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冷冷看一眼那把指着自己的绣春刀,平静道,“乾字的阿九,求见大人。”
“乾字号的?”其中一个微微凛眸,瞥一眼她隐隐浸出血迹的胸前,声音似乎有些恼意,“你就是昨晚上说府里闹刺客的人?”
阿九抬起眸子扫了他一眼,“是。阿九求见大人。”
“你……”
那锦衣卫还想说话,屋子里却传出来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清冽的,冷凝似玉。
那音色美极,喜怒难辨,掩尽一切情与思,仿佛高山绝壁间牵出了一派流丽,在禾雀风中徐徐荡染开。
随意得近乎冷漠的语调,轻描淡写:“谁?”
阿九浓长的眼睫微微颤动,只见那两个锦衣卫连忙回身,朝房门的方向揖手,神色毕恭毕敬,“大人,乾阿九求见。”
“阿九……”
房中的人似乎不认识她,语调有些疑惑,极缓慢地重复这两个字,沉吟了半晌方淡淡道,“让她进来。”
两人诺诺应声是,回身狠狠瞪一眼阿九,那眼神像要将她吞吃入腹,挥了挥手,“大人让你进去。”
她仿佛没看见那几道带着敌意的目光,也懒得深思,只低眉敛目,提了裙摆施施然上台阶,抬起双手,“吱嘎”一声,缓缓推开了那扇紧紧合着的房门。
入眼是一扇大屏风,分列梅兰竹菊四君子,笔墨淡染,画工精细。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药味儿,夹杂一丝冷冽的香,出奇地好闻,并不浓郁,浅浅薄薄,是男子常用的龙涎熏香。
阿九绕过屏风,却见厅中跪了一地的锦衣卫,他们匍匐在地,额头紧紧贴着冰凉的地面,大气不闻。
她目不斜视从他们中间穿过,在隔断内外间的珠帘前屈膝跪下,不敢抬眸,目光落在膝前一尺的位置,沉声恭谨道,“大人。”
里头的人并未作声,一室之内皆静默。
他不开口,阿九自然一动不敢动。胸口处的伤口已经完全裂开了,血水一丝丝浸出来,将身上的水蓝朵花苏绣浸染成妖异的红。然而她仿若未觉,静静跪在地上,面容一如既往的柔顺而淡漠。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阿九的神思抽离的前一刻,珠帘后方终于发出了一丝响动,似乎是青瓷相撞,清脆得悦耳,良久,一个声音传出来,仍旧波澜不惊,“你重伤未愈,起来吧。”
阿九低声应是,这才从地上爬起来,目光不经意扫过珠帘后头,隐约瞥见一抹月色的白,干净得不染纤尘。她心下皱眉,隐约觉得眼熟,似乎……似乎在何处见过。然而未及细想她又移开了眼,敛眸在一旁站定。
“你说……昨晚府中有刺客潜入?”珠帘后的人又徐徐开口,语速仍旧和缓,却透出寒意。
脑子里回响起听兰的告诫,冷汗在刹那间浸湿了小衫。然而她面上却一丝不露,微微颔首,仍然没有丝毫的犹豫:“是。”
“很好。”那人嗓音里沾上三分笑意,“宋同知,你听清楚了?”
阿九面色微变,侧目扫一眼那群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头,听见宋直的声音响起,沉声道:“属下自知失职,恳请大人责罚。”
“你险些误了我的大事。”里头的声音仍旧听不出喜怒,那人说完略顿,似乎思忖着什么,未几,又听闻他再度开口,语调里透出几分悲悯的意味,叹息道:“你的这些手下不中用,我的规矩你是知道的。至于宋同知你,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姑且自剜双目,小惩大诫。”
这话说出来,使得一室俱寂。
宋直深深埋着头,双目赤红,沉默了良久方道,“……多谢大人,属下领命。”
阿九静静地立在一旁,面无表情,垂在广袖下的两只手却死死握成拳,精心修剪的指甲很漂亮,此时深深陷入柔嫩的掌心,袭上一阵尖锐的刺痛。
她能感觉到,一道阴冷的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带着探究的意味。
分明是和煦的春令天,金色的日光透过窗格上的万字回水纹倾泻而入,不偏不倚照在阿九身上,她却如置冰天雪地。
冷汗顺着耳际的发滑落下来,良久,珠帘后的男人又道,“行了,都出去吧。”
阿九闻言微微缓了口气,紧绷了多时的身子骤然一松,将将转身提步要走,他再次开口,简简单单的三个字,钻进耳朵里,令她不寒而栗。
“你留下。”

霜雾重

“你留下。”
在相府,乃至整个大凉,他说出的话便不容忤逆。
阿九身形一滞,果然停住了步子不再走,一丝凉气儿从背脊窜上来,顷刻之间弥漫进她的四肢百骸,恐惧细细密密爬上心头。
一众锦衣卫从她身旁走过去,途径时没有一个人侧目。不多时,屋子里便只剩下她同珠帘后头的那个人。房门从外头重重合上,隔绝开两种人的命运,阿九苍白的面容上印着一道淡淡的光影,窗扉洞开,她怔怔望着窗外。
院中栽种着禾雀花,串挂成簇,深沉的紫,在金光照耀下却呈现出水红的意态,风拂花动,绚烂艳丽,昭示着无穷无尽的黯然生机。
很多时候,人甚至不如一株春花,不如一粒草芥。
阿九迟迟地回过神来,微抿苍白的唇,深吸一口气又吐出,规整规整思绪,这才缓缓转身。她微抬眸子,匆匆往那帘珠串后扫了一眼,却蓦地一惊,脚下的步子朝后退了两步--珠帘后的人已经不在了。
她背上冷汗涔涔,面上掩不住的惊疑。
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不成?她皱起眉,绞尽脑汁地回想之前的事。她一直在这个屋子里,并未见到他离去,更让她感到不可思议的是,自己甚至连一丝珠帘的响动,一丝脚步声都不曾听见。
正惊忡,一个声音却毫无预兆地从她身后传来,阴寒冷冽,带着几分立在高山云雾间的肃清,“你在看什么?”
五年的时光赋予阿九超过常人的自控力,然而此时,她还是硬生生唬了一跳,心中惊骇,一面往后退一面惴惴回头看背后的人,目之所及却令她呼吸都一错,脑子有刹那的空白,只凭空冒出了“惊艳”二字。
三步的距离,不近也不远,足以令她看清眼前的人。
阿九在相府长大,自幼习礼仪读圣贤书,也算得上有才有识。然而看着他,她却搜肠刮肚也找不出一个词能用以描绘这样的美。
也许是因为身上有苗疆血统,他承袭了一副极别致的五官,和汉人的循规蹈矩差别甚大。那副眉眼深邃异常,跳脱出任何人对美的想象,瞳仁如墨,画屏上的腊梅幽兰映入其中,那双眼便是天地间唯一的风景。
他有颀长的身形,同她记忆中的蟒袍曳撒不同,他着常服,皎白如月,如墨的长发在耳后松挽,一缕发丝滑落,被那修长如玉的右手轻轻捻在两指间,侧目一瞥,眼波流转间尽是风华。
乾字号的姑娘自幼习媚术,修得是如何勾引男人蛊惑人心。阿九此时却发怔,暗道媚术的最高境界恐怕就是他了,能以眼惑人。
这时外头穹窿上飘来一簇云,遮挡了大半的金乌。日光的金色稍稍淡退几分,勾勒得廊檐柔婉青峰和缓,斜照向他,映衬他身旁的红梅霜雪,似仙,又似画中人。
仿佛是注意到了她直直的眼神,他收回了落在画屏上的目光,微微侧眸朝阿九瞥了一眼,那韵致难以描绘,即使睥睨也显得从容而优雅,薄唇微启,轻声吐出了两个字:“斗胆。”
阴鹜的眼,淡漠得教她浑身发冷。他周身的气息凛冽迫人,或许因为居高位,他言谈举止都能描摹出傲慢,俯仰天地,俯瞰芸芸众生,简短的两个字,霎时将徘徊在众生底层的阿九打回了原型。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只是转眼的事,她垂低了眸子,心头一沉,不假思索地伏膝朝他跪下去,“属下该死。”
视线中只有那白袍一角,她匍匐得很低,心头堆满惊惶。
居高临下,这是谢景臣最熟悉的角度。他俯视她,修长的指尖摩挲过腕上的蜜蜡珠,眼底无悲无喜,缓声问:“你真的觉得自己该死?”
阿九身子一僵,半晌没有应声。
曾数次耳闻他如何手段狠辣阴狠残忍,也曾数度耳闻他在大凉是如何兴诏狱,府中,乃至整个大凉的人都忌他如鬼神,方才亲身体会过,令阿九更加恐惧。
相府培养了一大批的死忠之士,她是其中之一,本质上来说却是一件失败的作品,因为由始至终她都没能泯灭对死亡的惧怕。是以,尽管这时她口里说着自己该死,心里却根本不这样想
她渴望生,渴望活下去,她真的很贪生怕死。
半晌没等来个答复,谢景臣也不催促,只旋身踱到官帽椅前坐下来,端起桌上的茶杯抿了一口,唇角微扬,浮起一丝寡淡的笑意,“我不急,能容你慢慢想清楚。”
这话说得不假。但凡同谢景臣打过交道的人,都知道他的性子。这是一个纠集了世间诸多矛盾的人,能达到这样地位的人必然有其非凡的手段。在大凉,谢景臣以行事狠绝著称,心狠手辣,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这样一个人,应当暴虐成性,然而他却不是。
他确实有一副世所罕见的好耐性。
屋子里暗香浮动,玉漏滴答,阿九深埋着头,额贴着冰凉光滑的石板。这是个令人为难的问题,天底下恐怕没有人会真的觉得自己该死,她更不例外。听他的口吻,敛尽了一切情绪,根本无以揣摩。
她沉默了许久,终于沉声道,“回大人,属下并不想死。”
谢景臣面上仍旧没有表情,只兀自把玩手中的茶杯,极缓慢地转动,忽而一哂:“世上没有人想死。”略一顿,半眯了眼眸光扫向她,如斜视一具死物,“要活命,总得有活命的价值。”
阿九没有吱声,只是僵着身子头俯得更低。又听见他的声音从头顶上方传下来,漠然疏离,“你杀了该与你一同入宫的女人,刺伤自己,又凭空捏造了一个莫须有的刺客,每一条都足以让你死千百次。”
他语调平静,历数她条条罪状,听得阿九不寒而栗。她大为惶骇,昨日他不在府中,这些事是从何得知的?她细细回想,昨夜梅花亭附近的确并没有旁人,她能够肯定,便不会是有人通风报信……
那是为什么呢?她冥思苦想,是哪里出了岔子,还是哪里露出了破绽?可是既然他已经说了这样的话,那是否就意味着……她这回难逃一死?
是时谢景臣的声音又响起,他的目光落在她的头顶,冰凉如隆冬的风,徐徐道:“身上留了伤,入宫是不能够了。相府不留无用之人,你该明白规矩。”
身子忽地一阵瘫软,阿九的十指在广袖地上收拢,狠狠粝过地面,传来钻心的痛意。
拼死一搏么?方才这人无声无息到她身后,足见他的武功有多高深莫测,与他相斗,无异于以卵击石。可是她不想坐以待毙,或许,能一试……
她眸光乍凛,银针从指缝间露出一隅,咬牙正欲动手朝他飞掷,孰料房门外却响起一个声音,不是阿九熟悉的,那语调有些惊慌,颤声喊:“大人,奴才有事禀奏……”
“进来。”他淡淡道。
少顷,房门被人从外头推了开,一个仆从打扮的男人略佝着腰走进来,一张白净的脸,约莫二十上下,一眼看见地上还跪着一个人,似乎很是惊异,也没敢再多瞧,径自提步朝主位上的男人走,却在约三步远的距离处停了下来。
阿九皱眉,指缝里的银针重新拢回了阔袖,敛眸不动声色。
谢景臣觑一眼进来的人,眸中静若深水:“什么事?”
半晌没听见那仆从回话,阿九有些疑惑,不着痕迹地侧目朝那人看了眼,却大感诧异。
唇语。
听兰嘱咐的话果然没有错,这人不喜人近身并不是传闻,甚至连隐秘之事都要用唇语告知他。又悄然看座上的男人,却见他眼底逐渐蒙上一丝严霜,便暗自猜测那仆从嘴里说出来的不是什么好事。
少顷,那仆从揖手,躬身恭谨道:“大人,奴才心知此事非同小可,特来奏明大人,请大人定夺。”
谢景臣微微合了眸子,抬起左手发力揉摁眉心。素白的琵琶袖滑落下去,露出一截带着佛珠手串的手腕。白皙的肌理上却隐约可见一处伤口,伤势不算轻,上头似乎涂了药膏,看不出是什么所伤。
难怪方才会闻到那丝药味儿,原来是他受了伤。阿九微微眯了眯眼,他受了伤,那么……或许拼了命,她也不是毫无胜算吧……
正垂着头盘算,忽觉下巴一凉,一股大力迫使她重新抬起了头。
眸子对上那双漂亮的眼,几乎能吸魂摄魄。谢景臣右手执玉如意,挑起她的下颔,半眯了眸子在那张略微苍白的面容上细细审度。
她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只是平静地任他打量,垂下眼,目光淡然,指尖却悄悄蓄力……
不多时,那张线条优雅的唇角徐徐勾勒出一个弧度,他在笑,那笑意却没有渗入眼底。窗外的日光照亮他的半边轮廓,他看着她,曼声道:“将功赎罪的时候到了。”

惊弓弦

屋子的门开了,阿九被一股无形的力道狠狠甩了出来,冷漠得有些蛮横的举动,没有半分的怜香惜玉。
她的身子不受控制,重重摔在外头的青石地上,惊起遍天尘土。浑身上下的每一处都叫嚣着剧痛,她倒吸一口凉气,抬手按了按不住浸出血水的伤口,听见谢景臣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来,低沉流丽,每个字眼都清定如雪。
他开口,无悲无喜,只是缓声道:“难得你有这样的好运气,回去吧,晚上自会有人带你去藏书阁。”
话音方落,那扇雕花精致的花梨木门已经重重合上。阿九闷哼一声,试着动了动身子,咬紧牙关,强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来。因为流了太多的血,脑子有刹那的晕眩,她伸手扶住一旁的廊柱勉强站稳,合了合眼,待那阵眩晕感消退才重新睁开。
艳日的流光从她身上缓缓淌过,带来久违的暖意,她吃力地抬起脖子看天,明晃晃的太阳就在头顶,金光璀璨,耀眼而夺目。
从前不知在哪里听过一种说法,说越卑微的人命越硬,看来这话不假。她寥寥一笑,步子踉跄着迈出北院,穿过垂拱门,头也不回地朝前走。
没死成,还活着,很好。天底下没有什么比活下去更重要,留着一条命,胜过所有。谢景臣说的很对,难得她有这样的好运气。
鬼门关又一次死里逃生,阿九暗自庆幸,同时又有些迷茫。谢景臣从来不是个心地慈悲的人,留下她的命,自然有他的道理。诚如他所言,相府里从来不会养无用之人,她不安的地方就在于,她不知道自己另有什么用处。
她独自一人走在曲折回转的游廊上,晌午已经过了,朝旽略微向西倾斜,光辉映亮院子里的几株玉兰树,细碎的微茫流转在那洁白的花瓣上,像是能跳动,青石地上投落下斑驳树影,渲染出几许的春意。
阿九对春天有独特的情感,和多数人一样,她喜欢春日。这是一个美好的节令,万物春回,死寂了整个冬天的天地幡然一新。古往今来的文人骚客们都喜欢春,她和他们却有很大的不同。
她的喜欢,无关乎风月,只因为一个人。
眸光有刹那的黯淡,阿九唇畔微扬,笑意比玉兰花色更浅,抬手拂开一绺垂落在眼前的柳条,提步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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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流云阁,阿九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躺上了罗汉床,伸手覆上额头,目光定定地望着房梁雕刻的牡丹花案。
谢景臣的话教人参悟不了,他说会有人带她去藏书阁,却没有说去了要做什么。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据对不会是什么好事。
在许多人心目中,世上最令人丧胆的不是死亡,不是魑魅魍魉,而是对未知的恐惧。只可惜,这“许多”里面,没有她阿九。
抛开麻木得略显冷血的性子,从本质上来说,阿九的确是一个简单又洒脱的人。既然哭着活也是活,笑着活也是活,那又何必为难自己。
她是个随性的人,从不会去想一些未知的事给自己徒添烦恼。参悟不了他的话,索性不再去想,踢了秀履扯过锦被罩住自己,翻了个身面朝里,徐徐合上了眸子。
因为累到极点,竟然沉沉好眠。
再度醒来是因为一阵急促野蛮的叫门,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厉喝她的名字:“乾阿九,乾阿九?”
她睁开眼,房中漆黑一片,只有窗棂外透入惶惶灯火,天已经黑了。
从榻上坐起身,随手将垂落的一缕发丝捋到耳后,阿九没有片刻的耽搁,穿鞋下床,走过去拉开房门。
站在外头的是个魁梧的男人,身着飞鱼服,腰胯绣春刀,身形高大,有种巍峨如虹的气势。见她开门出来,不由怒目而视,沉声斥道:“大人在藏书阁等你,磨磨蹭蹭的,不想活了么?”
阿九的面容淡漠如水,只抬了抬眸子朝那锦衣卫看了一眼,“劳烦大哥久等了。”
那锦衣卫对她有敌意,他瞪着她,那眼神恨不得将她拨皮抽骨。就是这个女人,因为她的一句话,害得他们几十个弟兄平白赔上了性命,也害得宋同知丢了双眼睛。他心头窝火,又冷嘲道,“敢让大人等,可见你胆子不小。”
“不,我胆子很小。”显然,她并不想同他多费唇舌,垂着眼淡淡道,“你也说了,大人在等,那就劳烦大哥前头带路吧,否则误了大人的事,只怕你我二人谁都担当不起。”
那人被她堵得说不出话,面露恼色,转念又暗自思忖,这丫头伶牙俐齿,说的话却不无道理。大人喜怒无常,谁都触怒不得。因愤愤哼了声,伸手狠狠推了一把阿九,“少跟我耍花样,走!”
那股力道狠而重,扯得胸口的伤处隐隐作痛。她微微皱起眉,目光骤凛,却没有发作,提步向前走去。
两人一前一后地往藏书阁走,那锦衣卫似乎很提防她,紧跟在半步远的身后,眸子瞬时不离地盯着那抹略显孱弱的身影。
阿九心头却觉得有些好笑。逃走么?这样的念头不是没有过,不过早在几年前便泯灭得一干二净了。在相府,想要活下去,忠诚是必须的。这里也曾出现过试图逃离的人,那下场她亲眼见识过,至今回想起来都是午夜时分的梦魇。
甩了甩头,她抛开脑子里的那些令人作呕的画面,凝目敛神一言不发。
今夜无月,穹窿如墨迹渲染而成,浓烈的黑,夹杂枯冷的风,呼呼从耳畔刮过,却离奇地带着淡淡花香。
一个锦绣深丽的地方,外表光鲜瑰华,内地里的肮脏却只有身处其中的人才知道。
徐行了半柱香的光景,再抬眼时人已经到了藏书阁前。阿九在门前停下来,定睛看,这门上刻着蝙蝠,还有一种古怪的物事,不曾见过。她半眯了眼,面色露出几分迟疑,此时有人从后头猛地一推,她没有防备,身形不稳便朝着那扇雕花木门扑了过去。
那门没有锁,只是微掩,她破门而入,更像是自投罗网。
“砰”的一声响,门复合上。阿九略皱起眉,目光中透出几丝疑惑,一面朝里走一面环顾四周。
大人的藏书阁,是这个相府的禁地,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擅闯。是以,这是阿九第一次踏足这个地方。
大凉是一个文化底蕴深厚的国度,上至朝中臣工,下至民间寒士,都会有一间自己的书房。谢景臣是举世闻名的高才,一个对风雅之事尤其热衷的人,自然也不例外。
他为相府中的藏书阁起名万卷楼,一个恢弘而富有诗意的名字,应当有相符的内里,譬如有陈书万册,文房四宝,还有从古至今的名家集作。然而入目之处却不是这样,相反,这个地方太令阿九诧异,甚至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春令天,这里却阴冷得不成话。偌大的厅堂空空如也,家当陈设不多,唯一醒目的是壁上的灯烛,火光摇曳,将她的影子投落在对面的墙上,拉扯得很长,看上去诡异骇人。
阿九凛眸,按捺下心头那丝惊诧,脚下的步子挪动着继续朝内走。
撩开层层掩映的珠帘,后头仍旧空无一人。她皱起眉,依稀明白过来,自己大约是被骗了,因为谢景臣并不在这里。
她和相府里的每个人都一样,对那人的惧怕深深烙刻进骨血,恐怕此生也剔除不干净。知道了这个事实,不由暗自松了口气。可即便如此她还是不敢大意,因为这个地方处处都透着古怪。
就在这时,一股淡淡的异香却在四下里渐渐弥漫开。阿九是个警惕性极高的人,闻见那气味,立刻出于本能地抬起手,拿广袖捂住口鼻。
那股香味却愈发地浓烈起来,一丝一丝飘散开,充盈了整个屋子,钻入她的肺腑。
阿九的神识模糊起来,眸色渐渐不再清明,脑子里霎时只剩下一片迷茫的白,冥冥之中,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声音,有些耳熟,如天籁的梵音,飘飘渺渺道:“转动灯座。”
她目光有些呆滞,仿佛是魔怔,毫无意识地朝着不远处的灯座走去,抬手,缓缓转动。似乎是触动了什么机关,那扇挂了兰亭集序的墙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处暗格,里头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八宝琉璃盒。
“打开它。”那声音又曼然道。
阿九面无表情,没有片刻的迟疑,纤长的指微动,打开了盒子。
里头卧着一个怪模怪样的东西,形似蝎,通体呈一种近乎透明的金,只一眼便能叫人寒毛根根乍立。
骤然接触亮光,那只常年处于黑暗中的虫子似乎异常亢奋,顺着那纤细的指尖缓缓往阿九的掌心爬了上去。
她仿佛毫无所觉,眼神定定地落在前方,空洞而茫然。是时,那声音又响起,嗓音低沉地近乎沙哑,仍旧波澜不惊,只徐徐吐出四个字,“喜欢她么?”

冷凝香

脑子里是混沌的,像是蒙着一层厚重的浆糊,迷迷茫茫的一片。
阿九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场荒诞的梦境,周遭的一切都变得虚无,唯剩下那道空灵得不真实的男人声音,像是从脑子的最深处响起。
那音色没有任何言语能描绘,矛盾的,醇厚得像酒,又清朗似山风,不算熟悉,也不陌生。
在那片无边际的虚无中沉浮了不知多久,忽地,一阵剧烈的痛楚席卷而来,自胸前的伤口处起,以排山倒海之势漫过全身,如利刃刺入。
阿九痛苦地蹙眉,苍白的唇瓣间溢出压抑的低吟,与此同时,眼前的重重迷雾逐渐散开,映入眼帘的是那盏摇曳的火光,分明没有风,烛芯却在摇曳,消失无踪的一切知觉再次回到身体中,她灵台乍然一片清明。
没有了那股诡异的甜香,清醒过来只是瞬间的事。胸口处的疼痛像是要将人硬生生撕裂开,阿九额上冷汗簌簌,皱紧了眉头垂首一看,顿时浑身的寒毛都倒竖。
那股凉透肺腑的冰冷触感来源于身下的石床,身上的衣物不知何时被人剥离得干干净净,她一丝|不挂,光裸着身子仰面躺着,羊脂美玉似的肌理笼着一层迟重的金色,居然透出几分圣神的意态。
然而阿九来不及羞臊,她眸子惊恐的瞪大,拼尽了全力才能忍住那股尖叫的冲动。
剧痛来源于伤口处的一只虫子。通体流金,模样类似蝎,却比寻常的蝎子小许多,正顺着那裂开的伤口进入她的身体。
她目眦欲裂,下意识地要伸手去拂,两条手臂却动弹不得。抬首去看,这才发现双手都被人锁住,长长的链锁,拉扯之下发出沉闷刺耳的声响。
她骇然大惊,目光再度望向伤口处,那只金蝎却已经不在了,更令她毛骨悚然的是,那道剑伤居然在逐渐愈合,肉眼可见,不多时那处肌理已经重新变得如白璧,再寻不见一丝一毫的瑕疵。
隐约能猜到那金蝎的去处。此刻的感受无以言表,一只虫子在自己的身体中,血肉里,缓慢游移,她依稀能觉察到它的存在。这个认知令阿九几欲作呕,胃里一阵翻腾,仿佛能掀起一阵惊涛骇浪。
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原是一个冷静的人,此时却再难维持基本的镇定。这一切都怪异至极,那双晶亮的眸中划过几丝慌乱,阿九细细思索,记忆往回倒退,最终在闻见那股异香之后戛然而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