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不会像鬼故事里的那样,有鬼在夜里唱大戏?”许莉莉被自己的想像吓着了,在睡袋里瑟缩着身子。方离也百思不得其解,看到隔壁帐篷亮起了电筒灯光,并传来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大概是有人要出来查看。于是她也穿上衣服,先用电筒扫一圈帐篷外,确定无蛇类之动物,这才钻出帐篷。

除了许莉莉,其他人都起来了,四处张望。到处都是摇晃不定的深黑浅黑,山风从耳边溜过,凉凉的。锣鼓声随着山风,时而推近时而拉远,隐隐还夹着咿咿吖吖唱戏的声音。黑暗里大家相视一眼,都觉得不可思议。

大家商量一番,决定由王东、马俊南、卢明杰三人过去察看,其他人则守在原地。王东把手电筒装在口袋里,仅依着透过口袋的微弱光芒,往声音传来的方向走去。马俊南与卢明杰小心翼翼地跟着。

方离等人根本看不到三人的身影,只看到一圈微弱灯光渐渐地远去,很快便没入森林的黑暗里。锣鼓声时而一下,时而骤雨般地狂响,咿咿吖吖唱戏声散发着诡异的气息。许莉莉也起来了,重复着刚才的问题,不过照例没有得到别人的回答。

二十分钟后,一圈朦胧的光又慢慢地移近,卢明杰回来了,兴奋地说:“有人在唱傩戏,大家快一起去看看。”所有的人都愣了愣,三更半夜有人唱傩戏,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梁平心中一动,说:“没想到瀞云山区还有夜祭的风俗。”

许莉莉转身往帐篷里钻,说:“我去拿相机。”

“不可以。”梁平拦住她说,“选在人迹全无的深山老林里夜祭,一定有着非同一般的目的,大家等一下小心,千万不可发出声音。夜祭被外人瞧到,有时候会让他们觉得不吉利,甚至觉得冒犯了神灵。”

大家一听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就不再想着照相的事情,将营地简单地设防一下,以免有野兽闯入,然后跟在卢明杰后面往夜祭的地方走去。锣鼓声渐渐地近了,咿咿吖吖的唱戏声可以分辨出音节,但一个字也听不懂,想来是属于方言一类。

走了十分钟,前方火光隐隐,驱走林子里的黑暗。卢明杰关掉手电,做了个安静的手势,并猫下身子。大家也跟着他,猫下身子,蹑手蹑脚地走近。先来的王东与马俊南躲在灌木后,透过树叶缝隙窥视着,火光照着他们的脸,眼睛里充满新奇之色。

后来的五人也各自选个隐身的地点偷窥。只见树林里有一个十多平方米的空地,中间堆着许多枯枝,火烧得正旺。火堆后面正好有块高出平地约一米的大平石头权作香案,摆放着供品香烛。香案旁边支着一个简单木架,上面悬着一面光灿灿的铜锣。敲打铜锣的人面目僵硬,目光毫无生气,细看原来是脸上戴着面具。他腰间挂着单面牛皮小鼓,一会儿挥动鼓槌,一会儿挥动锣槌,一会儿挥动双槌。

另有七人围着火堆绕圈唱歌,不时地将手里什么东西撒进火堆里,火苗便扑的一下子蹿高。这七个人全部身着巫师的黑羽衣,脸上戴着与敲锣打鼓那巫师式样相同的面具,火光下油彩焕然若新。面具雕的十分简单,唯一比较突兀的是眉心正中雕着一只明珠(明珠是面具学里称法,其实就是眼)。其中一个拿着木头权杖,权杖顶端雕着蛇头,昂首吐信。大概此人就是这群巫师的首巫。

考察团的各人不免暗暗好奇,心想从哪里冒出这么多的巫师?只有王东知道附近三十来个大小村寨,依旧保持着巫师习俗的就有近二十个,这次夜祭大概是周围村寨巫师的集体祭祀。

这七名巫师嘴里发出抑扬顿挫的歌声,虽然听不懂他们在唱什么,但他们字里行间不断地发出“兮”音,可想而知是远古的祭歌或是赞神歌。千年以前伟大诗人屈原《九歌》说的就是类似的祭仪,其中那句“灵之来兮如云,灵之来兮蔽日”,说的是祭仪第一步骤“请神”时神灵降临的气氛。

树林里火堆发出的黑烟聚集在半空并不散开,还真有点屈原诗中的如云蔽日的味道。难得遇到如此原始的祭仪,考察团队员们凝神屏气,眼睛睁大,深恐错过一丁点精彩。手持权杖的巫师在香案前站定,身后的六个巫师散开,分立火堆两旁,嘴里依然“兮”呀“兮”的。然后停下来,手持权杖的巫师一个人唱了几句,朝着香案方位深深地弯下腰,其他巫师也跟着行礼。

巨石后忽然又冒出一位巫师,他把手里抱着的婴儿小心地放在香案上,并用手扶着他的背,让他坐直。这名婴儿身着红衣红裤,细白嫩肉,眼珠黑亮,眉心正中用丹砂描出一只眼。看他的身形大小,估计不过百天。婴儿一现身,巫师们发出轰然喝彩声,然后又开始唱,边唱边舞,动作极为夸张癫狂,大概是表现神灵降临的喜悦之情。巫师们的身子时高时低,黑色羽衣裙裾甩开像转动的伞,火光把他们的影子拉长,斜斜落到林子地面、树干上,到处都是,有着一种言词无法形容的诡异迷离。

偷窥的考察团队员惊呆了,事实上当婴儿现身时大家就惊呆了。一般傩祭请的神灵都是以傩面具或是雕像替代,就像江西萍乡傩舞之前请一种叫“小太子”的人偶。没见过有活生生的人,何况还是个婴儿。

至此,这场夜祭终于透出最诡异的一面。

巫师们吟唱一番,那个抱着婴儿的巫师将婴儿转过身,背对着众巫师,然后揭起婴儿的后背衣服。一个娇嫩的小小后背露出来,被火光照着,散发着自然肌肤的莹光。背部似乎有个印子,不过考察团隔得远,而且火光一照色彩淡化,更加看不清楚。但那群巫师犹如看到世界上最兴奋的事情,发出更大的轰然喝彩声,然后齐齐行礼。行完礼后,围着火堆又唱又跳,十分邪异,散发着一种魑魅魍魉的气息。

羽衣飘飘,面具斑斓,吟唱声古老朴实,仿佛时光倒退了几千年,回到原始巫术时代。考察团一干人等,看得眼睛发直,连思想都仿佛停止。

忽然,林子里钻出一个人,加入到巫师的队伍里,模仿着他们的动作也是又跳又唱。考察团各人大吃一惊,以为是团里某人,一会儿才看清楚,原来是一直跟着大家的蟠龙寨傻子。自从进入秋虫谷,就没看到他再出现过,大家还以为他已经回去蟠龙寨了。

那些陷入癫狂的巫师开始并没有发现多出一个人,依然舞得淋漓尽致,敲锣打鼓的巫师首先发现,音乐戛然而止。没有音乐伴舞的巫师们也停下动作,终于发现自己队伍里多了一人。他们的脸上戴着面具,看不清楚表情,但从身体一震,还有四处张望的脑袋,可知道他们十分惊愕。

那傻子无所察觉,依然围着火堆兴高采烈地跳来跳去。巫师们冷眼看他片刻,然后聚到持手杖的巫师身侧细声低语。首巫对抱着婴儿的巫师挥挥手,后者会意地抱着婴儿隐到石头后。

持手杖的巫师对敲锣打鼓的巫师招招手,然后指着绕着火堆跳舞的傻子。敲锣打鼓的巫师走过来,挥起鼓槌狠狠地打在傻子的后脑勺上。傻子“啊”一声软倒在地,同时林子里也响起“啊”的一声。

许莉莉着急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可是那声“啊”早已传到巫师耳朵里,他们齐齐偏头看着许莉莉藏身的方向,火光照着他们脸上僵硬的面具,透着一股生冷狠意。许莉莉将头埋得很低,汗如雨下。考察团其他人也是心惊肉跳,大气不敢喘。

那群巫师没有说话,只是交换着眼色。敲锣打鼓的巫师走向大石头旁边,弯腰打开一个麻袋。而其他巫师则脚踩火堆,火苗被他们踩得一暗,看来他们是要弄熄火堆。

王东心里有种不祥之感,连忙冲梁平做手势,意思是撤。手势一个个地传过来,大家猫着身子,悄悄地离开藏身处往回走。这时林子里火完全灭了,周围漆黑一片,大家心里也是黑沉沉的。周围忽然十分地安静,安静得只有高空树叶被风吹拂的簌簌声。这种安静似乎包藏着祸胎,让人不由自主地心跳加快。

许莉莉频频回头看着身后的黑暗,生怕有什么东西忽然就冒出来。结果没留意脚下的路,其实留意也没有用,黑灯瞎火只能凭着感觉走着。她的脚踩进石头罅隙,差点跌倒,她心里着急,用劲地抽脚,可能方向不对,结果只觉得一阵疼痛。走在她身侧的卢明杰顾不得再隐藏行踪,摁亮口袋里的电筒。向玉良帮忙扳开卡住许莉莉脚踝的石头,让她把脚抽出来。

忽然听到旁边的马俊南一声长长的抽气,三人回头一瞥,几条颜色鲜艳半米来长的蛇正蜿蜒而来,动作很快,蛇信子在空中一卷一舒,蛇眼里闪烁着凶狠的光。顷刻,嘶嘶声已传到耳边。

向玉良浑身一震,手里不免用力偏差,被扳开的石头又重新契合,卡住许莉莉的脚。三人都慌了手脚,可是越慌越容易出错,许莉莉的脚怎么也抽不出来。马俊南一看他们三人僵在那里,连忙又回身,拉住许莉莉的双手,也顾不得会弄伤她,用力一扯。许莉莉尖叫一声,但脚终于抽出来了。

于是四人逃命般地往前跑,这林子里少有人迹,地面都是突兀不平的。卢明杰口袋里的电筒在奔跑中掉了出来,没有电筒,根本看不清楚周围地形。

马俊南顾不得危险,弯腰去捡电筒。刚捡起来,有条蛇蹿到他手上张口就咬。他大叫一声,用力甩手,手中的电筒又掉到地上,顺着斜坡一路滚下去。咕噜噜,咕噜噜,光明随着渐远的咕噜声远去。

林子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奔跑中的向玉良、卢明杰、许莉莉停下,回头着急地大喊:“马老师…”叫声在空旷的林子里回响,跑到前头的王东、梁平、方离听到呼叫声,赶紧折回来。顾不得会引来巫师们,王东与方离从口袋里掏出电筒,将它拧到最亮,扫视着来路。

黑色石头根部的紫色野花被压折,笔直的古树缓缓落下几片叶子,电筒所照的范围内空无一人,电筒所照的范围外是黑暗。

追索真相之四

离开黑水潭,徐海城与小张决定跟蒋村长去蟠龙寨住上一宿,明天再去无日谷。快到村寨口,看到前面有个年轻的女孩子也急匆匆地往寨子里走,看背影似曾见过。细想又觉得不太可能,这个寨子怎么会有自己相识的人?

那女孩子听到后面的脚步声,回过头来看了一眼,似乎大吃一惊,低下脑袋加快脚步。徐海城微微一愣,更加确定是相识的人,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于是问蒋村长:“前面那女孩子你认得吗?”

蒋村长点点头,“春花婆婆的曾堂孙女,以前她爷爷我还得叫叔。”

小张好奇地问:“春花婆婆不是巫婆吗?怎么也可以结婚吗?”

蒋村长说:“警察同志,你不懂,巫师也分为卖全身与卖半身的,这春花婆婆是卖半身的,可以结婚。”

小张听了,觉得更加稀奇,问:“什么叫卖半身?”

蒋村长含含糊糊地说:“就是卖一半灵魂给鬼神。”小张还是没有明白,不过看蒋村长的样子,估计也不是太懂,于是不再问。

两人说话时,徐海城正拼命回想前面的年轻姑娘是谁,忽然想到蒋村长的蒋字,终于记起来,高声叫了一声:“蒋屏儿。”

蒋屏儿不仅没有停下来,反而走得更快,逃似地转过一丛青竹就不见了。徐海城越想越奇怪,这个娇生惯养的大小姐,怎么会跑到荒山里?于是又问蒋村长:“这个蒋屏儿来这里干吗?”

村寨就这么点大,鸡犬相闻,少有秘密可言。蒋村长又不懂什么隐私权,便竹筒倒豆子般将事情说了一遍。原来蒋屏儿怀孕了,以她的性格自然不愿意生下孩子束缚自己,但她父母就她一个女儿,家境又富裕,知道蒋屏儿要定性嫁人还不知道何时何日?更不用说生孩子。于是要求蒋屏儿生下孩子,给两个老人带,条件是随便她几时结婚。

蒋屏儿同意了,不过挺着肚子在城市里太过张扬,也不利于她将来谈婚论嫁。于是她父母在她肚子开始显出来后,将她送到蟠龙寨的堂叔家里生养。三个月前,蒋屏儿生下一个孩子,她自己返回城市休养,孩子继续放在堂叔家里,准备长到一两岁再送回城市家里,说是领养的,以避人耳目。结果十来天前,这孩子被人偷走了。

虽说蒋屏儿玩性甚重,但这孩子毕竟是自己肚子里出来的,有着割舍不断的血肉亲情。听到孩子失踪的消息后,她又从城里回来,疑心是接生婆偷的,天天去人家家里吵,到现在孩子还不见踪影。

听他说完,徐海城与小张摇头微笑,真是天下之大无奇不有。笑过之后,他又觉得事情有点蹊跷,问:“这孩子什么时候丢的?”

“我想想。”蒋村长掐着手指,“就是考察团来的那天丢的,本来老蒋还打算那天要请村里人吃吃饭,说是孩子满百天。”

“这孩子有什么特别吗?”

“长的白白胖胖,很逗人喜爱。不过我听说他身上有个胎记,很古怪。”蒋村长不由自主地压低声音。

小张好奇地问:“什么胎记?”

蒋村长低声说:“这孩子背上沿着脊椎骨长着一条蛇形胎记,所以大家都说他是蛇神投胎。消息传开后,还有其他村寨的巫师专门过来看他面相呢。你知道,我们这几个村寨都是信奉蛇神的,所以大家对这孩子都特别敬畏。”他似是忽然想到徐海城的身份,讪讪地笑了笑,说:“都是迷信,都是迷信,我们山区落后,村民们见识不高。”

徐海城笑了笑。山区闭塞,常识有限,碰到无法解释或无能为力的事情,就去求神拜佛,所以较多地保留着传统信仰与习俗,他自然能理解。只是觉得蒋屏儿孩子被偷的事情,似乎并不简单,沉吟片刻,他请蒋村长带自己去春花婆婆家看看。

这时蒋村长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再后悔也来不及,只好带着两人到春花婆婆家。

春花婆婆的老伴过世多年,自己一个人住在低矮的小房子里。房子外围着一圈半倾塌的竹篱笆,院角有一畔菜田刚发出嫩芽,房内透出的灯光落在芽尖盈盈流转。

低矮的门半开着,昏暗的松明灯下,有个老太太佝偻着后背在纳鞋底。听到警察同志找她,老太婆大吃一惊,眯着眼睛打量着徐海城与小张。她佝偻着后背惊惶张望的模样,就像是一只受惊的耗子。这是徐海城一刹那闪过脑海的念头。

蒋村长说明来意,春花婆婆总算放下心,颤巍巍地站起来。徐海城连忙让蒋村长叫她坐下,她又坐回椅子里,巫婆裙窸窣有声,更让徐海城联想到耗子。春花婆婆满脸皱纹,眉毛全掉光了,目光从突出的眉弓下幽幽地探出来,闪烁着狡黠的光芒。就这么看着徐海城,神情模样都极似与猫对峙而又随时要逃走的老鼠。

徐海城从记事本里找出那张松朗村巫师所写的乩文递给她,问:“婆婆,你知道这张乩文是什么意思吗?”她犹豫着不敢接,只是看着蒋村长,直到他翻译完徐海城的话。她把乩文凑到灯前,然后脑袋后仰眯起眼睛看了半天,说出一串话,蒋村长转述给徐海城听:“这不是乩文。”

徐海城大吃一惊,托蒋村长问:“那是什么?”

春花婆婆回答:“我就看不懂了,不过乩文不是这么写的。”

徐海城想了想,指着乩文一角的X符,问:“这代表什么?”

春花婆婆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没牙的牙床,说:“这个我也不懂。”

徐海城收回乩文,问:“听说蒋屏儿的儿子丢了,你觉得会是谁干的?”

春花婆婆浑浊的眼珠子里闪过一丝惧意,瘪瘪的嘴巴蠕动一下,却没有说话。看她的模样,似乎是知道是谁干的。于是徐海城托蒋村长再问:“婆婆,你知道是谁干的,对不对?”

春花婆婆目光闪烁,摇摇头表示不知道,但眼睛里的害怕出卖了她。徐海城思忖片刻,蒋村长说孩子身上有块蛇神胎记,所以被村民们认为是蛇神投胎。瀞云山区的村民大部分都信奉蛇灵,他们对这个孩子只会十分敬畏,绝不会起偷走的想法。那么只有一群人有这种胆量,那就是被认为能通鬼神的巫师。他盯住春花婆婆的眼睛,说:“是巫师们干的吧。”

春花婆婆听不懂普通话,但被他威严的眼神盯着,浑身不自在,耸动着肩膀。蒋村长连忙把徐海城的话转告给她。她浑身一震,瞪着徐海城,那意思好像说你怎么知道?

徐海城不说话,只是盯着她。一会儿,春花婆婆终于开口了,说出三个字。这三个字让一脸沉稳的蒋村长也变了脸色,半晌才镇定下来,说:“瞳子会。”

瞳子会,徐海城心里一动。许莉莉的记事本上写着:“4月12日,无日谷,夜祭,傩舞者。”那一行下面另外用笔重重写着三字:“瞳子会。”

第四章 瞳子会

王东与方离手中的两把电筒,就像探照灯般来回扫视着树林,只是在灯光范围只有压折的野花和悠悠落叶,马俊南如同人间蒸发般地消失了。想到那些如闪电般游动的斑斓毒蛇,大家心里都有了不祥之感。

许莉莉急得眼泪都冒出来了,喃喃地呼唤:“马教授…”话音未落,一阵嘈杂的嘶嘶声传来,电筒光圈所照的地面滑进几条长蛇,嘴巴里吐动着叉子般的舌信子。考察团各人齐齐一震,顾不得马俊南的生死,撒开腿往营地跑去。

这帮城市里长大的学生与学者,虽然经过半年的野外培训,碰到这种情况,心里早慌乱成一团,哪还来得及细想怎么办。只隐约记得蛇怕烟与火,只要跑到营地篝火堆旁,就安全了。

许莉莉脚受伤跑得慢,同时拖累架着她胳膊的卢明杰与向玉良,三人在林子里一蹦一跳,好像连在一起的蚱蜢,不一会儿就落后于带着手电筒的方离。许莉莉心知这样子谁也跑不掉,于是说:“你们快放开我,等一下回头来救我就是了。”卢明杰与向玉良如何能丢下她不管,只是咬着牙在树与树之间穿梭。

乌漆墨黑里看不清楚前面的路,不知道中间忽然出现一棵大树,许莉莉啪地撞在树上,痛得眼泪直流,心里绝望到极点,抱着树干缓缓滑坐到地上。她都不敢回头,深怕看到后面蜿蜒而来的蛇。

卢明杰与向玉良也束手无策,四周一片漆黑,只听到嘶嘶嘶声越来越近。就在这时,身后忽然又出现灯光,只见方离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拿着一根枯枝冲了过来。电筒光照着地面的青草绿油发亮,几条蛇正分开青草滑过来,马上就要到许莉莉背后。

方离用枯枝使劲地敲打着草丛,看到她的动作,卢明杰与向玉良猛然记起,这是学过的最简单的防蛇方法:打草惊蛇法。考察团出发时每个人配着一个手杖,一是为了爬山方便,二也是为了行走时敲打草丛惊走蛇类。于是两人也连忙去找树枝,不过他们都忘了,这招适用于吓那些毫无防备的蛇。而这追人的蛇却不是这么容易会被惊走的。

方离敲了几下地面和草丛,虽然阻延了蛇的行动,但它们却并没有惊走,反而散开呈包围形状地游了过来。方离步步后退,不知不觉退到许莉莉身侧,再也无路可退。她心里叹口气,虽知是无用功,依然不气馁地敲打着地面。不知道为何,那些蛇也只在两人身边围成一圈,却不敢靠近,似乎在怕什么。

方离脑海里灵光一闪,想起今天早上喷在脚踝的驱蛇药水,看来这些蛇怕的是药水,她大喜,二只手揽住许莉莉,说:“不要怕,你忘了我们喷着药水,快起来。”许莉莉听她这么说,精神一振,顾不得疼痛赶紧爬起来,挽住方离的胳膊,一腐一拐地往回走。那几条蛇只是跟在她们身后,方离心想,果然怕我们的药水。

这时卢明杰与向玉良捡来树枝又回来。方离大声地说:“蛇怕我们的药…”话还没有说完,脸色大变,只见这些蛇舍弃她与许莉莉,飞快地往前面游去猝不及防的向玉良,腿被缠个正着,虽然腿上穿着防护袜他也惊得脸色灰白。他着急之下,用手去掸蛇,结果蛇缠上他的手腕,飞快地往脖颈处游走。他吓得喔喔直叫。

许莉莉惊愕地说:“不是怕我们的药水吗?”

方离也是一头雾水,拉着许莉莉赶到向玉良身边,拿树枝去挑蛇,树枝还没有碰到蛇,那蛇先滑了下来,远远地躲开。大家面面相觑一番,然后都看着方离,隐隐觉得似乎蛇怕的是她。但是蛇为什么怕她呢?她跟大家喷的是同样的驱蛇药水。

不管如何蛇躲开总是好事。大家不再走路,只是紧紧地挨在一起。那几条蛇形成半扇型包围着他们,游来游去。

一会儿,后面有火光熊熊,大家回头一看,原来是先跑到营地的梁平与王东折回来了,每人手里拿着两个火把。火光以及燃烧中发出的烟味,让周围的蛇变得很不安,却不溜走,看来这群蛇是巫师们养的,所以能抗烟火。直到一声轻啸声从树林深处传来,那些蛇如获大释,转头溜得飞快。

考察团诸人长长地松口气,相顾而笑,旋即想到失踪的马俊杰,笑容又黯然。王东对梁平说:“梁教授,你带方离与许莉莉回去,我跟明杰、向老师去找一下马教授。”

梁平颔首,说:“你们要小心,一有什么不对,马上回来,救马老师重要,但你们自身的安全也重要。”

三人重重地点点头,高举着火把沿着刚才的路线去寻找马俊南。梁平、许莉莉、方离一直目送着他们,看着火把的火焰慢慢地缩小成一点,仿佛墓头磷火般地飘向远处。冷风吹过,整个山谷都在瑟瑟发抖。

方离搀扶着许莉莉,跟着梁平回到营地,重新燃起篝火。许莉莉的脚受了伤,脚背青肿一块,梁平赶紧拿出药酒帮她推拿。许莉莉娇生惯养地长大,痛得眼泪涟涟。方离怜惜地看着她,忽然担心起来,她的神经这么脆弱,能否应付未知旅途上的未知危险?

或许是方离天生悲观,对这次考察她做足最坏的打算。但即使如此,她也是要参加的。篝火旺旺地跳动起来,仿佛回到一年前瀞云千年古墓坍塌的那天,浑身是火的甘国栋艰难地说:去…家乡巫域…

木柴哔剥一声爆开,有碎片弹到方离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将她从遐思带回现实中。她抹去脸上的碳灰,转眸看着另外两个队友。梁平已帮许莉莉推拿完毕,后者自怜地揉着脚踝,眉间惊惧犹在。

梁平小心翼翼地拿出苍术与雄黄泡的酒喷在营地周围,其实今晚扎营时已经喷过一次,但他见识过方才群蛇的骁勇,觉得再喷一次比较保险。

“这些究竟是什么人?”方离忍不住打破沉默。

梁平一边喷药水,一边说:“可能是瞳子会。”

“瞳子会?”许莉莉与方离异口同声,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三个字组合在一起。

梁平说:“瞳子会是瀞云山区存在很久的巫师联盟…”

瞳子会很久以前就存在,大概可以追溯到公元十一世纪左右,那时候曼西族避祸分散迁居,曼西王国的巫师系统崩溃,瀞云山区的各个巫师群龙无首,于是自己组织一个巫师联盟,总共九人。因为他们都是非常厉害的巫师,被认为是有第三只瞳可以看到鬼神的人,所以这个联盟被称为瞳子会。其他巫师都得听从瞳子会的调度,保持一致口径,如果某个巫师有违逆行为,会被视为瞳子会的敌人,并且所有巫师会联合起来对付他。

因为古代的巫师地位很高,基本上巫师也就是村寨首领或是头人,所以瞳子会就成为瀞云山区的实际统治者。山区闭塞落后,其他地方的巫师早消失或沦为*民,瀞云山区的巫师依然享受着极高的地位。直到解放后,政府推及文化教育,并且选派村长与村干部,瞳子会的权力才被削弱。但因为天高皇帝远,村民们眼界不高,习惯听从巫师的指引,所以瞳子会依然很有权势。

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社会进步,巫师与巫术都淡出村民生活,瞳子会也渐渐没落。梁平曾经就瞳子会做过详细的调查,当时得出的结论是:瞳子会已在解放后消亡。看来事实并非如此,瞳子会只是转入暗处活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