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映霜依言将茶盏放置一边,转过身给谢瑶磕了个长头,凝眉道:“娘娘想见皇上,为何不请皇上进来呢?奴婢是不明白娘娘为何这样折磨自己,可奴婢看着实在心疼您!”
“好霜儿,快起来。”谢瑶苦笑一声,低低道:“一张门板,怎么挡得住堂堂天子?他若想明白了,自个儿便会进来见我。”
映霜还要再劝,谢瑶长叹一声,疲倦地道:“本宫累了。”
映霜只好服侍谢瑶躺下,而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路过门口,她大着胆子瞄了那石人一眼,鼓足勇气,叫道:“皇上…”
她话尚未说出口,皇帝已然抬手制止了她,“你退下罢,朕进去瞧瞧她。”说罢大步迈入房中。
映霜长长的松了口气,转过身拍了拍胸口。她当真想不明白,原本主子跨过了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本应是件皆大欢喜的大喜事,可主子和皇上怎么都各怀心事的样子?她最怕他们两个冷战,没回他们俩闹别扭,他们这些下人也跟着担惊受怕。这下就好了,皇上和他们家娘娘向来如此,只要说上了话,就心疼起了对方,再也不会闹什么脾气。
谢瑶体寒,不能受风,屋内门窗紧闭。本就光线昏暗,谢瑶又素来喜欢厚重的帷幔,更是黯淡。
皇帝抬手,轻轻掀起那织金缠枝纹的帘帐。入目所见是一张苍白的小脸儿,她双眼紧闭,睫毛轻颤,显然紧张到了极点。听他进来,这才本能的掩饰自己。
“朕知道你醒着。”他轻声道。
她似是受了惊吓,身子猛的一动,像是落入油锅的鱼儿,情不自禁地跳了起来。
皇帝连忙按住她的肩,柔声道:“你别怕,朕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谢瑶垂下眼睛,不敢看他。她在病中,身着宽大的月牙白竹节纹中衣,低头认错的样子,活像个穿错大人衣服的小孩儿。
“对不…”
她刚要说话,皇帝却已道:“你不必道歉,是朕对不住你。”
气氛突然变得尴尬起来,如他之前所预料到的一样。有些事放在台面上来说,实在难堪。他突然间觉得,谢瑶之前所做的决定是对的。真相虽然真实,却太过残忍,如果可以选择,她保全住美丽的表象,于他们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可若死守真相的只有她一人,那么对谢瑶来说,这个负担便太重太重了。
如果他可以告诉她不介意,是不是谢瑶就会好过一点?
皇帝抿了抿唇,率先打破沉默,“瑶瑶,你是不是…有着从前的记忆?”
谢瑶迟疑着,点了点头。事已至此,她没办法再隐瞒下去。
皇帝追问道:“那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朕也是一样?”
谢瑶含水的眼眸低垂,这一回,却是迟迟说不出口。许久方道:“有段日子了。皇上在佛堂里说话,有一次恰巧叫阿瑶听到。”
她实在不想让皇帝误会,她对他的一颦一笑都是精心算计而成。若说一开始她的确是那样争宠,可到了后来,她早已越陷越深…
元谦果然沉默下来。他一方面感激于她的坦诚相对,另一面又开始妄自菲薄。谢瑶知晓一切,当真还会真心待他吗?
谢瑶咬了咬牙,抬起手抚平他紧皱的眉心,咬唇道:“皇上…你以后还会相信阿瑶吗?”
她的声音是那样的小心翼翼,隐隐带着哭腔,听的他心疼不已。饶是心中有再多复杂的情绪,元谦都不忍心在这个时候对她说一个“不”字。
“信,”他斩钉截铁地说:“朕相信你。”
谢瑶却并没有因此而松了口气,皇帝是个十分敏感细腻的人,只怕又要误会。她再也顾不得这张面皮,必须说出来,亲口说出来——
“皇上,阿瑶喜欢你!”
他瞬间怔住,如同冰雕般,愣愣的,不可置信地望着她。
“不管皇上信与不信,”谢瑶哭腔渐重,双拳紧握不叫自己哭出声来,声音和嘴唇都在发颤,“阿瑶爱你…”
所有的情绪忽然疯狂的流窜,她只觉热血上头,头脑几乎要炸掉。这一刻她忘记了一切,忘记了算计,忘记了争宠,忘记了上位…谢瑶知道,她绝不能为了任何误会、猜疑而失去他!
只要能将他留在身边,她愿意暂时放下骄傲,告诉他自己的心意。
只是…经历了这么多尔虞我诈,长袖善舞,深谙权术之道的皇帝,当真还会毫无保留地相信她吗?
谢瑶自问,她若处在皇帝的处境,她绝对做不到。
天下间有那么多美人,他并不是只有一个谢瑶选择不可。
如今太皇太后已死,他再也不用顾虑谢家的权势,只要他想,他完全可以扶持新的世家,冷落谢氏。
她的生死与未来,这一瞬全都掌握在皇帝的一念之间。
谢瑶这些年来,早已习惯了做好最坏的打算。她想好了,若皇帝只当她现在说这些情话是为了争宠,是为了保全地位,只要他露出一点怀疑的神色,她就算败了。若是如此,她就安心缩在宫中一隅把儿子带大,等元恒成年封王有了自己的封地,她就和儿子一起离开这里。
带着那么沉重的记忆重活一世,爬到如今的地位,她已经很累了。她不想再在剩下的时光里消磨皇帝对她的情分,那样只会让她最终一文不值。
谢瑶屏息凝神,等待着皇帝的答复。她提着心吊着胆,又好像心如死灰。这种感觉,就好像冰与火在交融,折磨的她痛苦不堪。
“或许,”长久的静默中,皇帝低声道:“前世的记忆可以助我们在许多大事上运筹帷幄,翻云覆雨,顺遂心意,可于你我而言,却免不了凭空生出许多猜疑。”
皇帝倾诉一般,娓娓道:“事到如今,你应当明白朕为何那般不自信,怀疑你与彦和,疑心你和慕峥…这一切,都是朕的记忆在作祟。”
“朕有时候甚至会想,要是失忆该有多好。可朕又想,那样一来,岂不是再也记不得你?”
“无论是甜蜜的还是痛苦的记忆,只要朕的回忆里有你,朕便心满意足。”
这是他第一次听到谢瑶告白自己的心意,若他再有所怀疑,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朕想让你知道,所有的一切都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朕。你不要有负担,什么都不要想,让朕来承担一切,好不好?”
他眼底隐隐湿润,恨不能将心挖出来给她看,证明自己听到她说这些话,心底是有多么高兴。
皇帝低下头来,轻轻的、试探般地轻吻她的唇。见谢瑶没有反抗,皇帝一手固定着她的头,另一只手温柔地抚摸着她柔软的头发,温热的耳朵,细腻的脸颊…他欣喜,他自责,他心疼,他后悔…所有复杂的情绪混合纠结在一起,通通蕴含在这个滚烫的吻中。
他的吻逐渐深入,谢瑶亦不禁伸手搂住他,两人越抱越紧,唇齿相缠间,都带了些宣泄的意味。愈发浓厚的感情,不知如何倾诉,言语若不可信,就用身体来证明彼此的心意。人可以撒谎,可本能的反应骗不了人。
元谦与谢瑶纠缠两世的爱意,浓厚而炽热,以致恨不得将对方融入骨血。在这一瞬间,他们忽然忘记了一切,眼里,心里,只有对方而已…不知是谁先掉下了眼泪,滚烫的热泪混在一起,刺痛了他们的心,可与此同时,他们又是满心欢喜——
真好,这一世,他们再也没有错过彼此。
第119章
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都这么大的两个人了,一个为人父一个为人母,竟然还像小孩子一样抱在一起哭作一团,实在丢人。昏暗的光线里,两人都尴尬得不敢看彼此的脸。
谢瑶埋头在他怀里,破涕为笑道:“皇上,我们到底在做什么呀!”
皇帝目光发直地望着床帐上龙凤呈祥的图样,闻言淡淡一笑,哄骗道:“把刚才的事儿都忘了吧,你什么都没瞧见。”
“我要是说瞧见了什么,皇上还要灭口不成?”她吃吃地笑,心里从未感觉如此轻松过。
他惩罚一般揉了揉她娇软的手臂,轻斥道:“胡说。”
谢瑶嘟了嘟嘴巴,哭过笑过,忽然发困起来,懒懒地打了个哈欠。皇帝听了,宠溺地笑道:“睡会儿吧。”
谢瑶迷迷糊糊地问,“皇上要去处理政务了吗?”这些日子忙着照顾她,皇帝一定累坏了,前朝的事情恐怕也没少耽搁。
“朕哪儿都不去,就在这里陪着你。”他温柔地承诺道。
谢瑶心中一暖,明知作为一个合格的妃子,她应当劝皇帝去忙正事,可她实在眷恋他怀中的温暖,便由着心意道:“皇上说好了,要是阿瑶醒来见不到皇上…”
威胁的话还未说完,她便已然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皇帝温柔地拍着她的背,哄着谢瑶安睡。等她呼吸均匀,显然已经睡熟,皇帝轻手轻脚地下了地,替她掖好被子,这才出了门。
“皇上?”诚实弓着身,不敢抬头,小心翼翼地凑上来。
“替朕准备,朕要梳洗一下,换身衣服。”方才痴缠的太过激烈,他的衣服早已被她揉皱了。
诚实应了声“是”,又道:“那奴才这便下去准备?”
皇帝淡淡道:“嗯,再派人去嘱咐你师傅一句,人都给朕盯紧了,不许他们自裁,朕要留活口。”
“是,皇上!”
下人们动作麻利,皇帝很快换了身干净衣服,转眼间又是那个高高在上的少年天子,喜怒难辨,深不可测。
被李家收买的太医,瑶光寺里被谢瑾买通的小沙弥,都已经被分别关押在不同的地方,由皇帝的人时刻看守。
凡是有关谢瑶的事情,皇帝都分外看重,以至亲自审问犯人。
太医之事很容易顺藤摸瓜,宫里的李氏买通了太医,故意用太平方拖延谢瑶的病情。背后的授意者,定是李家无疑。至于李家为何要害谢瑶,理由昭然若揭。随着太皇太后的死,李氏和谢氏早已反目成仇。
皇帝的处理方式也非常简单直接,太医斩首示众,文昭仪李氏除去封号,打入掖庭。
李冲连贬三阶,不再重用。与此同时,封谢葭为尚书令,地位等同于丞相。
谢瑾那件事,却有些复杂。谢瑾本是戴罪之身,此次又犯下大错,理应处死。可不说谢瑶,就是忌惮着谢葭的面子,皇帝也不好轻易置她于死地。恐怕谢瑾便是受人提点,有恃无恐,才敢这样毫无顾忌的行事。
那么给谢瑾点步的这个人,是谁呢?
谢瑾见到皇帝,倒是非常痛快的招认,“皇上不必再追查下去,事已至此,阿瑾无需再做隐瞒。与我联手想取谢瑶性命的人,就是宁芳仪——魏南珍!”
皇帝轻轻冷笑一声,“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魏南珍温婉贤淑,向来与谢瑶交好,皇帝几乎是想也不想,便判定谢瑾是在胡乱攀咬,企图挑拨魏南珍与谢瑶之间的关系,好让谢瑶难过。她杀不了谢瑶,就只有以这种方式对谢瑶打击报复。
“皇上不信?”谢瑾几乎从未有过和皇帝如此面对面交谈的机会,却不想是在她被迫削发为尼之后,这样的处境之下,才换来她朝思暮想的与皇帝共处一室。
她心中刺痛,那恨意太深,以致她怨毒的笑着,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您仔细想想,阿瑾身处寺中,怎么会清楚宫中的消息?若不是后宫有人向我通风报信,阿瑾根本不可能知道谢瑶缺的是哪一味药。”
“谢瑶毕竟是你妹妹,”皇帝轻眯双眸,目露寒光,“你为何如此恨她?”
“妹妹?”谢瑾仿佛听到什么天大的笑话,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猖狂至极,“皇上说她是我妹妹,可她何时把我当过阿姐?从小到大,她抢走阿父的宠爱,抢走我在府里身为长女的光环,进了宫后,她又抢走太皇太后的重视,最可恶的是,她还抢走了皇上的宠爱!皇上竟问我为何恨她?!因为她夺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这个卑微的、下贱的汉人,连给我提鞋都不配,她凭什么过的那么好?她谢瑶凭什么?”
“你还是那般执迷不悟。”皇帝冷冰冰的、厌恶地道:“你当真以为,你生来便该享有一切?”
谢瑾反问道:“难道不应该吗?皇上,您别忘了,我们的身体里流有皇室的血,是尊贵的黄金血脉继承人!阿瑾实在不明白,我们鲜卑人用铁骑和尖刀征服了那些无能的汉人,为什么皇上还要学习汉人的治国之道,甚至让鲜卑人说什么汉话,穿什么汉服…”
皇帝对她已然失去了耐心,毅然打断道:“你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说罢站起身来,不再理会谢瑾。
“皇上!”谢瑾忽然厉声叫道:“您打算怎么处置我?我阿父已经位极人臣,皇上难道要杀了他的嫡长女吗?!”
皇帝回眸定定地望她一眼,低声道:“朕说过了,你说了太多不该说的话。祸从口出,朕便帮你断了这后顾之忧,也算帮你阿父解忧了。”
谢瑾一愣,等她明白过来皇帝是什么意思,顿时心中大骇,惊恐地尖叫道:“皇上,皇上!!!”
皇帝却已转过身去,不再理会谢瑾。一旁的金吾卫身强力壮,一把捂住谢瑾的嘴巴,将她狠狠按住。谢瑾动弹不得,很快晕死过去。
皇帝离开后,吩咐下去,剪了谢瑾的舌头。一个哑尼姑,又不会写几个字,闹不出什么大名堂。
至于魏南珍…
谢瑾的话不可尽信,但有备无患,查查那魏南珍也未尝不可。只是此事若教谢瑶知道,不知会不会让她伤心了。
好在魏南珍和她的下人们都很是配合,在宫中并没有闹出什么动静。控制了魏南珍的身边人之后,皇帝悄悄的让人把她叫出来,两人在擒藻堂会面。这里是他和谢瑶过去常来的书楼,清净至极,最适合与人密谈。
魏南珍听人转述了谢瑾对她的指控后,十分镇定地答道:“皇上,此乃无中生有的构陷,嫔妾从未做过此事。”
皇帝已经查过,此事的确和魏南珍没有任何关系。但他还是把魏南珍叫出来,就是想问问魏南珍的态度。
皇帝不置可否,转而问道:“你说你是被冤枉的,那么,若谢瑾当真找上你,你可会与她联手对付莲妃?”
“皇上?”魏南珍颇为惊讶,“您怎么会这么问?嫔妾与莲妃娘娘情同姐妹,定不会做出这种危及她性命之事!”
皇帝转过身,迎着透进书阁的光,背着手道:“你可还记得,巧月的时候,你同朕说过什么?”
魏南珍心中一沉,对着皇帝的背影跪了下来,肃穆道:“嫔妾记得,当时嫔妾斗胆,想询问皇上立太子之事。”
“你虽与莲妃交好,但入宫之后,却与林氏走的更近。”皇帝淡淡道:“你对瑶瑶,当真没有忌恨之心?”
提起林氏,魏南珍的心里好像扎了一根拔不出来的刺,痛的她无以复加。话在嘴边,她哽咽许久,方低声道:“回皇上,嫔妾的确曾经迁怒于阿瑶,但她说的对,错的不是她,不是皇上,而是鲜卑旧制。所以这小半年来,嫔妾多次与父兄通信,请求他们力助皇上汉化改革,成就千秋大业。”
魏南珍所言非虚,她父兄对皇帝的确尽心尽力,元谦全都看在眼中,有意在年底给他们加官进爵。只是谢瑶这么一病,才将此事耽搁下来。
他点点头,转过身道:“你做得很好,起来吧。”
魏南珍却还是长跪不起,她向皇帝深深的磕了一个头,沉声道:“皇上,嫔妾斗胆,有一句话想问您。”
皇帝微微皱眉,耐着性子道:“既然知道是斗胆,便不要问出来。”
“皇上,您心里可曾有过贞皇后?”这一次魏南珍却像是没听见皇帝的警告般,执意问了出口。
皇帝低头看着她低垂的头,叹息一声,“不曾。”
魏南珍闻言神情微妙,似是想哭,又像是想笑。她又向皇帝行了一个大礼,感激道:“多谢皇上直言。嫔妾还有一个请求,望皇上恩准。”
“但说无妨。”考虑到魏南珍父兄在朝中的影响力,皇帝也打算给魏南珍一点奖赏。是绫罗绸缎,还是一宫主位,他都可以满足。
谁知魏南珍却道:“贞皇后早逝,皇太子年幼,嫔妾虽能力微薄,愿为皇上分忧,抚育太子长大成人。”
第120章
魏南珍竟想抚养皇太子?
皇太子的养母,这是一个非常敏感的身份。往长远了说,太子就是未来的皇帝,皇太子的养母很有可能就是未来的皇太后。
她的这个要求,可以说是有些过了,好像是在求皇帝许诺皇太后之位一般,并不符合魏南珍当下的身份。
皇帝却不好把话说的如此直白,魏家是汉化改革的功臣,需要皇帝的安抚与提拔。他默了默,沉吟道:“此事事关重大,容朕再想想。”
魏南珍见皇帝为难的使出了“拖字诀”,温婉地笑道:“皇上放心,嫔妾之意,并非借太子殿下上位。太子迁入东宫,自有太子太傅教导学业,女官照料其生活起居。嫔妾只是想求皇上恩准嫔妾时常前往东宫,代贞皇后照顾太子。”
如今北朝汉化渐深,妃嫔与皇子之间同样需要避讳。太子今年虚岁已有十岁,魏南珍出入东宫,的确不便。
皇帝闻言稍稍松了口气,对魏南珍多了几分满意,“既如此,便依你罢。”左右没有这个养母的名分,魏南珍就掀不起什么大风浪。
谁知这件事情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宫中渐渐兴起了风言风语,道是皇上有意把太子记在魏南珍名下,那么魏南珍便是未来的太后娘娘了。
消息饶了一圈传到谢瑶耳中,谢瑶听了,对坐在一旁吹药的皇帝道:“这又是哪一出?”
皇帝送上一勺黑漆漆的药要喂她,谢瑶不耐烦地拿过了碗,抱怨道:“一口口的喝太折磨人了,我还是干了吧。”
他低低一笑,接着她刚才的话道:“皇宫之中,流言蜚语在所难免。这种无稽之谈,不知又是哪个有心之人做出的文章。”
谢瑶捏着鼻子喝完了药,张开嘴巴,皇帝立即丢了颗饴糖进去,她才算松开眉头,舒了口气道:“这倒是把阿姐置于风口浪尖上了。”
“这样也好,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有人替你分担一些复杂的目光,朕也能放心些。”
“皇上可真是偏心眼儿,”她回嗔作喜道:“不过,阿瑶喜欢。”
皇帝摇摇头,宠溺的眼神,像是看着个小孩子,“你啊。”
谢瑶毫不在意地笑道:“话虽这么说,可任由宫人们乱传,也不是个办法。谣言止于智者,皇上是否该做些什么,堵一堵他们的嘴?”
“这位智者,你怎么想?”
谢瑶托着下巴想了想,道:“嗯…皇上之前不是说,魏姐姐的父兄有功于朝廷吗?不如就封赏她的家人,晋她为贵嫔。”
正三品贵嫔乃是一宫主位,如今宫中林氏已死,李氏被打入冷宫,谢瑾削发为尼,宫里正儿八经的主位,竟然只有谢瑶一人。
这个贵嫔之位含金量很高,也不算轻慢了魏南珍。
“你倒是真心待她,一点儿都不担心她会跃过你去?”皇帝淡淡的打趣道。
谢瑶意味深长地笑道:“皇上装什么呢?您心知肚明,经过林氏的事情,我和魏姐姐早已不可能再做亲密无间的好姐妹。阿瑶心里明白的很。”
皇帝自然也清楚这一点,只是怕谢瑶伤心,一直迟迟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想不到她自己通透的很,根本无需他人提点。
“当年我错信一个谢琢,换回了多么惨痛的代价?从那以后,我还有几人可信。”
听谢瑶这么说,皇帝的眼神明显一黯。谢瑶连忙握住他的手,温言软语道:“皇上可不许跟个姑娘似的矫情起来,人家可没说你。”
“嗯,朕知道。”他的神情瞬间开朗起来,颇为得意的一笑。
谢瑶软软的给了他一个粉拳,抬手间隐隐带着香风,让他情不自禁握住她的柔荑,放在唇边轻吻。
她害羞的缩回手,继续刚才的话题,“现今三王妃应当是阿瑶最好的姐妹了吧,可就算是幼雪,我与她也只是因为并无利益冲突,才能做成朋友。若她当年亦被选入宫中,只怕我们的关系又要不同了吧。”
“那你给魏氏贵嫔位…”
谢瑶颔首道:“没错,从魏姐姐提出要照顾太子开始,恐怕她心里已有了什么打算,就算于我无害,定然也不会有益。如今皇上专宠禅心殿,后宫之中的确需要一人来平衡这个局面。相比于他人,我倒宁愿这个人是她。”
“朕依你便是。”
两人相视一笑,空气中似乎有种无声的默契在悄然流动。
晚上将睡的时候,谢瑶颇为为难地看了皇上一眼,犹豫道:“皇上这些日子还是不要和臣妾同寝了吧?仔细过了病气。”
皇帝回过头看她,一副“衣服都脱了,你就跟朕说这个?”的表情,“你我之间,何须计较这些?”
谢瑶不好意思地说:“阿瑶晚上总是咳嗽,怕打扰了皇上休息…”
“傻丫头,”皇帝温柔道:“你的病还没好全,朕亲自看着你,才好放心。”
他没有告诉谢瑶,前天夜里她口渴,是他倒了温水喂她,昨晚她咳嗽的难受,是他亲手喂了她吃了炖梨才将咳嗽压了回去。谢瑶睡的迷糊,只当是下人在伺候,哪里知道曾经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皇帝,如今已经这样会照顾人。
前几日她都将他赶到偏殿去,今儿个他才不肯来回折腾,死活赖在这里不肯走。他倒也不跟她辩解,就不言不语的躺在那里,沉默的耍起了无赖。谢瑶无法,只得依了他。
谁知这时,安庆礼在门口,皱着一张老脸,为难地轻唤一声,“皇上…!”
皇帝瞥他一眼,淡淡道:“怎么了?进来说话。”
“诶!”安庆礼应了一声,哈着腰踱步进来,对皇帝附耳道:“与谢瑾串通起来害莲妃娘娘的人,查到了!”
皇帝坐起身,侧首对谢瑶道:“你先睡,朕一会儿就回来。”
谢瑶病中发困,并未在意,低声“唔”一声,转过身自顾睡去。
安庆礼服侍皇帝穿了鞋,披了件外衣,二人挪到偏殿去,安庆礼方跪下禀报道:“启禀皇上,您交待下去的事情,奴才们已经办妥了。那幕后之人,乃是六王妃。”他怕皇帝记不得那么多女眷的姓名,于是补了一句,“谢氏三女,名为谢琢。”
“又是谢氏之女…”皇帝心里仿佛憋了口气,叹息道:“朕知道了,你下去罢。”
安庆礼恭敬地递上一个薄薄的小册子,里面细细地记录了皇帝手下的人查案的经过。如今六王元谐势力大不如前,谢琢不过强弩之末,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打探到宫中的消息,又怎么能逃过皇帝的法眼?
只怕谢琢本身,都没指望着能够逃过这一劫。瞧她这意思,竟是有与谢瑶同归于尽之意。
只可惜遭殃的不会是谢瑶,而是她自己。
次日一早,皇帝颁下两道旨意。其一乃是喜事,晋封魏南珍为正三品宁贵嫔。魏南珍的晋升看似风光,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似乎意有所指,好像魏南珍只能走到这里,贵嫔之位已经足以配她,终究是矮了谢瑶一头。
总而言之,魏南珍晋升总体上看来是一桩好事,宫里头不少人都跑去送礼巴结。
至于第二道圣旨,便颇为令人惊奇。
皇帝竟然下旨,斥责六王妃无德无能,成亲三年仍无所出,令元谐休妻。
此言一出,众人哗然。要知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不假,可历代的皇帝甚少有干涉兄弟间的家务事的。虽说长兄如父,可依着皇帝的性子,不该如此作为呀?
一时间众论纷纷,沉寂了许久的六王府再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皇帝对此却不再多解释一个字,他倒想看看,一向懂得明哲保身的元谐,会不会为了他的王妃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