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量妥当,点点头,对秀芝说:“收下吧。”
秀平大喜过望,说:“谢谢姑娘,我这就去回话了。”
第三十三章 浮世
秀芝抱着菊花到里屋,摆在书案上,退后几步看了看,又重新摆个位置,再退后看了看,又稍微挪动一下。阮碧靠着榻看她来回腾挪,说:“不就是一盆菊花嘛,有必要这么折腾吗?”
秀芝喜孜孜地说:“姑娘,这盆菊花真好看,摆在案上,姑娘写字时候心情也会好点。”
阮碧不以为然地说:“也不过尔尔。”
秀芝睁圆眼睛,嘟着嘴巴说:“姑娘不觉得它好看呀?那我抱出去养我房间里了吧。”
阮碧说:“就摆案上吧,挺好的。”
说完,见秀芝抿着嘴偷笑,才发觉上她当了。脸颊微热,有种被人瞧破心事的感觉,转个身躺在榻上,抽出旁边书架上的一本书翻着。过一会儿,一个字也不认出来,定睛一看,才发现自己把书拿反了。把书往榻上重重一放,翻身坐起,毅然说:“秀芝,你还是抱到你房间里养着吧。”
秀芝诧异地看着她,说:“姑娘,你说真的?”
阮碧重重点着头。
秀芝直直看她一会儿,跺跺脚,抱着菊花下去了。
阮碧垂眉敛目在榻上坐了一会儿,又走到案边坐下,铺开纸,磨好墨,提笔写字。这是她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心绪不宁的时候,借助写字来凝神静气。但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写完一行字,内心依然如杂草从生,甚至连自己究竟写了什么都不知道。低头一看,只见纸上一行字:浮世之中有许多诱惑,一定要明白自己真正需要什么,不要迷失方向。心里咚的一声巨响,把这句话默念几遍,然后撕碎了,扔进纸篓。
方才她对自己说了谎,什么礼尚往来,什么不好拒人千里之外,其实是内心松动了。
可是最美的菊花,最好的晋王,对她来说,都是浮世里不可得的诱惑。
屋外传来小丫鬟们的吱吱喳喳声,似乎是在问秀芝,为什么姑娘不把花养在自己的房里?不知道秀芝说了什么,寒星大声地说:“下回再有人送花来,那我也向姑娘要一盆。”
刘嬷嬷大声叱她:“一个个胆子都肥了,姑娘的东西也敢要?绿水春波可是上上品,秀芝你也敢拿出来养你房间,真正糟蹋了这盆花。想当年,我在浙东卢家的时候,曾见过一盆,开花时一团团的绿云,真叫一个美,反正我这老太婆是找到词来形容的。说起来浙东卢家…”
絮絮叨叨的声音,被小丫鬟们的哄笑声打断了:“妈妈又说卢家了,卢家难道还比咱们家富贵不成?”
在小丫鬟们的吱吱喳喳声里,阮碧心境渐平,闭上眼睛打个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隐隐听到有人在叫自己,睁开眼睛一看,是秀芝。
“姑娘,起来了,该去晚请安了。”
阮碧“嗯”了一声,下榻到梳妆镜前理理头发,眼梢一扫,发现那盆绿水春波又摆在案上了。她转眸不解地看着秀芝。秀芝尴尬地笑着,说:“这盆花摆我那小屋子里,真正是糟蹋了好东西,就搁姑娘的书案头吧,横竖…横竖不过是一盆花。”
近着黄昏,天色黯淡,黑漆木的书案散发着清冷的油光。那盆菊花搁着案上,绿盈盈的,特别醒目。阮碧微作沉吟,说:“那就搁这里吧。”不再多说,也不再多看,带着秀芝出门。
刚到老夫人院子的角门,四姑娘正好出来了,一把拉住她说:“别去了,方才曼云姐姐把我们拦在门口了,说是母亲、婶子、父亲、祖母四个人在商量事情,请安免了。”顿了顿,又若有所思地说,“说起来好奇怪,刚才我看到帐房里的一干先生抱着账本进屋里了。”
阮碧心里一动,账房先生、账本、一万两,难道阮府都拿不出一万两了?否则怎么会商量这么久呢?
“咱们回去吧。”四姑娘拉着她往回走,走了几步,幽幽叹口气说,“妹妹,不知道为什么,我这心里七上八下的,就是不踏实。”
阮碧柔声安慰说:“二叔不是什么大罪,不会有事的。”
四姑娘摇摇头,眼眉耷拉地说:“不只是因为二叔…”
“别担心,有父亲顶着呢。”阮碧拍拍她的手安慰她,其实内心深处也不安,这种不安与现况无关,就是一种直觉。
接下去几天,小辈们的早晚请安仍然免了。
小辈一走近老夫人的院子,就直接被守门的嬷嬷给劝回去了。说是近着中秋节了,老夫人要接见田庄铺子里管事们,院子人来人往,怕惊着少爷姑娘们。
阮碧被隔绝在消息之外,心里着急,花重金让汤婆子四处探听一番,只得到两个确切消息。一个是某日大夫人在祠堂里跪了上午,另一个是有回大夫人和二夫人在路上撞见,两人如乌眼鸡一般的互盯着,却没有说话,等走过后,二夫人骂了一句:“蠹虫。”
主子们阴云密布,下人们也不敢造次,一个个走路躬着腰放轻脚步,说话声音放低几个调,嘻嘻哈哈是彻底戒了。生怕有个好歹,招来主子们的一顿毒打,杀鸡给猴看。
到八月初一那日,才又恢复早请安。
老夫人起居的偏厅特别地装饰过,挂着几只红色丝线编出的蝙蝠络子,看着就喜气。她的脸色虽然没有前阵子那么亮堂,眉间却舒展了,难得还打趣了四少爷,说长胖了,圆不咙咚象冬瓜。
七岁的四少爷涨红了脸,大家全都讨好地笑了起来。
这一番刻意的笑声,终于冲淡春晖堂这阵子笼罩的阴云。
用过早膳后,老夫人说要去天清寺进香,让阮碧一起,还有曼云和郑嬷嬷。
一到天清寺,老夫人带着曼云去找白云大师说话去了。阮碧正好也想找郑嬷嬷说话,便带着她和秀芝到上回的五百罗汉堂,上回冬雪打扰,刚数完罗汉没有看到签文,她心里还惦记着呢。
罗汉堂里人很少,她一边数罗汉,一边听郑嬷嬷低着说着最近的事情。
第三十四章 双珠双签
“…二老爷这桩事说起来可真是倒霉透顶,原本不过是郭家小辈闯祸,就因为是他未来女婿被牵扯上了。所以大夫人意思是不能全由官中出钱,要跟郭家七三开…”
听到这话,阮碧只觉得荒唐无比,说:“怎么会这么说呢?那郭家好歹也是亲戚,亲戚自然是互相帮衬,怎么可能事到临头泾渭分明。再说这回郭家也遭殃,且欠下的是人命债,还不知道得花多少钱。”
郑嬷嬷说:“姑娘你不知道,说什么跟郭家七三开,其实就是看二夫人陪嫁的那两家店铺赚钱,心里不舒坦,想让二夫人也掏点钱出来。却不料被老夫人骂了一通,直接让她去跪祖宗牌坊了。”
阮碧恍然大悟,心想,大夫人这回跪祠堂是一点也不冤。想了想,又问:“我瞧前阵子,家里来来往往的田庄管事,又是因为什么?”
郑嬷嬷叹口气,说:“说起这桩情,老夫人没少闹心。咱们阮府那么大的家业,账面的现银不足两万,若是抽走一万,冬季的小麦种子钱都成问题了。二夫人早就吵着要看账本,这回便咬死是大夫人亏空了家业,才不肯拿钱出来。大夫人说她血口喷人,两人吵了起来。老夫人看着现银确实太少了,也是心里嘀咕,便让账房和田庄管事都过来对账。确实没有疏漏,只是这几年的田庄收成不好,大老爷免了佃户半年的佃租,收入就少了。”
阮碧心思微转,不置一评。她从前见过一个厉害的会计,账本做的点滴水漏,就是知道他贪污了,查了十七八回却一点证据都没有。
郑嬷嬷继续说:“如今钱已经送出去了,人家也满口答应,包二老爷没事。只是那郭家少爷就没有这么幸运,即使死罪能免,活罪也逃不了。三姑娘跟他的婚事怕是不成了…”
提到三姑娘,阮碧不免有点惋惜。今晨请安,她依然没有出现,说还病着。
一旁的秀芝扯扯她袖子低声说:“姑娘,是这尊,这尊。”
阮碧停下脚步,撩起帷帽的罗纱一看,是一尊抱膝坐着目视前方的罗汉,神情旷远。旁边一支红漆木签写着:成名立业非易事,龙腾驹跃意自高。钢筋铁臂同高举,颠倒众生是英豪。
郑嬷嬷低声念了一遍,皱眉问:“姑娘问的是什么?”
“前程。”
“姑娘怎么问前程?该问婚姻才是。”郑嬷嬷诧异,,又看一眼签文,惋惜地说,“可惜,可惜,若姑娘是男子,此签倒是上佳。”
阮碧淡淡地说:“不过是数着玩的。”说罢,便往罗汉堂外走。
却见一个未留头的小丫鬟从一排罗汉后面转过来,指着一尊罗汉,雀跃地说:“姑娘,是这尊,是这尊。”
片刻,一个头戴帷帽身着黄衫的姑娘带着大丫鬟和老嬷嬷也转过来。老嬷嬷轻声叱她:“云山,别咋咋呼呼,惊扰别人,还以为咱们相府的下人都这么轻浮散漫。”
相府,来者何人,已经不言而喻了。
小丫鬟嘟着嘴巴说:“妈妈真扫兴,既然来到罗汉堂,就让姑娘数数罗汉玩呗,你这也不准,那也不准的,非要把姑娘憋坏了才罢休呀?”
老嬷嬷说:“不是我不让姑娘来,这天清寺人多嘴杂,万一出个差次,我怎么跟老夫人和夫人交待呀?方才你们不也见到了,有几个不怀好意的纨绔子弟在那里瞎转,要不是咱们动作快,转进罗汉堂,还不得撞个正着?咱们姑娘何等身份呀…”正唠唠叨叨个没完,发现沈?忽然停住脚步,直直地看着前方。她把余下的话吞回肚子里,也看过去。只见一个绿衫姑娘带着老嬷嬷和大丫鬟站着,头戴帷帽,看不清楚容貌,但是气度卓然不群,并不比自家的姑娘差。再仔细一看,认出阮碧身边站着的郑嬷嬷,低低“啊唷”一声,推推沈?说:“姑娘别站着了,咱们走吧。”
沈?“嗯”了一声,脚步不动,依然看着阮碧。
阮碧也看着她,半晌,终究觉得无话可说,抬脚继续往前走。
擦身而过的时候,阮碧偏头看了一眼小丫鬟指的罗汉,只见旁边的木签写着:落花有意应无意,流水无情似有情。台上戏文一出出,颠倒台下几多人。也不知道她求的什么,看签文的兆头有点玄乎。
一脚迈出罗汉堂,听到低语声传来。
“出来了,出来了…”
“你眼睛瞎的吗?方才进去穿黄衫的那个才是,这个穿着绿衫呢。”
“刚才那个黄衫的真是京都明珠吗?”
“废话,我打探的一清二楚了,人家今儿确确实实陪着沈老夫人来吃斋进香呢。”
“戴着帷帽,啥也看不清楚,没劲。”
“我这不特意把小白叫来了吗?他箭法好,等一下射掉她的帽子就是了。小白,没问题吧?”
小白?阮碧怔了怔,抬头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了看,只见一座假山后面几个少年探头探脑,俱都身着锦衣,束着玉带,看年龄也就十五六岁,却不见顾小白。
顾小白漫不经心的声音响起:“有什么好处?”
阮碧摇头失笑,想起初中高中时候,班里的男生经常相约骑车去看另一个学校的校花。任何时代,这个年龄的少年都是如此幼稚,却又跳脱飞扬。
“什么好处?你不想看一下京都明珠是什么样子的呀?”
顾小白的声音不以为然:“还能多长一只眼睛不成?”
“要不?先把这个绿衫姑娘的帷帽射掉吧,我好奇她长什么样子。”
阮碧和郑嬷嬷、秀芝赶紧加快脚步往前走。
听得身后顾小白“哟”了一声,其他人纷纷问:“怎么又不射了?”
走进偏殿,木鱼声、梵唱声漫天席地而来,掩过了身后那帮少年的窃窃私语声。
秀芝回头瞅了一眼,拍拍胸脯,低声说:“好险好险,差点又撞到那个顾大瘟神了。”又对阮碧说,“姑娘,咱们得小心一点,顾大瘟神在附近呢。”
小白魔咒,阮碧也心里发怵,点点头说:“咱们别逛了,去客堂等祖母就是了。”
到客堂坐着,喝了一盏茶,老夫人从方丈室回来了,神情轻松,眉间一丝喜色荡漾。看来问卜的结果不差。阮碧起身相迎,扶着她胳膊问:“白云大师说了什么,让祖母这么开心?”
老夫人笑笑说:“自然是好事儿,可是说出去就不灵了。”拍拍阮碧的手说,“走,五丫头,随我去赠经。”
阮碧点点头,正要把帷帽的罗纱放下来。
老夫人按住她的手说:“到偏殿再放下不迟,这段路也没有外人,遮着多闷气。”
阮碧一怔,还是从命。
出门右拐,另一间客堂的门也开了,小沙弥引着一干人出来,当中的正是沈老夫人,褐色底福字纹襦裙,依然只别着一支珠钗,气度十分威严。她原本一脚踏出就走在阮老夫人前面了,不想目光触及阮碧的脸,脚步微滞。阮老夫人便趾高气扬地从她面前走过,眼梢都不扫一下。
阮碧心里恍然,原来老夫人带自己到天清寺进香另有一番用意。
大周虽然已经出现活字印刷,但是因为印出来的字深浅不一,有些字还会吃墨太重模糊了,所以手抄书本依然是首选。只是纸墨贵重,一般人家也买不起。天清寺导众生向佛,每月初一举行赠经法会。经书都是名门世家捐赠的,也由各家老夫人亲手赠与。能做名门世家的老夫人在民间看来都是有福气的人,接过她们赠送的书可以沾点福气。同时,各家老夫人也博个仁善美名。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赠经法会设在主殿旁边的一个偏殿里,平时并不开放。
阮碧从后门进去的时候,门窗紧闭着,空空荡荡的,只是墙上绘着斑斓的图案。仔细看了看,有天龙八部和龙女献龙珠,大概是取自法华经里的“天龙八部、人与非人,皆遥见彼龙女成佛”。
临墙的位置,几张齐腰的方台子并成一张长台子,上面铺着红布。老夫人走到中间的位置站定,目视曼云。她上前解开手里提着的包裹,把手抄的金刚经摆到台子上,然后退后几步,肃手站在老夫人身后。
沈老夫人则带着一干人迳直走到领头的位置站着,随侍的大丫鬟也解开包袱,取出经书来搁在台子上。陆续又有其他夫人过来,笑呵呵地互相打着招呼。有几个与老夫人交好,打量着阮碧说:“这位姑娘是不是紫英真人的弟子呀?”
老夫人点点头说:“没错。”
大家又纷纷称赞:“果真是钟灵毓秀。”
老夫人心里满意,面上却不显,谦逊地说:“哪里呀?是个笨丫头来的,也不知道怎么就中了紫英真人的法眼…”
沈老夫人微微蹙眉,朝管事僧人使个眼色。
僧人微微颔首,拍拍手说:“各位老夫人,稍稍安静,赠经的时辰到了。”
老夫人看了阮碧一眼,阮碧明白,放下遮脸的罗纱。
守门的两小沙弥抽掉门栓,把门打开。
第三十五章 懵懂少年
一群人涌进来,十个当中倒有五六个直奔沈老夫人那桌子,伸着手叫嚷着。
“沈老菩萨…”
“沈老夫人…”
“相国夫人…”
沈老夫人身后一个健壮的媳妇站出来,大声说:“一个一个来,别乱挤乱抢,仔细伤着我家老夫人。若是没有领到,下回来早。”
相比之下,其他老夫人面前领经的人就显得十分冷清。不过诸位老夫人都是很有涵养的人,依然面带微笑地递经书过去,道一声阿弥陀佛。领了经书的百姓也点头哈腰地说着阿弥陀佛。
阮碧见老夫人虽然嘴角含笑,看着却有点僵硬,暗叹一口气,心想明明人家风头正健,做什么还要跟她一起赠经呢?她却不知道天清寺赠经法会不是想参加就能参加,若非名门世家,若非福寿双全,知客僧就会婉转谢绝。退出赠经法会容易,这以后想再参加就难了,所以老夫人虽然一肚子不高兴,但也不愿意退出。
这时,一个衣着寒酸的老妇人搀着一个挺着肚子的小媳妇挤开人群,走到沈老夫人面前说:“沈老菩萨,求求您让我女儿摸摸手,沾点福气吧。”
大家听到这话都愣住了,包括赠经的老夫人们和领经的百姓,都直直地看着这对母女,觉得不可思议。大周朝等级森严,尊卑分明,庶民在大街上不小心碰到贵人的衣角,还得磕头求饶,何况摸手?
沈老夫人也是头回遇到这样的事情,十分诧异,微作沉吟,口气温和地说:“老妹子,天清寺各大殿里都供菩萨,你女儿怀着身子,去摸东殿大慈大悲的观音大士最好。”
老妇人恳求地说:“前阵子已经求过观音大士了,便是她托梦给我女儿,说是摸一下沈老菩萨的手,定能一索得男。我女儿前头生了三个闺女了,若这一胎再不能生个儿子,要让她婆家给赶出来了,求沈老菩萨让我女儿摸一下手,沾沾福气,生个大胖小子。”说着,松开搀着小媳妇的手,跪到地上,咚咚咚连磕三个头。
沈老夫人一生之中得意事着实不少,比如说嫁沈右相,比如说二儿子沈?成左相,还有一桩是生下三个儿子。平时也常听到“菩萨”“好福气”等等溢美之词,但被人奉若神明地请求摸手,还是头一回,即使她把持的住,心里也泛起淡淡的得意。只是沈家圣眷过隆,不易再过度张扬了。她看着老妇人皱纹交错的脸,犹豫着。
紧临着沈老夫人站着的一位老夫人笑呵呵地说:“沈老夫人,是个媳妇儿,便让她摸一下也无妨。”
其他老夫人也鼓噪:“可怜见的,都生三个闺女了,要再生个闺女,还怎么活?沈老夫人就成全她吧。”
沈?也在一旁边低声说:“奶奶,我瞅她挺可怜的…”
沈老夫人终于松动了,迟疑地伸出右手,柔声说:“闺女,愿你早日生下贵子。”她平时养尊处优,手也保养的很好,白皙圆润,一点老年斑都没有,除无名指戴着一颗硕大的翡翠戒指,再无其他装饰。
小媳妇颤颤地伸手,轻轻摸一下,触电般地缩了回去,哽咽着说:“多谢沈老菩萨。”
老妇人在地上又磕三个响头,连声说:“多谢沈老菩萨,多谢沈老菩萨。”
周围人也纷纷赞叹:“沈老夫人果然是菩萨心肠。”
还有人艳羡地看着那小媳妇儿。
看到摸手这一幕,阮老夫人是眼如针扎,心如虫啮,气血倒流,差点连嘴角的笑容都挂不住了。
而阮碧却心生疑窦,倒不是她看出什么,而是对过于特殊的事情,她向来持怀疑态度,是巧合,还是别有用心的安排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被奉若神灵地请求摸手,固然是桩美事,却太过招摇了…
正想得出神,胳膊被推了一下,偏头看秀芝,她朝门口方向努努嘴。
阮碧看过去,只见一个青衣小厮在门口探头探脑,相当面熟。仔细一想,那不是顾小白的贴身小厮安平吗?既然他在,那顾大瘟神也肯定在。心里不免有点紧张。这位大少爷无法无天不说,还不识个轻重好歹,性子上来了,可是不分场合,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过了一会儿,不见顾小白进来,门口探头探脑的安平也消失,阮碧心里稍定。又过一会儿,门口忽然涌进一群人,有老有少,直接奔到阮老夫人面前叫叫嚷嚷着。
“阮老夫人,给我一本。”
“阮老菩萨,请赠我一本经书。”
老夫人愣了,阮碧也愣了,其他老夫人也愣了。
愣归愣,老夫人手里没停,一本一本地递过去,道一声阿弥陀佛,余下的十五六本眨眼间被抢光了。
这群人得了经书,揣在怀里,出天清寺的大门,右拐,沿着围墙绕到人烟稀少的后面。只见方才让他们领经书的大少爷果然坐在墙根,一只手拿着马鞭,有一搭没一搭地挥动着,旁边侍立着一个青衣小厮。
这群人喜孜孜地走过去,把书递到顾小白面前。
顾小白扫一眼,冲安平使个眼色。
安平拍拍手,说:“都来我这里领赏钱。先说清楚,你们拿的可是从阮家领的经书不?若是拿别家的来充数,小心我家少爷发起火来,抽你二十马鞭。”
这群人异口同声说:“不敢骗大少爷,确实是从阮家拿的。”
安平掏出腰间挂着的荷包,摸出铜板,一人三百文。那些人接过钱,点头哈腰道过谢,走了。
到最后一个须发微白的老丈,安平没有铜板了,摸一两碎银扔给他,说:“多余的是我家少爷赏你买酒喝的。”
老丈点头哈腰道谢,看看一旁专心致志挥马鞭玩的顾小白,不敢上前询问,又腼着脸问安平:“敢问小爷,下回阮府再赠经书,还要不要去领呢?”
安平认真看他一眼,说:“哟,敢情你尝到甜头上瘾了?”
老丈陪笑着说:“小爷见笑了,没办法,这是小老儿的谋生。”
安平好奇地问:“这事儿还能拿来谋生呀?”
老丈说:“小爷你不知道,领了经书可以卖。最难得的是沈老夫人赠的经书,她身体不好,每年至多四回赠经,不仅书店里要,很多大户人家都抢着收,一本可以卖到二百文,也有卖过三百文的。”
顾小白听的稀罕了,停止挥舞马鞭玩,问:“那阮老夫人的呢?”
老丈伸手两个指头,说:“阮家的不值钱,二十文一本,最多也就三十文。”
顾小白不解地问:“怎么差这么多?”
老丈说:“大少爷您不知道,自从阮文孝公过世后,京西阮府这名号就不行了。如今当家的大老爷虽领着三品侍郎的差事,听说是个和稀泥的性子,这都五六年了,连个候补尚书都没有混上。所以阮老夫人哪里能跟沈老夫人比呀?嫁的是相国大人,生下的还是相国大人,咱们大周朝没有几个有这样的福气。”
顾小白不屑地“切”了一声,说:“你见过几个有福气的?鼠目寸光。”
安平也不服气地附和:“就是,就是,要说这福气,我家长公…我家老夫人和夫人可比沈相夫人有福气多了。”
老丈就是天清寺附近的住户,以迎奉进香的贵人讨生活,自然八面玲珑,忙堆上一脸笑容说:“是小老儿说错了,一看大少爷就是贵气逼人,大少爷的家人自然也尊贵的很。”
顾小白不屑地扬扬眉,站起来伸个懒腰,对安平说:“没劲,咱们走吧。”
老丈大着胆子又问:“这位大少爷,小老儿下回要不要再去领阮府的经书呢?”
安平不爽地叱他:“爱领就领,不爱领就别领。”
顾小白豪气地说:“领吧,领了留着,等少爷我派他过来跟你结。”
老丈又点头哈腰道谢,这才眉开眼笑地走了。
安平不快地嘟囔:“大少爷,这经书你不叫人去领,也能派光的,白白浪费五两银子。”
“浪费的是少爷我的钱,你心疼什么?别?嗦了,取了马,咱们回府吃饭了。”顾小白边说,边沿着墙角往天清寺大门走去,飒露紫和其他小厮都还在天清寺大门外等着他呢。
快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只见门里出来一群人,当首的正是阮老夫人,扶着她胳膊的是戴着帷帽的阮碧。顾小白赶紧转身,躲到墙角后面。
安平纳闷地说:“我的大少爷,您做这事,不就是想让五姑娘高兴吗?怎么看到人家又躲起来了?”
“你别咋咋呼呼行不?”
“少爷是脸皮子薄吧?”
顾小白拿马鞭使劲敲他一下,说:“找死呀,再敢瞎嚷嚷,让你去倒夜香刷马桶。”
“少爷我错了。”安平推推他说,“少爷,她们走了。”
顾小白“哦”了一声,探出脑袋往外看了一眼,正好看见阮碧往这边看,连忙缩回头,对着安平又是一记猛敲:“你个小娘养的,敢骗少爷?”
安平掩着嘴笑了起来,半晌,又推他一下说:“这回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