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美辉躺在美人蕉丛里,额角鲜血淋漓,微闭着眼睛痛苦地哼唧着。听到响动,她勉强睁开眼睛,哀求地看着方离。一刹那方离脑海里闪过叫人救她的想法,但随即想过这十来年的欺侮,想起昨晚她的嚣张,想起徐海城与她一起看电影…一低头,就可以看到手心的疤,那是昨天晚上手指掐出来的,这伤疤提醒了方离,江美辉是与自己水火不容的仇人。于是,她一声不吭地转身。
风刮得更厉害了,江美辉的呻吟声从她耳边飘过,但都没有阻止她离开的脚步。经过喷水池时,她停了一会儿,看着池里的自己的倒影,随着邪恶的碧绿池水一起晃动着。后来她就直接回到宿舍,但是眼前挥之不去的是江美辉鲜血淋漓的脸,脑海里频繁闪过的江美辉十年来对她的折磨。
就这样子在床上辗转反侧近一个小时,她终于躺不住了,又跑到了后院,拨开美人蕉肥大的叶子,已经没有江美辉的脸。而美人蕉丛下的泥土有新翻的痕迹,并且比原来高出一块。
那一刹那,方离几乎崩溃了。她再也无法在孤儿院里呆下去,远离孤儿院,远离徐海城,远离一切一切能让她回忆的东西,可是像波浪一般起伏的美人蕉经常在梦里出现,根部的泥土总是有东西要顶出来。
泪水浮上眼眶,方离看着远处的黑暗,说:“是的,她不是我杀的,但事实上她就是死在我手里的,死在我一念之差里。我们的法律没有见死不救这种罪名,所以不能判我的刑,但是道德有这种罪名,它判我终生监禁,这一辈子我都不能从这件事情里摆脱出来。所以桔枝你,不要让憎恨一再地主宰你,不要跟我一样只能在黑暗里忏悔。”
何桔枝的脸藏在面具后,看不到表情,但从忽明忽暗的眼珠可看出她内心的悸动,然后她忽然发出怪异的笑声,歇斯底里的,在一片寂静里传得很远很远。废楼里的电筒光圈顿了顿,然后移到窗口,对着灌木丛一阵乱晃。其中一束打在何桔枝的脸上,然后灯光马上熄灭,远处传来蹬蹬蹬下楼的奔跑声。
方离怔怔地看着她,不明白她为什么忽然状若癫狂?何桔枝的笑渐渐地变了味,由开始的怪异变成悲怆,连方离都能感觉到她内心藏着无尽的痛苦,不由地想起那天她。在基金会电脑上看到傩面具照片的表情,痛苦与兴奋交织的眼眸。
传来哗啦哗啦的树叶拨动声,越来越近。何桔枝的笑声戛然而止,偏头看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眸子里满是冷冷的笑意。失去声源,树叶拨动声慢了下来,想来是徐海城与小张有点搞不清楚方向,手电筒的光圈在摇晃的树叶间隙里闪过。
方离嘴唇蠕动,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该将徐海城引到这里。何桔枝似乎看出来她的意图,慢条斯理地问:“方离姐,你又要出卖我吗?”
“桔枝,我从来没有出卖你,只是不希望你一错再错,我们都应该面对心中的魔鬼,都应该接受应有的惩罚,无论是道德还是法律。”方离扬高声音喊了一声,“大徐,桔枝在这里。”
何桔枝并没有惊慌,眼中的笑意更盛,说:“方离姐,我就知道你会出卖我。”说完,她一个转身钻进灌木丛里,又是一阵枝叶攒动。
方离站在原地等着徐海城,一会儿,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电筒的光圈越晃越近,终于定格在她的脸上,她不舒服地眯起眼睛。徐海城很快地移开电筒,照着四周,问:“何桔枝呢?”方离指着依然晃动的枝叶,他二话不说钻了进去,小张紧随其后。
方离想了想,也跟上。只是她动作慢,而晃动的枝叶又刮的人很疼,等终于钻出整个灌木丛站在空地里时,只听到徐海城着急的喊声:“下来,何桔枝你下来。”她惊愕地抬起头,看着电筒的光圈。它高高地落在半空,照着何桔枝油彩斑斓的脸,原来她站在围墙上。
何桔枝对徐海城的话恍若未闻,只是看着气喘吁吁的方离,虽然看不到表情,甚至看不到她的眼睛,但方离感觉她在笑,那种莫测高深的笑,似乎在说:瞧,方离姐,你又出卖了我。
不管徐海城说什么,何桔枝就是不吭声,在围墙上走来走去,徐海城与小张在围墙下跟着她走来走去。春雨越来越密,像一把柔软的小梳子刷着大家的脸。
徐海城大声地喊了一声:“何桔枝,跟我说说你妈妈是怎么死的?”
何桔枝一下子停住脚步,身子一阵颤动,差点从围墙摔了下来。
“我听说,她抛弃你和你父亲…”
“闭嘴。”何桔枝恶狠狠地说,目光如利箭般盯着徐海城。
“我听说你妈妈是睡觉时被毒蛇咬死的…”徐海城故意地顿了顿,“跟她的情人一起…”
“啊…”何桔枝大叫一声,抱住自己的脑袋。
那时何桔枝有多大呢?
好像比小板凳稍高一点,走路偶而还会摔倒。爸爸背着她走了很远很远的路,走出她出生后一直生活着的大山群。她看到很多人很多人,挤来挤去,穿着漂亮的衣服。她很害羞,捂着脸把头埋在爸爸的脖子处,却又忍不住从手指缝里偷偷地看着。这个地方与家里完全不一样,家里有数不清楚的山,而这里有着数不清的房子。山里飘着树木的气息,这里则飘着糖果的香味,她偷偷地嗅了几下。
爸爸背着她走进一个院子,敲了敲门,有个女人开门出来。是妈妈,是半年没见的妈妈,她高兴地叫了一声,伸出手想扑入她怀里。可是妈妈非常冷淡地看了她一眼,冷冷地关上了房门,她的声音隔着薄薄的门板传来:“以后再也不要来找我,再也不要来找我。”
她很惶恐,这是妈妈的声音吗?妈妈不是一向亲热地叫她囡囡的吗?妈妈的声音不是像山涧里的叮咚水流声的吗?什么时候妈妈的声音变得像十二月里山上的风,能把人割伤?
爸爸把她从背上放下来,她趴在台阶前,惶恐不安地喊着妈妈,一直地喊,声音渐渐地变小变哑。而爸爸一动不动地站着,太阳把他的影子从西拉到东,拉的越来越长。妈妈始终没有出来。她抬头仰望着爸爸,他的脸多么像山上的石头。
太阳快要下山时,有个陌生男人回到院子里。一看到爸爸,那人就操起院子里的扫帚赶他走:“滚,快滚…”父亲不闪不躲,任他的扫把拂着赤祼的脚。那种用树枝扎成的扫帚,一会儿就把爸爸的脚扫出交错的血痕。何桔枝扑过去,尖叫着,伸出细细的手捶打着陌生男人的小腿。那人恼火,一扫帚拂过她的脸,那种用枯枝扎破她娇嫩的脸,划出几道血痕。她哇哇地哭了。
父亲怒吼了一声,抡起拳头跟那个陌生男人打成一团。
不知何时,院子外围着一帮看热闹的人,吱吱喳喳的说着:“这男人是哪里来的呀?”
“蟠龙那个山沟沟里的,听说是阿音以前的男人。”
“哎唷,那个山沟沟,怪不得阿音要跟别的男人跑这里来呢。”
“男子汉大丈夫管不住自己老婆偷人,还好意思跑这里来找,要我呀,找根绳子上吊算了…”

那些议论纷纷,何桔枝听不懂,但奇怪地,每一个字她都记住了。
爸爸长年在山里干活,气力很大,很快就把那个陌生男人打倒在地上。这时房门开了,妈妈冲了出来,桔枝用欣喜的眼神迎着她。妈妈肯定是来哄自己的,囡囡的脸受伤了,妈妈一定很心疼吧。记得以前手被新柴划破时,妈妈搂着她说:囡囡的手在流血,妈妈的心在流血。
然而妈妈看也没看她一眼,却拿起房门口的扁担挥了出来。扁担在空中划出一个半圆,挟着一股凌厉的风落在爸爸的小腿上。何桔枝惊呆了,眼睁睁地看着爸爸的腿裂开一道长口子,开出一朵血红的花,像春天燃烧整个山头的映山红。
爸爸收回拳头,缓缓地转过身瞪着妈妈。妈妈一点也不退缩,她手中握着的扁担还在滴血…
她爬过去,用小手堵住爸爸的伤口,仰起头含泪看着妈妈,问:“妈妈,你为什么要帮别人打爸爸?为什么?”
“闭嘴,滚。”妈妈恶狠狠地说。这是疼爱她的妈妈吗?她不是冬天会给桔枝讲熊宝宝的故事,夏天会为她摇蒲扇赶蚊子的吗?她不是说囡囡是她的宝贝吗?
“你…”爸爸挥起手,却停在妈妈的头上,那巨大的手多像妈妈用来帮她驱蚊子的蒲扇呀。妈妈瞪着爸爸,不仅没有退缩,反而挺起胸脯。
爸爸最终收回了手,抱起地上的桔枝,说:“囡囡,我们回家吧。”桔枝没有吭声,她被妈妈的表情吓坏了。但她在心底连声说好,这里的人一点也友善。瞧,他们都在指指点点,瞧,他们都在笑话我们。她把头埋进爸爸的脖弯处,双手捂住眼睛,她再也不要看到他们啦。虽然这里到处飘着糖果的香味。
太阳下山了,星星开始眨眼睛了。爸爸小腿的伤口不再流血了,血凝固变成黑色的痂,很难看也很恶心。桔枝渴了,桔枝饿了,桔枝困了,桔枝好孤单,桔枝再也没有妈妈了。但何桔枝不敢吭声,因为知道爸爸的心情不好。爸爸总是低头看着伤口,而且爸爸流眼泪了。她本想跟爸爸说囡囡饿了,但看到爸爸的眼泪,她重新闭上眼睛假装睡着了。
爸爸的眼泪真干净,像天上的星星。
又走了很久很久的路才回到家,爷爷什么也没有说。从那以后,爸爸变得很沉默,成天成天地不说话,只知道在山里干活。砍柴、采草药、捉毒蛇等等去集市上卖,说要赚钱给桔枝读书用。爷爷跟以前一样,天天雕他的小玩意儿,小猫小狗小偶人,然后涂上颜色,也送到集市上卖,说要攒钱给她将来读书用。
整天都看不到爸爸的影子,桔枝就跟着爷爷,当爷爷的小伙计,一会儿给他递个刀,一会儿帮忙着涂颜色。有一天,爷爷说要雕个特别的东西。他拿出一块很大的木头,那块木头比桔枝的脸还大。爷爷以前雕的都是小玩意儿,从来没有雕过这么大的东西。桔枝很兴奋,蹲在他面前,看着他手中的木头长出了鼻子、长出眼睛、长出嘴巴、还有头发…
爷爷给它涂上各种各样的鲜艳颜色,然后放在太阳下晒着。桔枝看着它,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但是想不起来。爷爷坐在一旁,眯着眼睛,咕滋滋地抽着水烟,问她:“桔枝,还记得过年时带你看的戏吗?”
“记得,记得。”但她不是记得过年的戏,是过年的糖果,好甜好甜,她舔舔嘴巴。
面具很快干了,爷爷把它戴到脸上,她吓了一跳,终于记起过年的戏。过年时候,爷爷会带背着她走上一段山路去看戏,那是沙洲岭还要往山里走。过年时天天有演戏,那些人穿着鲜艳的衣服,戴着各种各样的面具,跳来跳去,很有趣。而且牛皮鼓的声音很让桔枝兴奋。
每出戏里的人所戴的面具都不一样,有一出她记得有人就戴着这样的面具,爷爷曾指着面具告诉她,那是神。
那天晚上,劳作一天的爸爸很早睡了。爷爷悄悄地叫醒她,背着她离开了家,她很高兴,以为爷爷又要带她去看戏。天上的月亮又白又圆,她趴在爷爷的背上,一晃一荡,感觉像坐在摇篮里,很幸福。走了很远很远的路,然后又到了那个令她害怕的陌生地方,那个到处都是房子没有山的地方。她很不安,在爷爷背上的扭来扭去。虽然是晚上,虽然没有一个人,但她很不安。爷爷说:“乖孙囡,你还记得妈妈住的房子吗?”
“记得。”她指着一个小巷子的那个院子。四周静悄悄的,大家都睡的很熟。已经是夏末初秋了,夜晚有点凉快,正适宜睡觉。爷爷背着她走到窗下,窗子微微敞开,月光泄了半片进去,像羽毛飘浮着。
桔枝莫名地紧张,爷爷从腰间掏出面具戴上,黑糁糁的夜里看着这面具,桔枝觉得爷爷变成了另一个人。爷爷的声音很轻:“你还记得那出戏吗?”他边说边从腰间的麻袋里取出一条蛇,蛇在手上虬曲昂首,信子一卷一舒。
她终于完全记起了那出戏,那是她看不懂的戏。她曾问爷爷,神是干吗?爷爷说,神惩罚坏人的。她曾问爷爷,神为什么要放蛇咬那一男一女?爷爷说,因为他们是奸夫淫妇。她再问奸夫淫妇是什么?爷爷说那是坏人。
“来,乖孙囡,该我们演戏了。”爷爷说着,将蛇送到窗前,轻轻地嘘了几声,蛇扭动着身子滑入屋里。黑暗里传来一阵蛇爬动时发出的窸窣声。
“来,乖孙囡,我们回家啦。”爷爷又把她放回背上。
她小声地嘀咕:“不等他们再醒过来吗?不用拍掌吗?”她记得戏还没有完,那一男一女会醒来,跟着戴面具的神一起走到台前,而人群鼓掌欢笑。尽管她不知道大家在笑什么,那是快乐的意思吧,所以她也笑,也要拍手。
“不了,天不早了,我们要回家了。”爷爷边说边走出院子。兴奋的桔枝有点失望,戏太短了,她没过瘾。她打了个哈欠,趴在爷爷的肩头,一晃一晃地睡着了。回到家,爸爸问他们干吗去了?她欢快地说,我们去演戏了。
她向爷爷要了面具,天天一个人在院子里演戏,戴着面具,放蛇…
有一天,本该在山里劳动的爸爸中途回到家,怒气冲冲地跟爷爷吵架,吵得很厉害,感觉房子都要震垮了。她吓着了,悄悄地躲到院外。爸爸的声音像七月的雷,她很害怕,于是戴上面具。戴上面具让她有种安全的感觉,她觉得自己的灵魂缩进面具里,非常安全非常温暖。后来父亲出来,瞪着她看了半天,命令她把面具摘下来。她不干,她嚎啕大哭。但平时疼爱她的父亲一点也为所动,他揪住她的脑袋,把面具摘了下来,然后用锄头砸得粉碎。“这是我的面具呀,我还要演戏呀,我要做神杀坏人。”她哭喊着。
爸爸把她提到面前,神情严厉地说:“永远不要提这个面具,永远不要再说演戏,否则我把你扔到黑水潭里。”桔枝打个抖嗦,她知道黑水潭里有吃人的怪兽。她不睡觉缠着妈妈时,妈妈总说,把你送到黑水河里。但她知道妈妈是骗她的,妈妈说话时,眼睛里还含着笑意。而爸爸说的是真的,因为那刻爸爸的眼睛就像野兽。
从那以后,爸爸再也不许爷爷带她去看戏了。可是她很想念皮鼓的声音,那些油彩焕然的面具,那些色彩缤纷的衣裳。最主要,她想念那种演戏的感觉,那种刺激兴奋的感觉。那个面具一直在她记忆里载浮载沉,若隐若现,直到那天在方离的电脑上再度见到。
那天何桔枝回到宿舍里,准备拿几件换洗衣服到基金会办公室住着,但是跟蒋屏儿起了口角,论口才,她怎么比得上灵敏的蒋屏儿。她听着听着,握紧了拳头,手指甲深深地陷进肉里。外面有人敲着饭盆去吃中饭,那声音叮叮咚咚,多像演戏时的皮鼓声音呀,她摸着挎包里昨晚打印出来的面具图案,一股热血冲上脑门,一种念头攫取她的全部理智…
徐海城走到何桔枝站着的墙下,这一次她没有在墙上走开,依然抱着脑袋,看不到表情看不到眼神,但那种痛苦方离很熟悉。每一个正常的人,或者每一个正常的外表下,都有个痛苦的源泉,不能随时光而消逝。她现在才真正了解何桔枝。
“何桔枝,你下来吧,我相信你妈妈不会怪罪你的。”徐海城朝上伸出手。
何桔枝看看他的手,又看看他的脸,沙哑地说:“她原谅我了吗?”
“当然,她是你的妈妈,没有妈妈不爱自己的孩子的。”
“真的?她真的原谅我了?她真的爱我?她不会再赶我走了?”何桔枝的声音里充满半信半疑的惊喜。
徐海城点点头,非常肯定地说:“当然,当然爱你,当然不会再赶你走。”
眼泪从斑斓的面具上滑过,何桔枝松开抱着脑袋的手,说:“那我可以去找她了,我好想念妈妈。”
徐海城愣了愣,没有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围墙上的何桔枝忽然展开双手,往后一仰倒了下去。
“桔枝…”方离失声尖叫,僵在原地。片刻,一声“扑通”声从围墙外传来,将她惊醒,她冲到围墙边,费劲地爬了上去。徐海城与小张比她先爬上围墙,手中的电筒四处晃动,电筒光下水波鳞鳞。围墙外是一条宽敞的河流,瀞云市著名的大运河。这段时间连日的雨,河水床位很高,水流也急。电筒光落在黑沉沉的河面上,只见水泡翻滚,浮起一个斑斓的傩面具,悠悠地随波飘荡。
河水就这么黑沉沉地,无怨无悔地流着。等徐海城召来打捞人员时,开始下暴雨了,面具也漂得不知所踪。大家冒着雨打捞很久,浑身淋得湿透,一无所获。
天明后,徐海城与小张似有公事要处理,叮咛瀞云警方留意,然后开车走了。方离在运河边徘徊,心里犹有点不甘心,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现在什么也没有看到。运河里,河水挟着泥沙,微微的黄,畅畅东去,从上游下来的枯枝落叶和塑料袋子不时地漂浮过。
可能是她徘徊太久,引起一个捡破烂老头的注意,他跛着脚走过来说:“姑娘,你不是也想跳河吧?昨晚晚才跳下一姑娘,啧啧,也就你这么大…”
方离心中一动,问:“大爷,昨晚你看到什么?”
“昨晚呀,我都睡了,后来响起对面的河边传来大吼大叫的声音,我就起来看了一眼,就看到对面的围墙上站着一位姑娘,然后她就忽来跳了下来,一下子就沉下去,根本没有浮起来。”他压低声音,故作神秘,“据说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呢,可能冲到下流去了吧。”
方离不甚难过,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老头咯咯咯地干咳几声,又凑近方离,神秘兮兮地说:“不过当时浮起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老头快乐地咧嘴笑着,从随身的麻袋里掏出一样东西,在方离面前晃了晃,说:“看,是个面具,挺漂亮的吧。我特意跟着它,走了好长路,才把它从河里捞起。”他把它放在面前比划着,摇头晃脑地哼着不知名的戏曲。
这正是昨晚何桔枝跳河时所戴着的新制傩面具。这一次她确实做的十分精致,可以跟原先真的面具媲美。在这黯淡的雨天,面具上艳丽的油彩散发着奇幻的光,似乎随时会摄取人的魂魄。
“大爷,这个面具能不能给我?”
老头迅速把面具塞到腋下,警惕地看着方离,说:“不行。”
“我可以给你钱,卖给我吧。”
老头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给多少钱都不卖。你知道吗?”他放低声音,脸上露出古怪的笑容,“戴着它很舒服,昨天晚上我一直戴着,我感觉自己回到年轻的时候,很强壮,脚也不跛了,而且所有的人都很尊敬我…”
方离吃了一惊。那老头得意地看着她:“所以,我不卖,我要戴着它,天天戴着它。嘎嘎…”他得意地笑着,拎着麻袋,蹦蹦跳跳地走开,很快闪得没影踪了。方离看着他消失的方向,怔怔然,想起不知道那篇文章里的一段话:傩面具赋予人们一种临时的特殊的精神状态,强化人们的信仰与自信。
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20。
注○20:戴上面具是神,摘下面具是人。这是贵州土家族苗族民谚,意指傩面具是神祗的具像化,傩面具是沟通神与人这两个世界的媒介。

第十五章 终极墓室

斜风挟着细雨洒了方离一脸,也让她惊醒过来,这次到瀞云的目的是为了阻止考古队打开错误的生门。她深深地凝视了运河一眼,转身离开,搭上去瀞云郊区考古队营地的中巴,天已经全亮,雨也停了。途中,她不停地给梁平与卢明杰打电话,依旧不在服务区范围内。
刚到达营地,就看到徐海城与小张匆匆忙忙地从院子里出来,跳上车。方离连忙跑上去。徐海城看到她摇下车窗,问:“方离,有没有看到甘国栋?”
方离一愣,问:“你们找甘教授干吗?”
小张心直口快:“这个甘国栋是假冒的。”
“假冒的?”方离不相信地皱起眉,甘国栋对瀞云傩文化和曼西文化的了解,一般的民俗学教授根本不可比拟。
“没错,而且我们怀疑他与钟东桥、郭春风、于妍这三起案子有关。”
这个消息太突然,方离头脑发蒙。“他?”
“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方离,你应该知道他们在哪里吧?”
“肯定在古墓发掘现场。”方离脸色一白,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难道他们已经开始打开第八墓室生门?她拍着车门说:“让我上车,快去古墓。”
徐海城依言打开车门,方离跳上车,指着不远处小山包:“快,就在那里,快。”曼西古墓就在小山包的南面。
徐海城与小张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听到这个消息,方离比他们还着急。车子开到半途,远处隐隐有轰隆隆的声音传来,还有人声哗然,听声音来源正是古墓的方向。
“发生什么事了?”徐海城急踩油门,车子在起伏不平的山路上颠簸着。到达考古现场的大门,三人跳下车,只见灰尘漫天,考古队员争先恐后地从古墓里出来,而武警却往里面涌。大门警卫拦住他们,说:“考古现场要封闭,请马上离开这里。”他随身挂着的通话器一阵嘶啦嘶啦声。
方离恨得直跺脚,自己还是来晚了。徐海城亮出警章,说:“我是南浦市公安局的徐海城队长,来缉捕嫌疑犯的。里面发生什么事?”
警卫说:“目前还不知道具体情况,刚才第八墓室里有剧烈震动,现在怀疑可能塌方,要紧急疏散在场人员…”趁着他们说话,方离悄悄地溜了进去。考古现场的地面都在轻微颤动,从古墓里疏散出来的考古队们三三五五地聚在外面,难以置信地看着震动的建筑,难道这个千年古墓将会毁于一旦?
事出突然,他们全都惊呆了,根本没有留意到偷偷溜进古墓大门的方离。走进古墓,那种震动的感觉益发地强烈,墙壁上簌簌地掉着细沙。身边往来的武警身上挂着的通话器不时地传来:“找到雷教授与沈队长没有?”
“目前还没有。”
“各单位请注意,各单位请注意,马上统计失踪人员…”

走到第六第七墓室,又是一阵剧烈摇晃,跟着地下隐隐传来的轰响,电灯忽然熄灭了。四周一边黑暗,借着武警手中晃动的电筒光,方离找着了那个肩辇,它被推到一边,露出朝下的台阶,第八墓室里人声隐隐,都是关于救援之类的话。
方离听了一些,大概明白,今天早上雷教授、武警队长、考古队的黄主任三人推开了甘国栋指出的“生门”,结果发生震动及轰响,目前那扇“生门”里通道受阻,三人生死未卜。
方离小心翼翼地往下走了一步,一束电筒光从鞋面掠过,她连忙收回脚,心知这么下去,非被赶出来不可。
“接到上级通知,在尽量保存古墓的情况搜寻雷教授等人,所以救援行动要小规模的进行。一队。”
“到。”
“你们马上退出,继续守着考古现场的封锁线,严禁走漏任何消息。”
“是。”立刻就传来向上的脚步声,方离连忙甩到偶人背后躲起来,六名武警从她面前鱼贯走过。
“二队,你们负责将第一到第六墓室的东西,凡是可以搬动的,全部搬出去,以防万一。”
“是。”又有一队人出来。
“三队你们两人一组轮流进行挖掘工作,记住只能用手,一旦发现异常情况,马上停下。清楚了吗?”
“清楚了。”楼下传来六个人齐齐的应答声,经圆形的第八墓室折射,回音嗡嗡大作。跟着楼下传来咯吱咯吱的声音,大概是石门被推开。方离从脚步声判断,似是进去四人,另有两人跟那个发号施令的人留在外面。她蹑手蹑脚地走下阶梯,先弯腰看了一眼,三个人都站在介于火灸壁画与毒刑壁画之间的生死门,其中一名武警拿着电筒。中间那人拿着对讲机说:“沈队长,沈队长,我是洪青,你听到吗?听得吗?”
他停下,对讲机里只传来嘶嘶的电流声。
方离缩着身子,一步一步地走下阶梯。刚走到地面,又是一阵震动,她连忙蹲下。拿着电筒的武警站立不稳摔在地上,电筒滚了出去,光圈一圈一圈地从墙根转过。趁着屋内的混乱,方离小心翼翼地滚到水浸与斩指壁画之间的生死门前,这时又有震动伴随着隐隐的轰响传来,灰尘沙砾簌簌地落了她一身。看情况,古墓即使不毁也将面目全非。方离大感心痛,咬着牙推开了生死门。
门轴滚动发出的咔咔声引起三名武警的注意,他们一起转过身来,手中的电筒跟着探了过来,光圈照着半开的石门,一条人影一闪,然后石门合上。
“刚才有个女人溜进生死门,请各单位马上查一下,是谁?是谁?”沈青气急败坏地大吼,却不敢推开生死门。他的声音通过各名武警腰间挂着的对讲机传遍了整个考古现场,包括大门警卫。
徐海城心里一动,问小张:“方离呢?”
“不知道。”
“这个死丫头。”徐海城狠狠地咒骂了一声,拔腿往古墓里冲。
方离站在生死门后,吁吁地喘着气,震动太厉害,她不敢贸然前进。门后的黑暗太纯粹,星点亮光都没有。墓道大约一米五宽,伸开双手可触及两壁。墓道壁触手冰凉,是石头做成的。伸手一摸,满手的尘与沙,找不到石块的接缝,看来这墓道是凿山而成的。
方离扶着墓道走了几步,远离石门后,才拿出挎包里早就准备好的小电筒,黑暗里浮起一个小小的光圈,由强至弱地往远处传送。墓道两壁依然绘着阴森的画面,壁画是连贯性,先是洪水滔天飘浮着众多的尸体与活人,活着的人男女老少都有,脸现绝望之色,努力挣扎着;然后一条大蟒蛇游了过来,用尾巴卷起活着的人甩到背上;接下去的画面上,蟒蛇背上坐着不少的人,露出劫后重生的诚惶诚恐…毫无疑问,这墓画绘着神话传说,大蟒蛇阿曼西神在滔天洪水中救下曼西族人,然后化为山脉阻断洪水。
方离走的很快,不时的震动让她险些摔倒。她知道越往里走,生还的机会越小,但顾不得,如果不能看到级极墓室,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她一边走一边想,不知道甘国栋究竟真正的身份是什么?他误导雷教授等人进入错误的“生门”目的又是什么?
走了约摸五十米,墓道变得宽阔,方离按捺着心中的激动,用手电筒扫视着四周…忽然,正前方现出半张脸,只有鼻子以下部分,眼睛隐在暗影里阴恻恻地看着她。她吓的手中一抖,电筒差点掉到地上。再定睛一看,那人脸容惨白,眼眶干枯,原来是干尸,与钟东桥家里的干尸很相似。
方离定下心来,继续用电筒扫视着。隔着原先的干尸约两米多,平排站着另外一具干尸,披散着长发。两具干尸都是微垂着头,双手交握放在身前,看起来很是谦卑。在两具的干尸之间,是一座高大的石门,泛着自然的汉白玉石的光泽,石门周边镂着一圈相接的蛇,中间素白镂刻着那个奇怪的标识“噐”(上面两个方框为圆),门腰处挂着两个巨大的蛇形铜门环,环上之蛇昂首扬尾,毒牙森然。整扇门肃穆大气,令人油然生出一种敬畏之心。
方离心情激荡,贴近石门,缓缓地伸手抚摸着石门。那蛇形门环在地底千年依然锃锃发亮,用手轻轻地拨弄一下,门环撞在石门上,发出一声悦耳的“叮”。
究竟里面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方离握住门把,激动的几乎要窒息过去。地面一阵轻晃,轰隆隆的响声传到这里已经很闷。因为是从凿山而成的墓室,雷教授等人推开的假生门虽然塌方,对这边却没有致命的影响。但扑簌簌落下的沙尘也够叫方离吃不消。她握紧门把,轻轻地推了一下。石门很沉,纹丝不动。她用点力气推,还是不动。于是嘴咬着电筒,双手握住门把使出吃奶的力气一推。
门环相撞发出叮叮铛铛的声响,跟着一阵晃动,响起一阵咯吱咯吱的声音。一股凉风扑到方离面上,她的精神也为之一振。门缓缓地开启,非常慢,非常慢,慢的似乎时间停顿。随着两扇石门的徐徐打开,黑沉沉的世界暴露在方离眼前,她凝神屏气,怀着敬畏又激动的心情注视着黑暗以及黑暗里潜伏的一切。
沉睡千年的古墓迎来访客。
石门完全敞开,四周重新恢复了沉寂,方离明明兴奋的呼吸困难,但心跳却出奇地慢,咚,咚,相隔良久。她拿下嘴上咬着的电筒,深深地吸了口气,抬脚往里走。或许是因为太过激动,几乎让门坎绊倒。手电筒一晃,几个昂首吐信的蛇头跃入眼帘,惊得她脚步一滞。片刻才看清楚这是树状结构的青铜器,是九头蛇造型,九根卷曲的尾巴形成花瓣状地座,每个蛇头高高仰起朝着天空,叶出的红信就像是花芯。
青铜保存完好,接缝处积满灰尘,但其他地方光泽晰然。九头蛇青铜的铸造工艺也是一流。方离不由地伸出手,痴痴地摸了一下。她继续往里走,墓室似乎是圆形的,有一定的弧形,隔着两米,又立着一个九头蛇青铜器。墓室的墙壁上也绘着壁画,壁画延续外面墓道的主题:曼西族的创世传说。方离沿着整个墓室走了一圈,每隔两米就有九头蛇青铜器,不知道它有何用途。
整个墓室的墙壁是幅大壁画:大蟒蛇阿曼西神将他的子民曼西族人运到安全的地方,人们跪下对他感恩谢德;蛇身人着的阿曼西神从半空中探首下来,一手拿着权杖,一手拿着傩面具,这个傩面具与钟东桥家里的造型一样,只是上面似有些符号,在他的面前跪着一个巫师打扮的人,毕恭毕敬地接过一个面具与权杖;阿曼西神消失,瀞云群山出现,人民快乐地生活。
方离的脑海里,不由自由地想起甘国栋的一句话:阿曼西化身山脉之前,将用禁咒之语写成的书留给大巫师。看完整个壁画,她激动的心情略为平复,心想,不知道墓室里究竟有什么?她转身,电筒照着墓室正中,不由自主地倒抽了一口长气。
一丈外赫然出现一个女人,手指着自己,深黑的眸子里尽是不怒而威。
“你是谁?”方离惊恐地倒退一步。
那女人没有回答,依然一动不动地怒视着她。方离看出不妥之处,慢慢靠近她,原来是一个雕像。她赤脚站在一个半米高的平台上,容颜极美,脸面漆成金色,长眉入鬓,凤眼双瞳,眉宇间有四海为空的傲慢。她身上披着V领银色长袍,中间束着同色腰带,都是由银丝织成的,织有大巫师的符号,看来这件衣服更像是法服。她长发委地,历经千年的墓封,依然乌黑光泽。两只手也涂着金漆,一只手握着黄金权杖,光芒闪闪,蛇眼镶嵌着两颗红宝石,血红欲滴。蛇头对着方离,像是责备她的不请自入。另一只手拿着一个傩面具,造型跟钟东桥家的一模一样,只是面具上似乎缕着一些古怪符号,与“噐”(上面两圆)这个符号相似。
方离想起刚才壁画所绘阿曼西神授禁书与权杖一幕,明白她手里拿的就是禁书,曼西族最早的成文书籍,包含着生死灵魂观与原始刑罚两大部分,它是曼西族原始宗教经典,它是传说中不可违逆的神谕。整个曼西古墓,第一到第八墓室都是以雕刻与壁画形式记录着这本伟大的神谕。
鬼使神差,方离伸出了手,一点点伸向禁书。手刚触及它,眼前寒光一闪,跟着手指剧痛。她迅速地缩回手,低头一看,手心开始沁出鲜血,珍珠大小的一滴,吧哒一声掉在地上,顷刻被地上的积尘吸收了。
地面的尘很厚,隐隐露出地板上的线条。方离用脚轻轻地扫去灰尖,几道线条呈现出来,拼接紧凑,纵横交错,似是一个图案,也不知道有什么用意。看来这里处处都是别具匠心,连雕像手腕都藏着刀片。方离收摄心神,不敢乱碰乱摸。
雕像脚下的平台呈长方形,大概有一米二宽的床的大小,是由五块石头拼凑而成的,石与石的拼接处都雕着“噐”(上面是两个圆圈)的标识。平台露在地面部分大概半米高,最下边雕着飘曳的钩云纹,盖在最上面的石头很厚,大约一指厚度。平台朝着方离那面镂刻着几列字,她弯下腰凑近看了一眼,似乎是墓志铭一类的东西。她恍然大悟,原来平台才是墓棺所在,这里才是真正的墓室,只是不知道这个墓室究着葬着何人?
她正想站起身,忽然看到一对脚悄无声息地移到自己的身后,顿时骇然失色。还没有转过身看清楚来的是谁,后脑勺一阵剧痛,她被打趴在地上,手中的电筒骨碌碌地滚出老远。
方离挣扎着翻过身来,一束电筒光马上落在她脸上,她用手挡住避开光芒,看清楚来人正是甘国栋,他一只手打着石膏挂在脖子上,另一只手拿着手电筒,手电筒还在滴着血。后脑勺的疼痛让她说不话来,但能感觉到甘国栋眼睛里的凶光,求生的本能让她缓缓地往后移动着身子,直到抵着那个平台。
甘国栋冷冷地睃她一眼,将手电筒挂在腰间,对着那个雕像,举高双手过头顶,微闭着眼睛,嘴巴里冒出一串串古快的话语。看到眼前的状况,方离终于明白过来,这个假冒傩文化研究中心甘国栋教授的人真实身份。“你是曼西族人,是吗?”
甘国栋佯若未闻。
这个发现让方离很兴奋,问:“现在的曼西族人生活在哪里?你们是否还保留原有的文化与风俗?”
“钟东桥、郭春风还有于妍是你杀的,对不对?”
听到钟东桥三字,甘国栋睁开眼,说:“钟东桥是我的朋友,没有他的帮助我也不可能会找到郭春风与于从容,我怎么会杀了他?他是自杀的。”说罢,他又闭上眼睛,嘴里喃喃有词。
“那,你为什么要杀郭春风与于妍,为什么?”
“还有你为什么要让雷教授他们进入错误的生门?你知不知道这样子会毁掉整个古墓的?”
听到这句话,甘国栋又睁开眼睛说:“难道你不知道我就来毁灭它的吗?如果不是你害我在医院里躺了五天,我一个星期前就完成了,现在都已经回到我的家乡。”
“为什么要毁灭它?你不知道它是人类的奇迹吗?”
“它是我们的奇迹,它是属于我们的,你们根本无权进入。”甘国栋边说边跪到地上,深深地一拜。
“你怎么可以有如此狭隘的民族观?人类的文明是所有人类共同缔造的,这个古墓不仅是属于曼西族人,也属于全人类,你无权毁灭它。”
甘国栋冷笑一声,说:“这就是贪婪无度的人类嘴脸,你们狂喊着这是人类的共同财富,要保护其他民族的文化,然后将这里财物搬空设成博物馆或拍卖,将古墓设成旅游景点赚钱。你们可知道…”他指着雕像,“这里沉睡着一颗伟大的灵魂!”
他向前一步,揪住方离的衣领将她拉到身边,指着雕像说:“你看清楚,就是她,她是我们民族历史上最伟大的大巫师,率领一万多名巫师四处布道,他们的足迹到达西亚,正是她用毕生的心血才建立曼西帝国,让我们的文明光辉灿烂。但是你们却要将她与她的尸首大曝于天下,这就是你们所谓的保护吗?你们有敬畏之心吗?”
方离颇为动容,说:“因为这样,所以你被派来毁灭古墓,对吗?”
“没错。神圣的沉睡者不该被打扰,我们不能让她落在你们的手里,而你就留在这里陪着她吧。”甘国栋长长地叹口气,走到雕像面前默然片刻,看来要毁灭这里也让他十分心痛。
“不,不要。”方离挣扎着爬起。
甘国栋拿出腰间的电筒,重重地敲在黄金权杖上。权杖从雕像手里坠落下来,掉到地上发出铿然之声。方离只觉得地面一震,又摔倒在地上。噗噗噗数声巨响,墓室内平静的气流陡然翻腾,眼前光明大作。她惊愕地张望了一眼,四周的一圈九头蛇青铜器居然自动点燃了,原来这是个油灯架,蛇信就是火芯,真是巧夺天工。鲜艳明亮的火光温暖了整个墓室,圆形的穹顶、缤纷的壁画、逼真的雕塑…似乎一下子都有了生气,在方离面前团团地转动着,令她目接不睱。
不可逆转,千年古墓的自毁装置启动了。方离心头冰凉一片,脑海里回响起甘国栋的话:神圣的沉睡者不该被打扰。
甘国栋又是深深地叹口气,往大门走去,浑然不顾躺在地上的方离。脚下的地面还在微微震动,寂静里响起了若有若无的咯吱咯吱声。渐渐地,地面越摇越厉害,而咯滋声也越来越响,震得她耳朵嗡嗡作响。眼前的平台开始缓缓地下沉;地面上那些错综复杂的线条变成裂痕,而且还在不停地扩大;天顶开始簌簌地掉下尘埃;壁画开始剥落…
平台已沉没大半,大巫师的雕像依依地下沉,黑色的瞳仁映着明艳艳的灯光,似乎平添了一丝哀怨。方离怔怔然躺着,身子随震动一幌一幌,内心的冰凉已被巨大的哀伤所替代。眼看着千年奇迹毁于一旦,而自己却无能为力,眼泪便不受控制地落了下来。在泪眼朦胧里,在跳跃火花里,墓室里诸物诸景都折射着最后的艳丽,令人心痛,令人扼腕。
走到门口的甘国栋忽然想起什么,转过身大声地问:“第八墓室没有留下任何生门的暗示,你是怎么找着的?”
“我…背上有地图。”
甘国栋十分震惊,冲过来扯住她的衣领往下一拉,狰狞的刺青露了出来。他把方离翻过后,用手捧着她的脸庞仔细地端详着,喃喃地说:“原来是你,原来你还活着。”
地面猛烈地震动了一下,火光暗了下来,整个墓室发出砰砰砰、叮叮叮、当当当的各种各样的声音。火光忽然又变得很明亮,能听到大火燃烧发出的呼呼声。甘国栋扶起方离,说:“快,我们离开这里。”
两人转身看着大门,顿时愣住,门口已变成火海。原来九头蛇灯架倒在地上了,燃油流淌一地,所到之处俱成火海,怪不得忽然间如此明亮。甘国栋脱下外套挡在两人头上,说:“走,方离,我们要冲出去。”
方离点点头,正准备撒开腿往外冲,脚下忽然一空,她“啊”地尖叫一声。已跑到一半的甘国栋转身一看,原来地面也开始裂了,她的一只脚陷进裂缝里。他又折回来,将方离的脚从裂缝里拔出来。就这么片刻,火苗烧得更高,地面也越裂越厉害。
“方离,冲。”
方离拿起挎包挡着自己的脸,一咬牙冲进火海。到门坎的一刹那,又是一阵天动地摇,一股气浪从背后将她推翻在地,身子失去控制,一直滚到墓道墙壁边。她顾不得疼痛爬起来,却发现甘国栋没有跟出来,而墓门里火蛇狂舞。
方离冲到门坎边大叫:“甘教授,甘教授。”
火海里有条人影从地上艰难地支撑起上身,说:“方离,快走,带着这个去我们的家乡巫域。”他的手用力一抛,一样东西落在方离脚边,是一个小小的项链,似乎是婴儿戴的,银白色,折射着火光散发着夺目的光泽,链坠沉叠叠的,正是曼西族的符号“噐”(上面是两个圆)。
“甘教授…”
“快…”走字没有说出来,他趴在地上不动了。
方离泪流满面,一咬牙抓起地上的项链往来路跑。地面剧烈地颤动,不断地传来轰隆轰隆的巨响,像打雷一样,震耳欲聩。沿途的墓道不断有石块落下,眼看着生死门就在眼前,一块大石头从墓道顶部落下,砸中方离的背,她一下子趴在地上,剧烈的疼痛让她喘不过气也动不了身,只能痴痴地看着石门,疼痛得眼泪如雨,原来千年古墓是自己葬身之处。
泪眼朦胧里,石门忽然开了,一个高大的人影冲了进来,大喊:“方离,方离…”
方离已经疼得说不出话来,喉咙里只能发出“呃呃”的声音。徐海城却似乎听到,他冲过来,搬掉压着她背部的石头,将她抱起,转身往来路跑去。“方离,你要坚持住,你一定要坚持住。”
“呃呃…”
第八墓室里已经没有人,连武警也在往外撤退。徐海城抱着方离在纷落的碎石里奔走,看着她越来越苍白的脸,越来越来黯淡的眼神,心急如焚,心痛如割,往日她的一笑一颦都在眼前闪过。
“让开,快让开。”
撤退中的武警纷纷给徐海城让开道路,让他第一个冲出古墓,外面阳光耀眼,是个难得的春日。所有的考古队员们都围着古墓痛哭流涕,不敢相信这千年的古墓,人类的杰作就此毁去。看到徐海城怀里的血人,所有的人都停止哭泣,口瞪目呆地看着。
“快,开车。”徐海城冲着惊呆的小张大吼一声。小张连忙发动车子,兜过来接两人。方离已经不在“呃呃”了,她的眼睛半合半开,眼神完全涣散,握着项链的手一松,“噐”形项链落在考古现场大门口的黄土里。
车子扬尘而去,项链静静地躺在尘埃里。
很快,一只白皙姣好的手伸到地上,捡起这条项链。
手的主人看着远去的警车,嘴角扬起一丝诡异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