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警车停在方离的身后,车门打开徐海城跳了下来,走到她身后面无表情地说:“方小姐,我们警方怀疑你与江美辉失踪被杀案有关,请你跟我去一趟公安局协助调查。”
方离一言不发地转过身,看也不看他一眼,迳直钻进车里。徐海城看着她湿漉漉的背影,眸子里闪过一丝痛苦,随即又恢复为面无表情。他跟着钻进车里,示意小张开车。警笛声再度响起。
街上的车辆很少,往日车如流水马如龙的大街,呈出就一种异样的寂寞。警车一路长呜,嚣张而过。一路上,方离只是倚着玻璃窗呆呆地看着窗外,眼珠子都不动一下。徐海城几番从内视镜看着她,看到她冰紫的唇,看到她滴水的长发,脸上就一阵难过。后来,他索性不看她,也看着窗外,下巴绷的紧紧。
到公安局审讯室,徐海城找了一条毯子给方离披上,她无动于衷地坐着,似乎失去了一切感知冷暖的功能。他叹口气,在她对面坐下,凝视着她说:“方小时,据我们了解,1995年5月5号晚上,也就是你室友江美辉失踪的前一天晚上,她约你在孤儿院后院见面,是不是?”
方离没有看他与小张,只是盯着两人面前的桌子,声调平平地说:“是我杀的。”
徐海城没料到她会直接承认,惊愕地说不出话来,心脏却如同掉进见不到底的深渊,一直下沉。有一阵子他没说话,只是看着方离。小张在旁边轻轻地咳了一声,他才惊醒,意识到自己的失态。
“方小姐,请你说一下详细的杀人过程。”
“是我杀的。”方离又呆呆地重复了一句。
“你为什么要杀江美辉?”
“是我杀的。”
“你用什么方式杀了她?”
“是我杀的。”
…
小张与徐海城面面相觑,意识到她不对劲。徐海城大喊一声:“方离。”
她又重复了一遍:“是我杀的。”
“方离,看着我这里。”
“是我杀的。”
徐海城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伸出手背搭在她的额头,额头冰凉,但没有发烧的迹相。他抓着她的肩膀晃了晃,说:“方离,请你说实话,你的口供对案子的破解非常重要。”
“是我杀的。”
徐海城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的视线跟自己对上,说:“方离,你为什么要杀了她?”但她的神线似乎穿过徐海城这个人,虚虚地不知道落在何处,平静地重复着:“是我杀的。”
徐海城徒然地松开她,折回审讯桌边坐下。小张小声地问:“她看起来好像受了很大的打击,现在怎么办?”
徐海城心中一动,想起刚才方离站在于家别墅前的模样,分明散发着心如死灰的味道,不知道在于家发生了什么事。“先把她拘留,等法医的报告出来再决定。我去一趟于家。她就交给你了。”
小张点点头。徐海城深深地看了方离一眼,叹口气走了。
可能是因为知道方离跟徐海城的关系,也可能是考虑到她的精神状态有点异常,小张将她安排在单人拘留室。方离一进到拘留室,就走到墙角抱着双膝坐着,看样子恨不得缩成一团。
晚饭时,小张特意送饭进来,看到她还是保持着这个姿势,他把饭送到她面前,说:“方离,吃点饭吧。”
“是我杀的。”
小张愕然,随即无奈地叹口气,将饭放在她的面前。他以为她会多少吃一点,晚上下班之前,特意又过来看了一眼,只见饭原封不动地放着,而方离依然抱成一团坐着。
第二天早上,徐海城来上班过来看她一眼,饭依然没动,而她依然这样子坐着,感觉就像是一尊雕塑。他记得小时候,每次她关进黑房子时就是这么坐着的,抱成一团,以敌对的态度面对着外部,除了徐海城,每次他偷偷去探望她,她就会站起来,满脸笑容地走到窗边跟他说话。
中午,法医的报告出来,徐海城仔细看了一遍,拿着报告走进拘留声。方离还是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没有听到脚步声。“方离,既然你说是你杀了江美辉,你一定记得当时用什么方法杀了她?”
“是我杀的。”口气平平,但听起来有点虚弱。
徐海城在她面前蹲下,说:“我昨天去于家,知道他们收到一个傩面具,也知道于妍出事了,你想不想知道她现在怎么样了?”
方离的脑海里闪过昨天于家发生的一切,于妍鲜血淋漓的半边脸,于从容扼着自己脖子的手,自己喘不气来时濒死的味道…她的身子不由地抽搐一下,问:“她怎么样了?”
“她死了。”
“死了?”方离震惊地抬起头。
“送到医院很及时,她的命当时保住了,但是因为面具上有腐蚀性的膏状酸,不仅腐蚀了肌肉还有神经,所以即使能植皮,脸也完全毁了,她不堪忍受,昨天晚上自杀了。今天的《南浦晨报》讣告栏已经登出来了。”
方离黯然地垂下眼皮,回想着往日的点点滴滴。于妍恼怒关淑娴对她关爱,一直不喜欢她。而方离知道分享了不属于自己的母爱,一直对她心怀歉意。她是那么地爱美,毁容比取她性命更不堪,也无怪她会轻生。只是不知道关淑娴会如何痛苦,方离知道尽管平时她总说于妍不如她,但其实她非常爱自己的女儿。想到关淑娴,方离的心里又是一阵疼痛。
“奇怪的是于家既没有报警,也不愿警方介入调查,而且拒绝交出那个面具。”
徐海城的这句话让方离回想起于从容异常的态度,还有他别有深意的话:有事冲我来就好,为什么要害我的女儿,为什么;听着,我不会怕你们的,尽管放马过来。你们?为什么于从容会说是你们而不是你呢?当时明明只有方离一人。
“我去快递公司查过,寄件单上写的是钟东桥的名字,只是他们都不记得来寄东西的人,很奇怪吧,他们都不记得。”
“那个面具,就是钟东桥家里失踪的面具。”
“你确信?”
方离点点头。
“这个面具究竟有什么特别是意义?”
“阿曼西神,曼西族的创造神与守护神,既是生命的给予者也是生命的索取者。所以每一次死亡发生时,都有这个面具出现。那代表着神的旨意在贯彻。”方离回想着第八墓室里的曼西五刑壁画,现在才想起,每幅壁画正中都有个人戴着这个面具端坐着。
“我知道很多有精神问题的杀人者,都以为自己杀人是在贯彻神的旨意或是替人行道,那么你呢?你在杀江美辉时,心里想的是什么?”绕了这么大的一圈,徐海城终于兜到正题上了。
“仇恨。”
“你约她在后院见面,仇恨让你失去了理智,于是你…”
“是她约我在后院见面的,我们吵了起来,我很愤怒,于是拿起地上的砖头砸在她脑袋上。”
“砸在她脑袋的什么部位?”
方离眼前闪过江美辉鲜血淋漓的脸:“是额头。”
“除了额头,还有哪里?”
“没了。”
徐海城翻开验尸报告看了一眼,说:“报告上说,致命伤是后脑勺。”
“有可能。”方离想了想说,“当时我很气愤,拿着砖头乱砸的。”
徐海城合上验尸报告,看着她叹口气,说:“我骗你的,江美辉的后脑勺根本就没有伤,她是被人掐死的。”
一听“掐死”两字,方离顿时回忆起昨天于从容掐着自己脖子的感觉,她不由自由地缩着身子,脸上闪过一丝恐惧。过会儿,她才慢慢地说:“我记错了,我用砖打中她的额头,她倒在地上后,我用双手掐死了她。”
“哦,那么请你详细地说一下,你对死者如何进行性侵犯的?”
方离惊愕地抬起头,终于说不出话来了。
徐海城看着她直摇头,痛心地说:“为什么?你就那么想成为杀人犯?”
方离低下头,双手抱住脑袋,痛苦地摇着头:“你不会明白的。”
“关淑娴就对你来说那么重要?”徐海城看到她身子忽然僵硬,继续说,“昨天我去了一趟于家,当时于从容夫妻都在医院,就保姆小红在家,她吓坏了,详细情况她不肯说,但她说于从容差点杀了你。因为这件事你很受打击,所以不惜冒认杀人,是不是?”
方离只是抱着脑袋不说话。
徐海城怒其不争,一把将她从地上攥起,说:“现在我不是警察徐海城,我是你的朋友大徐,告诉我,关淑娴她对你有这么重要吗?”
方离缓缓地抬起头,说:“你不会明白的,因为你没有被父母从小遗弃过。”说完,眼睛一眨,两道明晃晃的泪水一下子流了下来。徐海城愣住了,松开抓着她肩膀的手,心想原来自己从来不曾真正了解过她心底的恐惧。
“来,方离,我送你回家。”
家?方离嘴上掠过一丝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第十四章 心中的魔鬼
犹豫很久,方离还是决定去参加于妍的葬礼。她知道自己不受欢迎,都做好心理准备被于从容责骂,但没料到连脚都不曾迈入灵堂。走到门口时,于从容的司机郑师傅直接挡在她面前,说:“方小姐,于先生交待过,你不可以进入。”
方离叹口气,视线穿过郑师傅肩膀,只见偌大的灵堂挤满黑压压的人群,于从容与关淑娴坐在一旁。关淑娴眼睛肿胀如核桃,整个人已经脱形。于从容看到她,目光凶恶地瞪着她。他的眼神引起了周边人的注意,大家纷纷回头好奇看着她。方离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骚动,连忙转身离开,走的太急,撞在迎面而来的人肩膀上。
那人差点摔倒,方离伸手去扶,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
那人已经将她看清,愕然地说:“怎么又是你?”她嫌恶地甩开方离的手,拿着花圈匆匆往灵堂里走。方离定睛一看,原来是春天鲜花店的店员,钟东桥生前订的第三个花圈原来是于妍的。连忙看她手中白菊花花圈,不由地一愣,因为挽联上写着:沉痛悼念我的好友于从容。
花圈是送给于从容而不是于妍的,方离隐隐觉得明白了什么,却又觉得什么也没有明白。
灵堂门口忽然起了一阵骚动,鲜花店的小姑娘跟花圈一起被扔了出来,白菊花瓣洒落一地。看来花圈上的不妥被发现了。于从容也走到门口,看起来很凶恶的样子,方离心中一凛,十多年来他留给她的印象一直是温和仁善,却原来都是伪装的。她不想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赶紧走了。
刚离开殡仪馆,梁平打来电话,高兴地说:“方离,生死门之谜已经破解,明天我们就要打开生门啦。”
“真的吗?太好啦,教授,怎么发现的,哪一扇是生门?”听到这个消息,方离的心脏也不由地开始加速跳动,最近几天频遭大变,她根本无暇考虑生死门这回事。
“是甘教授发现的,方离你还记得那个神判之刑水浸的壁画吗?”
“当然记得。”
“那幅画里潜藏着一只巨大的神眼,它看着的那扇门就是生门。这也可以合理解释,为什么曼西五刑有四种肉刑一种神判。”
方离有点疑惑:“听起来很简单。”
“解开了就觉得很简单,刚开始我们研究五行转化,众说纷纭,甘教授这么一说,大家都觉得很合理,而且甘教授还找来他们家族的读书笔记,里面确实记着这么一句,神之眼守护着生门。”
方离还是觉得有不少疑虑,但看起来梁教授等人已经深信不疑,她也就不再说什么。梁平大概是兴奋过头,还在喋喋不休,说:“明天就可以知道生门通往哪里,有什么东西,好激动。”看到一个知天命的人露出如此纯真的孩子气,叫方离不由得莞尔。
挂断电话,她一直回想着梁平说的生门,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回到基金会,她赶紧打开电脑,调出那个水浸的壁画。如果不是梁平说,她可能永远不会发现这幅画里藏着一只巨大的神眼。其实只要将图稍微说些,略作模糊处理,神眼就会从壁画里凸显出来,它看着的那扇生死门介于火灸壁画与毒刑壁画之间。
这个就是生门吗?
方离又将所有的壁画研究了一遍,最后也觉得甘国栋的这种解释是最合理的。乍看之下,五扇门,五只眼,五幅壁画,处处彰显中国传统的五行学说,整个墓室就是一个巨大的五行阵,圆形的墓室构造既是五行相生之轮,也蕴藏着生生不息的哲学意义。很容易让所有的人都误会生死门的破解系于五形学说或是五行阵里,但事实上这里五行只是一种内藏文化,跟生门毫无关系。
心里的疑虑消去,她疲倦地站起来,走进洗手间放水洗澡。梳妆镜里影着她姣好的身子,小巧玲珑的锁骨,洁白晶莹的胸膛。她转了个身,美好消失了,一幅狰狞的刺青占据大半个镜子,也占据着她整个背。黛青色的刺青,颜色很深,最诡异的莫过于这幅刺青毫无章法,错齿交叉,给人一种丑陋、不舒服的压迫感觉。
方离扶着墙低着头,让水蓬头的水淋漓地洒在背部,眼睛忽意中看到身后镜子里的背,马上厌恶地闭上眼睛。这幅刺青是她的童年噩梦之一。她从来不跟小朋友们一起洗澡,但她们会在夜里趁她睡熟后,撩起她的衣服偷看,因此大夏天她也会穿戴整齐睡觉。小朋友们又想出用剪刀剪开她衣服,有次她惊醒,一扭身撞在剪刀上血流满背。小朋友们终于没看清楚她背上刺着啥,于是四处散布谣言,有的说是蛇,有的说是鬼,最后送她一个绰号:妖怪。
“妖怪?”方离脸上浮起苦涩的笑容,好像依稀还能听到孤儿院小朋友的齐声大叫:妖怪。这个称呼曾让她自卑了很久,她憎恶这个称呼,憎恶这个刺青,但这个称呼陪着她十三年,而这个刺青将会陪着她一辈子。它随着她长大也渐渐地长大,颜色没有变浅,但图案却变形了,一年比一年丑陋。后来,她再也不想为它烦恼,假装它不存在,假装自己跟所有二十来岁的姑娘一样,拥有一个柔和光滑的背。
但是今天的刺青让她觉得有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熟悉是因为它跟着自己二十来年,陌生她感觉到刺青似乎别有内容。她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的后背,眼珠忽然地闪了闪。她关掉水龙头,用浴巾裹住身子,跑到办公间拿出相机,调到定时照相,然后把照相机放在桌子上,转背对着相机,咔嚓一声,相机里留下她的背影。
方离把照片输入电脑。她的心情有点异样,终于可以看到如附骨之蛆的刺青全貌了。虽然她早就知道它的丑陋,但当电脑屏幕完全地现出刺青,还是让她大吃一惊,并且一阵难过。因为人的后背各个部分长大的比例不一样,所以刺青的线条扭曲的乱七八糟,乍看就是乱。
她无奈地叹口气,着手开始恢复刺青的本来面貌。两岁不到婴儿的背与成人的背差别很大,要将一个成人背上的刺青缩回成婴儿背上的刺青,不是件简单的活。她坐在电脑前不停地工作几个小时,终于将各种的缩小比例定下来,然后她一按回车键,电脑屏幕闪了闪,旧图隐去,另外一幅刺青缓缓地现了出来。
当图案完全显露出来时,方离震住了。她盯着屏幕良久,脸上的表情由震惊变为不敢相信最后变成激动。她按捺着激动的心情,拨打梁平的手机,电话里传来亲切的女声:“您拨的用户不在服务区范围内,请稍后再拨。”方离又拨打卢明杰的电话,也是同样不在服务区。瀞云多山,信号很不稳定。
她想了想,连忙穿好衣服,抓起挎包跑到楼下,拦了一辆的士到长途汽车站,登上去瀞云的长途大巴。坐在车子,她还不停地给梁平和卢明杰打电话,不过都打不通,于是她给梁平发了一条短信:“那扇门并非生门,勿入。”
大巴开到半途,后面传来了警笛呜呜,方离好奇地看着窗外,警车从大巴旁边超了过去,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徐海城的脸一闪而过,不知道他要去瀞云干什么?她放低座位靠背,随着车子的摇摆,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着多久,方离听到剧烈的呕吐声,就从后面的座位发出,一阵一阵犹如对着她的耳朵在呕,让她的胃也一阵收缩。她睁开眼睛,嫌恶地瞟了后面座位上的人一眼。随即睁大眼睛,惺忪睡意全没了。
蒋屏儿。
坐在方离后面,呕的眼泪涟涟的女孩居然是蒋屏儿,她拿着个呕吐袋,那模样简直要把五脏六腑都呕出来。坐在她旁边的旅客约摸四十岁,关切地拍着蒋屏儿的背,说:“姑娘,你是不是怀孕?”
蒋屏儿立刻停止呕吐,抬起头惊愕地看着她。
“你这个症状很像是怀孕。”
“怎么会?我是晕…”话还没有说完,蒋屏儿对着纸袋又是一阵干呕。
“那你之前有没有觉得胸涨,人慵懒?”
蒋屏儿用纸巾擦擦嘴巴,收好呕吐袋。她没有回答那位好心旅客的问题,但微变的神色似乎是种默认。
听到这个消息,最震惊的莫过于方离。洪庆华与蒋屏儿遭受曼西五刑的毒蛇之吻,活生生地演绎第四墓室门的符号:生命的起点。记得发现蒋屏儿还活着时,徐海城曾半开玩笑地说:现在不叫生命的起点,叫阴阳相隔吧。当时方离虽然庆幸蒋屏儿死里逃生,心中也不无疑虑。现在看来,死里逃生的蒋屏儿怀孕,似乎有着天意的暗示。第五墓室门上那条头尾相接的蛇,除了生死相循生生不息,莫非还有其他的意义?
旁边的旅客在熟睡中转动身子,手中拿着的杂志掉落地上,砸着方离的脚背。她捡起看了一眼,是关于养殖业方面的杂志。瀞云多山,蛇农与药农很多,养殖业很发达。方离把杂志卷好,正准备塞到旅客的身边,一眼瞥见封面上一条标题:蛇的繁殖。她打开细读,里面有一段短短的文字介绍蛇的繁殖行为,蛇会将蛇蛋埋进温暖湿润的沙土里,然后自己在上面盘成一圈守护着蛇蛋,直到小蛇破壳而出。
方离放下杂志,凝视着窗外黑沉沉的天空。原来,第五墓室门的雕刻另一个含义是孕育。圆满的人生——我会回来——生命的起点——新生命的孕育,四个墓室雕刻画正好暗示人从生到死,从死到生的轮回过程,曼西巫术文化关于生命灵魂的哲学。
背后又传来一阵干呕声,方离转头看着蒋屏儿平平的腹部,有个新的生命在孕育。究竟是巧合或是天意?恐怕无人能知道。
蒋屏儿感知到她灼灼的视线,不高兴地瞪她一眼。不过她没有认出方离,毕竟两人只见过一面,而且在那样的情况下。
大巴发出一阵刹声的摩擦声,到瀞云了。方离故意磨蹭,等着蒋屏儿先下车,她慢慢地跟着她。走出汽车站,蒋屏儿并没有拦车,很快地钻进一条小街,看起来她对瀞云很熟悉。
方离也跟着拐进小街,蒋屏儿忽然从暗角里蹿了出来,瞪着她:“你想干什么?”
方离愣了一下,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着蒋屏儿,呆呆地说:“你会不会把孩子生下来?”
蒋屏儿没料到她会问出这句话,用奇怪的眼神看着她,说:“关你什么事。”
“你也是瀞云人?”
“是又如何?你究竟是谁,莫名其妙的,不要跟着我。”她拔腿就走,身子很快地没入黑暗之中,不过脚步声依然吧哒吧哒地传来。看来她真的是瀞云人,否则不会如此熟悉路况。
方离怔了一会儿,直到听不到她的脚步声。看手表,是凌晨三点,街上空无一人,只有路灯寂寞地照着油亮的大街。她环顾着四周,原来空无一人也会叫人心里发毛的,赶紧往回走。曼西古墓位于郊外,有一段很长的路程,要等到明天早上才有中巴可以搭乘,余下的时光可以长途客运中心度过。
走了一会儿,灯光更为寥落,绿植丛丛,看来是走错了方向。方离连忙停下脚步,她对瀞去市区并不熟悉,不免慌乱起来。更糟糕的是,天空开始飘细雨。她躲到商铺檐下,东张西望想寻个导向牌,一辆警车从面前的大街上刷地掠过,停在不远处的一堵围墙前面。跟着徐海城与小张下车,动作灵敏地翻过围墙。
方离好奇心大作,连忙跑到围墙边。围墙并不高,她站到墙边摞着的砖块前可以看到里面的光景。里面有很多树木,具中有栋四四方方的楼,黑沉沉的全无灯光。门窗或是洞开或是残破不堪,看样子是栋废楼,不知道徐海城要干什么?废楼洞开的门窗有电筒光圈一晃一晃,依稀还可以看到人影。只是不知道不是徐海城他们?
雨不大但挺密的,方离看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两手扶着围墙顶部,正准备跳下来。一只手从里面的墙里伸出来,抓着她的衣领,她一个站立不稳,整个人翻进墙里重重地摔在地上。
方离躺在地上还没回过神里,一张斑斓的脸晃到面前,是傩面具,她不由自主地愣住了。
何桔枝黑森森的眼珠漾着一股笑意,慢条斯理地问:“方离姐,你也来了?”原来徐海城来瀞云是抓何桔枝,方离这刻才明白。“桔枝…你又做了一个面具?”她现在戴的面具比原先那个精致多了,油彩也细腻。
何桔枝的声音里不无得意,说:“怎么样,漂亮吧?没办法,谁让那个被方离姐抢走了呢?”
“那个面具我也戴到脸上过…”
何桔枝看着她不发一言,细雨不断地飘落在两人之间,经路灯光芒一照,可清晰地看到雨丝飘过的斜斜路线。
“桔枝,我戴上它,什么感觉都没有…”
何桔枝的眼睛闪了闪,说:“方离姐,我要回大山里了,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你要保重。”说完,她猫着身子往灌木丛里钻去,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方离心情复杂,仰头看着废楼,电筒的光正在六楼的窗口晃动着,看来徐海城还没有意识到何桔枝根本不在楼里。她摸摸挎包里的手机,犹豫着是否该打电话通知他一声。树叶的窸窣声渐渐地远去,她想起着一年半前初见何桔枝,她腼腆的微笑、羞涩的表情,曾让方离一见就心生好感。这一年半里,一直是将她当成自己的妹妹来照顾的,而桔枝对她也是敬重有加。
方离重重地叹了口气,从挎包里抽出手,钻进灌木丛,追着那些攒动的叶子。
灌木丛可能是很久没有人打理了,所以枝繁叶茂,刮在身上隐隐作疼。这里已经远离主要干道,路灯无法照及,黑沉沉的一片,只有若干游离的零星光线。前面的树叶忽然停止了攒动,方离愕然地停住脚步,环顾着四周。
何桔枝斑斓的面具脸从旁边探出来,唬得方离又是一惊。“方离姐,为什么跟着我?”她说话的口气依然慢条斯理,但口气却变得阴沉。
“桔枝,有一个故事我想说给你听。”方离抹去脸上的雨水,深深地吸了口气,“有一个女孩子,她在孤儿院长大,同寝室的另一个女孩子总是欺侮她,她非常憎恨,非常憎恨那个女孩子…”
要说出埋藏心底十年的秘密,令方离心潮起伏,她的目光落到更远处的黑暗里,今晚的夜色如此深如此浓,也没有月亮,风过树枝哗哗作响,跟十年前江美辉约她去后院美人蕉的夜晚何其相似,只是那晚的天空没有飘着细雨。
那天的风比今天更大,方离趁室友们熟睡后,悄悄地离开了寝室,老宿舍楼的某扇窗子没有关好,时不时地吱呀一声,晃悠悠地叫人心寒。楼外院子的树摇晃着,喷水池的水闪烁着碧绿幽光,她悄步走向后院,小心翼翼地不发出大的响声,其实风这么大,即使发出响声也会很快飘走。
走近后院,就可以看到美人蕉层层叠叠,像波浪一般地起伏着。但是整个后院空无一人,方离怔在原地,心想莫非又被江美辉糊弄了,等一下回宿舍肯定进不了门了。正准备转身离开时,风声里飘来一些不太寻常的声音。她一愣,好奇地走近美人蕉,拨开蕉叶,一张令她厌恶的脸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