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脚下大步流星,有种想要将他远远抛下的意味,裙摆上的玉珏相撞叮当作响,清脆而悦耳。然而今上人高腿长,一步抵得上她好几步,于是她在前方气喘吁吁,他跟在后方缓步从容,情形变得有几分滑稽。
忽然吹起一阵风,她耳后的黑发飞扬起来,从他的面颊扫过去,极淡雅的清香,在鼻尖转瞬即逝。
他蓦地伸手将沉锦拉住了,她脚下的步子一顿,回过头来,语气不善:“君上怎么了?”
慕容弋也不说话,只是眸子定定望着她。她被看得有些发窘,他却缓缓俯下了身子朝她凑过来。沉锦骤然慌乱,出于本能地想要往后退,然而手臂被他紧紧握着,宽厚有力的指掌,教她动弹不得。
“君上……”她呼吸都一滞,眸光闪动,刚要说话,却见他伸出手,从她的头顶上拂落了一片青绿的玉兰树叶。

第二十七章

眼睁睁看着他替她拂落一片树叶,她有些窘迫。暗道自己果真是被鬼迷了心窍,方才那瞬间居然还以为他要……脑子里蓦地又想起了那日的吻,她感到手心里都泌出细汗,双颊也泛热,不禁暗啐自己简直是没出息。
今上垂眸看她,面色淡漠,“听说皇后让陈高把你的赍牌给剔了?”
她别过脸,微微颔首说是,目光望着别处朝他解释:“臣妾的风寒一直不见大好,抱恙在身,不便侍寝。”
他向她走近几步,眸子微微眯起,寒声道:“从许久前朕便听皇后说自己有病,可见太医所那帮人不怎么中用,区区风寒之症拖了这么长日子也没让你痊愈,都该好好治罪。”
他上前来,逼得她后退三步,听他说要治太医的罪,她有些慌了,抬起头来直直看他,勉强笑笑:“其实也不关太医的事,臣妾打小身子就不好,小病小痛也能折腾上数日,慢慢儿将养就是了。”
他眼底隐隐笼着一丝冷霜,哦一声勾起个轻笑,朝她渐渐逼近,“再高明的医术也只能医治人的身子,只怕皇后得的是心病吧。”
“臣妾不知道君上在说什么,什么心病……”沉锦有些心虚了,看他的目光怯怯的,秀履一寸寸往后挪移,忽然脚后跟磕在了台阶上,她登时花容失色,身子不稳朝后方直直地仰倒下去,双手在空中胡乱挥舞一番,混乱中居然一把捉住了慕容弋的前襟。
他猝不及防,被她硬生生地拽了下去,两个人一道重重摔在了宫道上。
后背一阵钻心的痛,今上倒吸一口凉气,皱起眉看压在他身上的皇后,她面上木木的,显然还没回过神,没有半分要从他身上起来的意思。
慕容弋挑眉,他坐拥天下,无论是内廷还是宫外,多的是人争先恐后地替他受死受罪,他的皇后倒的确与众不同,居然想也不想便拉他去当垫背,还真是桩新鲜事。
他端详她的面容,复低低叹口气,伸手去扶她的双肩,“皇后伤着哪儿了么?”
沉锦这才回过神来,登觉窘迫不已,连忙直起身弯腰去扶他,“臣妾没伤着,君上呢?君上伤着哪儿了么?”
他任由她搀着从地上站起来,伸手拂了拂沾在冕服上的灰尘,侧目乜她,漠然道:“万幸皇后体态轻盈,没什么大碍。”
她大为尴尬,眼下这情形,似乎怎么辩解也没用了。她其实不是故意的,方才太过情急,拽他也是出于本能,她很不好意思,觉得应该说些什么来解释,因红着脸支支吾吾道:“我、我其实不是故意的……”
他点点头,轻描淡写地嗯一声,也不去看她了,只径自提步往未央宫走。
这副模样,显然是不相信她。沉锦觉得有些冤枉,加紧了步子追上去,“我真的不是故意的,谁料到会把你一同拽下去,我原以为你会扶住我的……”
慕容弋隐约觉得这话不对劲,怎么听着倒有些责怪他的意思?她的逻辑着实令人瞠目,他也懒得同她计较了,只是忽地道:“听说皇后今日与长公主同游胤宫,玩儿得高兴么?皇后和长公主都聊了些什么?”
皇后心头一沉,猛地抬眼看他。他对她的行踪这样了解,果然是在她身旁安插了人监视她么!这个发现令沉锦火冒三丈,她皱紧了眉头强自压抑怒气,尽量平静地说:“君上从何得知?”
慕容弋面上无悲无喜,眸子漠然望着前方,并不回答她,只是徐徐道:“似乎是朕在问你话。”说完微顿,侧目过来看她,目光锐利:“皇后同长公主聊了些什么?”
但凡是他不愿意的,普天之下就没有任何人敢勉强。她被他的目光看得心头发憷,只好浮起个笑容朝他道:“长姊说了许多大胤的民间风俗,确实很有趣。”
他在她脸上仔细打量,眼底一寸寸冷下去,却仍旧微微点头,“皇后觉得有趣就好。”
这副模样最令人惶恐,沉锦只觉得头皮发麻,仿佛多同他对视一眼就会被他的视线洞穿似的。她侧过头将将把目光移开,他的声音又从头顶上方传了过来:“皇后相信眼见一定为实么?”
他没头没脑地这么一问,令人疑惑,她不解道:“君上怎么突然问这个?”
今上漠然望着天边,凝如冷玉的声线,听上去教人不寒而栗:“眼见尚且不一定为实,更不必说耳听了。”
她猛地抬起头看他,神色惊疑不定,心头惶惶的,猜不透他怎么会忽然说这种话。她暗自琢磨了一瞬,决定同他装糊涂到底,因含笑道:“君上在说什么?”
“皇后其实很明白朕在说什么。”他侧目乜她,神情淡漠如水,“人心难测,皇后并不是个足智多谋的女人,若要利用你,其实并不需要多高明的手段。”
这话听在沉锦耳朵里,不亚于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她感到愤怒,说她不是个足智多谋的女人,容易被人利用,这是变着法儿讽刺她蠢么?这人未免太自以为是,他同她才相识多久,凭什么就敢这样笃定地说她?
她扯起唇一笑,语调里有嘲弄的意味:“哦?君上认为自己很了解臣妾么?”
慕容弋颔首,“很了解。”
“……”
“朕对皇后的了解,”他望着她,曼声说,“比皇后以为的,远多不止千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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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未央宫时已近日暮,天穹是苍灰的,云层压得极低,有种风雨将袭的意态。
沉锦独自一人走进殿中,宁毓迎出来,在她身后张望了一阵,面上浮起一丝讶异:“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君上不是说送皇后么?”
她皱起眉,心头窝火无处宣泄,只好拔高了声量道:“谁稀罕他送么?”她气呼呼的,在水银镜前的杌子上坐下,伸手去摘发上的头饰,岂料怎么也取不下来,她急了,发力地去扯,揪得头皮生疼。
宁毓见她这副模样,连忙凑过去帮忙,察看了一番蹙眉道:“发簪挂住了,娘娘别急啊。”边说边在她面上细打量,“这是怎么了?谁又惹您不高兴了?”
她觉得委屈,狠狠将耳坠子卸下来扔在桌子上,气得跺脚道:“天底下怎么会有这种人!这样狂妄自大,有什么了不起的!”
宁毓听她这么说,心里一琢磨,隐约猜到了几分,因试探道:“君上又让娘娘不痛快了?”
沉锦气得很,转过头去看宁毓,火冒三丈道:“我同他才认识不到一个月,他居然信誓旦旦说自己很了解我!不止如此,还说我脑子不好使,有他这么腌臜人的么?”
“娘娘消消气,”宁毓心头有些古怪,又问:“好端端的,君上为什么这样说呢?”
她张了张口,忽然又平静了下来。抬眼看了看宁毓,犹豫要不要将司业告诉自己的事情说给她听。这样的大事,自然知道的人愈少愈好,在这个地方,知道的愈多愈危险,她思来想去仍旧决定把司业授意她杀慕容弋的事隐瞒了,因只是别过头道:“他向来是个莫名其妙的人,我怎么会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宁毓觉得她不对劲,又道:“娘娘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奴婢?”说着为顿,又道,“娘娘,奴婢奉皇后之命随您来大胤,就是为了时时刻刻保护您照顾您。您如果有什么难处,一定要告诉奴婢,知道么?”
沉锦微笑着点头,握着宁毓的手道:“我当然知道。放心吧姑姑,如果真的有什么事,我自然第一个告诉你。”
宁毓心中仍旧有些疑惑,然而主子不说,她当然没有一直追问的道理,只好专心去替她卸珠花。忽地一阵隐隐约约的笛声从远处传来,沉锦先是一愣,随即便披散着长发蓦地起身来到窗前,伸手将窗屉子一把推开。
她愣愣地望着窗外,一阵晚风吹进来,拂动她额间的碎发。宁毓朝她走过来,探首往外头张望一眼,黑漆漆一片,什么也没有。不由感到纳罕,蹙眉道:“娘娘在看什么?”
沉锦不答话,只是转过身去拿笛子。然而打开木匣子一看,里头空空如也,她立时面色大变,翻箱倒柜找了一遍仍旧不见踪影,急得团团转:“我的笛子呢?”
宁毓闻言也是一惊,走过来看了看空空的匣子,“怎么会不见了呢……”她心头略思索,忽然反应过来,一拍脑门儿道:“听初婉说,今日君上来过,见娘娘不在,便拿您的笛子来看了看。”
“看了看?”她急得想流泪,有种心都被掏空了一半的滋味,焦急道:“他看完之后放在那儿了?他把我的笛子拿走了?”
宁毓略皱眉,“不过是一管笛子,即便真是君上拿了,娘娘还能去问他要回来不成?”
不,不是这样的,那不是普通的笛子,那是司业送给她的东西,怎么能任由他说拿就拿?她双目赤红,捉紧了宁毓的手道:“慕容弋在哪儿?他在哪儿?”
宁毓被她的模样吓住了,略想了想方道:“听说端妃请君上去静怡阁用晚膳,娘娘想做什么?”
她深吸一口气,在水银镜前坐下来,沉声道:“替我梳妆备凤舆,我要去把我的笛子要回来。”

第二十八章

宁毓心头觉得不妥,若君上此时是独自一人还好说,可他却是在静怡阁。听说端妃为了请君上去用膳,花费了不知多少心思。深宫内院,说是用晚膳,其实顺理成章就会在她宫里歇下。
这个时候皇后冒然前往,着实不明智。她思来想去,终究还是决定再劝一劝沉锦,因道:“娘娘,这会儿端妃正陪君上用膳,您这么直冲冲地去静怡阁,不大好。”
沉锦闻言略皱眉,方才她一心急着寻笛子,多的事也来不及细考虑,这会儿经宁毓一提点倒是反应了过来。她说的很在理,人家端妃盼星星盼月亮才把慕容弋给盼到自己那儿,她这时候过去,似乎确实有些不妥。可若不去,难道由着他把她的笛子据为己有么?
她急得额头发汗,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之前他是问过他的,他不会吹笛子,却偏偏要来拿她的笛子,这难道不是成心和她过不去么?
愈想愈觉得生气,他擅自拿走司业送给她的笛子,原本就是他有错在先,这会儿她只是想去将笛子讨回来,却还要顾念会不会打扰他和端妃的好事,天底下哪儿有这样的道理?
皇后骨子里是个倔强的人,脾气上来了十头牛也拉不回来。沉锦吸一口气将心一横,冷声道:“我自会同端妃好好解释,要回了笛子我便走,绝不多留一刻。”说完也不等宁毓开腔,神色匆匆的,径自扶过寿儿的手踏出未央宫门,弯腰坐进了凤舆起驾往静怡阁去了。
在大胤内廷,延华殿将整个宫闱划分为了东西十二宫。皇帝的后妃都有相应的官职,正四品往上的嫔妃居住在东十二宫,往下的则住在西十二宫。端妃位列四妃之一,在大胤便是正二品的女官,静怡阁理所当然便在东十二宫里头。
凤舆在宫道上徐行而过,她听着车轮轱辘转动的声响,觉得有些疲累。头靠在厢壁上闭目小憩,整个人随着车舆颠来簸去。
合上眼,面前就是司业的面容,唇畔一抹温润的笑意,仿佛清风拂面。耳畔回响起他的话,一字一字十分有力,击在人心坎儿上:“伺机取了慕容弋性命。”
沉锦仿佛被吓住了,猛地睁开眼来,这时外头驾车舆的内官收了缰绳,寿儿打起帘子探首看她,说:“娘娘,静怡阁到了,奴婢扶您下来吧。”
她抬起手抹了抹额头,略定定神复颔首,扶了寿儿的手缓缓下地。天幕已经黑透了,今夜无月也无星,穹窿黯淡得像墨泼。一阵风吹过来,从她的脖子边儿拂过,冷得她一个寒噤。她紧了紧身上的衣衫,提步朝静怡阁走。
夜色里看人看物都不大分明,候在门口的内官一眼瞧见前方走过来一行人,心下不由奇怪,忽地,眼风一扫瞥见了宫道上停着的华彩凤舆,登时反应过来,连忙双膝一弯朝来人见礼,毕恭毕敬道:“奴才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金安。”
沉锦缓缓上前来,宫檐下的风灯照亮那张明媚无双的脸,她面色淡漠,垂眸扫一眼地上伏着的几个内监,沉声道:“君上在里面么?”
闻言,其中一个年轻内官闷声回她说在呢,含笑道:“娘娘来得巧,君上刚到不久,端妃娘娘正陪君上用膳呢。”
她点头,“都起来吧,进去替本宫跟君上通传一声。”
那内官应个是,垂着双手躬身退了几步,复旋身一溜烟儿进了静怡阁。沉锦默然等了会子,少顷,那内官又出来了,朝她笑嘻嘻地比个请,口里恭谨道:“君上请皇后娘娘入殿中呢,娘娘随奴才来。”
她嗯一声,跟在内官身后入静怡阁。入殿中,她抬眼看了看,只见今上同端妃正坐在百子千孙富贵桌旁用膳。端妃面上笑靥如花,牵着袖子替他布菜。她垂下眼,敛衽朝他见礼,口里道:“君上。”
端妃含笑起身,略朝她福福膝盖,“臣妾参见皇后。”复又笑盈盈道:“皇后娘娘还没用膳吧。”说完侧目吩咐一旁侍立的宫女,“去添一副碗筷。”
那宫女应是退下去,却被皇后给叫了回来。沉锦漠然一笑,朝端妃道:“我就不打扰姐姐和君上了。”
说完抬眼看向慕容弋,他正垂着眸子专心致志地用膳,仿佛没有看见她一般。她心头皱眉,面上却一丝不露,婉声道:“听闻君上今日去过臣妾宫中?”
今上微颔首,拿巾栉在嘴角旁掖了掖,这才抬眼看她,目光澄定而清正,“皇后是不是没寻见你的玉笛?”
他骤然这么问,简直不打自招。她没料到他会这样坦然淡定,一时间竟有几分愣住了,半晌方才回过神,眉头拧起一个漂亮的结来:“笛子真的是君上拿的?”
他不置可否,意态闲闲,徐徐道:“原想让人给你知会一声,却给忘了。朕对皇后的玉笛爱不释手,还望皇后割爱,将笛子赠与朕。”
沉锦惊呆了,下一刻又被他这副姿态气得够呛,居然有这样的人,拿了人家的东西还能这样理直气壮,俨然一副“拿了你的是看得起你”的姿态,着实是太没羞没臊了!她皱起眉头,虽然气恼也强装出恭敬的态度,尽量轻言细语:“据臣妾所知,君上并不会吹笛子。”
慕容弋点头,食指嗒嗒地扣在桌面上,“确实不会。”
“……”她愈发觉得他不可理喻,情急之下声量都不自觉拔高了几分:“既然不会,又怎么会对我的笛子爱不释手?”
这话出口,一室之内都寂静。一众宫人被吓得毛骨悚然,然而抬眼觑君上,他的面上却显得很平静,并没有发怒的征兆,不由大为纳罕。又侧目去看端妃,帝后旁若无人地争执,全然将她晾在了一旁。
端妃眸子里浮起几分讶色,秀眉几不可察地蹙起。往日便有耳闻,君上对皇后呵护备至,宠爱有加,过去不信,如今亲眼所见,倒着实令人瞠目。
君上平日里是副温雅的模样,然而行事向来心狠手辣,若是换做旁人这么跟他说话,恐怕早不知死了几千次了。
她心头堵得厉害,竟觉得宫室之大没有了自己的容身之地了。
这时今上又开了口,看皇后的眸子半眯起,凉声道:“看来皇后对那笛子感情颇深,不愿意给朕了?”
他板起脸的时候总会令人莫名生出惧意,沉锦被他的目光唬了唬,意识到自己方才语气不好,遂又软下声来,“臣妾宫中并不只有这一管笛子,君上若喜欢,臣妾可以送别的笛子给君上。”
他的指腹摩挲着虎骨扳指,面上阴晴不定:“可朕只喜欢这一管。皇后也说了,你并只有这一管笛子,为什么非要同朕争夺?”
今上声音冷下来,明眼人都能瞧出来,这是有些恼意了。他们的君上对皇后果真不同寻常,何曾见过君上对谁这样有耐心。
众人心头欷歔,然而皇后娘娘却似乎并不领情,她执拗,还不死心,张了张口还要说话却被宁毓狠狠撞了一把手肘。她一顿,听见宁毓在身后压低了声音道,“娘娘,趁着君上的耐心没消磨光,见好就收吧。”
她闻言心头一空,慕容弋这样强硬的的态度,看来是不会将笛子还给她了。她觉得难过,那是司业送给她的笛子,她一直留在身边,如今居然会被他硬生生抢走……
胸口里闷得人发慌,她觉得无奈又挫败。一股泪意袭上来,教沉锦强自咽了下去,她深吸一口气朝他福了福身,垂首低声说:“既然如此,臣妾也不强求了。臣妾告退。”说完便要转身要走。
然而今上在身后开了口,洋洋道:“皇后留步。”
她脚下步子一顿,回过身看他,脸色淡如死水,“君上还有什么吩咐?”
他身子一动从玫瑰椅上起了身,绕过端妃直直朝她走过去,边走边道,“朕还有些事要找你。”说罢微微侧过头睨一眼端妃,“朕有话要同皇后说,就不陪端妃了。”
端妃面上的笑容突地僵在了面上,沉锦也是一愣。慕容弋的这个举动着实令人始料未及,寻她有事?可分明是她来端妃宫里找的他啊。她错愕,这情形,简直像是她来静怡阁将今上抢走了似的。若是皇帝真的和她一道走了,那她和端妃的梁子可就算是结下了。
她扯出个笑,抬眼看今上:“什么事也不必急于一时,君上还是先和端妃姐姐一道用膳吧。”
他垂眸静静看她,蓦地去牵她的手,带着她头也不回地出了静怡阁。
端妃面上怔怔的,呆立在殿中好半晌才终于回过神来,在桌子旁缓缓坐下来,臻首微垂着,神色平静,不言不语。

第二十九章

帝后在前并肩而行,身后远远儿跟着一众随侍的宫人,同他们保持着相当一段距离,皆静默不语。
今上的手掌宽大而厚实,沉锦的手被他整个儿包裹其中,愈发显得小巧精致。她有些僵硬,被他拉着往前走,胸中鼓擂得震天响,咚咚咚,一声声震得她双耳嗡嗡。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执她的手,她犹记得那日大婚的情形,同今晚这样的相似。慕容弋也是这样不由分说便来拉她,强势而专断,不容忤逆。他的左手带着微微凉意,掌心起着一层薄茧,略粗糙的触感,摩擦在她光滑如玉的手背上,有些酥麻。
沉锦侧目看慕容弋,过去不曾同他并肩而行,还没有这样直观的感受,这会儿才发觉,他的身形着实太过高大,她在他身旁直身立着,头顶只将将及上他的肩。夜色之中,那张侧脸不甚清晰,远处宫灯的光火照过来,使他的轮廓镶起一道凝重的金色,平添几分柔润的意态。
没由来的,她心口突地一紧,连带着掌心里都沁出汗水,连忙将视线从他面上挪开。
两个人都不说话,只是直直沿着宫道往前方走,她略皱眉,不知道他要带她到哪里去,迟疑了一瞬,嗫嚅着开口:“君上要带臣妾去哪儿?”
他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下来,一如既往的淡漠,“不去哪儿,朕只是想和皇后散步。”
散步?她一愣,怎么没想到他会给出这么个说辞。大晚上的,把端妃独自撇在静怡阁,跑出来和她吹冷风散步,这行径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吧!她皱眉,嘴角微微一沉,又道,“以前没看出来,君上也喜欢和人开玩笑。”
今上转过头来看她,“皇后不信?”
她不知道怎么回答,点头摇头似乎都不妥,也不想同他多费唇舌,因只道,“君上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他又带着她往前走了几步,忽而道:“皇后很紧张么?”
沉锦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问,换上副大惑不解的神情去看他,“君上何出此言呢?”
“皇后掌心全是汗,不是紧张,那就是害怕。”他唇角微扬,挑起一个寡淡的笑,看着她道:“你很怕朕?”
她转眼,将好同他四目相接。他望着她,目光清定,黑瞳中跃入了惶惶灯火,闪闪熠熠。她心头狠狠一震,下一瞬别开脸去,倔强道:“君上觉得臣妾是紧张,那就是紧张,觉得臣妾是害怕,那就是害怕吧。你是一国之君,天下间什么都是你的,你说一,没有人敢说二。”
这话隐约有另一层意思,似乎还在为他抢占她的笛子怄气。慕容弋凝目端详她的脸,她面上恹恹的,可见是受了很大的打击。他眼底有寒光乍现,语气冷硬了下去:“不过一管笛子,皇后要同朕生气到什么时候?”
他这么说,令她更觉得委屈。他也知道只是一管笛子么,堂堂一国之君,居然这样没脸没皮地同她抢东西,不感到羞耻么?
沉锦咬咬下唇,笑了一下道:“君上说笑了,臣妾并没有生气。臣妾就算有天大的胆子,也是万万不敢和君上生气的。”
他漠然一笑,“皇后太自谦,你的胆子何止天大,你又何止敢同朕生气。”
这话高深莫测,听得沉锦心头一紧。她惶惶然,摸不透他话中所指,只好勉力扯了扯唇,“臣妾愚钝无知,不明白君上在说什么。”
她执意要同他装糊涂,他也不拆穿,只是心下觉得可笑。这丫头将小心思动到他头上,以为自己能瞒天过海,未免太过天真。偌大的大胤禁宫,没有一件事能逃得过他的眼睛,他能有今天,心狠手辣步步为营缺一不可,想要在他面前耍花招,她的伎俩简直不够瞧。
慕容弋不再看她,转目望向远处的太液池,伸手一指,又道,“太液池畔有一处清凉亭,朕陪皇后去坐坐。”
话从他嘴里说出来,永远都冠冕堂皇。沉锦哭笑不得,怎么这会儿反过来了,就跟她多么希望他陪伴似的。她看着他,做出副关切的神态,殷殷道:“才刚翻过冬,盛夏还没到,河风这样大,清凉亭太过凉爽,臣妾担心君上的身子。”
他只是摇头,“朕的身体很好,皇后不必多虑。”
听这语气,是非去不可了。沉锦无可奈何,她此刻正为失去心爱之物神伤,根本没有心思同他去纳什么凉。然而思来想去也寻不见别的说辞,只得万分不情愿地应个是,任他牵着往太液池那边走。
沉锦望着前方那个伟岸的背影,他步态徜徉,居然还真有几分闲庭漫步的意味。她皱起眉头,难道他之前从静怡阁带她出来,真的只是想散步么?她觉得不可理解,天底下怎么会有这样古怪的人。她反复琢磨,忽地兴起一个猜测来--难不成他不愿意同端妃待在一起,只是寻个由头离开么?
这个念头冒出来,她惊了惊,却愈想愈觉得有道理。若真是如此,那这人就真的太坏了!他这么一走,端妃该多难堪,她心中必定已经恨透她了吧!沉锦感到一阵挫败,自她封后以来,四妃那边便一直蠢蠢欲动,她费尽了心思去避敌,没成想,先前的所有功夫都让他轻描淡写地给毁了。
这个人,难道是故意的么?
她咬牙切齿,发狠似的去瞪他的后脑勺,前头的人却不期转了过来,侧目淡淡一瞥,“冷么?”
她一愣,错愕地环顾周遭,这才发现自己已经被他带到了清凉亭。这个亭子傍水而建,立在太液池之中,以九曲廊桥同宫道相接,抬眼去看水面,万千灯火洒入其中,波光粼粼,别有一番美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