端端立在铁树下,着常服,浑身却流淌不怒自威的气度。不苟言笑的一张脸,眉目清冷却如画。
沉锦略思索立时反应过来,小跑着下了石阶来到慕容弋身前。由于他个子太高,她看他时往往需要仰起脖子,她伸出根细细的指头戳他一下,朝他勾了勾手指。
他微挑眉,缓缓俯下头,颀长的身子微弯,将耳朵贴近她的唇,“想说什么?”
她呃了一声,迟疑了半瞬复伸出两只胳膊搂住他的脖子,亲昵却带着几分羞怯,凑近他道小声道:“我要和我母后说话,你回避一下。”
听了这话,慕容弋侧目过来淡淡看她一眼。由于方才哭得太猛烈,她晶亮的眸子和鼻尖都红彤彤的,像只楚楚可怜的小白兔。他心底幽幽地叹息,涌起满腔怜爱,伸手揉了揉她的小脑袋,语气里有些无奈:“朕的皇后似乎很爱哭鼻子。”
沉锦略皱眉,拉过他的手抱在胸前,拿一副很期待的目光定定地望着他,撒娇似的道:“好不好,先回避一下?”说着稍稍一顿,又红着小脸补充了一句:“过会子……过会子我再来找你。”
今上闻言大觉好笑,这丫头,什么时候学会反过来哄他了?他唇角浮起一丝笑意,柔声道了个好,微俯下头,薄唇印上她额上的细碎的刘海,烙下一个轻盈的吻。语调缱绻:“那朕等着皇后。”
他的吻落下来,如蝶翼拂过,使得她原就漫着绯云的双颊红得更加彻底。母后就在后面的亭子里,这人也太不懂规矩了,怎么能当着母后的面做这种事呢?她羞窘,连忙歪头躲了开,口里忍不住娇嗔:“叫母后看见!”
慕容弋只是朝她一哂,牵起她的一缕发缠绕在指尖,慢条斯理道:“看见又如何,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
“怎么不是见不得人的事!”她惊讶得瞪大了眼,震慑于这人的厚脸皮,一副不可思议的神态:“还要多见不得人才是见不得人?”
这个问题问得倒是奇怪。他认真思考了下,很正经地看着她道:“皇后大可放心,真正见不得人的事朕只会和你在寝殿里做。”
“……”
沉锦被堵得哑口无言,某些香艳火辣的记忆如潮水般席卷上来,红潮一路从脖子蔓延至耳根。她心头大为羞臊,连忙甩了甩头将那些莫名其妙的思绪甩开,默念了几句非礼勿视非礼勿闻,不再想这个人多说一句,只道:“行了你赶紧走吧。”说罢便将他独自留在了原地,急急忙忙寻她的母后去了。
慕容弋挑起半边眉毛。这丫头还真是被他给宠坏了,胆子愈发地大。从前跟他说一句话都要忐忑老半天,如今竟然敢堂而皇之地赶他走。
抬起眸子看了眼那雀跃灵动的身影,他唇角噙上一丝清浅的笑意,这才旋身离去。
梁皇后将两个年轻人的言行尽皆收入眼底,目光中隐隐含上几分惊讶之色。
年轻的大胤国君,在列国里声名鼎盛。为御极不惜弑兄,拨草瞻风运筹帷幄,更以生性阴狠手段毒辣闻名于世。当初这个人提出和亲的要求,她心中是极不情愿的。沉锦年幼天真,怎么能嫁给那样一个心思莫测的男人?她心中担忧不已,唯恐女儿在大胤宫里孤苦无依吃大亏,可如今看来……情况似乎与自己预想的不大一样。
梁皇后心头纳罕,拉过女儿的手在亭中的石椅上坐下来,定定看着她,问道:“丫头,你在大胤过得好么?”
沉锦眼底温热,死命将眼泪往肚子里咽,狠狠颔首说很好,“母后别担心我,我过得很好,一切都好。”说着稍稍停了停,忙不迭地追问:“母后好么?皇父好么?哥哥妹妹们呢?大家都好么?”
梁皇后伸手抚上她的颊,眸光中尽是爱怜,微微点头,“我们都好,前些日子才给你两个妹操办了婚事,分别配给了两位阁老的儿子,都是她们自己中意的,你皇父可高兴了。”
她很是惊喜,打心眼儿里为妹妹们开心,咧开唇绽出一个大大的笑容,“真的么?那太好了。”皇族的贵女的姻缘身不由己,若能婚配给一个自己中意的人,那就是天赐的福分。
皇后面上的笑容却渐渐地褪了下去,神色中带上几分愧疚,望着她道:“锦儿,你的婚事……母后希望你不要怨恨我同你皇父,你是我们的心头肉,若非万不得已,我们绝不会牺牲你……”
听母后这么说,沉锦连忙摇头,握住皇后的手定定道:“母后说的什么话?女儿怎么可能怨恨您同皇父?女儿身为帝姬,国难当头,做任何牺牲都义不容辞……当初女儿不懂事,差点酿成大祸,应该是女儿请您同皇父原谅才是。”说罢脸一红,似乎有些难为情,别过脸看别处,声音也随之小了下去,道:“何况,君上待我很好。”
梁皇后端详女儿的面色,试探着问:“丫头,举世皆知慕容弋难测,他不是个好相与的人,你切不可说些胡话来安慰母后。”
“怎么是安慰母后呢?”她有些急了,望着皇后的神情极认真,一字一句道:“母后,君上待女儿确实极好,他很宠爱女儿呢。”
皇后眼底逐渐漫上几丝笑意,哦了一声:“他宠爱你,这话母后倒是信。若不对你上心,也绝不会千里迢迢命人将我请来,可是母后想知道……那你呢?丫头,你喜欢那个慕容弋么?”
皇后如是说,却令沉锦微微一怔。方才同母后久别重逢,脑子里被欢喜冲昏了,竟没去深想母后为什么会来大胤,听了这话才恍然大悟。
母后是他请来的……她眸光微动,心中狠狠一动。这些日子以来,她经历了太多事,所以他便将她的母后请到大胤来陪伴自己么?
胸口里蓦地一热,她抿了抿唇,眸子里泪光闪烁,“这是当然。要共度一生的人,女儿自然喜欢慕容弋。也许还不及他爱我,但我会努力。”
皇后唇畔的笑容逐渐扩大,“好,锦儿,看到你如今过得好,母后就放心了。”
沉锦将头偎上皇后的双膝,就像小小时候常做的那样,缓缓合上眸子,心头渐渐平静下来。她的指尖滑过母亲掌中的细纹,轻笑道:“母后,我应该谢谢你同皇父……”
话及此处忽地一顿,她猛然想起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事,因抬起头来看向皇后,神色凝重道:“母后,大周近日可有异动?”
梁皇后面上浮起一丝困顿,不明白女儿何出此问,因道:“并无异动,为什么这样问?”
沉锦心中却升起了一丝不祥的预感。
几番失手,白泊奚绝不会善罢甘休,她失去了利用的价值,那么之后,他又会走哪一颗棋?
第六十章
岁月静好,难得的安稳现世中时日如梭,梁国皇后并未在大梁停留太久,随沉锦回了大胤宫,歇了两晚,第三日便启程返回大梁。就别重逢后的分离最为难捱,幸而今上体恤,特准皇后送母出宫。
一番哭诉道别,该走的得走,该留下的还是得留。沉锦死命忍住眼中的泪水,紧紧捉着母亲的手将她送上凤辇,不住道:“慈家,代我向皇父问好,女儿不孝,从今往后都不能再在二老跟前伺候,您们要好好保重身体……家中有任何事,一定要修书告诉女儿。”
一个“家”字触动梁后情思,强忍了许久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下来,她用力地回握女儿的手,颔首道:“锦儿,你永远是母后和你皇父心中的乖女儿--”说着一顿,吸了口气认真嘱托:“母后看得出来,那位大胤的国君很爱你,你能觅得如意郎君,母后很欣慰,也为你高兴。夫妻间的相处之道三言两语说不清,母后只能告诉你,无论发生任何事,都要彼此信任,明白么?”
她点头不住地应好,浑然顾不得皇后的尊仪,抬起袖子拭了拭面颊,“女儿一定牢牢记住,母后放心。”
梁后颔首,母女二人还待说话,一旁却有梁国随行而来的内官端着两手上前催促,恭谨地给两人见礼,诺诺道:“皇后娘娘,该启程了。”
沉锦听了心中一慌,皱眉呵斥那内监:“何必急于这一时?”
那内官面上浮起几丝为难之色,对揖了双手朝她拜下去,说:“殿下息怒。殿下有所不知,出行的时辰贯有讲究,误了吉时,恐怕……”后头的话却没再往下说,那内官一顿,声色恳切:“殿下,皇后娘娘该走了。”
她大皱起眉头,张了张口还想同那内官争辩,梁后却伸手将她一挡,替那内官解了围,口里道:“好了,锦儿,别为难陈公公,母后确实该走了。”
沉锦鼻头又是一酸,双目赤红了一片:“可是……”
“母后的公主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嫁为了人妇,成了一国之母。”梁后伸手将她垂落的发丝捋到耳后,眸中浮起欣慰之色,“答应母后,快快长大,你是一个明君身旁的女人,便要足以与他般配,知道么?”
说完,一旁的宫女便要过来放帘子,沉锦见状急得哭出声来,死死握着梁后的手不松开,“那我再送母后一程,到爻京城门口……”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皇后,回去吧,从今往后,大胤宫才是你的家。”梁后面上的笑容慈蔼和煦,如三月的春风从心口里拂过,她拿手巾揩了揩鼻子,手腕一动挣开了女儿的五指,侧目吩咐一旁的内官,“走吧。”
“慈家……”
那内监应个是,复又转身过来朝沉锦揖手拜了礼,臂上的拂子在半空里划出一道瑰丽的弧度,吊着嗓子说:“启程--”
话音方落,车轴便徐徐转动起来,长长的队伍拉开了几里地,梁后的凤辇缓缓朝前移动。沉锦只感到心里说不出的难受,迈开腿要去追,却被身旁的宁毓一把拦住,劝皇后道:“娘娘,风大了,回宫吧。”
她面上怔怔的,双目定定地望着梁后离去的方向。车队的影子渐行渐远,连带着车轴轱辘的声响也愈发地飘渺,最终,两扇朱红的九重钉宫门在她眼前重重地合上,发出一道沉闷的声响,震得她双耳一阵嗡鸣。
起风了,皇后身上的广袖华服在风中翻飞,猎猎作响。几粒沙子被风捎带着从地上吹卷起来,从细嫩的面颊滑过去,袭上一丝丝粗粝的触感。她微微合上眼,待心绪稍稍平复后方重新睁开,仰起脖子,几寸日光从高檐下倾泻而出,流转在红墙琉璃瓦间,绚丽而耀眼。
母后说的没错,她长大了,不再是个孩子。嫁给了慕容弋,成为了慕容弋的皇后,从此,这座金碧辉煌的大胤宫,才是自己的家。
自己是大胤的一国之母,便该母仪天下。
寿儿静静地立在一旁,侧目觑皇后的面色,略沉吟,上前柔声试探道:“娘娘,回未央宫么?”
皇后半晌不言声,似乎在思索什么。寿儿也不催促,只静静等她开口。良久,终于听她淡淡道:“君上在什么地方?”
寿儿眸光微动,回道:“这个时辰,恐怕是在太宸宫里。”
沉锦微微点头,“好,那就去太宸宫吧。”
她好想见他,这个念头来得突兀而迫切。说不出心头的那股滋味是什么,今儿打睁眼起就觉得心神不宁,总觉得……似乎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她感到不安,母后回了大梁,万幸身边还有他在。
从前总有几分小女儿心性,任意妄为,听不进人劝,可经过这种种的事,她的心境也在渐渐改变,渐渐成熟。诚如母后所言,她是君王身边的女人,就该立在足以与慕容弋匹配的地方。
心中暗暗打定了主意,她转身,昂首迎着日光往太宸宫走,身后的宫人屏息凝神跟上去,深深垂着头,一路寂静无声。
从宫道长街徐徐而过,太宸宫巍峨宏伟的轮廓坐入眼中。她提了裙上了丹陛,宫门口的一众内侍见了她,纷纷揖手见礼,恭谨道:“给皇后娘娘请安。”
沉锦嗯一声,探首朝殿内张望一眼,口里道:“君上在么?”
是时从殿里猫着腰退出来一个人,宦官打扮,皇后抬眼一看,见是陈高。陈公公余光里瞥见真红一角,连忙掸了袖子给皇后拜一礼,诺诺道:“奴才参见皇后。”
她唇角端起一丝淡淡的笑容,“公公不必多礼,君上在里面么?”
陈高颔首应个是,皇后哦了一声,步子一动便想跨进去,陈高却侧身挡在了面前,他面上有些为难,弓着腰谨声道:“娘娘,君上正在里头同阁老们议事,您这时候进去……恐怕不大方便。”
同阁老们议事……
她微皱眉,隐约觑出一丝不对头,正要开口再问什么,殿中却忽地传出一阵瓷器碎地的生硬,噼里啪啦的声响,惊得众人生生一震。沉锦被唬了一跳,垂眸扫过去,却见宫人们战战兢兢跪了一地,陈公公匍匐在地上,脑门儿上的汗珠子顺着脸颊子往下滑。
今上的紧随着从殿中传出来,淡淡的一句话,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朵,不沾怒气,却寒意剜心--
“朕养着你们有什么用?”接着略顿了下,再出口时是一句问句,语调明显和缓下几分,道:“外头是皇后来了?”
陈高大松了一口气,万岁雷霆震怒,可幸皇后娘娘在这儿,真是救命的福星!他因跪在殿外忙不迭地应是,口里道:“君上,娘娘在殿外求见。”
里头半晌没再有个回音,殿外众人的心中均是七上八下。沉锦也被那人的怒气吓了一跳,他向来端凝持重,能让他生这样大的气,可见非同小可。她觉得忐忑,暗道来的不是时候,自己似乎往刀口上撞了。
良久,今上的声音再次传出,已波澜不兴,道:“皇后你进来。”未几,一众着官服的臣工便从殿中弓着腰杆儿退了出来,同沉锦擦肩而过,她悄然打望几人面色,皆是掩不住的惶然之色。
陈高过来朝她递眼色,掖了袖子往殿门的方向一比,“娘娘请。”
沉锦吸了一口气复吐出来,定定心绪,这才提了裙摆跨入门槛。香筒中点了安息香,轻袅淡雅的香味,徐徐在殿中飘散开来。隔着迷蒙的烟雾,她瞧见九龙座上的男人,倚着椅背,身子略微倾斜,修长的两指揉捏着眉心,微合着眼,面上显出几分疲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