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这本应是张爱笑的脸。
那一刻,达恩脑中莫名升起这个猜测,但不过短短几秒,便又消逝。他很快移开目光,一如这之前的许多年。
这个愿意为自己去死的女人,真蠢。他没有正眼看过她。
见他不说话,瓦莎上前两步,下意识拽住他的衣角,语气焦灼:“如果真的有内鬼,这一局你就已经输了。你必须马上离开这儿。”
达恩冷冷拂开她的手,坐回椅子上,“谁说我输了。”
“……”瓦莎眸光惊跳。
“不到最后一秒钟,谁输谁赢还不知道。”
刹那间,空前的绝望和无奈将瓦莎吞噬,她不明白,真的不明白。她对他说:“这不是输和赢,这是活和死。你知不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我早就说过中国人不好惹,他们不会放过你。”
达恩抬眸,声音很低,“死不代表输,活也意味着赢。我如果逃,才是真的输了。”
“输和赢真的那么重要?”瓦莎深吸一口气,“为了替BOSS报仇?”
达恩说:“中国人该死。”
“……”瓦莎弯下腰,伸手轻抚他的脸,眼底泛起泪光,“如果BOSS还在世,他或许不想看到你这样。”
“你知道什么?”达恩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发狠一抬,贴近她,话音几乎从齿缝里挤出来,“我教过你,最让人痛苦的事不是死亡,是仇恨。你试过在仇恨当中活七年么?”
瓦莎试图劝解他:“BOSS抢了中国人的东西,还杀了两个军人一个科学家。中国人抓他并不是无缘无故。”
“中国人害死我的父亲,害得我家破人亡。我杀中国人也不是无缘无故。”达恩冷笑,“他们没错,难道我就有错?”
“……”瓦莎动了动唇还想说什么,远处却忽然传来一阵爆炸声,震耳欲聋,火光滔天。
达恩遥望火光的方向,丢开瓦莎,站起身,挑眉:“终于开战了。”
门外传来急促脚步声,飞快逼近,直接冲进屋子。来人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少爷,雇佣兵那边传来消息,发现可疑人员。应该是中国军队。”
达恩残忍地扯唇,“杀光他们。”
与此同时,距离营寨约七百米远的丛林处,雇佣兵朝可疑位置扔出了第二枚手榴。
将好落在一名匍匐着的战士脚边。
“……”战士眸色惊变,奋力飞身朝远处扑开,“轰”一声巨响,手榴弹炸开,他躲闪不及被炸伤,整条左腿瞬间血肉模糊。
战士疼得青筋都暴起,却硬是没发出半点声音。
“林阳!撑住了!”石头咬牙,飞快匍匐靠近拽住战士的双肩,奋力将他往旁边拖。“砰砰砰”几声枪响,子弹破风而来,击中两人身边的大树干。
石头意识到自己位置暴露,连忙将伤员拽到大树背后,以树为掩体,架好枪托,举枪还击。
枪战爆发。
一时间,枪声,消音声,风声,爆炸声,撕裂整片寂静。
何虎打趴两个拿机枪的佣兵,边打边靠近林阳和石头所在位置,语速飞快道:“你先给林阳处理伤口。我来打。”
“行。”石头二话不说,“刺啦”一声撕下绺军服,三两下绕过林阳大腿动脉位置,咬牙一下劲儿,拉死绑紧。
忽然耳畔飞过弹流,消音器掩盖下,子弹穿风猛至。
石头察觉到什么,侧身一闪,子弹错开要害击中他左臂。他闷哼,咬牙大吼提醒身边其他人:“西南方有狙击手!大家小心!”
“……”厉腾眯眼朝西南方搜索,片刻,瞄准,扣下扳机。
那人被直接爆头,从树上摔了下来。
枪林弹雨,射击声愈发密集,敌我双方都不停有人倒下。
胶着数秒后,副队长程川带着满脸血污,大吼:“厉哥!只有七百米了!你带突击队先杀进去!我掩护你们突围!”
厉腾背靠掩体飞快换子弹,也吼:“行!你可别他妈手软!”一枪又爆对面一个头。
“放心!”程川喊完,砰砰又干翻两个大块头壮汉。
厉腾狠声:“突击队跟我走!”
“是!”整齐高喊淹没在炮火声中,几名战士保持突击阵型,边打边冲出包围圈,朝营寨方向急奔而去。
一路上,除五大三粗的佣兵外,还遇上不少听见响动,从营寨来赶来支援的达恩手下。
厉腾边跑边开枪,速度极快,那些柬埔寨人不比雇佣兵那种职业军人,反应快战斗力强,往往还没回过神,人便倒下。
没过多久,猎鹰突击队便已逼近达恩大本营。
厉腾面色冷峻,做了个手势。战士们移动的速度骤然变慢,纷纷谨慎环顾,呈半蹲姿势架枪向前。
从四面八方将营寨包围,隐蔽起来。
负责爆破的徐小伟从全装包里取出投弹器,手持遥控器,将投弹器悄无声息送入营寨内部。
不远处,厉腾盯着投弹器的移动方位,目光静而冷。
须臾,他眯了下眼睛,挥手一斩。
徐小伟摁下爆破键。只听“轰隆”一声巨响,整个营寨空地被炸开,巡逻放哨的暴匪们始料未及,全都被炸成一滩泥。
战士们以爆炸声为令,破林而出,迅速而有序地击毙敌人,在各处搜寻头号目标达恩。
“……”瓦莎听见声响后脸色大变,催促达恩:“中国人已经来了,你再不走来不及。快点走。”
达恩垂眸把玩手里的匕首,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面色都没有丝毫变化。
瓦莎咬咬唇,没再说话,拿起桌上的冲锋枪冲了出去。
达恩集团与坤沙集团一样,主要依靠的兵力是欧洲职业雇佣兵,一旦脱离开佣兵军团,战斗力不高,与空降旅中最精锐的猎鹰根本没法比。
百米远处,以程川为首的空降兵战士们,以血肉之躯筑成一道墙,滴水不漏,密不透风,将火力凶猛的雇佣兵死挡在外围,为突击队争取行动时间。
炮火连天。
营寨内部,何虎等人马已基本制服所有暴匪。
凶神恶煞的匪徒们意识到大势已去,纷纷放弃抵抗,抱着头,猫着腰,围成一团蹲在地上。
最后,厉腾与蒋睿一道行动,在营寨最里面的一间屋子里见到了达恩。
“终于见面了,老朋友。”达恩坐在椅子上,一边淡笑,一边给他倒了一杯茶,“这么一路杀到我这儿可不容易啊。来,坐下喝点水。”
厉腾没动,眸色如冰,用高棉语道:“我要的东西,在哪儿。”
达恩面色如常,抬眸,眼神里充满兴伟:“如果我告诉你,我对那堆破纸一点兴趣都没有,早就烧了呢?你准备怎么办?”
厉腾眼底闪过一丝狠光,举枪上膛,黑洞洞的枪口笔直对准达恩,“我再问你一次,东西在哪儿。”
达恩笑起来,“厉队长,何必吓唬我。只要我不说,你绝不可能杀我,不是么?”
厉腾也极淡地弯了弯唇,语气很淡,“你以为我拿你没办法?”说完枪口下移,扣扳机,眉头都不带皱。
“砰”一声,子弹擦着达恩的小腿骨,直接穿透过去。
“……”达恩吃痛,瞬间从椅子上栽倒下来,脸色苍白如纸,冷哼,“还以为你们中国军人真有多高尚。原来为达目的,还能虐囚?”
“非常时期,非常手段。”厉腾语气淡淡的,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表情漠然,“还是不打算说?”
达恩不吭声。
砰,厉腾射穿他另一条腿。
“唔……”这次,达恩再忍不住,喉咙深处溢出一阵闷哼,整个人烂泥似的瘫在地上。
“我接到的命令,是如有必要,可将你就地击毙。”厉腾举枪对准他头部,冷冷地说:“达恩少爷,你还有一次最后机会。”
就在这时,背后冷不丁传来一个声音,用不太流利的中文道:“如果我把东西还给你,你能放过他么?”
蒋睿立即举枪突然出现的女人。
达恩脸色大变,怒道:“你应该开枪杀了他,不是求他。”
瓦莎拎着一个密码箱缓慢走过来,红着眼道:“雇佣兵知道雇主被捕,已经准备撤离。这里全是中国人,Lee死了,你也活不了。”
“我要他死。”
“但我想你活。”瓦莎眼角滑下一行泪,片刻,将手里的密码箱递给厉腾,冷声道:“这就是你们要找的核心资料,十二年前,BOSS抢走的那份。”
厉腾打开密码箱。
年生久远的缘故,这些纸已陈旧泛黄,边缘处残留着一些暗褐色。像是已经干枯的血迹,记录着一段已褪色,却永不被遗忘的故事。
他手指缓缓抚过那团血迹,关上密码箱,递给蒋睿,声音有点哑,“拿好。”
“……”年轻战士的面容混着血和泥,没有说话,只是把东西接过来,用力握在掌心。
屋外,夜色弥漫,猎鹰其余队员也在有序往此处靠拢。
“呵……”达恩忽然低笑出声。
蒋睿狠踹他一脚,咬牙道:“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改。”
达恩抬眸看向厉腾,语气讥讽,“没有发现你安排在我身边的鬼,是我大意,但是你真以为自己赢了么?杨正峰是你害死的。我死了,只不过是早一步去见我父亲,你活着,却要内疚,仇恨,比死痛苦千万倍。所以这场游戏,说到底还是我赢。”
厉腾面无表情,“知不知道自己最大的毛病是什么?”
“……”电光火石间,达恩似乎意识到什么,眸光突闪。
厉腾继续:“太聪明。”
达恩眯起眼,“你什么意思?”
厉腾语气很平静:“你替陈国志安排的那出被追杀的戏,很精彩。我们钉死第一个鬼是江浩,陈国志又被不是江浩的鬼追杀,按照正常逻辑,陈国志当然不可能是第二个鬼。但是达恩,那场戏太刻意,你这么谨慎,怎么会在那种节骨眼上,派杀手去杀人。”
达恩:“……你早就知道陈国志是我的人?”
“对。”厉腾回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陈国志打架打进局子,也是你安排的,目的是借此机会既跟我搭上线,又跟雷蕾搭上线。他在警局听说雷蕾当晚有聚餐活动,所以专门和江浩在雷蕾回家的必经之路上演戏。因为你知道,没有什么话,比一个警察说的更可信。”
达恩怒极反笑,“所以杨正峰——没有死?你设局阴我?”
“如果不让你以为自己赢,”厉腾嗤了声,语调轻蔑,“接下来的游戏,我怎么和你玩儿。”
“我输了?”达恩的目光有一瞬迷茫,很快又聚焦,厉声:“不可能,不可能……你避开了雷区和我设好的埋伏,你知道哪些是安全区……地图是谁给你的?谁给你的!”
厉腾说:“一个傻子。”
话音刚落,瓦莎的面色骤然一变。
“一个傻子?”达恩冷笑,“傻子头脑简单,如果能懂这些路数,还是傻子么?”
厉腾:“达恩,只有头脑简单的人,才最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整个屋子陷入了一阵死寂。
瓦莎闭上眼——结束了。这么多年的家仇,国恨,终于都在此刻彻底结束了。很离奇的是,她感觉到的竟是解脱。
然而就在这时,达恩忽然又笑起来。距他最近的瓦莎转眸,看见那笑,和他往常的样子很不同。他平素冷静,可此时,如癫似狂。
瓦莎心中升起一丝不详预感。
“说起来,我还没有仔细看过你。”说完,达恩忽然侧过头,生平第一次,认真地看了看自己身边的女人。
他眼底微亮,语气柔得几不可闻,“瓦莎,你很美。”看着她,笑着,捏碎了嵌入袖扣中的微型遥控器。
“……”她想起他的话,不到最后一秒钟,永远不知道谁输谁赢——死不足以让他畏惧,他要的是赢。
瓦莎猛然尖叫出声:“不要!”
话未落,厉腾下意识扑向蒋睿,将年轻战士和他怀里的密码箱,牢牢护在自己身下。
巨大的爆炸撕碎荒夜。
那一刻,厉腾看见漫山遍野的稻花,和在风里浅笑的姑娘。
——阮念初,你笑起来的样子,可真漂亮。
整片屋群坍塌,只剩滚滚火海。
第69章
一切只发生在零点几秒间。
巨大的爆炸声响起, 又消寂, 年轻战士甚至还没有回过神。眼前是一片灰和土, 耳鸣阵阵,背后的血肉之躯犹如钢铁,将他护死在残垣断壁的一角。
“……”蒋睿抬起满是灰和血的脸,张了张嘴, 像是要大声地说什么, 呼喊什么。但却一个字也没有喊出。
空气里有浓烈的血腥味在弥漫。
周围静极了。
像被野火焚烧过的山谷,像雁去不留痕迹的天空。天很黑,很暗,蒋睿在那副身躯筑起的方寸之地里,看见了丛林上方的月。
圆满缺一角,残而亮。
终于, 年轻战士嘶吼出来:“厉哥!”
一时间,寂静被击碎,空地方向有脚步声急速逼近。有人在喊,有人在叫, 有人在逃跑,有人在开枪。人影交错不真, 声响遥远模糊。
听见战士喊完那一声后,厉腾缓缓闭上了眼睛。
什么也看不见, 什么也听不清。一切都在静止中远去。他知道蒋睿还活着, 当年老高老夏和齐博士用命捍卫的东西, 找回来了。
任务完成。
但是他还有一点遗憾。还有一点遗憾。
“撑住, 厉哥你撑住,求你,求你……”此时,人高马大的战士哭得像个孩子。之前,蒋睿奇怪他为什么把密码箱交到自己身上,现在才明白。直到现在才明白。
匆忙赶来的何虎脸色大变,动了动唇,转瞬朝背后狂吼:“队医!队医快来!”
幸存的战士们全都跑过来了。队医也在队列之中,他深吸一口气竭力镇定,抖着手,给厉腾做心肺复苏,手忙脚乱替他止血。多年的战地救援经验告诉队医,他全身多处炸伤,最后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并不大。
胜利的喜悦在此时烟消云散。
所有人的心,都摔入深渊谷底。
“……”何虎哽咽着,跪在厉腾身边,颤声说:“厉哥,嫂子还在等你,她还在等你。你撑住。”
何虎不知道他有没有听见自己的话。夜越来越暗,也越来越冷。
良久,何虎看见厉腾仍闭着眼,上下唇却有轻微地蠕动。他好像清醒了,又好像昏迷得更沉,他没有发出声音,甚至连一丝一毫的气音也没有。
何虎皱眉,艰难观察他唇形的开合,然后,隐约明白。
他在说:“阮念初,我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他此刻想到了什么,看到了什么。
风霎时凛冽如冬。
*
段昆把瓦莎葬在了暹粒市,她的家乡。
柬埔寨人的葬礼,是他们一生中最重要的盛事,一场传统葬礼办下来,需耗时四十九天,花费数千美金。段昆没有那么多钱,他只是简单找了个塔陵,买了一个中等价位的骨灰格,将她安置。
他在塔陵附近租了个屋子,住下来。
塔陵位于暹粒市郊,周围有两个小村落,没多久,附近的村民便都知道了,这里来了一个傻子,是个中国人。
傻子总会在日暮时分,到塔陵来,对着一个灵位絮絮叨叨。
塔陵的守门大爷很奇怪,问他,这个灵位是你老婆?
傻子摇头,回答说不是。
大爷更奇怪了,又问那你和她是什么关系?
傻子说,还没有关系。
大爷没有注意到他说的那个“还”字,只是摇头,傻子就是傻子。非亲非故还跟个大孝子一样,的确是傻子才能干出的事。
“快点儿啊。每次都是快下班的时候来,也不早点。”大爷嘴里抱怨着,转身走了。
整个空间瞬间沉寂下去,只剩下一个傻子,和灵位照片上笑盈盈的女人。
段昆看着那张照片,良久,忽然傻笑起来,“我给你选的照片好看么?我觉得很好看。你平时总板着脸,难得有张是在笑的。”
女人还是那副笑脸,安静地看着他。
段昆把带来的一枝稻花,放在照片旁边,歪了歪头,“你从来没有对我说过,你喜欢什么花。我也不知道你到底喜不喜欢花。总之我带来了。”
说完,他转过头,透过窗看向遥远的西边。余晖下,万籁俱寂,佛香依稀。
“以前听你跟达恩说,你喜欢夕阳。”段昆打量着那轮将落不落的明日,良久才道,“真的很美。”
这一次,依然无人回应。
段昆背靠安放骨灰的灵位墙,坐在地上,伸手去摸烟盒。目光扫过墙对面禁止烟火的标志,把烟点燃。
透过青白色的烟圈,他看见远方葱郁繁茂的树林。
“出卖达恩的事,你怪我么。”段昆轻声问。
屋外,不知是谁撞响了梵钟。
夕阳把天烧得更红。
段昆深吸一口烟,无意识地说:“瓦莎,如果没有他,我们之间可能会不一样。”说到最后他低下头,拿手捂住了脸。其实,他想起这个女人最多的,既不是她多年来对达恩近乎愚笨的痴情和忠诚,也不是她生命尽头时悲凉的收梢,而是在边城那一天,她和他走在乡间小径上,有树,有泥土的芳香。
她有些生气地瞪着他,说道:“你只是个傻子,你懂什么?”
段昆头越埋越低。烟烧到尽头,将他的手指烫得通红。这轻微的刺痛是一滴墨,穿骨入缝,淹没四肢百骸,又在汇集到他心脏附近时变成一把刀,最后深深扎入。
他捂着脸,呜咽声在一片寂静中清晰而真切。
“我只是想救你。”他不断重复:“只是想救你……”
这一次,还是无人回应。
这里从始至终都只有他一个人。
夕阳彻底落下山头时,段昆离开了塔陵。达恩对瓦莎,究竟有没有爱,段昆不知道,达恩引爆炸弹时,瓦莎的内心是喜是悲,段昆也不知道。段昆只知道,最后,他们还是走到了一起。
起风了,沙子吹进他的眼睛,干涩得有些疼痛。
他漫无目的走在暹粒市郊一带。身边走过几个刚放学的柬埔寨小孩,他们拿着糖果和风筝,唱着不知名的童谣。
段昆拿出手机,翻看短信箱。最新一条来信是七天前,备注名只有一个“杨”,短短两个字:多谢。
他将这条消息删除,然后找出另一个号码,编辑内容:我以为,在不久的将来会发生点什么。但什么都没有。
最后摁下发送键。
尽管,明知无人回复。
什么都没有。
*
资料追回来了,达恩境外武装集团被彻底捣毁,猎鹰背负了整整十二年的使命,终于宣告完成。
任务结束后的第十五日,猎鹰返程。
去机场接机的人很多。空军司令部的张副司令,政治部委员杨正峰,云城军区的各位首长,手捧鲜花的少先队员,还有当地的两个主流媒体。所有人都在等待英雄凯旋。
最后,副队长程川代表猎鹰大队接受了表彰。
这个消息在不久后,上了国内军事类新闻头条——空军某部顺利捣毁境外恐怖分子老巢,凯旋归来。部分官兵壮烈牺牲。
十二月上旬的那一天,云城下了一场雪,不大不小,雪花如冰点。
*
数天前。
厉腾被送入金边市医院的时候,情况已经很糟。柬埔寨当地的医生检查完他的伤势,在第一时间决定,对炸伤程度最为严重的左腿进行截肢处理。
“没办法,真的没其他办法……”石头哽咽得几度中断,“小腿部分的肌肉组织全部坏死,如果不截肢,就真的连命都保不住了。现在情况还很危险……”
“嗯,我知道了。”电话里,年轻姑娘冷静得出奇,打断,“是金边的哪家医院?”
“嫂子,你……”
“我要来找他。”阮念初说。
“……”石头把自己反锁在卫生间里,将水龙头拧到最大,掩盖抽泣声,好片刻才平静下来,关了水,说:“不用了嫂子。这边医疗条件没国内好,应该会尽快转院回国。”
阮念初静默几秒,捏电话的手不停发颤,声音却很稳:“长途跋涉,他身体受得了么?”
石头用力抹了把脸,安抚道:“你要相信厉哥。为了你,他一定能撑过来。”
“准备什么时候转院?”
“截肢手术才动完,应该要观察一段时间。三到十天吧。”
“给我地址。”阮念初沉声,“我要来找他。”她只知道,她要马上到他身边,一天,一小时,一分一秒都等不了。
石头说了这个医院的具体地址。好片刻,还是决定告诉她一件事。于是哑声道:“厉哥在深度昏迷之前,说了一句话。”
有那么一瞬,阮念初总算知道书上写的,和电视里演的,并没有夸大其词——原来人的心,真能痛到吸一口气都碎开。
但是她面上依旧很镇定。只是问:“他说了什么?”
石头回答:“他说,‘阮念初,我回来了。’”
闻言的那一秒,阮念初眼底便涌起浓雾,视野模糊。这句重逢时的开场白,在这一瞬,像某种眷恋到极致的告别。
好一会儿,她才对着夜空点点头,回答:“我知道了。”说完,毫无征兆挂断了电话。
前所未有的恐惧交织成网,牢牢捆住阮念初。她还是看着远方的夜空,怔怔的,迷茫的。
今天的云城,天黑云浓,既没有星也没有月。她发着呆,不知怎么忽然想起七年前的那个晚上,他叼着草坐在竹木屋的屋顶,好整以暇盯着怒冲冲的她。
那年她才十九岁,还不知道她会爱一个人逾过生命。
时间过得真快。
短短几个月,像走完了一生。
阮念初捂住脸,无声大哭。厉腾,你走了整整七年才找到我,这次等我,这次换我来找你。
等我。
翌日,阮念初直接搭了凌晨的飞机赶往金边。刚到医院,便在走廊里看见了好些个身着迷彩服的空降兵战士。
他们的脸上,身上,都是恶战之后留下的泥泞血污。个个脸色凝重。
其中一个吊着石膏的战士看见她,一愣:“嫂子?”
外面的天蒙蒙亮,太阳还没升起。
战士哭得太多,眼睛肿得有些滑稽,阮念初看了好几眼,才认出这是何虎。她走过去,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不发抖:“厉腾在哪儿?”
何虎冲她艰难扯了扯唇,说:“在重症监护室。”
阮念初直接往ICU飞奔过去。
有护士伸手阻拦,皱着眉,叽里呱啦说的高棉语。阮念初深吸一口气,用英语说:“里面是我丈夫。让我进去。”说完不顾阻拦,直接推门而入。
护士还想过来拉她,却被何虎几人挡住了。
门关,隔绝开外面的纷杂世界。
阮念初在病床上看见了厉腾。他身上贴满了各类检测仪器,多处缠绕绷带,鼻腔也覆盖着供氧罩,双眸紧阖,整个人看上去很安静,也很平静。
他穿着病号服,左大腿往下的位置凹陷下去,空空的。
“……”她弯腰,缓缓贴近他,看见他的呼吸喷在氧气罩上,形成一层淡淡的雾。梦一样。
她伸手轻抚那张俊朗却苍白的脸,嗓音极轻,手控制不住地发颤,“我来了。”
厉腾睡得很沉。
旁边,心电监护仪上的数字时高时低,很不稳定。
阮念初握住他的手。宽大修长,却不再有力。她的吻印在他眉心,一下,再一下,低声说道:“别怕。你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