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她回头,黑色的头发被细雨打湿,粘在脸上,显得脸色惨白,嘴唇没有血色,淋湿的纸人一样可怜。
关雅阳静了一会儿,想说的话终究没说出来,只是走过去将自己的西装外套脱下来被到她身上,然后对她摇了摇头,“没事…”
又过了半个月,那项被他搁置的水族馆投资案搬上了日程,他渐渐开始忙碌,每一个细节都亲力亲为,场地的考察和主题策划还有施工单位的挑选,进行得有条不紊。最忙碌的时候他一天只睡两个小时,常常过了中午还没有吃过早餐,当项目正式上马时,他整个人都消瘦了一圈。——
“大哥,你这样拼命该不会是为了让我内疚吧?”
紫月微尘的中文明显进步了许多,虽然说话的腔调还是有些生硬,但是已经没有之前的日本味了。他闲暇的时间很多,最近经常到三十九楼看望关雅阳,弯着一双温和的眼睛,唇角也是翘翘的,笑容柔软,整个人犹如新长出来的麦穗,看起来毫无杀伤力。他坐在关雅阳办公室的真皮大沙发上,边说话边摩挲着手里的咖啡杯,“最近你往水族馆跑得很勤,莫非是跟我未来的大嫂和好了?”
关雅阳和原飞鱼的事情,他从秦乐那里听到不少,无论是现在的还是以前的事,他都略微知道一些。
“未来大嫂的焦虑症已经好了吗?她怎么很久没去我那里了。”末了他还颇感遗憾地加了一句。
听到他的话,关雅阳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似乎也感觉到原飞鱼最近虽然情绪低落,但是各方面表现都还算正常,完全看不出有心理疾病,可是转念又一想,她疾病的根源也许就是她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她太害怕那些事情被人知道,太在乎苏晓柏的感受,所以才会产生焦虑。而现在那些事情早已暴露,她也就没什么可再焦虑的了,而且,得知她妈妈去世的消息,她心里的难过可能早就压过了那些焦虑。
在有些事情面前,心理疾病还真是个奢侈的玩意,不是谁都有那个闲心的。
“你的病人为什么不去你那里,这种事情好像不应该来问我。”关雅阳合上手上的文件,按下内部电话的免提键,“叫吴秘书来我办公室一趟。” ——
“大哥,你这么说,是不相信我的专业水准吗?”紫月微尘放下咖啡杯,摸了摸鼻子,小声抱怨。
这时候吴秘书敲门进来,关雅阳没空理紫月微尘,将手上的文件递给吴秘书,吩咐道:“这份资料送到财务让他们尽快把嘉盛那边的预付款拨过去,还有,跟嘉盛的人说清楚,在丰华人情那一套是没有用的,董事长在英国,S市的市场由我全权负责。他们总裁跟董事长是战友跟这次的合作一点关系都没有,预付款付清三天后若工程还未开始,我们会按照和约要求赔偿。”
吴秘书应着声,拿着文件走出办公室,并带上了门,关雅阳才长舒一口气,晃了晃酸胀的脖子,端起自己手边的咖啡杯,离开办公桌,来到紫月微尘的身边,边喝咖啡边瞥了紫月微尘一眼:“你来我这里到底想干什么?上次要你工作室旁边的套房,这一次又看中了哪间?”
“大哥,你觉得如果一个人左腿已经坏死,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紫月微尘放下咖啡杯,整个人靠在沙发靠背上,弯着眼睛笑,像只谋划着如何抢夺乌鸦嘴里肥肉的狐狸,“我觉得应该立刻把那条坏死的腿切除,否则他整个人都会跟着坏死的。”
看着他意味深长的笑容,关雅阳陡然警惕起来,眸光锐利地朝紫月微尘扫过去:“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紫月微尘靠在柔软的沙发背上仰头看天,笑容慢慢淡去,“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必须有人去做才行,就像以前,你和爸爸不愿意在北海道陪妈妈,那就只好我陪,这次也是一样,无论什么事情都不会因为你的逃避而消失。” ——
关雅阳皱了皱眉头,猛地放下咖啡杯,第一反应就是拿出手机拨了原飞鱼的号码,手机只响了两声就立刻被接通,对面传来原飞鱼紧张的抽噎声:“关雅阳,秦乐给我打电话了…她说…她说所有的事情她都知道了,她说她会把一切都告诉晓柏的,她真的会告诉晓柏的,怎么办?怎么办啊…”她似乎在奔跑,不停地喘着粗气,话筒里还有一阵阵忽忽的风声。
所有的资料都在他的手上,秦乐是怎么知道的?关雅阳尽管很奇怪,但还是先安慰原飞鱼,极力想稳住她的情绪,“你不要着急,有我在,你现在在哪?我马上去找你。”
“我在文森路…去晓柏学校的路上…秦乐说她要去学校找晓柏…我要把晓柏带回家…”原飞鱼边跑边抽噎,说话声音很哽咽,仿佛快断气了。
挂断电话,关雅阳第一件事就是一把抓起紫月微尘的衣领,气愤得几乎要将他从沙发上提起来,“你是不是偷了我邮箱里的资料给了秦乐?你来这里是不是为了拖住我,要秦乐去找苏晓柏?”
“大哥,你不能诬赖我。”紫月微尘整个人被提起来,却笑了,“我又不知道你邮箱的密码。”
“密码是妈妈的生日,除了你还会有谁知道?”关雅阳丢开紫月微尘,愤怒地附着他,“这件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为什么要这么帮秦乐?”——
“我并不全是为了帮秦乐。”紫月微尘整理了下衣领,坐直身子,慢慢收敛起笑容,眼神认真了起来,“好吧,就算资料是我偷的又怎么样?我说过我是医生,原小姐是我的病人,就像刚才说的,如果一个人的左腿已经坏死,我会毫不犹豫地进行手术,将坏死的腿锯掉,疼是肯定会疼的,但是不至于送掉性命。现在原小姐的情况就是如此,那件事是她所有病症的源头,就如同她心里的炸弹,她守着一颗炸弹,时刻担心着它会爆炸,又怕别人发觉,不得不将炸弹伪装成装饰品,带在包里,顶在头上,或者揣在怀里,这样下去,她只有两个下场,一是,因为过度焦虑而死,二是,再也受不了折磨跟炸弹同归于尽。大哥,在商场上,你可以毫不留情的吞并小公司,抢夺别人手上一切利于自己的东西,因为你对那些东西没感情,你把感情看得太重,不轻易给出,但是一旦给出就奋不顾身,甚至会失去自我,变得很懦弱,这也许是你的优点,但也是你的缺点。我说过,事情总要有人去做的,对于疾病,时间带来的只有腐烂和死亡。”末了他又扬起唇角笑了一下,补充道:“而且如果是我,现在会立刻赶去原小姐身边,而不是追究是谁偷了那些资料。”
关雅阳静静听完紫月微尘的话,眼里的愤怒一点一点减退,取而代之的是无法理清的痛苦。没错,他早就知道那件事,他知道那件事之于原飞鱼是腐朽了的疾病,是随时会引爆的炸弹,但是他不敢去触碰那些,他太怕看到原飞鱼崩溃的样子,他宁愿陪着她一起守着炸弹,一起忧心痛苦,也不想去冒失去她的险。
静了几秒钟之后,他拿起车钥匙朝门口走,打开办公室门的那一刻,他回头看了紫月微尘一眼,叹了口气:“也许你是对的。”

【3】
到了文森路,关雅阳果然看到了原飞鱼,她跑得气喘吁吁,上了车,就紧张地催促他:“快点开车,一定要赶到秦乐之前找到晓柏。” ——
她还穿着水族馆的制服,蓝色的T恤被汗水湿透,沾在身上,胸口剧烈地起伏,头发在脑后扎成一个丸子,脸整个露出来,煞白成一片。
“飞鱼,你真的那么害怕晓柏知道那件事?”关雅阳握住她的手,感觉到她手心里全是汗,手却是冰冷的,他皱了皱眉头,捏紧她的手,“你有没有想过,就算隐瞒得再好,晓柏也是早晚会知道,今天就算没有秦乐,也难保哪一天,他不会自己发现些什么。”
“那我要怎么办?”原飞鱼反手抓着他的手,眼眶红红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大声嚷,“我要怎么办?他说过如果他知道那个女人还活着…那个害他家破人亡的女人还活着,他就杀了她…他说他会杀了她…他那么恨她,你说我该怎么办?”
关雅阳看着原飞鱼苍白的脸,反手将她颤抖的手紧紧握住,默默给她力量,“事情总要解决的。”
紫月微尘说的没错,事情不会因为逃避而消失,时间可以抹平一切创伤,但是前提是要将伤口里的腐肉割掉,并且彻底消毒,否则拖得越久,伤口越难愈合。
苏晓柏就读的S大,是S市最好的一所大学,在全国也颇有些名望,校址在离市中心有些距离的郊区,离原飞鱼所在的水族馆至少有一个小时的车程,关雅阳载着原飞鱼,绕过车流较多的几条街道,在外环路上一路飞奔,到达S大,还是用了四十多分钟。
到了学校,却没找到苏晓柏,他班上的同学说他这个时间应该在市美术馆里,他已经在那里打了一年的工了。——
苏晓拍偷偷在外面打工,原飞鱼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回到车里,她一只手双紧紧扯着关雅阳的衣角,另一只手握成拳状,呆呆地看着前方,慢慢露出一抹苦笑:“关雅阳,你看,晓柏就是这么让人心疼,从他三岁起,我就带着他一起生活,他什么都不知道,把我当作救世主,所以,不管他做错了什么,我都没办法讨厌他,他是我弟弟…你明白吗?”
“我明白。”关雅阳的手慢慢覆盖上她紧握着自己衣角的手,微微用力点了点头,墨色的眸子里有静静却忧伤的色彩,他说,“也许这一次,我们可以很和平的分手。”
原飞鱼没有回话,两个人的手静静握在一起,车里的冷气很足,他依然能感觉到她手心里沁出的汗水,潮湿温热,就如同那一天晚上她在他身下颤抖时,下意识抓着他的背,潮湿的手心贴在他汗湿的皮肤上,那种生动的感觉,时刻悸动着他的心。
车子到达市美术馆,看到那辆眼熟的红色宾士,原飞鱼才松开他的手,紧张地冲下车。
那辆车是秦乐的,车牌XS11B28,十一月二十八日,是苏晓柏的生日,秦乐当初买车的时候,费了很大的心机才将这个意义重大的车牌号弄到手的,她还为此得意了很久。只是不知道,现在的她,看到这组数字,会是什么心情。
原飞鱼飞快地冲进美术馆,无头苍蝇一样胡乱找了一通,关雅阳在前台询问了几句,然后拉起紧张得无措的原飞鱼一路跑至美术馆后方的艺木家工作坊。苏晓柏正在那里给一个画家当助手,闭馆的时候已经过了,画家早已离开,工作坊里只剩下苏晓柏正在整理颜料和散乱一地的画笔。——
工作坊的门没关,远远就能听见秦乐在里面跟苏晓柏说话的声音。
“晓柏,我说的都是真的…你也知道的,这么些年来,我有多爱你,我怎么可能骗你…”秦乐的声音嘶哑,完全没有了以前那种犹如少女般的甜美。
“出去,我不想见你。”苏晓柏的声音冷冷的,接着里面传来纸张落地的声音,他丢下手里的画稿,将秦乐和秦乐递过来的几张A4纸,一起推出门外,似乎受了什么刺激一般的吼,“滚出去。”
原飞鱼朝这边跑过来,刚好看到秦乐被推出门的一幕,秦乐瘦了一圈,穿了一套宝石蓝的裙装,齐耳的黑发,脸上有妆容无法遮盖的憔悴。原飞鱼被她的样子吓了一跳,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睁着眼睛看她,有些不敢肯定地叫她:“秦乐?”
秦乐已经被苏晓柏的态度弄得心灰意冷,回头看了原飞鱼一眼,看到她脸上的小心翼翼,突然大笑了起来,“原飞鱼你也来了,真是太好了,苏晓柏,你不信我,现在可以出来亲口问她,问问你亲爱的姐姐,那件事是不是真的…当初做出救世主的姿态收养你,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住口…你住口,我不想知道…”苏晓柏从工作坊里冲出来,眼睛睁得很大,眸子里是一片乌黑,他刚才瞄到了几行A4纸上的字,那些被剪切扫描又打印出来的老报纸,犹如古老的咒语纠缠着他的心,似乎要将那些他拼命想遗忘的事情通通都揭露出来,他很惊恐,双手抓着秦乐的肩膀,恶狠狠地威胁她,“你再说下去,我就杀了你…” ——
“好啊,那我们就同归于尽。”秦乐挑衅地仰着下巴,眼里神色很复杂,有痛苦、有纠结、有报复后的快感,也有微微的心痛,但是她顾不了那么多,也没耐心分析自己现在到底是爱苏晓柏多一些,还是恨他多一些。她推开他的手,俯身拣起散落在地上的A4纸,那里面夹着一个女人的照片,那个女人三十多岁的年纪,眉目清秀,跟原飞鱼有几分相像,“你认得这个女人吗?就是她把你爸爸捅死的,报纸上说一共捅了七刀,她跟你姐很像是不是?那是因为这个女人就是她的…”
秦乐的声音停在这里,因为原飞鱼突然冲过来,死命得捂住她的嘴巴,近乎哀求地低语:“秦乐,不要说了,求求你,不要说了…”
秦乐哪里肯停,一把推开原飞鱼,大笑着将那张照片朝苏晓柏身上扔了过去,“这个女人,这个杀了你爸爸的女人,就是你现在最亲爱的姐姐的妈妈,是她将你害得家破人亡,又假惺惺地摆出救世主的姿态领养你,你不觉得恶心吗?这么多年来,你吃过的每一口饭,穿过得每一件衣服,那些都是被你爸爸的血染过的,你不觉得恶心吗?”——
那些话犹如一把锋利的匕首,划过空气,刺入原飞鱼的耳膜,她只觉得耳膜猛烈地震动着,脑袋嗡嗡作响,摇摇晃晃几乎站不稳。在她身旁一直没有说话的关雅阳慌忙伸手将她扶住,她闭上眼睛,吸了一口气,将眼泪吞到肚子里,却无论如何都不敢抬头看苏晓柏的眼睛,“晓柏,事情不是这样的,我妈并不是故意要杀你爸爸…我弟弟飞虎车祸死了之后,她神经一直不太正常,再加上法官收了贿赂,判撞死飞虎的司机无罪…她受不了这个刺激,自己跑去找那个司机,要为飞虎报仇。谁知道那个司机把车卖给了你爸爸…她以为车里坐着的是那个司机…失去理智就冲了过去…她并不是要杀你爸爸…并不是的…这一切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嫌飞虎累赘,想甩开他去同学家里玩,他也不会那么着急穿过马路…都是我害的…一切都是我害的…晓柏…你要恨就恨我吧,你不要恨我妈,她是个好人…”
原飞鱼断断续续地解释完,所有人都屏息等待着苏晓柏的反应,可是等了半天,他始终一声不吭。
他站在那里一动不动,眸子越来越黑,光芒却逐渐暗淡下来,如同一个精致的傀儡娃娃,甚至连呼吸都停止了,双手握得太紧,指甲深深嵌进肉里,有殷红的血从指缝中流出来,在中指的间断汇聚成溪,滴答一声滴落在地上。
秦乐离他最近,看到他的样子,眼里的得意陡然间消失殆尽。她突然很害怕苏晓柏真的就这样在她面前,生生把自己窒息死,哭着扑上来,对着他一阵厮打:“你不是说要杀了我吗?你想杀就杀了我吧,反正我现在也是生不如死…苏晓柏,你这个混蛋…呼吸啊,你把我捧到云端,又亲手把我拽下地狱,你想就这样死了吗?世界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你呼吸啊,快点呼吸啊,你要是死了,我要去恨谁…”
原飞鱼、秦乐,包括关雅阳都见识过苏晓柏的性格中的阴狠的一面,他那样在自闭中长大的人,几乎没有什么事情是做不出来的,如果他要打定主意不呼吸,就真会把自己窒息死,原飞鱼也开始害怕了。仿佛过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苏晓柏才缓缓吸进一丝空气,然后折身回到工作坊,认真收拾起零落了一地的画稿,在不顾手上还流着血,只顾低头忙碌,脸上的表情极平静,没人知道他想些什么。——
“晓柏…你要是恨我,可以骂我打我,你不要这个样子好不好,”原飞鱼走上煎,有些害怕地看着苏晓柏忙碌。四年前的那天,他也是极乖巧的,还让她不必担心,但是下午他就躺在浴室里割腕,想要自杀,这一次,她实在不敢想象,受了这么大打击的他会做出什么事?
“滚…”苏晓柏坐在画板前,准备补一张水彩的背景,他极力想装出什么事情都没有的样子,极力想将自己关在自己的世界中,谁都不想见,于是闭着眼睛,抓起身旁的颜料盒就泼了原飞鱼一身。他谁都不看,只是捂住耳朵,声音嘶哑地吼,“滚,都给我滚出去。”

【4】
那天晚上,苏晓柏没有回家,原飞鱼也一直守在门口不曾离开。关雅阳出去了一趟,打了个电话给吴秘书,让他想办法联系到市美术馆的高层领导,疏通一下,保证他们几个在这里呆一个晚上不会被赶走,并且买了毛巾,用温水沾湿之后,给原飞鱼擦脸。原飞鱼抱膝坐在地上,满身鲜红的颜料,狼狈得可笑。
秦乐坐在她对面,苍白着一张脸,眼神冰冷地看向原飞鱼,“你恨我吗?” ——
“不。”原飞鱼摇头,脸上的颜料很大一部分都干了,用毛巾根本擦不掉,一张脸红一块白一块,很难看,但是她的眼神很清澈,如同深海里的鱼类,未曾见识过这世界的凶险,“不恨,这是我自找的,我对不起你在先。”
“没错,你没资格恨我。”秦乐仰着下巴笑,眼神里闪过的却是无边的痛苦,“你欠我的,你和苏晓柏都欠我的。”
她恶狠狠地这么说着,却没有起身离开,陪着原飞鱼一起坐在冰冷的地板上,等苏晓柏出来,紧张并且小心翼翼地听着工作坊里的动静。
只不过,工作坊里一直很安静,天亮的时候,她们才发现,那个工作坊原来有两个门,苏晓柏早就从另外一个门走掉了。
之后好几天里,谁都没见过苏晓柏,原飞鱼疯了一般找遍了S市的大街小巷,也去派出所报了案。关雅阳放下了手上的工作,默默地陪在原飞鱼身边,陪着她走过一处又一处苏晓柏可能会去的地方,甚至神经质一样地,陪着她穿上潜水衣,潜入S市所有足以淹死人的水下。只因为原飞鱼说起,苏晓柏曾经有自杀过…
一个月的寻找,就在原飞鱼快要绝望的时候,关雅阳突然告诉她,苏晓柏不在S市,他已经走了,一个月的时间,不知道走到了世界的哪一个角落。
正站在吴玉菲的墓前,默默垂泪的原飞鱼,听到关雅阳的话,陡然转过身来,盯着他看了半天,又突然转过头去:“不用安慰我了,晓柏是我带大的,我了解他的脾气,他不可能就这样一声不响就离开的。” ——
“是真的。”关雅阳双手抄在裤子口袋中,仰头看天,“那天,你和奏乐在工作坊门口等他出来,我出去买毛巾,在馆外碰见了他…”
关雅阳并没有骗人,那是真的。
苏晓柏太恨那个常出现在他噩梦中的女人,又太爱原飞鱼,这十九年来,他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做这两件事,但是当这两件事发生如此强烈的冲突时,他便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只觉得身体被两股力用力拉扯着,心脏都快要撕成两半了。他受不了,所以他不想面对原飞鱼,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就这样眼神空洞犹如幽魂一样走出美术馆时,正巧碰上买毛巾回来的关雅阳。
苏晓柏失魂落魄,就算走了个面对面,也好像没看到关雅阳一理,而关雅阳却不给他逃避的机会,一把将他拉住。
“苏晓柏,你等一下…”
苏晓柏不想理他,狠狠甩开他的手,朝前冲,也不管前方是车流不息的马路,就径直冲了过去,一辆出租车从马路那一头飞速行驶过来,苏晓柏不闪不躲,竟然想直直撞上去。关雅阳皱起眉头,慌忙丢下手上的毛巾,飞身过去将他推向马路对面,出租车跟他们险险地擦身而过,在一米远的前方戛然停下,剽悍的本地司机,从车窗伸出头来对着他们破口大骂:“想死滚远点,别在这里祸害老子。”
关雅阳一只手拉苏晓柏,另一手着地,扑倒在路边,手腕上被柏油路面擦出长长的一道血痕,刚从地上爬起来,又被人骂那么惨,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这么狼狈。怒气冲冲地将苏晓柏从地上拽起来,重复了一遍那个司机的话:“听见没?想死滚远一点,别在这里祸害老子。” ——
重复完这句话,他猛地愣了一下,才发觉自己说粗话了,有生以来,他还是头一次说粗话,感觉很解气,于是又恶毒地加了一句:“不要以为所有人都会像原飞鱼和秦乐那两个傻瓜一样在乎你,在别人眼里,你根本什么都不是,你要死要活,随你的便,是男人就不要总像个被宠坏的小孩一样,拿伤害自己当作威胁人的筹码。这在外人眼里,除了觉得可笑,其他什么感觉都没有,在乎你的人,只有那两个傻女人而已。”
“我的事,跟你无关。”苏晓柏摔得也不轻,腿上胳膊上都有擦伤,被关雅阳这么一呛,气得浑身发抖。他再次甩开关雅阳的手,强忍着痛,踉踉跄跄地爬起来,“说我可笑?几次三番都输在我这样可笑的手段里的你,不是更加可笑吗?”
“我输是因为我爱飞鱼,你赢是因为你并不爱他,你只是把她当作生活的必需品,你害怕独立生活,你是个懦弱的胆小鬼。”
关雅阳眼神锋利,措辞严厉,将神情本来就濒临崩溃的苏晓柏逼到了绝境。他漂亮的五官因为愤怒而泛起粉红,恨恨地瞪着关雅阳:“你凭什么说我不爱她?我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爱她…”
“你也恨她,比世界上任何一个人都恨她,因为是她妈妈毁了你的一生,让你人生残缺不全。”关雅阳要是恶毒起来,当真不给人留任何余地,他勾了勾唇角,冷笑了一声,“又爱又恨,你准备怎么办,是你自己去死?还是拉着飞鱼跟你一起死?”
苏晓柏没回话,只是恶狠狠地瞪着眼前这个姿态优雅,却说着无比恶毒的话的男人,这个男人是原飞鱼最爱的人,他不想承认,但是却不得不承认。他比自己要强大很多,至少,他够理智,他有自信能够活着解决问题。——
“无论你自己去死,还是拉着飞鱼一起死,都是不可能的,你最好死了这条心,因为我不会让你这么做,当然,并不是因为我在乎你的命,而是飞鱼在乎。她在乎的东西,我就有义务为她守护…”关雅阳将擦伤的手抄进裤袋里,伤口摩擦着衣料带来一阵尖锐的疼,让他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但是他很快恢复镇定,继续说:“没办法去死,我们就来想想活着解决事情的办法吧。或者,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我给你三年时间,你用这三年时间去长大,等到你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战胜自己心里的仇恨,那个时候如果你还爱着飞鱼,就回来跟我公平竞争,这三年期间,我不会主动追求飞鱼,更不会跟她结婚。”
“我为什么要跟你交易?”苏晓柏别过头去,乌黑的眸子里有灰暗的颜色,仿佛所有的希望都燃烧成了灰烬,“而且,我凭什么相信你?”
“你没有其他路可走。”关雅阳耸肩,“或者你还是想死,那么现在就去死吧,我不会拦着你,但是之后我一样会去告诉飞鱼,你去了国外,并且守着她,跟她结婚、生小孩,然后,每年的今天都带着飞鱼和我们的孩子去你死的地方看你,告诉他们,有一个懦弱鬼在这里自杀了,让孩子对着你躺平的地方吐口水。”
“你…”苏晓柏气到无计可施,只能握紧双手,瞪着眼睛看他:“关雅阳,我真的很讨厌你。” ——
“那就继续讨厌吧。” 关雅阳冷笑,“反正我也不在乎。”
“好,就三年时间,我一定会回来,将她抢回去。”
“欢迎!”

尾章
“BMW式”的求婚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回到最初的原点,她还是愿意在那个日式的餐厅里等待着他,这一次不需要秦乐的捣蛋,她自己会主动吻上他的脸颊,对他说:“欢迎你,来到我的心上。”
三年后。
“飞鱼姐,飞鱼姐,美美生了,美美生了…”
S市新落成的水上乐园离水族馆只有一步之遥,两个看似完全不同的建筑,实则紧密相连,自从三年前丰华国际集团入股水族馆以来,将水族馆更名为海洋世界,就致力于将S市水族馆打造成世界一流的水上世界,三年来颇有成效,不但引进了很多珍贵的鱼种,更是改善了水族馆的周边环境,建造新的娱乐设备,水上乐园、水上威尼斯休闲中心,最重要的是从国外请来很多海洋生物的专家,大大降低了海洋动物的死亡率。这一次水族馆原有的斑海豹美美更是在专家们的悉心照料下,成功产下一只幼仔,为原本就热闹的海洋世界里带来一阵欢腾。
周威连蹦带跳地从水上乐园专门为美美设立的特别“产房”一路跑到水族馆的更衣室,在外面“砰砰”地敲门,边敲边兴奋地嚷着:“飞鱼姐,美美生了,美美生了。”
原飞鱼的衣服刚换了一半,身上还穿着蓝T恤,下半身换了短裤,就慌忙奔了出来,脸上的兴奋之色不亚于周威:“真的吗?不是说还要等几天吗?你看到宝宝了没?长得像美美还是像豆豆?”
“一身的毛,长得好像谁都不像,不过巨可爱的,像玩具娃娃,飞鱼姐,你快点去吧,大家都乐死了。”周威手舞足蹈,拉着原飞鱼朝水上乐园的方向跑。
到了水上乐园,远远地就看见“产房”外挤满了人,尽管吴医生满头大汗地赶人,但是大家似乎一点散开的意思都没有,在“产房”外探头探脑,已经开始讨论给小家伙起名字了,一个个脸上都乐开了花,好像在讨论自己家的孩子。——
“你们都散开,都不用工作了吗?都散开都散开,你们这么多人,这么吵,让美美怎么休息?”吴医生忍无可忍再次出来赶人,正好看到原飞鱼朝这边跑,连忙抬手招呼她快点过来,“飞鱼,你快点来,把你们组的人都带走,我这里又不是展区,这么围着像什么样子?”
“就是,就是,你们快点走,刘伟,今天轮到你值班呢,快点回去…还有周威,赶紧把你家吕云带走,她的脸都快贴到玻璃上去了…”
原飞鱼一边附和着吴医生,一边赶人,自己却还拼命往门口挤,边挤边拿着手机,对着里面的小家伙一阵猛拍。那个小海豹果然长得跟父母完全不同,一身的毛被羊水染成淡淡的黄色,两只眼睛乌溜溜的,很是可爱。一个专家正小心翼翼地替刚刚分娩过后的美美清理身体,豆豆守在旁边,兴奋地叫个不停,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如愿地拍到照片,结果原飞鱼自己也被吴医生赶了出去,不过她已经无比满足了,笑眯眯地拿着手机看着自己的成果,没看到前面的路,一头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看什么呢?笑得这么欢?”被不看路的某人一头撞上的关雅阳伸手将她抱住,唇角勾了勾,露出一抹温柔的笑。
“是美美的宝宝,刚刚出生…”原飞鱼将手机举到关雅阳面兴奋又骄傲地嚷:“你看,你看,多可爱。”
“嗯,很可爱。”关雅阳看着手机里毛茸茸的小家伙点了点头,俯下身在她耳边嘀咕:“不然你也去生一个,一定比小海豹还要可爱。” ——
“去死,关雅阳你这是犯规,你忘记当初怎么答应晓柏的了吗,”原飞如没好气地踢了他一脚,心里却隐隐有些赞成他的提议,毕竟,和他生的孩子,她三年前就想要了,更何况,她今年已经二十九岁了,再不生就真要步入大龄产妇的行列了。
“苏晓柏那小子最近可是在日本漫画界玩得风生水起,再说有秦乐在他身边,还有好几个千金对他死缠烂打,难保谁先有孩子。”关雅阳说着从西装口袋里掏出一张明信片递到原飞鱼手上,“苏晓柏漫画展,他现在可是红人。”
原飞鱼接过明信片,看着看着,嘴角的笑容慢慢隐去,最后还是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明信片上写:外面的世界很广阔,让我明白以前的自己是多么狭隘。请帮我转告我姐,总有一天我会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战胜心里的仇恨,回去见她。
晓柏终究还是无法忘记那段仇恨,不肯跟她直接通信,不过也不能怪他,毕竟是那么大的恨,不是说忘就忘的,武侠小说中不也常说吗?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他还保留着对她的爱,没有跟她不共戴天,她应该知足了。
想到这里,原飞鱼的唇角又再次扬了起来,将明信片仔细地收好,抬头瞪了关雅阳一眼:“反正就是不行,一切等晓柏回来再谈。”
“喂,三年的约定已经过了, 我为什么还要再等?” 关雅阳很不满,直接扯住原飞鱼朝外拖,“君子约定时间结束,现在是小人时间。”
“喂,喂…关雅阳,你想干什么?”原飞鱼以为他现在就要拉她去造人,吓得手足无措,使出吃奶的力气跟他玩起了拔河游戏,赖在原地死都不肯再往前一步。
“吃饭啊,现在已经到了晚饭时间了,我在风雅园定了位子。“关雅阳停住脚步,回头一脸玩味地看她,“你的思想能不能健康一些?”
原飞鱼这才停止挣扎,脸颊微微红了红。
风雅园还是保持着之前的西班牙和中国的“混血风格”,西班牙风情的装饰中,女服务生穿着包身的旗袍走来走去,刚开始看有些怪,但是看久了反而别是一番风味。
最重要的,原来风雅园的老板赵风雅跟关雅阳是旧识,每次他们来吃饭时候,赵风雅就会过来跟他们聊上几句。
赵风雅名字够风雅,人却真的是个混血儿,有着西班牙和中国两地的血统,长得自然很帅,不过却是个十足的风流鬼,年纪比关雅阳大了没几岁,却已经有了两段失败的婚姻史了,每次看到关雅阳总要感叹一阵。
“雅阳,你真是没用,这么多年连一个妞都还没搞定,亏得我当年瞒着我爸那样帮你。”趁着原飞鱼去洗手间的空当,赵风雅凑到关雅阳身边,不无嘲笑地跟他聊天,“不过啊,当年那个抽奖的烂把戏都能骗了她,这说明你那妞也不是很聪明吗,怎么你到现在都还没上手?”
“你小声点,要是被飞鱼听到了,小心我烧了你的餐厅。”关雅阳瞪了赵风雅一眼,威胁道。
可是己经晚了,原飞鱼已经从洗手间回来,而且刚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什么叫做那个抽奖的烂把戏,”原飞鱼的脑袋里飞快调出当年的画面,虽然年代有些久远,但那毕竟是他们第一次约会,一些细节她还记得清清楚楚,她抽到了一等奖,不但那一餐的费用全免,而且还得了两张优惠券,她当时沉浸在可以省钱的喜悦中,竟然完全没有想到,这根本就是关雅阳安排的小把戏。
“啊…我还有事,你们慢吃,还有什么需要尽管提,不用跟我客气…”赵风雅惹完事,飞快地跑掉了,只留下关雅阳一脸无辜地看着原飞鱼。
“关雅阳,你说,那个把戏是怎么回事?”原飞鱼怒不可遏。
“你现在知道这家餐厅一餐饭的价格了吗?”关雅阳反问。
原飞鱼纳闷地点头:“知道。”
“那你现在想一想,如果在当时的情况下你硬是逞强,付了那餐饭的费用,之后会有什么后果?”关雅阳又问。
原飞鱼这次不说话了,她当年确实是倔得要死,也穷得要死,偏偏自尊心比谁都富有,现在的她虽然自尊心也很强,但是毕竟比十八岁的时候要理智很多,她明白,如果不是当年关雅阳耍了一点小聪明,既满足了她的自尊心又替她省了钱,如果任由她逞强,结果肯定是她要跟晓柏缩衣节食,一个多月都吃不上一餐好饭,才能勉强摊平那笔费用。
原飞角嘀嘀咕咕,又将怒气转移到赵风雅身上,冲着他翻了个白眼:“无良的奸商。”
吃完饭,关雅阳和原飞鱼步行去街边的停车场,这条路去年经过重新规划,建了很多新的绿化设施,马路边上建了花坛,因为无法停车,所有的车都要停到街边的地下停车场去。——
路两旁的玉兰花开得正旺,鼻翼间充满了淡淡的花香,关雅阳牵着原飞鱼的手,忍不住停下脚步问她,语气很是郑重,“飞鱼,我们结婚好不好?”
原飞鱼愣了一下,脸微微红了红,看着关雅阳墨色的眸,反问:“你是认真的吗?”
“当然。”关雅阳点头,“如果不是真心的,我何苦跟你纠缠这十一年。”
三年前他曾经不止一次的想过,两个人纠缠了那么久,欢乐的时光远远没有痛苦的时光多,那么这段感情还有存在的必要吗?现在想来,如果纠缠了那么久,痛苦了那么久,还是彼此相爱,那么就干脆在一起吧,因为以后的路上,已经没有什么力量能将他们分开了。
“可是你都没准备戒指,世界上哪有人像你这样求婚的?”原飞鱼瞪他。
关雅阳心领神会地笑了笑,从裤子口袋里拿出车钥匙,拉起她的手将钥匙环套进她的食指上,“这个行不行?”
“不行。”原飞鱼将钥匙环从手上拔下来,丢还给他,“哪有人用车钥匙求婚的?”
“这是你教我的。”关雅阳重新抓住她的手,将钥匙环又套了上去,深情地重复着她当年的话:“BMW,B-M-W,Be My Wife,飞鱼,做我的妻子好吗?”
原飞鱼彻底愣住,她没想到自己当年一句玩笑话,他竟然记了那么久,看着手指上的钥匙环,她的鼻头酸酸的,突然好想哭。
关雅阳温柔地将她拥在怀里,“你到底是答应不答应?”
原飞鱼吸了吸鼻子,在他怀中点了点头,随即又摇头,“我想等晓柏回来再结婚,毕竟我在这个世界上已经没什么亲人了。”
关雅阳扬到一半的唇角瞬间崩溃,推开原飞鱼,怒视着她的眼睛:“这么说来,如果晓柏二十年之后才回来,我们也要再等二十年?”
“我们可以先领结婚证。”原飞鱼坚持,“等晓柏回来再办婚礼,要不然,婚礼的时候,我的亲友席上空荡荡的,一个亲人都没有,我觉得自己太可怜了。”
“你在意这个?”关雅阳看着她小动物一样可怜兮兮的眼神,有些心软,叹了口气,又将她抱回怀里妥协道,“什么都可以答应你,但是,飞鱼,你至少先告诉我,这么多年来,你到底有没有在爱我?”
“当然爱你!”原飞鱼闭上眼睛,将脸贴在他温暖的胸膛里,第一次跟随着自己的心意说出很久以前就想说的话,“关雅阳,我爱你!从开始到现在,一直未曾变过!”
他们静静相拥,玉兰花粉白的花瓣飘落在她的肩头,原飞鱼闭着眼睛,又一次想起信乐团的那首《假如》。

一个人要看过几次爱调谢
才甘心在孤独里冬眠
最初的爱越像火焰
最后越会被风熄灭
有时候真话太尖锐——
有人只好说着谎言
假如时光倒流我能做什么

她曾经对关雅阳说过无数个谎话,可是最终他总是能透过那些谎言帮她找到她的本心。
假如时光能够倒流,回到最初的原点,她还是愿意在那个日式的餐厅里等待着他,这一次不需要秦乐的捣蛋,她自己会主动吻上他的脸颊,对他说:“欢迎你,来到我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