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更定律令,命谢葭、李冲等人议定轻重,皇帝亲自执笔书之。
近日皇帝动作频频,受到的阻力却很小。众臣只当皇帝疼惜林氏,不敢阻拦,唯恐触及皇帝底线。毕竟立太子之时,皇帝已经妥协过一次。
而立大皇子的原因,也很简单。一是遵守汉人制度,无嫡立长。二是皇帝舍不得与谢瑶分别,更舍不得拿她冒险。从这一点来说,林氏的确是个牺牲品。因此前些日子,皇帝与林氏密谈了许多条件。个中细节,谢瑶亦不知情。但她从来不过问,谢瑶明白,这些事情她不知道,反而是好事。
但有些事情,终究是避不开的。林氏死后,许久未曾登门的魏南珍气势汹汹的来到禅心殿,要见谢瑶。
她本以为谢瑶此时定不会见自己,必须硬闯才能进去,谁知守在门口的宫女却道:“奴婢给宁芳仪请安。请随奴婢这边走,莲妃娘娘已恭候您多时了。”
魏南珍一怔,冷哼一声,快步入内。
魏南珍满身怒气地冲进禅心殿时,谢瑶正在偏殿煮茶。听到门口传来声响,谢瑶抬眸看向来人,悠悠道:“阿姐,你来了。这边坐。”
魏南珍死死盯着她,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那冷冰冰的眼神,叫人看着心寒。林氏与谢瑶在她心中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林姐姐死了,你竟还能如此悠闲!”
谢瑶闻言轻笑一声,缓缓放下手中的茶杯,怅然道:“你我姐妹一同进宫,想不到终有这么一天。”
魏南珍愠怒道:“你若当真把我当做阿姐,又怎会忍心杀了林姐姐?谢瑶,你究竟有没有心,有没有感情!”
立太子,杀林氏,这样的大事非谢瑶所能决定,魏南珍亦然。整个事件中,她压根半点插手不得。就连她的亲生父亲,亦不支持魏南珍保全林氏。如今她迁怒到谢瑶身上,魏南珍心中之痛,之怨,可见一斑。
谢瑶反问道:“不杀林氏,你是想让我死吗?”
魏南珍怔住,顿时哑口无言。
谢瑶从容说道:“错的不是我,不是你,是鲜卑旧制。你若想替林氏报仇,就尽你所能,联合你父兄,助皇上汉化改革!”
魏南珍听了这话,呆呆地望着谢瑶。一时身子发软,靠着门框无力的跌坐在地。泪水不知何时爬满了脸颊,蜿蜒如溪流。魏南珍那样向来端庄持重的一个人,竟哭的像个泪人儿。
谢瑶向来吃软不吃硬,见她这般,又是心软。可一想到林氏与魏南珍亲密至此,林氏临走前亦没有把这个秘密告诉魏南珍,谢瑶便把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有些话,即使关系再亲密,也是不能说的。说出来的秘密,就再也不是秘密。因为这世上有一句话,叫做覆水难收。
太和十八年,北朝全面实行汉化。其中最为重要的,当属推行汉服和汉语。
朝廷规定,年龄在三十岁以上的人,使用鲜卑语已成习惯,可以允许不立即改变,但是三十岁以下的百姓和在朝中做官的鲜卑人,不得继续使用鲜卑语。从此以后若明知故犯,就要被降职或者罢官。
这道圣旨一下,立即在全天下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连南朝对此事都是议论纷纷。南朝人一面自得于北朝效仿汉家实行改革,一面又暗搓搓地担心,北国学会汉人的治国之道之后,自此会更加强盛,危及南齐。
事实上,这道汉化的旨意不仅针对前朝,后宫亦同样适用。谢瑶身为后宫之首,又是汉人,当之无愧的成为推广汉服和汉话的负责之人。不出意料的,后宫里最大的阻碍,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姐姐谢瑾。
谢瑾拒绝易服,司衣司的人送去的汉服,尽数被谢瑾撕烂。骂起人时,谢瑾亦是满口流利的鲜卑语,没有半点要说汉话的意思。
皇帝闻之大怒,要知前朝有些顽固老臣抵抗汉化也就罢了,后宫小小的一个嫔妃,亦敢公然违抗圣旨,像什么样子?
他知谢瑶虽统率后宫,却不好处罚自己的亲姐姐,皇帝便亲自下旨,削去谢瑾的封号,将她贬为庶人,发往瑶光寺为尼,与谢瑾前世的结局一模一样。
有些人如谢瑾,即使改变了她的境遇,亦改变不了她的命运。性格决定命运,谢瑾的不知变通,注定了会让她走向同样凄惨的结局。
第116章
太和十八年,汉化改革在北朝大地上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皇帝日夜奔走操劳,与大臣们制定新律,并亲自查验改革成效。
但就在皇帝忙的脚不沾地之时,他没有忘记一件事,就是照看谢瑶的身体。
这一年,谢瑶已满十七岁,正是她前生得咯血病,被挪出宫的年纪。
饶是如今谢瑶的身体底子好了许多,皇帝还是放心不下。昔日谢瑶落水高烧、分娩时难产,她所受的苦皇帝都看在眼里。他实在是怕,怕她再遭受一回病痛的折磨。更不敢想象,他有可能会失去她。
就算再忙,皇帝都会把奏折带回禅心殿,亲自看着她用补汤。等秋风凉了,但凡谢瑶贪凉,穿的少了些,皇帝必定亲自寻来披风,将她裹的严严实实。
可就在皇帝的严防紧守下,谢瑶还是病倒了。
元谦只觉得天都塌了一块,他向来谦和,礼遇太医,这回却大发雷霆,甚至以剑指着太医的脑袋,厉声质问,“朕每日都让你给莲妃请平安脉,为何她还是病了?”
太医战战兢兢地回答,“启,启禀皇上,莲妃娘娘的病,是因肾虚阴火载血上行,心经火旺血热妄行所致…微臣,微臣早已开了方子为娘娘调养身子,只可惜莲妃娘娘生来体弱,恕微臣无能为力…”
“废物!”皇帝沉声呵斥,长袖一甩,目光凌厉如刀,吓得宫女宦官们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在这骇人的沉默中,皇帝嗓音艰涩道:“都给朕好生照顾莲妃…她的病情,不要透露给她知道。”
众人齐声应“是”,皇帝心头发紧,愈发的没底。从前是慕峥治好了谢瑶的病,而如今慕峥不在,这群保守中庸的太医,当真能治好谢瑶吗?
他丢了剑,放轻脚步走进谢瑶的房间。她已经睡着了,小脸白的像纸一样,没有丝毫血色。那张明净的脸庞,隐隐泛出白光,有一种病态的美丽。
皇帝挨在榻沿坐下,心疼地抚摸着她的脸颊。
谢瑶眼皮子一动,睫毛轻颤,竟然睁开了眼睛,对皇帝勾唇一笑。
“朕吵醒你了?”他声音轻柔,唯恐吓到她一般。
谢瑶笑了笑,眉目柔和,“臣妾早已醒了,等了皇上好久,皇上都不来。”
“傻丫头…”他放低身子,温柔地搂她在怀,“你好好休息,不要多想,朕会尽力陪在你身边。”
谢瑶闭上眼睛,点了点头,脸上满是幸福,“嗯。”等她应了下来,却又反悔道:“臣妾是不是耽误皇上处理政务了?前朝大计要紧,皇上还是不要浪费时间在阿瑶身上。”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他固执道:“朕若不能做一个好夫君,又如何能做一个好皇上。朕一定会照顾好你,一定。前朝的事你不必担心,朕不会落下。”
“难为皇上了。”谢瑶轻叹道:“前朝后宫,事事都要皇上操心。皇上纵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这样操劳啊…”
皇帝眉头轻皱,不悦道:“你好好静养,想这些做什么?听太医的,什么都不要想,一切有朕。”
谢瑶被骂,沉默了一会儿。皇帝心一软,正要开口哄她,却听谢瑶唤道:“皇上。”
“嗯?”
“阿瑶想枕着皇上的腿。”
“你呀,”他小心翼翼地将她扶起来,“真像个小孩子一样。”
谢瑶伸出手,搂住他的腰,身上虽怏怏的,却是满心欢喜。
“恒儿好吗?可不要让他瞧见我这副样子。”
皇帝顿了一下,轻拍她的背,柔声道:“他很好,很乖,已经开始跟着师傅学汉字了。你好好养着,等你好了,朕就带他来看你。”
谢瑶苦笑一声,似是嘲讽,“阿瑶还会好起来吗?”
“朕不许你说这样的丧气话。”皇帝陡然严肃起来,沉声道:“那么多大风大浪我们都一起走过,还挺不过这一遭不成?朕眼看着就要成功了,等鲜卑人学会了汉人的法度,等北朝受了礼乐教化,这世上便再无蛮夷二字。朕要让世人知道,朕不仅可以打江山,还可以治天下!但这所有的一切,最重要的前提就是有你在朕身边。”
他默了一默,似是想到了什么极为可怖的事情,揽住她的手臂,不禁稍稍用力,带了丝恐惧的意味,“朕绝不能失去你…瑶瑶,若没有了你,朕所做的一切都失去了意义。”
谢瑶忽然鼻头发酸,眼前也模糊起来,情不自禁地落下眼泪。
他温柔地替她擦去泪珠儿,惴惴不安地说:“朕根本不敢想象,有一天或许会失去你…朕是天下百姓的君主,手中掌握着千千万万臣民的性命。可朕的命,就握在你的手上。你若有事,这大好河山亦毁于一旦。”
“原来,阿瑶竟是手握江山之人吗?”她破涕为笑,乐观地宽慰道:“皇上安心罢,阿瑶会好起来的。”
“你答应朕了,不许食言。”皇帝深深地将她望着,满目期许。
与此同时,他也在心里下了一个决定——派人寻找慕峥归京。他没办法拿谢瑶的性命开玩笑,他赌不起。
谢瑶点了点头,莞尔道:“皇上放心,阿瑶舍不得死的。阿瑶还要看着恒儿长大、娶妻生子,功成名就。阿瑶还要看数不尽的好风光,看皇上打下的这盛世江山…”
她说到高兴处,却忽然咳嗽起来,喘息不止。直到咳出几点血块才平息下来,瞧着便令人触目惊心。
元谦的心仿佛被她牵动,她每咳一声,巨石便在他心上碾压过一次,等她咳出了血,他的心早已被碾压成了齑粉。
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何命运如此爱捉弄人,总在一帆风顺的时候给他突如其来的当头一棒,让他们无法好好地相守。
若这是上天给他们的考验,他宁愿所有痛楚都由他一人承担,他不要再看她难过半分。
看到谢瑶把染血的帕子藏起来,皇帝知道不管心里多沉重,为了让她宽心,他都要装作云淡风轻。于是他含笑道:“好,朕已下旨,命人开凿龙门石窟。等你好了,朕就带你出宫散心。朕答应你,陪你看遍千山万水。”
谢瑶含糊地点点头,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高远辽阔的天空,鹰击长空,秋高气爽。远山巍峨,碧水长流,天地不语,却自有气度,仿佛包纳万物。那辽阔的奇景,却不知是梦是真,在药物的作用下,她已睡着了。
皇帝小心地放下她,替谢瑶掖好被角,才轻手轻脚地站起身,拿过太医开的药方去看。果然都是些太平方,无用至极。
无用的太医眼见着太平丸不起作用,又出了一个馊主意——挪谢瑶出宫,去空气清新之所养病。
若说上一次皇帝御剑相指,乃是气愤交加之举,那么这一次皇帝的怒火,已经难以用言语形容。
他直接派人把太医的一家老小抓了起来,关入天牢。
太医这回真是吓懵了,冒着豁出性命的危险,给谢瑶开了一个新方子。皇帝却不再信任于他,只是加派人手,寻找慕峥的下落。
或许谢瑶的病,还有那慕峥,都是他们命中的劫数。躲不开,避不掉,唯有正面相迎。他已错过一次,不会再犯同样的错。
不久后,谢瑶病情加重,几近昏迷。皇帝守在病榻前,忽然有些恍惚。他想起前生,他亦是这般望着昏睡中的谢瑶。那时她满心所念,皆是另一个人。太皇太后尚在,他正处于亲政前的关键时期,前朝后宫随时都有可能爆发一场大动乱。他百般思虑之后,决定送她出宫养病,却不想酿成大错,再难回头。
如今他们两情相悦,头顶再无障碍。他是拥有至高权力的皇帝,他再也不用担心任何人会拆散他们,成为他和谢瑶之间的阻碍。可他突然怕起了命运。命运无常,谁知老天可会开眼?若两年前慕峥下定决心,远离长安,故意要他们再也寻不到他,那又该如何是好?
慕峥迟迟不来,谢瑶的病情已经刻不容缓。皇帝无奈之下,除了逼着太医想法子之外,还亲自查遍古方,同时在全天下征集名医。他当真是病急乱投医,甚至向南国派出使臣,寻其能者救治谢瑶。
南朝人对谢瑶早有耳闻,都知北朝有位第一美人,被皇帝纳入后宫,封为莲妃,宠若珍宝。南朝有能者,听闻美人性命垂危,亦起了怜惜之心,不惜千里迢迢远赴北朝。但他们毕竟是南朝人,进入北朝后廷,需要经过重重筛选,皇帝有心跳过这一步,又怕南朝不轨之徒混入其中,会对谢瑶不利。
他只能等。可时间,已经不多了。
谢瑶偶尔清醒时,会用一种大彻大悟的目光望着他。皇帝心慌不已,甚至怕她说话,怕她交待后事,怕她有一丝一毫离开他的可能。
也许在漫长的岁月中,他对她炽烈如火的爱意会随着日常琐碎逐渐归于平淡,可在如今,皇帝毫不怀疑,若她死了,他不可能独活于世。
“皇上。”她低低唤他。
皇帝忙道:“你好生歇着,不要说话。”
谢瑶却坚持道:“阿瑶有事瞒着你…”
第117章
“朕不想听。”他不想听她交待任何后事,他要让她憋着这口气,直到好起来。“既然已经瞒了朕,就瞒朕到底。”
谢瑶含笑望着他,神情柔和,又是悲又是怜,“阿瑶犯了欺君大罪,皇上不怪我吗?”
他想也不想,直截了当地告诉她,“只要你好好儿的,朕什么都不怪罪。”
谢瑶似是松了口气,轻轻地笑了下,唇边挂着笑,就这么睡着了。
她这一睡,却是陷入了长久的昏迷,任凭太医针灸灌药,怎么都醒不过来。
皇帝近乎崩溃,他想停了早朝,带谢瑶去行宫静养。他想亲自走遍山川大地,为她寻医问药。
就在所有人都在为皇帝的不理智而担忧的时候,慕峥终于出现了。
与慕峥一起回来的,还有映雪。她仍做未嫁女子打扮,见到谢瑶无生气的躺在那里,飞也似的扑了过来,嘤嘤地掉起了眼泪。
皇帝顾不得天子之威,心急火燎地拉住慕峥,同他讲谢瑶的情况。慕峥则显得镇定许多,宽慰道:“皇上放心,慕峥来的路上,已听人说过莲妃娘娘的病情。慕峥定会竭力救治娘娘,还望皇上屏退闲杂人等,好让在下安心为娘娘诊脉。”
皇帝大袖一挥,一干人等立即有眼色的退下。却不想慕峥并不动,而是看了皇帝一眼。皇帝无法,只得讪讪退下。他当真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只求能保住谢瑶的性命。
慕峥果然尽心尽力,他三日内不眠不休,不吃不喝,总算将谢瑶的情况暂时稳定下来。可谢瑶还是没有醒。
皇帝急了,忍不住逼问慕峥,“她何时才能醒来?”
“还说不准。”慕峥面色苍白,清瘦的如同纸片一般,“我曾派人到瑶光寺寻药,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回音。还请皇上差人走一趟…”
皇帝刚要答应,眼前的慕峥却突然倒地,昏死过去。皇帝吃了一惊,忙叫太医过来查探。他的确曾恨慕峥入骨,但慕峥现在不能死。
太医匆匆赶过来,把了脉,道:“皇上放心,慕神医只是疲劳过度,休息一会儿便无碍了。”
皇帝点点头,叫过诚实,吩咐他亲自跑一趟瑶光寺,务必寻回慕峥所说的药材。
诚实应了声,步履生风,飞快地窜了出去。一旁的安庆礼实在看不过去,大着胆子冒死上前劝道:“皇上,您还是回去歇息一会儿罢!慕公子乃是神医,尚且倒下,您这般不眠不休,又怎么能撑得住呢?”
皇帝却充耳不闻,甩开安庆礼,抬步走进充斥着药味儿的房间。
她在昏睡中,吃不得什么东西,整个人愈发消瘦起来。他看得心疼,甚至不敢碰她,生怕他轻轻一碰,就把她弄碎了。
皇帝便缩在冰凉的踏脚上,默默地守着谢瑶。
一夜过去,皇帝不知不觉地睡着了。他动了动身子,只觉浑身发麻,这一夜竟好像过了几百年一样漫长。
醒来之后,他的第一反应便是去看谢瑶。不想她竟已经醒了,大眼睛扑闪扑闪地盯着他瞧。皇帝以为自己眼花,竟做了一个孩子气的举动,揉了揉自己的眼睛。
谢瑶见了,噗嗤一笑,虚弱却很清晰地说:“皇上醒啦?”
皇帝点点头,惊喜不已,“你也醒了!瑶瑶,朕不是在做梦吧…”
“皇上上来躺着,地上怪凉的。”她想往里头挪挪身子,行动却仍有些艰难。皇帝连忙按住她的手,道:“你别动,朕到里边来。”
他小心翼翼地绕过她,在红木大床里侧躺下。眼睛牢牢的将她盯住,好像她是一阵烟,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她含笑望着他,眼中柔情似水,“皇上别怕,我已经没事了。”
“太好了!”他轻轻趴在她的身上,听着她平稳的心跳,这才慢慢找回了自己的意识。他高兴的发狂,想要做些什么,却怕吓到她,于是只知道笑,谢瑶从未见他如此开心过。
皇帝欢喜道:“慕峥果然医术高明,宫里那一群庸医只会耽误你,真是气死朕了。”
他说话的时候,难得带着一丝孩子气。谢瑶看着心里软软的,只是抬起手摸了摸他的脸,别正他凌乱的发,无声地笑了笑。
她这一场病,可没有如此简单。
皇帝初时只顾着欢喜,后来才回过味儿来,谢瑶这病来的蹊跷,好的也怪异。
但她大病初愈,正是需要多多休息的时候。皇帝并未多言,喂谢瑶吃了药,又哄着她睡了,这才退出房间,问向候在门口的诚实,“怎么回事?”
诚实擦了擦额上的汗,老实答道:“启禀皇上,奴才昨儿个按照您的吩咐赶往瑶光寺,取了慕神医所说的灵药,可等奴才把药材拿了回来,慕神医却说…却说…”
皇帝皱眉道:“朕最讨厌听人说话吞吞吐吐。”
诚实吓得双腿发软,只得硬着头皮道:“那药是假的。”
皇帝的眉头皱的更深,“怎么回事?”
诚实颤声道:“奴才想将此事回禀皇上,可就在这时,映霜姐姐却拿出了真的灵药。”
药怎么会在映霜那里?皇帝用眼神示意诚实继续说下去。
诚实道:“奴才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儿,映霜姐姐一个字都不肯多说。”
皇帝默了默,联想到谢瑶昏迷前的话,隐约猜到了什么,却只是道:“行了,你下去吧。”
诚实退下后,他紧了紧身上的玄色大氅,沿着长廊慢慢地走着。天越来越冷,大风吹乱了谢瑶为他拨正的头发,吹起他的衣袍,却吹醒了皇帝的头脑。
他吩咐下去,秘密彻查此事。
结果却有些令人出乎意料。原来这其中竟有两个小插曲。文昭仪李氏买通太医,在谢瑶的药中加了一味不该加的东西,以致谢瑶的病情越来越严重,迟迟不见好。而瑶光寺那边,被发配至寺中为尼的谢瑾,竟然对灵药做了手脚,迟迟拖着不说,最后还将假药送到诚实手中。
可奇怪的是,真药怎么会在映霜手里呢?
难道在慕峥来之前,谢瑶早就知道自己有可能会重病,会用到那根救命草?
皇帝没有审问映霜,因为他知道以映霜对谢瑶的忠心,若是逼她,映霜只有死路一条。
他沿着御花园中冷冰冰的人工湖走了一圈,又一圈。
他想起前世谢瑶刚入宫时,他牵着她在这湖水边散步。他看着那时天真烂漫的谢瑶,娇艳明媚,竟比她身后的满池荷花还要美丽夺目。他禁不住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帝王的垂怜难得,可她却面无表情,不见丝毫喜色,反倒隐隐透出厌恶。
他心中刺痛,却像是对她着了魔,想要疏远她都做不到,总是时时刻刻的、不自觉的将她放在心里。送她出宫的那几年里,他也时常到这里来,一个人绕着这湖打转儿,奢望着能看到水中倒映着她的影子,哪怕只是一个幻觉。
他对她的爱,比这湖水还要深,可谢瑶永远都无法体会到,因为他所表现出来的只是冰山一角。皇帝说过,他对谢瑶的容忍度超出谢瑶的想象,此乃千真万确,可她却不曾放在心上。
皇帝动了动冻僵的唇,对着空荡荡的湖面,低声道:“傻瓜。”
湖中养有大片莲花,在这个季节,早已枯萎。皇帝却不教人清理了那片残荷,好像是在折磨自己一般,他反复提醒着自己曾经做过怎样愚蠢的决定,害得他们错过终生。
他痛苦纠结至此,想必谢瑶亦然。可见有时带着前世的记忆重活一世,并非好事。
谢瑶想必是在心中挣扎了许久,才在昏迷前想要告诉他这个秘密的吧。
皇帝细细回想起来,这几年他对谢瑶百般试探,他虽不曾刻意掩饰,但同样对她有所隐瞒。他又怎么会怪她呢?
若说有错,错也绝不在她一人。
细细想来,谢瑶应该早已料到自己有可能会大病一场,她早早的从瑶光寺中取出她的救命符,吩咐映霜妥帖保管,却不让映霜轻易将药取出,就是怕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但谢瑶此举,无疑救了自己的命。因为人生充满着变数,谢瑾会偷偷换药,就是其中致命的一点。迄今为止,仍不知谢瑾将她自以为真的药材藏在何处。谢瑶若不早早准备,只怕如今早已命丧黄泉。
她有时聪明的很,会为自己留好后路。可是有时又傻的厉害,她若早早向他坦言,慕峥知晓如何用此药救她,她不是便不必在这鬼门关上走一遭?说到底,她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一关,怕他知晓她的秘密,会对她心怀芥蒂。她不信任他,更不相信她自己。
一想到谢瑶在此之前曾经历过怎样的痛苦与挣扎,皇帝便心疼的不能自已。她得病时,他还曾奇怪,谢瑶如今应有尽有,为何还是思虑过重,伤了心血。心中藏着这样大的一个秘密,如同在柔软的心口上放了颗磨人的沙石般,她的心被磨出了血,又怎么能好过。
想必此时,谢瑶虽然捡回了条命,却仍在为他得知真相后的反应担惊受怕吧。
第118章
皇帝想过,自己要不要装傻,装作什么都不知晓,云淡风轻的样子,是不是那样谢瑶就会好过一点。
可他转念一想,药在映霜手中,此事本身已是充满了蹊跷。若他故意装作不知,恐怕会让谢瑶胡思乱想更多有的没的。
回去的路上,他冷静地分析下来,谢瑶很有可能已经知道他是重生而来。若她不知他的身份,以目前皇帝所掌握的信息,根本不足以发现谢瑶的秘密,谢瑶也就不必如此惊慌失措,举棋不定。
但就算谢瑶不知,皇帝觉得,他也是时候向她坦白了。
以前他不说,是觉得无从说起。若是没有相同经历的人,很难理解这样离奇的事情。
可如今不同,他几乎已经可以确定,谢瑶同样带有前世的记忆。
许多疑团,瞬间变得豁然开朗。比如他对她那样好,为何她还是对他隐有畏惧。比如她为何不再爱着元谐,反倒恨元谐入骨…
皇帝的脚步越来越慢,直至在谢瑶房门前顿住。
他忽然有些胆怯,失去了与她摊牌的勇气。有些话说开了,或许是好事。可他们曾互相亏欠,互相伤害,那些清晰存在的记忆,彼此装作不知也就罢了,若是摆到台面上来…
那些温馨美好的日子,会不会就此一去不复返?
温暖如春的室内,谢瑶靠坐在床头,遥遥望着门上修长的身影。
映霜捧着杯参茶跪在床头,见她这般,心疼又自责地哀声道:“娘娘恕罪,都是奴婢不好,是奴婢心急做了蠢事,害得娘娘…”
“不关你的事。”谢瑶无力地看向她,柔和地道:“你不明白的。”映霜只是为她好,谢瑶心里清楚的很。
可她和元谦之间的恩恩怨怨,映霜一个局外人,又怎么能懂得呢。
映霜举起那杯冒着热气的参茶,苦劝道:“娘娘身子还虚着呢,喝点参茶补一补吧?”
谢瑶摇摇头,淡声道:“搁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