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觉得我真是个虚伪的人。”我苦恼地拍着自己的脑袋,倒在沙发上,很快地睡着了。
尘埃落定终有时(上)
第二天起来,回想起昨晚的事情,俨然是一场梦。精美的舞会,旋飞的华尔兹,翩然出现的方屏,温森低姿态的调情,与安澜的亲吻、争吵…如果真的是梦就好了,至少我不会心情苦闷。
漂漂留意到我脖子上的浅紫吻痕,兴奋地问:“快说,快说,这是谁的?”
这话又让我想到了安澜,心情恶劣的无以复加,说:“该死的漂漂,你那么喜欢,自己去找个男人KISS,要多少有多少。”“都说男人是女人最好的滋养品,果然没错,看,飞飞你补过头了,脾气这么大。”她促狭地笑着,“明明亲的时候如狼似虎,转过头就鄙视了,女人呀,你的名字叫虚伪。”
我有种无处遁行的感觉,赶紧抓起盒装牛奶,说:“我去取车了。”逃一般地出了门,下了楼梯还能听到漂漂得意的笑声。打的到昨晚舞会的地下停车场取了车,在车里放了一宿的手机间歇着嘟一声,那是有未接来电或是短信的提示音。会不会有安澜电话呢?我心有所盼地打开手机,只看到两个未接来电,一个是洁西丝的,另一个是陌生的手机号码。微微失望,随即想起洁西丝昨晚看到安澜的异常表现,我赶紧拨了回去。
她满口抱怨:“该死的飞飞,现在才几点你就吵醒我?”“你认得昨晚和我一起的那个男人吗?”“等我睡醒再说吧,真是发疯了,大清早问男人的事情。”“洁西丝,马上说,否则我就冲到你家里。”我大声地说。洁西丝被我吓一大跳,说:“好了,好了,那个男人嘛,我应该认得。”
“什么叫应该认得的呀?”“因为我听说他死了,可是昨晚那个人又十有八九就是他。”到底是她口齿不清,还是我理解力有问题,我将车子停到路边,命令洁西丝:“洁西丝,去洗把脸,然后跟我说清楚。”“我很清醒,他就是,没有人会这么象。”洁西丝说,读小学的时候就认得了安澜,那时候他们是邻居。两人还一起玩过,也曾因为不经意的冲撞而哭泣过。十六岁她去英国以后,两人的玩伴关系才结束。安澜从小是个漂亮的男生,不过很拽,有点目空一切的骄傲。那时候还流行写信,安澜家的信箱经常塞满了情书,他从来不看,直接扔到垃圾筒里。刚去英国那阵子,洁西丝乐不思蜀,呆了两年之久才回来一趟。一别两年,安澜已初长成大人的模样,虽然只是刚刚长出一点男人味道,却让洁西丝怦然心动。但他太纯真了,洁西丝说在他面前有种自己尘土满身的感觉,所以不敢将魔爪伸向他。说到这里时,洁西丝邪恶地笑了笑。我暗想,这信女人真有当女巫的潜质。
此后,每年回家,都会发现安澜长的更俊了,可是他对所有的女孩还是敬而远之,就连洁西丝这样的小时候的玩伴也是如此。二十二那年,洁西丝搬到金碧苑,但因为两家的社交圈有部分重叠,所以对安澜的情况时有所闻。比如说安澜在高中谈了恋爱,恋人是同班同学。又比如说,某天忽然听说安澜死了,据说是因为野外探险迷路了。“听说他死了,我还惋惜了半天呢,他可是我的梦中情人呀。”洁西丝恬不知耻地说着,“昨天看到他,我真惊讶呀,飞飞你怎么认识他的?”“我们…以前一起工作过。”我含含糊糊地说。“飞飞,帮我约他一起吃饭吧。”洁西丝期盼地说。“洁西丝,他现在可不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人。”认识他这么多年,没见过他提及过去,可见是讳莫如深。而且昨晚洁西丝认出他,却被他就蛮横打断,可见不愿意承认原先的身份。
“什么意思呀?你在担心吗?飞飞,我发誓,我绝不追他。”我哭笑不得,不知道怎么解释好,说:“反正他现在叫安澜,他就是安澜,不是你以前认识的那个人。”“我好象听懂了。”“听懂了就好,继续睡吧,祝你做个好梦。”我挂断电话,头靠着椅背,看着窗外的热闹的初夏景致。安澜的故事究竟如何复杂呢?洁西丝只是揭开他的神秘一角,更多的恐怕只有他本人才能解析。濒临死亡的经历,被背叛的心碎,或者还有其他事情,才让他变成一个只要性不要爱的花花公子吧。手机铃声打断我的沉思,我低头一看,是那个未接的陌生电话。其实我已经猜到是谁打来的,不想接,按断了。她又打了回来,我按断。她继续打,我继续按断。我也不关机,她也很有耐心。大约十来次后,我终于不耐烦,接起电话:“说吧,你究竟想干吗?” 方屏笑嘻嘻地说:“嗨,飞飞。”那口气好象我们不是有三年没联系,并且当年也不是不欢而散的。一如大学时,她睡醒,从上床探出脑袋,对下床的我说:“嗨,飞飞。”
“如果你是想炫耀的话,没错,你确实比我有魅力。”失去温森我一点都不觉得惋惜,反而跟当年的安澜一样,有种解脱的感觉。但是我实在不明白,方屏为什么跟我过不去,总着抢走对我有意思的男人呢?“飞飞果然变了,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以前我这么做,你可从来不说什么的。”方屏依然笑嘻嘻地说。以前我与她要好,而且也没有将那些男人当回事。方屏撬走他们也不过是为了与我闹着玩,她不喜欢我与他人风花雪月而将她晒在一边。可是,当这种事情变成一种习惯,我的忍耐也会崩盘。
“这一切都拜你所赐。”我冷冷地说,微微气恼,她怎么可以如此无耻,似乎我们的龃龉根本就不存在。方屏收起声音里的嘻笑,说:“飞飞,你误会了,我们需要谈一谈。”“不知道我们之间还有什么可谈的?”“有,大把,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吧。”方屏的声音带点兴致勃勃,这是以前她跟我说话常用的口气,飞飞,今晚我们去跳舞吧。飞飞,今晚我们一起看电影吧。这个女人,脸皮已经修成城墙了,我正想拒绝。“叶静飞,除非你不想知道三年酒吧前那回事的真相,尽管拒绝我。”“真相?”我愣了愣,这么一件破事还有真相?我一直以为真相是属于那种谍中谍电影,或是属于古龙小说的。“晚上见。”方屏轻快地挂断了电话。受到中外电视剧的熏陶,我深知“真相”之类的字眼都是与阴谋挂钩,可我一无钱财,二无家世,究竟有什么地方值得别人阴谋相待?胡乱猜测一会儿,我开车回到公司。一进自己的办公室,就看到漂漂在我的办公间坐着,看着墙壁上一幅画出神。这幅画也是她画的,超现代主义后未来时代中西合璧莫名其妙的画风。我在她对面坐下,提起方屏的电话,心中有点担忧。“漂漂,你说她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心中有判断的,飞飞,不要问我。”漂漂的口气与平常大不一样,我诧异地看着她,随即发现她的表情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的。脑海里灵光一闪,明白,摊牌的时候到了。
凝视着她,我深深地吸口气,空气里栀子花的香味。漂漂也凝视着我,忽然笑了,说:“我想起我们刚认识的时候。”我偏头静候下文。“那时候你好幼稚。”我莞尔一笑,感慨如同涨潮的水涌起。漂漂又说:“我也很幼稚,所以我们一拍既合。”她的笑容慢慢收敛,说:“这么多年,我们一起慢慢地长大、一起慢慢地成熟,这种感觉真好。”我鼻子发酸,心中激荡,说:“没错,漂漂,真的很好。”“飞飞,我为你骄傲,没有你的坚持,没有网站的今天,虽然它也只是刚刚起步。”她把手心攥着的信封放在桌子上推过来,缓缓地,凝视我的眼睛闪烁着晶莹的光泽。桌子上的信封,白色的,轻飘飘的,可是此刻却看起来特别沉重,象千钧巨铁。如果没有漂漂,自由散漫的我究竟会流浪到何处去了呢?我想一定不会在这里,规规矩矩地坐在办公桌看着漂漂递上自己的辞职信吧。 “漂漂,没有你的支持,我做不了什么,一直以来我对你深感亏欠…”漂漂连迭摇头:“不要说这种话,不要说我付出很多得到很少,能认识你成为朋友就是得到,跟朋友一起工作就是快乐。飞飞,这网站也承载着我的梦想。虽然我决定…离开,但我离开的目的只是为了学到更多东西,飞飞你一定要继续努力,等有天我变得更强大后回来,继续实现我们的梦想。”“当然,漂漂。”我拿起信封,“我同意你的辞职。”漂漂看着我,泪光闪闪。“我现在没有什么东西可送你的…”漂漂又连连摇头:“我不需要你送我什么…”我自顾自地说着:“送你的东西现在依然是一钱不值,但还是请你收下。”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号信封递给她。漂漂疑惑地接过,抽出里面的文件翻看一眼,脸色一变,错愕地看着我:“叶静飞。”
这是我与她认识以来,她第二次正式叫我名字。我响亮地应道:“是,朴蓝。”在长达五年的时间里,漂漂有很多机会离我而去。在IT业大衰退时,我这样的小网站毫无前途可言,她完全可以抽身离开,但她没有。在我因为哲林的离开而痛不欲生时,是她将我从床上扯起,强迫我吃饭。在四年多的坚持里,我对网站都失去了信心,是漂漂总给我打气,说未来一定是光明的。在商场卷款潜逃,裴永俊被桃子带走而导致我们随时会有诚信危机时,漂漂给我留下一张天没有塌的纸条。在我不得不抵押掉房子,只能住在办公室时,是漂漂陪着我睡行军床陪着我洗冷水澡…她没有离开我,那么,我也不会放她走的。我与漂漂隔着桌子凝视着,深深的,就象一辈子都不会看到底一样。阳光穿过窗户照着她手上的股权变更书,那是我刚刚办妥的,将名下的30%红粉伊人网站股份正式赠予漂漂。
“这个网站是我们的梦想。”我缓缓地重复着,“我们的梦想。”漂漂含着泪重重地点头:“是,我们的梦想。”我伸手握住她的手,说:“漂漂,认识你真好。”五年多前IT方兴未艾时,我好奇地走进第一届IT展会。一个女孩子微笑着把一叠资料递到我手里,告诉我申请个人域名的流程。她口齿清晰,笑容动人。虽然我对IT业一窍不通,却也开始向往着她描述的一个网上大同世界。我忍不住眯起眼睛打量着她,她微笑着伸手说:“认识一下,我叫朴蓝。”
我连忙伸手与她一握,说:“我叫叶静飞,很高兴认识你。”是的,朴蓝,很高兴认识你。漂漂躲回了自己的办公间去感慨,而我也是心情激荡,决定给自己放个假,随着人流在大街上逛着。看着潮水般往来的人群,我想自己始终是幸福的,有这么好的朋友们,她们让我学到了很多。
我一直逛到天黑,直接逛到方屏约我吃饭的地方。我比她早到,在预定的桌子前等着她,想象着她有何种说词?方屏袅袅婷婷地走过来,时光没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她看起来跟三年前一样。隔着点距离,她冲我笑着。我并没有微笑,现在好象渐渐地不习惯微笑。方屏坐下,打量着我,说:“飞飞,你真变了。”顿了顿,她强调一句:“变多了。”
我拿过菜单,问她点什么菜?她随便说了几道菜,然后让侍者开支好酒。“我不想喝酒。”“为什么?我们这么久没见,喝点酒庆贺一下重聚吧。”“你认为我会高兴吗?”“你这种笨蛋,当然不会高兴见到我了,可是你听完我的话,你会想和我喝酒的。”
我淡然地说:“那你说吧,我洗耳恭听。”方屏想了想,说:“飞飞从哪里说起呢?你对我的误会这么深。”我皱眉看着她,她的所作所为用误会两字合适吗?“当年我看到安澜,第一眼就知道你们两个有意思,可是飞飞,安澜合适你吗?如果你跟他上床,他会象遗弃其他女人一样的遗弃你,而留给你的只能是伤心。你永远不懂将性与情分开,可他却是将这两者分得一清二楚的。”同样的话,安澜也说过,可是我不解方屏为什么提到这件事情?“还有温森,昨晚我看着你们两个慢慢地亲热起来,可是飞飞,你对他有足够了解吗?在感情上,你太死心眼了,你要找一个同样对你死心样的人才行呀。”我听明白了,可是觉得不可思议。“方屏,难道你要告诉我,这两次你都是故意的,舍身救我?”方屏失笑,说:“飞飞,我有这么伟大吗?这两个男人都符合我的三高原则,所以我就抢过来了。凡是我碰过的男人,你都不会去碰的,从大学那时候开始就是这样子的。”
没错,大学的时候,我谈嘴皮子恋爱的时候,方屏总喜欢将对方撬走,然后飞掉。有几个男人回头还想与我继续嘴皮子恋爱,被我的不屑给吓跑了。凡是她碰过的男人,我都觉得打着“方屏”的烙印,终生只能以礼相待。我想起了安澜,嘴里有点发苦。“还有飞飞,我从来没有勾引过于哲林,尽管你一直不相信我。”以前方屏也曾说过类似的话,我确实也怀疑这话的可信度,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何,我开始相信了。“那为什么你要害我?”“是于哲林拜托我的。”我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提高声音:“你说什么?”周围几桌的客人全好奇地看着我。“他说要离开你,你这么爱他,如果他开口说分手,怕你承受不了。所以他要让你以为错在自己身上,那么你就不会那么伤心。”我拼命地摇头:“你一定是胡说的。”方屏自顾自地说:“我问他为什么要离开你?他不肯说。然后我问他,是否一定要离开你?他说是,所以我就答应帮他。”我气的眼泪打转:“你还要再骗我?”“我没有骗你,你当时对他爱的那么深,如果他主动要求分手,我真的很担心你是否承受下来,所以我才答应帮他的。”方屏着急地说,“而且他还要求我短期内不要告诉你真相。”
我双手掩脸,浑身颤抖,泪水穿过手指缝一滴滴掉在桌子上。其实我已经相信方屏的话了,在分手之前,哲林已经变得沉默不语了。我只是不敢相信,这是哲林的意思。这些年来,我憎恶安澜、憎恶方屏,更憎恶我自己酒后失德,让哲林厌恶了我。可是这一切居然是哲林的意思,怎么可以这样子呢?怎么可以呢?
方屏坐过来,轻轻地拍着我的肩膀,说:“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飞飞,请你相信我,于哲林跟我提这样的帮助时,他自己也很难过。我说别人我可以欺骗,但飞飞是我姐妹,我怎么可以欺骗她?他说就是因为知道我跟你要好,所以才请我帮忙,他说这样子对你只有好没有坏。”
我停住抽泣,看着方屏:“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方屏抹去我眼角的泪,说:“我想,他确实是为你好,飞飞,不管怎么样,他是很在乎你的。”
“真的吗?”“当然。”方屏答的响亮,可是我知道她一向有睁眼说瞎话的习惯。我心有愧疚地说:“对不起,方屏,我还一直怨恨你。”方屏笑了笑,揽住我肩膀,说:“没有关系,谁让我们情同姐妹呢。”然后她忽然变了表情,说:“不过有样东西,你得还我。”我还没反应过来,方屏已经站了起来,甩了我一个响亮的巴掌。餐厅里的客人全被这一巴掌震住了。我也被打懵了,抚着脸颊,眨巴着眼睛,不明白方屏为何变脸如此快?方屏甩甩手说:“这巴掌可比你当年那巴掌轻多了,那次我的脸可肿了两天。”
我这才想起,那天在酒吧里,哲林晃了晃脸离开后,我追到酒吧外,只看到汽车尾巴。一下子瘫坐到地上,方屏来扶我,我就是这么给她一个巴掌,十分响亮,震得空气嗡嗡作响。
我抚着火辣的脸颊笑了,心头百感交集。方屏也笑了,将一杯酒递给我,说:“飞飞,现在愿意跟我喝一杯了吗?”
我接过,举杯,正想说什么。方屏忽地嘘了一声,说:“你现在说不出好的字眼,让我来吧。”她清清嗓子,“为全世界的帅哥都爱我与飞飞,干杯。”这么恶俗的祝酒词,我真要吐了。
尘埃落定终有时(下)
喝完一整杯酒,感觉渐渐地麻木起来,什么伤心惆怅都被酒精冲淡了。“方屏,你为什么这么晚才联系我?”我责怪地看着他,三年的眼泪不是白流了吗?
方屏说:“谁让你联系方式也不留一个就消失呢?本来我打算着一年后就告诉你。后来,安澜找着你了,我就约你见面,你居然不见我。我真的好生气,决定再折磨你一下。”
我无语。她继续洋洋得意地说:“而且我昨天的出场时机多好,正好看到飞飞勾引男人。”
“什么嘛,不是被你搞掟了吗?”“飞飞,你可有点冤枉人家了,温森他一曲舞跳完,是去找你的,可是你被安澜给拖走了。”方屏咭咕笑了一声,“我一进来就看到温森在对你放电,于是我给安澜打了个电话,说快来呀,飞飞在勾引男人。没想到他还真的跑来了。”“他不是跟你一起来的?”我有点诧异。“当然不是了。”“你们不是一直有联系吗?”“对呀,我们有联系,偶而打个电话,都是问你的情况。”我有点发懵,说:“你们两个…”不愧是四年同窗,方屏很明白我的意思,说:“我们两个只有一次不纯洁,后来都很纯洁。”
“不要玷污纯洁两字好不好吗?”方屏审视着我,“飞飞,你又喜欢上他了?”“没有啦。”“骗人,你对他很好奇。”我想起昨晚的事情,有点黯然。他最后的态度有点绝然的味道,我感觉要失去这个朋友了。
“飞飞,他好象是真的喜欢你,三年前酒吧那次,我跟他说,飞飞跟于哲林闹矛盾了,正在喝酒消愁,你快过来安慰安慰他,他就过来了。昨晚也是,我一说,他就过来了。”
我觉得很烦燥,摆摆手,说:“不要说他,说说你吧,这几年你过的怎么样?”
方屏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当然是好。”她没有说到底好在哪里,我也不怀疑她过的好。她生就这种大无畏的性格,困境噩运对她来说,也不过是人生的另一种体验。“飞飞,你过的怎么样?”我沉默了一会儿,说:“好,当然是好。”方屏笑了,我也笑了。 吃完饭,我与方屏约了一系列的密集活动,主要是为了弥补误会造成的三年不理睬。有这样的朋友,我想我的人生真是无怨无悔了。我越发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惟一让我想不明白是为什么哲林要要这么做?这个疑问变成一种困扰,我决定去找到答案。我打他原来的手机,永远是关机状态。我去过他住处找过,门窗紧闭,从塞满信箱的垃圾广告来判断这房子很久没人住了。我去他原先公司所在的商务楼,已经换成另一家了。去工商所查过变更资料,发现他公司已经结束了。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渐渐有种不祥的感觉,更加勤力地打听他的消息。不容易,他与我没有什么共同朋友,而深圳又是个流动性很大的城市。我知道哲林的老家在某个城市,可是不知道具体的位置。最后想到了哲林朋友的关外度假别院。我驱车到关外,找到那幢别院,院门紧闭,没有人在。往信箱里塞了一封信,又在周边转了一圈,才不甘心地离开了。在接下去的一段时间里,每当手机响起,我都第一时间接起来看。可是我没有等到与哲林相关的电话,也没有接到过安澜的电话与短信。我给安澜打过电话,关机。不知道这回他的消失是为了探险,还是为了彻底地了断与我的联系?我常常想起他对我的指责,虚伪,确实没有错,相比他的诚实,我确实虚伪的无以复加。他从来没有遮掩过以前的放荡生活,也从来没有遮掩对我的渴望,而我却总是在遮遮掩掩。漂漂已在着手准备离职,与新来的技术总监交接工作,天天十分忙碌。我每日有闲暇时间就泡在父亲的交际舞培训班,华尔兹,旋转,旋转,再旋转。舞技越来越精进,还有几位颇为可爱的男士对我表露出思慕之意,可是为什么心情还是渐渐地低落起来?
一支华尔兹结束后,我走到外面的走廊里透气,看到窗子前站着一个人,正透过窗玻璃注视着里面旋飞的舞者。是我的继母。我假装没看到,转身回舞池。“飞飞。”她叫我,声音里有点不同往日的低姿态。我犹豫了一会儿,走到她身边站定。这个位置是光线的盲区,她的脸被黑暗遮住,看不清楚神色。顺着她的视线,可以看到灯光明亮的舞池,正中间那个舞的起劲的人是我的父亲。
跳舞果然对他大有好处,他的肚子又缩少了几分,我想,将来他还是有资本继续做个老年花花公子的。“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他也是这么明亮,被一群女人包围着。”继母的声音里带点淡淡的哀伤,“那时候我就在想,要霸占他,归我一个人所有…那真是一个艰苦的过程。”
我虽然不清楚继母如何让父亲收心,但也清楚那必定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斗争。父亲那时候早已经习惯了花花公子的生活,四处留情,对谁也没有个长性。继母要与父亲的女伴们战斗,也要与父亲那颗玩野了的心较量。她居然也成功了。有时候,我也是相当地佩服她。“我费了很多的心思,终于赢了,可是我又输了…”继母嘲弄地笑了一声。
我沉默,如果她不是我的继母,我会出言安慰她。可是她是,所以我就没有办法彻底地放开偏见。我与她并肩站着,凝视着舞池里父亲,灯光为他镀上一层光,虚化了他的衰老,他看起来风度翩翩,有几个中年美妇正对他递着秋波。继母一声长叹,转身要走。“等等。”她转身,不解地看着我。我犹豫了一下,问:“当年你嫁给我爸的时候,怎么知道他不会再出去玩了?”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那你当时…”“赌。”“赌?”“赌,当时我只能赌,赌他的心。”她惨然一笑,“结果我真的赢了,他再也没出去玩过,但是我输给了时光,输给了自己。”黑暗中,她的眼睛忽然水光澹澹。我想否认这是眼泪,可是我想象不出还有什么东西会忽然发光。这让我极不舒服,在我心目里,她一直是个巫婆,眼中只有目的与利用,怎么还可以有感情呢?她很快地走了,我想,也许不久她还会彻底地远离我与父亲。偏头看着远处一无所知的父亲,我心中百般滋味。在黑沉沉的走廊里站了一会儿,我决定去一趟“隐”酒吧,看能否遇到安澜?
此时夜色正浓,酒吧里一片靡靡。我扫了一眼,没见到安澜,于是坐到吧台上,向调酒师打听了一下。“他有阵子没来了。”“你知道他去哪里了吗?”调酒师摇头:“不清楚。”老根据地都没有安澜,他会去哪里呢?我有点烦燥,说:“给我一杯酒吧。”
“要什么酒?”我本想说随便,心中一动,说:“给我一杯安澜常喝的酒。”调酒师为难地说:“他喝的很杂,没有特别的爱好。”想了解他多点也难,这男人,可真是神秘莫测。我正想随便叫杯酒,听到调酒师说:“不过是经常点一种酒看。你要这种吗?”“看?”调酒师点头。“好,就要这种。”我很好奇,什么酒是点来看的呢?调酒师飞快地在白兰底里滴进红蕃茄汁,推到我面前。我莫名震动,问:“这就是他常看的酒?”“是呀,都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他有时候一个晚上会看十来杯。”我拿过酒杯,轻轻地一晃,蕃茄汁渗开,丝丝缕缕,如一朵花初放。很美,我看着它开到极致,然后完全地渗进白兰底里,漾成一片浅红。“咦,我想起来了,你跟他来过酒吧,他还让你调酒给他喝的。”调酒师好奇地看着我,“你是他女朋友吗?”我吓一大跳,连连摇头。“哦。”调酒师有些失望,“我还以为你是呢,我在这里干了一年,他就只带过你一个女人来过。”“怎么可能?”我失笑,安澜是花花公子呀,这酒吧是他猎艳的地方呀,虽然我是没有目睹过他猎艳的,可是风闻那么多,不可能是无风起的浪。“真的,他只带你来过。”“但是,他会带走这里的很多女人呀。”“谁说的呀。”调酒师睁圆眼,“女人搭讪,他都不理的,他就爱坐在这里看酒,有时候跟我说说话。”我心有触动,看着那杯“木棉花”想,安澜究竟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坐在吧台前看酒呢?
“你一定是他女朋友,而且你们两个在闹矛盾,是不是?”我摇摇头,说:“真的不是。”调酒师很失望,又不甘心,问:“那你为什么来找他?”为什么找他?我也迷惑,或者是继母触动了,又或者是我忽然想正视自己的虚伪。
可他就这么一声不吭消失了。现在才体会出,这种骤然的消失是多么的令人难受。要对他说的几句话闷在肚子里,说不定会生根发芽长成大树,在将来结出一箩子的话。当年,我就这么一下子消失了,一定带给安澜与方屏很大的不爽吧。慢慢地喝着酒,隐隐地害怕起来,如果安澜更换手机,再也不来酒吧,那么是不是从此就失去联系了。我自问没有这个财力盘下整个酒吧来守着他,当然,即使我有这个财力,也没有这种耐心。
他愿意为我顶替裴永俊充当“暗夜之狼”。他为我调了一杯酒:“你说这杯酒叫木棉花,其实我知道它叫飞飞的心,我觉得你应该收回了。”他留下整个咖啡馆给我凭吊美丽的初遇。…现在才发现,安澜原来为我做了这么多的事情。这些我以前不屑一顾的细节,当角色更迭之后,才发现做起来着实不易。喝完那杯酒,我离开了“隐”酒吧回家。临睡前,我发了一条短信给安澜:“一个虚伪的女人在等你的电话,她请求你的原谅。”睡梦里梦到安澜来了电话,我一下子惊醒,床头柜上的手机确实在响,赶紧抓过来,都来不及看显示屏,先凑到嘴边“喂”了一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轻轻颤抖,因为紧张。
“飞飞。”多么熟悉的声音呀,但不是安澜。我的大脑停止动作几秒钟,半信半疑地问:“哲林?”
“是我。”大脑再度停止运作,我觉得千言万语涌到舌尖却吐不出去。“飞飞,朋友说你找我,我刚刚回深圳。”他顿了顿,“还记得我们以前住的地方的那间上岛咖啡吗?我在那里等你。”“好。”我挂断电话,一揭被子跳下床,风风火火的,把奔奔吓一大跳。冲进洗手间,刷牙洗脸,又仔细看了看自己的脸色,觉得不够好,赶紧用力拍了两下。打开房门,漂漂也正好出来:“哟,飞飞,今天居然起的比我早…咦,你去哪里…”
回答她的只有关门声,我冲下楼梯,上车,发动车子,车子驰出…每个动作都是一气呵成,若有人此时见到我,多半会以为我被某只鬼追着,正在逃命呢。停在上岛咖啡的门口,我在车上多呆了两分钟,深呼吸十次,平息自己砰砰跳动的心脏。对着内视镜,我用力拍了拍脸颊,让自己看起来没有那么的苍白慌乱。推门,下车,推开咖啡馆的门,走进去。靠窗边坐着的于哲林扭我头,冲我笑了笑。晨光照射下,他的脸在发光,笑容也沾上光。我忽然地平静下来,走到他对面坐下:“哲林。”他打量我片刻才说:“飞飞有点变了。”每个人与我重遇的都用这个开白场,看来我真是变多了。我也打量着他,说:“哲林你也变了。”但我不知道他究竟哪里变了?一样的容颜,一样的笑容,一样的了然一切的眼神,只是感觉却变了。感觉他的沉稳更添了某种锐利的东西,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更加睿智,更加年轻。
“飞飞,方屏告诉你了吧。”这是他一贯的作风,不客套,不虚词,开门见山。
我点头。“飞飞,你记得我在老家有家公司吧?我是法人的。”我想了想,好象听他提过,这家公司是他与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好友开的,他是法人,后来他来深圳发展,公司就归那朋友打理。因为两人关系一直很好,所以哲林对他也很放心。
“那个朋友和别人签了份虚假合同,性质很严重,事发之前,他逃到俄罗斯了,没抓到他,我是法人,所以…”哲林无奈地笑了笑,“商业欺诈,八年徒刑。”“所以…”我直直地看着他。“我不想耽误你。”我直直地看着他良久。他微微皱起眉,握住我的手:“飞飞…”我抽回手,心中五味俱全,说:“哲林,你想让我说你什么好?说你伟大,还是说你愚蠢?你以为在这种情况下推开我,我会感动吗?不,一点都不,我甚至觉得你在污辱我。你应该非常清楚我对你的感情,不要说八年,十八年我也会去等。真正的相爱,是拉着手一起走向地狱,也是幸福的。可是你推开我…”“飞飞,就是知道你一定会等我,我才不忍心。你这么年轻,又从小过惯了好日子,一个人的生活是很艰难的,我希望有人能呵护你。”“哲林,站在你面前的我是个有独立意识的人,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而不是由你替我决定。你曾经说菊子的爱是将你变成奴隶,在我看来你的爱是将我变成宠物,在你得意的时候,我变成你枝头的凌霄花,在你失势的时候,将我象宠物一样的送人。就象我遇到困难时送走奔奔一样。”我嘲讽地笑了笑,“当然,你可能根本就没有爱过我,因为你从来就没有说过我爱你三字…”
“飞飞…”哲林微微皱眉。我打断他:“哲林,你应该不是这两天才出来吧?”“是的,三个月前,那个朋友被抓住,证明我不知情,所以无罪释放了。”
“为什么一直没联系我?”“我在里面呆了这么久,生活乱成一团,这三个月忙着收拾残局了。再说,我也没有心情…”
他顿住不语,可是我知道下面的话,没有心情谈情说爱。原来与我的关系,是需要有心情才能做的事情,就如同生活富足才会考虑养宠物一样。我彻底地失望了。于哲林看到我眼中的失望,赶紧又说:“飞飞,而且我想你可能会开始新生活了…”
“不用解释,哲林,我说的一点都没有错。当时你意识到自己会有牢狱之灾时,推开我,是因为觉得无法照顾我。你出来后,先收拾残局,是认为我那时出现只会添加麻烦,得万事安定了才能闲心。”我居然还笑的出来,“你看,这就是你心目中对我的定位。” 于哲林皱起眉头看着我。“哲森,你就从来没有想过,在你身处困境时,由我来照顾你吗?从来没有想过我不是你生活里的麻烦,而是支持、是力量吗?”他微微动容,沉默片刻后说:“也许是我错了,不过,飞飞,我们还有机会。”
我摇头苦笑:“没有了。”“我知道你一直在等我。”“是的,三年。绝望一点点地蚕食我的爱,你应该会明白那种痛,当年你跟菊子在一起的时候,也是如此吧。并不是因为不爱她,而是因为绝望而离开的。”哲林不置是否,目光微黯。我继续说:“现在的我也是如此,无法说我不爱你,甚至你可能会是我一生中的最爱,但是我再也没有热情与力气去爱你…”就象当年,哲林与我初初在一起的时候,其实还是爱着菊子的。他之所以没有跟菊子复合,是因为这份爱的热情、动力全磨尽了。宁肯开始一段新的轻松的感情,也不愿意再回头了。哲林默然半刻,说:“飞飞,你长大了。”我微笑,是呀,我长大,知道什么叫爱了。就象舒婷所说的,爱不是要成为攀枝的凌霄花,而是象两棵树一样相依相扶,根,紧握在地下,叶,相触在云中,共历风雨。“哲林,看到你安然无恙,我很高兴。”“看到你终于长大了,我也很高兴。”我们诚挚地相视微笑,过往的诸多片断从脑海里流过,美,并不会消失,它将变成记忆永远地刻在我大脑里。告别的时候,哲林说,他会等我恢复过来,重新拥有爱人的力量与热情。
我笑了笑,同他跟玩笑地说,我可是畅销货哦。他但笑不语。我忽然想起,从前的我是不跟他开此类的玩笑的。原来真的不同了,一切都不同了。
可是我挺喜欢这种不同的。对着初升的太阳,我扬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笑容。
我,叶静飞,二十六岁,有点姿色,有点小钱;偶而庄重,偶而轻浮;偶而善良,偶而诡诈;曾经爱过,曾经痛过;奋头过,挫折过,至今没有成功过;有人说我是大智若愚,有人说我拙笨迟钝;有不少男人思慕我,我也时常对帅哥动心;我的座右铭是:以游戏的心态庄重地活着;我想要的爱情是舒婷笔下两棵树的爱情:根,相握于大地,叶,相触于云中,相依相扶,共历风雨。(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