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头见识短,自不比端妃心思缜密。曹玉棠出自高门,自古以来,名门贵族的后宅便是诡云密布,她生长其中,早已对尔虞我诈的伎俩烂熟于心。她扬了扬唇角,声音出口,细而轻柔:“若要君上同长公主亲眼目睹,本宫还得花费心思将他们带到瑶台上去,君上是何许人,自然便会知道其中有蹊跷,加之届时皇后必定喊冤,君上恻隐之心一动,说不定会功亏一篑。再者,皇后同驸马若真心幽会,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都必定会挑选君上同公主都不在的日子,他们在宫中,反倒让人生疑。”
菡萏听后大呼高明,抚掌赞道:“还是娘娘思虑得周到。如今可谓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说着微微一顿,神色有些迟疑,“就是不知皇后同驸马会不会上道。”
“驸马那边无须担心,信里言辞恳切,有佳人相邀,又是皇后那样的美人,天下间哪个男人能不动心。”曹玉棠凉声道,忽地眸子半眯起,声音愈发地低沉:“至于皇后那方,咱们就只能赌一把了。”
菡萏点头,又见端妃看自己一眼,问话道:“对了,那两个送信的太监料理了么?”
她应个是,压着嗓子说:“娘娘放心,奴婢全照着娘娘的吩咐做了。就算出了纰漏,也是死无对证。”
听了这话,曹玉棠放下心来,侧过身子正对着水银镜端坐,挑起个明媚的笑,吩咐道:“来,替本宫梳一个漂亮的发髻,本宫过会子还得去请庄妃贤妃敬妃,今夜一道共登瑶台,看一场好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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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四月大麦黄,枣花未落桐叶长。孟夏天,春日已近暮时,适逢大胤的浴佛节,今上同长公主依然如往年一般,出了禁宫往普陀寺焚香祭神。
原是要带上皇后一道的,孰料中宫凤体违和,便只得堪堪作罢。
“什么违和,我看娘娘身子好得很,不过是寻个借口不想见君上罢了。”寿儿瘪起嘴,一面修剪花枝一面长叹道:“前些日子君上来,娘娘都避而不见,这回让娘娘出宫一道去祈福,她还是不肯,照这么下去怎么得了啊!”
宁毓听了也直皱眉,她知道皇后心头还在跟君上掷气,可凡事也该有个度,这回却真是有些过头。老实说,君上并不是个好性儿的人,能对皇后这么一忍再忍已是格外难得了,哪知娘娘这样犟脾气呢!
她抬起眼,忧心忡忡地看寝殿方向,那扇窗户合得严严实实,春已暮,窗台上摆着的盆景却仍旧碧幽一片。
那头宁毓寿儿唉声叹气,这头的皇后正在寝殿里撑着腰来回踱步。她指尖攥着一封信,拿起来又细细看了一遍,上面写道:亥正时分,会于瑶台,乾之有要事相告。
寥寥数字,却足以令她心烦意乱。驸马邀她晚间登瑶台会面,有要事相告,会是什么要事呢?
她苦思一阵,双眸中蓦地划过一抹惊色--这些日子以来,自己已经有许久不曾听见司业的笛声了,难道、难道他真有不测么?司业同长公主是旧识,会不会同驸马爷相识呢?驸马说有要事要告诉她,会不会是同司业有关的呢?
理智在把她往回拉扯,这封信疑点诸多,不能就这样赴约,她强迫自己冷静,冷静,可脑子里乱成麻,浑浑噩噩里升起了许多念头,她担心白泊奚,记得他曾说过,慕容弋似乎已对他有所察觉,他身在爻京,就在慕容弋的眼皮底下,会不会已经、已经……
沉锦被吓得脸色惨白,再低头看这封信,字迹清逸之中暗蓄力道,她觉得眼熟,细细回想,这才记起曾在钟棠宫中见过,高悬在正殿两旁,确实是驸马的字。
信是出自姚乾之之手,应当不会有假。再者说,此时慕容弋不在宫中,或许可以冒一次险呢。
她咬着下唇思来想去,终是把心一横,暗暗下了决心--事到如今也别无他法了,若驸马所说的要事真与司业有关,那是最好,即便他不认识白泊奚,她或许也能央求驸马代为打探司业的消息。如今慕容弋不在宫中,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了就再遇不上了。
忐忐忑忑捱到日落,天穹像是浸入了墨迹的清水,墨色缓慢地晕染开,最终漆黑一片。玉盘徐徐从浓云之后现了倩影,皎洁的月华清凉如水,泻了一地,衬得整个大胤宫禁枯冷而幽谧。
未央宫内一片死寂,忽地“吱嘎”一声,朱红的宫门被人从里缓缓拉开,一个披墨色斗篷的娇小身影从里头踏了出来。她四下观望一眼,将篷帽压得更低,这才提步匆匆往西林苑的瑶台去。
疾行了不知多久,眼前终于映入一个巍峨屹立的高楼。黄瓦红柱,钻尖顶,层层飞檐勾心斗角,四面如一,楼形正方缺隅。她心知这便是瑶台,略定定神,吸一口气,提步上了石阶入内。
瑶台是一座五层高的高楼,翘下有风铃和梁饰,每个角都有向上凌空飞腾之势。翘角处上有屋鱼尾,下有角梁龙头,栩栩如生。四面角梁的前端分别悬挂“南维高拱”“北斗平临”和“楚天瑶台”三块镏金大匾。
她摘下篷帽,目光流淌在楼中四处,徐徐沿红木梯往上走。
瑶台楼内颇有古香意蕴,除设藻井、天花、彩画、花罩等寻常装饰外,楼内红柱上还悬挂着古往今来名仕撰写的楹联,大厅墙面则镌刻精美壁画。她驻足略作观摩,画中有一男子与一女子,隔鹊桥遥遥相望,竟是牛郎织女。
她略皱眉,也不作多留,径自提步往最高层去。到了第五层,周遭窗扉尽皆洞开,四面星斗映入眼帘,在夜空中闪熠生辉,美得令人叹为观止。
沉锦啧啧称奇,被眼前的星空震慑得说不出话来,步子不由自主地朝前走,侧目却看见一个八面黑漆牙雕鸾纹大屏风。
后头隐约有个人影,她暗自松了口气,朝那屏风走近过去,“驸马,你寻本宫究竟有何要事?”
屏风后的人却不言声,她正纳罕不解,红木梯那方却有脚步声大作,她大惊失色,又听一个细腻柔婉的女声冷冷一笑:“深更半夜,皇后娘娘与何人瑶台相会?”
沉锦听出这是端妃的声音,眼中寒光乍现,心头则懊悔不已--急中必生乱,她这是着了人的道儿了!
方此时,四个光华夺目的娘子已经款款上了瑶台,端妃走在最前头,瞥一眼皇后,心中涌起报复得逞的大快之感,扯唇讥讽道:“君上不在宫中,皇后娘娘却与人瑶台相会,没想到皇后是如此不守妇道之人!”
端妃将将说罢,贤妃立时接口,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狠狠瞪那扇大屏风,呵斥道:“勾引皇后论罪当诛,你是何人,畏首畏尾,还不现身谢罪!”
沉锦一颗心凉了半截,暗道一时失策,以致现在百口莫辩!
孰料屏风后的人仍旧不为所动,她低低叹息一声,恐怕驸马此刻的心情也同她一样吧,遭人陷害,心中必定恨得出血!
敬妃在一旁笑得幸灾乐祸,还是端妃手段高明,如今皇后与人私通的罪已坐定,众目睽睽之下,即便君上再对她宠在心尖,也绝不可能姑息!她心中大感痛快,疾步朝屏风走过去,耳坠上的金铃叮当作响,边走边嘲道:“怎么,有胆子与皇后私会,却不敢出来见人么……”
愈发逼近,已隐约能看见那人的锦缎青衫,敬妃心中冷笑,这的确是姚乾之的寻常装扮,然而目光往上挪移,却在瞬间惊得她双腿发软,身子一歪便朝边上崴了下去。

第三十三章

敬妃林娴娣曾在脑子里无数次想象将皇后同驸马捉奸现形的情景,也早已同其它三人商量好了说辞。届时,若君上问起她们是如何撞破皇后同姚乾之的奸情,她们便道“听闻夜里牛郎织女星会有异象,臣妾们便登赴瑶台欲观奇景,岂料撞见这样的事,臣妾们也没了主意,实在不知如何是好”云云。
敬妃的父亲林远道在司天监居高职,事前几人早已同林大人串通一气,天象上头的事,是与否都全凭司天监一句话。就算君上事后存疑,要传召林远道对峙,她们也有恃无恐。
一出设计好的戏码,分明每一步一环都在掌控之中,却偏偏在最关键的时候出了岔子,天大的岔子。
敬妃失语,眸子里原本的讥讽同痛快在顷刻之间如泥牛入海,随之化为乌有,转而化作了满脸的惊讶错愕。
沉锦见她这副模样,心头大感古怪,步子微动朝着敬妃走近些,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刹那间惊得瞠目结舌。
屏风后立着一个挺拔伟岸的青年,一袭天青色长袍,系玉带,发上固玉簪,眉目如画,清冷出尘。他冷着眸子乜一眼已经吓傻的敬妃,气定神闲从八扇大屏风后绕了出来,长身玉立在众人眼前。
几个女人看一眼,顿觉浑身力气在顷刻间被凭空抽了,膝盖一弯跪伏下去,哆哆嗦嗦参差不齐道:“臣妾、臣妾参见君上……”
青年眼帘微垂,漠然俯视诸妃,勾了勾唇寒声道:“怎么,几位爱妃对朕和皇后的行踪很了解么?”
今上开口,语调虽平静却已隐见怒意,几个美人跪在地上抖如糠筛,四妃面面相觑,纷纷拿眼去看端妃,目光怨毒。馊主意是她出的,分明是要叩皇后一个与奸夫私通的盆子,如今倒好,奸夫非但不是姚乾之,还摇身一变成了君上,这不是活生生把她们也连累进火坑么?
端妃心口怒气翻涌,怎么会这样!眼前的男子风姿翩翩绝尘脱俗,是慕容弋,君上……为什么会是君上呢?她皱紧了眉头冥思苦想,却怎么也不明白是哪里出了偏差。她派人守在未央宫附近,见到皇后出宫门,她心头的巨石落了地,以为能大功告成,孰料千算万算,居然把自己给算了进去!
曹玉棠埋着头匍匐在地,一室之内气氛诡异至极,今上却是一脸淡然。他见几个跪在地上的女人始终没人说话,也不催促,而是步子微动朝呆愕的皇后走过去。
他在她面上审视,她怔怔的,仍旧一副状况之外的神情,鬓角边的发丝垂落一缕,他伸手替她捋到耳后,扫一眼她身上的行头,薄唇溢出一阵低笑:“今夜繁星似水,原本想同你赏月畅谈的。”说着不着痕迹睨一眼四妃,声音沉下去,“可惜了,朕和你的雅兴都让不相干的人给搅了。”
慕容弋这么说,隐隐有几分提点她的意思。沉锦的眸子眨了眨,瞬间回过神。她很惊讶,一则诧异他替她解围,二则更诧异今日赴约的人是他,他不是宫外祭神么?怎么又平白无故到了瑶台?
她不解,这时候的情景却容不得她细思,略琢磨了瞬便勾唇一笑,顺着他的话往下说:“不碍事的,今后时日还长,共赏佳月的机会还多。”言罢眼风一转冷冷看向跪在地上的四个女人,凉声道:“只是不知本宫与君上相会,四位姐姐是从何得知,又为何不分青红皂白,一上来便给本宫安个不守妇道的名头?”
端妃几乎要将下唇咬出血来,僵直着背脊沉声道:“打扰君上同皇后,还望君上同娘娘恕罪。臣妾并非有意,全因错信他人的胡言乱语……”
“错信他人胡言乱语?”皇后冷声重复,忽而一笑,百媚千娇,“敢问端妃,你是错信了何人,又是错信了什么样的胡言乱语?嗯?”
端妃脸色苍白如纸,额角汗珠沁出,她眸光闪烁,侧目觑一眼跪在身旁的菡萏,声音出口带着几丝颤抖,干咽了一口唾沫回道:“臣妾错信宫女菡萏,她说……她说曾看见皇后同驸马言行暧昧,又见皇后深夜出宫,必是同驸马私会……臣妾愚昧无知,还望君上同皇后恕罪!”
此言落地,菡萏一颗心倏地沉入谷底。她眸子里头划过一刹的震惊,下一瞬又平静下来。其实像她们这样的人,为奴为婢,主子给吃给穿,命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她从十岁起便在端妃身旁伺候,如今已经整整八个年头。主子自幼便重心计,跟在端妃身旁,必要的时候她当然会被当作一个车舍弃借以保帅,有这一天,其实早已料到的。
只是没想到,这一天真的来了的时候,她还是感到好难过,难过得快要死了。
沉锦皱眉,这个说法她当然不会信。一个宫女,同她无冤无仇,怎么可能费这么多精力同心血来害她?端妃这么做,显然是要弃车保帅。
果真是个心狠手辣的角色,菡萏是她的贴身侍女,如今都能眼也不眨便推出来用以保全自己,她心头鄙夷,又侧目看菡萏,“菡萏,端妃所言可属实?君上面前,不能说半句假话。”说着微顿,又柔和几分:“你不用害怕,若是有人陷害你逼迫你,君上同本宫都会为你做主的。”
说完屏息去等菡萏回答,一室之内静谧至极,甚至连人喘气儿的声音都能清楚听见。良久,菡萏朝着沉锦叩首,声音极是平静:“端妃娘娘所言句句属实,一切都是奴婢的主意,娘娘同奴婢自幼一起长大,是以才会对奴婢的话深信不疑。今日种种,与端妃娘娘半点干系都没有。”
皇后心头长叹,仍旧追问:“你同本宫素日无怨往日无仇,为何陷害本宫?”
菡萏只道:“皇后娘娘独蒙圣眷,奴婢心疼自家主子,这才闹出这事。”说完动了动身子,面相今上狠狠磕了几个头,“君上,一切都和端妃娘娘没有半点干系,望君上明察!”
曹玉棠深深埋着头,使人没法儿看清她神色,只那身面前凝着一滩水渍,水珠子从眼眶里打个旋儿,顺着两颊落下去,一滴接一滴。
今上神色有几分不耐,并不愿多看殿中跪成一团的众人,目光落在皇后身上,淡淡道:“皇后想怎么处置。”
她没料到他会这么问,抬眼看他,干巴巴道:“既是扰了君上的雅兴,怎么处置,自然得听君上的意思。”
他听后点点头,唤了声陈高,外头便急急忙忙走进来一个内侍,朝他躬身揖手应是,“奴才在,君上请吩咐。”
“菡萏按宫禁处置,将四位娘子带回各自宫中,没有朕的旨意,不得踏出宫门一步。”他略顿,看向几个女人,目光骤然森寒彻骨,唇角却含笑,“朕的性子向来不大好,还望四位爱妃好自为之,有功夫捕风捉影,不如多花点心思,想想怎么伺候好朕的皇后。”
四妃闻言面色大变,却也不敢言声,只诺诺地应声是,“臣妾谨遵君上教诲,必定尽心竭力侍奉皇后娘娘。”
这话令四妃心头堵,听入一众宫女内官的耳中却别有一番滋味。他们的神情骤然变得微妙起来,众所周知,宫里的嫔妃是伺候讨好皇帝的,君上却让四个娘子费心去伺候皇后,着实教人咋舌。再看一眼外头的夜色,心头又免不了欷歔,传闻君上对皇后情有独钟,果真半点不假。在宫外祈福都能半道上跑回来同皇后瑶台相会,真真鹣鲽情深。
几个人啧啧称奇,连带看皇后的目光也探究起来--这个梁国来的公主如此讨君上欢心,除了颜色惊人外,会不会还有其它什么过人之处……
皇后被人看得浑身不自在,接着又听见今上语调平平让几人出去,四个原盛气凌人的娘子不敢有片刻的耽搁,从地上爬起来灰头土脸地退了出去。
沉锦侧目去看几个女人的背影,心头狠狠咬牙,忽地,背后传来一阵异样的感受,仿佛锋芒在背,她略皱了眉,深吸一口气吐纳出来。
方才不过是开胃小菜,真正的大戏才将将拉幕,怎么应付身后的那位,才是真正令人伤脑筋的。
她转过身去,只见慕容弋负手立在窗扉前,外头繁星璀璨,他穿着不似往常华贵,而是一派的清淡雅雅,倾斜的流光映在他的面容上,他看着她,双眼中仿佛缀入灿烂星河,似平静又似云翻浪卷。
沉锦心头略想了想,觉得他这副模样,应当是在等自己先开口。不过也好,她也确实是有许多疑惑,她想问的事有很多,譬如今日在这里的为何不是姚乾之,譬如他是何时回的宫,又是何时到的瑶台,譬如说他为什么要救她……
然而是时他目光微转,从她的面上移开,转而看向了窗外的星空,忽然道:“朕建瑶台已多年,皇后总算能得见了。”
她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正纳闷儿,又见他侧目看向自己,眸光沉沉静若深潭,徐徐问:“美么?”

第三十四章

既然这么问,她当然只能点头。
其实过去她并不知道大胤宫中有瑶台,驸马此前在太液池畔顺口一提,是她头回听闻这地方。若不是那封来路不明的信,她也断断不会到此处来。方才听慕容弋所言,原来瑶台是他数年前兴建的宫搂,可是令她困惑的,是他最后那句话。
皇后终于得见。
这寥寥数字隐隐透出些别样的意味,她心口突地一紧,怎么听他那意思,就像他建瑶台,是为了她一样……旋即又被自己这个念头给惊了惊,她觉得好笑,奇怪自己怎么会有这样自作多情的想法。
她又侧目看一眼周遭,瑶台的整体构型精致巧妙,雕花纹路别具一格,巧夺天工。四面窗扉洞开,人在其中,举头即可望月,伸手便能摘星,仿若直身灿烂星月之中。实在让人难以相信,兴建这座瑶台的,竟然会是慕容弋。她心头暗暗叹着,看不出他还有这样诗情画意的一面。
沉锦朝着他走近几步,略挑起个笑容道:“君上在西林苑兴土木建瑶台,星河盛景,的确美不胜收。”说着略停了停,语调里头加入几分试探的口吻:“也无怪乎君上这样喜欢,祭神途中都要半道上折返,回宫观景。”
窗前的背影只是沉默,良久,他方徐徐回身朝她看过来,目光幽深,不急不缓道:“皇后真的以为,建瑶台是朕的主意,朕祭神途中折返,是为了观星月佳景么?”
他问了两个问题,后头那个不说,前面那个倒确实令她一头雾水。
建瑶台若不是他自己的主意,难道还是为了其他人?她纳罕,就古籍而言,古时倒确实不乏帝王为爱妃兴建宫搂,譬如纣王为妲己建摘星楼,汉武帝为陈阿娇建“金屋”甘泉宫等等。
可这样的原因放在慕容弋身上显然说不通,她是他后宫的第一人,三年前他并无嫔妃,自然不会是为了女人修建。沉锦百思不解,皱了眉问他:“君上,臣妾……”
今上出声打断她,神色淡漠:“既是夫妻,若没有旁人在,皇后不必太拘礼。”
他说夫妻,令她心口蓦地一阵发紧,愣了愣方又说道,“这话我听不大明白,你的意思是……建瑶台的主意是别人出的?”说完一笑,大惑不解的神态:“我其实好奇,谁能有这样大的面子,请得动君上为她建一座如梦似幻的宫阁。”
他看着她,明媚的面容,同记忆中的一张脸重合。太久远的年岁,几乎让他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那晚也是这样繁星若画,有人低吟“天阶夜色凉如水,坐看牵牛织女星”。他建瑶台千尺,不过为那一句“欲登危楼,手摘星辰”。
前尘种种,原该皆忘,他偏偏记得清清楚楚。
黑瞳之中浮起刹那的怔忡,未几又恢复如常。慕容弋唇角浮起一个寡淡的笑意,“人生在世,难得糊涂。不过都是些不相干的人与事,皇后又何必知道。”
他面上含笑,话语中却透出丝凄怆的意味,这令她颇感震惊。在他面上细细审视,却又再没了半分异样。她不解,觉得他真是个处处透着古怪与神秘的人,引出话头的是他,说“难得糊涂”的也是他,前后矛盾,她不懂他究竟在想什么。
既然看不透想不通,索性不予理会了。就像他说的,都是些不相干的人和事,她并没有知道的必要。可第二个问题同她息息相关,他分明出了宫,却去而复返,还将将出现在瑶台替她解了端妃设下的困局,天底下不会有这样巧合的事。
沉锦仰头望着他,道:“那就不谈瑶台的由来了,咱们来说说今晚。你既然会这么问,那必然是事先知道内情了,今日之事,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应当是端妃设局,引我同驸马姚乾之入瓮,目的是要陷害我与人私通。”边说边朝他走近一些,伸手探入袖口取出之前收到的信递给他,“你看,这就是我收到的信。”
慕容弋接过来,垂着眸子略扫一遍,冷笑道:“曹大人真是教了个好女儿。”
她觑他一眼,试探道:“驸马收到信,看出信有蹊跷,所以事先告诉了君上么?”
他略抬了抬眸子,“哦?端妃是大胤鼎鼎大名的才女,尤其一手好字堪称绝古,可仿天下所有人的字迹,出神入化。如果我没记错,驸马同你不过两面之缘,皇后真的以为驸马能识破这封信有诈?”
沉锦被他说得一愣,反应了瞬方瞠目--他究竟是何方神圣,怎么会知道她同姚乾之见过两次面?这太令人不解了!她大皱眉头:“君上别同我卖关子。”
慕容弋目光明灭,漠然一笑道破天机,“旁人写字,收笔时往往会在行末留下一点墨迹,可皇后不同。”
今日午后姚乾之飞鸽传书,将自己收到的信纸一并给捎了过来。信上笔迹转承流畅清丽娟秀,模仿得如出一辙,可也只是第二眼,他便看出那字迹绝非出自皇后本人之手。他太了解她,捏造书信之人百密一疏,教他一眼识破。他令姚乾之不动声色,这才乘千里马一路回京,赴瑶台替她硬生生挡下一劫。
她大感惊惶,脚下踉跄倒退两步,一脸的不可置信。
之前他了解她的起居饮食,甚至了解她的习惯爱好,这些都可以解释。各国往他国派遣细作之事常见,他知道的一切,也许是从她的宫人处探得,也许是从细作口中得知,只要他想知道,总会有方法。可是这件事不同,她不是个擅长舞文弄墨的人,若非与她格外亲近,断然不可能知道她的走笔收梢习惯。
难道是曾经向寿儿打探么?她皱眉,转念又否定了,那丫头粗枝大叶,恐怕就算她也不知道吧!
脑子里忽然一阵晃神,她想起他曾经说过一句话,他说,他很了解她,比她想象的,要了解千百倍……
沉锦震惊到极致,望他的眼神变得格外复杂,微张着唇,却半天发不出声。好一会子,她听见喉头挤出了一句话,“……君上究竟知道多少事?在我来大胤之前,我们见过面么?”
慕容弋的眼中有千山万水,他看着她良久,复缓缓走来,一步一步,赤舃落地的声音几乎激荡在她心坎儿里,在距离她半步远的地方站定。
两相对望,相顾无言。他的眼睛极漂亮,深邃如墨,此刻那目光澄定,静静望她,却令沉锦感到莫名地不安。她双手交叠在一起搓着,刚想说话却见他右手徐徐抬起,朝她伸来。
一瞬的慌乱,她几乎是本能地朝后躲,然而他的动作居然比她的本能更快。一把捉了她的手腕往前一扯,她便被迫到了他眼皮子底下。
她心中惶惶,试探着喊他:“君上……”
“嘘。”慕容弋竖起一根食指在唇边,朝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哑声道:“我只是想看看你。”
“……”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没由来地令她脸红到耳根子。她心口发紧,双颊滚烫一片,勉强扯出笑容:“外头星光这么美,我有什么好看的。”
他果真定定地看她,目光从光洁的额一路蜿蜒而下,最终停留在她的一双手上。他执起她的左手,细细端详,忽地抬眼看她,眼神炯然:“皇后真的想知道我了解你多少么?”
她原想将手往回缩,听他说这话却骤然一怔,他兀自继续道:“皇后喜欢染蔻丹,尤其偏爱粉色与赭色。”
“……”
他抚上她的眉,略粗糙的指腹激起一片片颤栗,“远山如黛,皇后最喜欢描的便是远山眉,因为诸多眉形中,数远山黛最为端庄动人。”
“这些都是姑娘家的闺房中事,”她呆愕怔愣,半晌方讷讷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会知道?”
“这算什么?”今上朝她哂了哂,忽地期近几分,薄唇贴上她小巧如玉的耳垂,呼出的气息温热而酥麻,喷在耳蜗,似能拨乱一池春水。他道:“我还知道,你的左后肩,生了一粒朱砂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