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慧见他轻轻挑眉,还以为太宗是哪里不满意,便问:“可是徐慧做错了什么?”
太宗摇摇头,抬眸望着她,“兕子与你学飞白书,进步神速。朕以为你也喜飞白。”
“陛下恕罪。”徐慧轻声道:“徐慧的确喜欢王右军的字,只是飞白书忌讳太多,忌落于起笔处,忌一字多用,忌整篇多用,又忌过长。写字的时候心里念着这些技巧,不免便会流于痕迹,反倒无法集中精神。”
太宗默了一默,就在徐慧以为他要生气的时候,他扯出个笑来,颇为自嘲地说:“的确如此,缺乏天赋之人,才会总是想着用技巧来弥补先天的不足。”
他看着徐慧的字,突然笑了,“朕想起来了,很久之前,朕曾在藏书阁看过你的字。你生来便有灵气,一手行书流畅自然,仿若流风回雪,的确是不需刻意去模仿什么。”
徐慧大大方方地说:“多谢陛下夸奖。”
太宗好笑地摸摸她的头,“你倒是不客气。”
徐慧轻轻一笑,突然想起一事,忙敛容道:“启禀陛下,徐慧有一件事要同您说。”
相比于徐慧一本正经的样子,忙完一天终于可以休息的太宗,显得十分轻松随意。
“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值得你这样郑重?”
徐慧道:“妾身来甘露殿当值之后,恐怕没有那么多时间再教晋阳公主习字。武才人所书飞白,遒美健秀,不在妾身之下。所以徐慧便向晋阳公主举荐了武才人。”
太宗有些意外地看着她,徐徐问道:“兕子…怎么说?”
“公主答应了。”徐慧微笑道:“是以公主的书法若再有长进,徐慧可不敢再居功。”
太宗勾唇一乐,心里很满意徐慧的诚实,嘴上却说:“这样的小事,也值得你专门说与朕听?”
徐慧笑了笑,没搭理他,收拾东西回宫。现在太宗要么亲自看着她,要么叫人看着她,都不许她熬夜了。她得赶快回去,把这册书看完…
第十九话
很快就到了年底,皇帝停了早朝,后宫也风风火火地筹备起来,准备迎接新年。
徐慧头顶上不仅有四妃,还有韦贵妃的堂妹韦昭容等九嫔,压根用不着她操心筹备过年的事儿。
她还是老样子,上午读书,下午到甘露殿侍候笔墨。晚上或陪太宗下下棋,或与晋阳练练字,聊聊天,小日子过得悠闲自在。
至于太宗,他对徐慧这个“伴读”很是满意。男人嘛,没有几个不喜欢年轻小姑娘的。可是小姑娘大多浮躁轻狂,不比跟在身边的老人来的贴心。
先前来甘露殿当值的妃嫔可不止徐慧一个,不过没过几天,太宗就把她们打发回去了。
那些小姑娘年纪轻轻,不想着好好做事,只想着勾搭他。太宗忙于政务,哪有心思应付?
跟在他身边久了的韦贵妃、杨淑妃等人,倒是心态平和,相处起来颇为自在。可她们都已身居高位,不适合做这份差事。
徐慧就好了,既年轻聪明,又温婉沉静,字写得又快又好,不知不觉中还提升了太宗的工作效率。
年底的时候,皇帝向来都要犒赏功臣。他决定今年也要赏一赏徐慧。
赏她什么好呢?
金银珠宝,徐慧不爱。提她的位分?她还太小,还没真正侍寝过,就已经晋了婕妤。若是再升,恐怕对她而言不是嘉赏,反倒是麻烦了。
思来想去,太宗决定犒赏徐慧的家人。
太宗觉得,能教出这么棒的女儿,徐慧她爹肯定也很不错。于是他就给徐慧的父亲徐孝德升了一级官,由将作监丞升为礼部员外郎。
太宗自诩为人光明磊落,圣旨上的理由写的非常简单直白:因为朕欣赏你闺女“挥翰立成,词华绮赡”的文采,因此给你升了官。
众人纷纷表示羡慕。
徐慧是第一个知道这件事的,因为太宗叫人拟旨的时候,她就在旁边。
太宗绝对是故意的。
他期待地看向徐慧,看她的反应。
徐慧用一种“这样也行?”的目光看了太宗好一会儿,最后默默地别过了视线,起身谢恩。
太宗有些出乎意料地说:“朕以为你会说朕任性,为你父推辞呢。”
徐慧上前替他研磨,唇角微挑,好笑道:“陛下素来如此,经常恣意行事,再等着人来劝谏。有时候徐慧都在想,陛下是否是有意为之呢?”
太宗似是被她说中心事,心跳莫名加快几许,却是做出恼羞成怒的样子掩盖自己,“你的意思是,朕喜欢找骂吗?!”
经过这么长时间的相处,徐慧对太宗算是有了一定了解了。她知道,太宗真正发怒的时候绝对不是现在这副样子的。他若板着脸,一声不吭,那个时候才叫骇人。
面对天子之威,徐慧没有丝毫惊慌,反而笑意更深,“这可是陛下自己说的,并非徐慧所言。”
“你这小东西!”太宗气恨她一个小姑娘,竟然轻而易举地就能把自己的情绪玩弄于鼓掌之间。他一时冲动,捉了她近身,禁锢住徐慧的手腕。
徐慧正茫然间,就觉脸蛋上一凉——某个混蛋竟然蘸着她研的墨在她脸上写字!
“别动。”太宗乐趣上来,将她搂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描画。
他的气息近在咫尺,比两人同床共枕时还要亲昵。
徐慧当真不敢动了,她只得屏住呼吸,由着他胡乱作为。
可与此同时,她的嘴没有停下,一本正经地告诉他,“其实徐慧方才不劝您,是因为圣旨已下,徐慧身为后妃,理应以陛下敕令为尊。但请陛下以后,还是不要因为徐慧的缘故荫蔽我的家人了。”  在这样的气氛下,她觉得自己必须说点什么,才能缓解她的尴尬。
太宗似是心不在焉,随口问了句,“为何?”
他专心写着字,没有注意到徐慧的眼中,颇有几分倨傲,“因我父亲兄弟,皆有文才。若因徐慧荫蔽之故得以升迁,于他们而言并非荣耀,而是…”
“侮辱”二字还没说出口,太宗已经收回笔,满意地道:“好了。”
徐慧的注意力成功被他转移,忍不住好奇地问:“陛下在我脸上写了什么?”
太宗不给她看,徐慧羞恼地要告退,太宗又叫人把门一关,不让她走。
他只用了一句话就成功让徐慧消停下来,“你确定要这个样子回去?”
徐慧停住脚步,左找右找看不到铜镜,只好气馁地坐在一边。
太宗摸摸她的头发,对着迎面走来的吴庸努了努嘴,“喏,吴庸打水来了。”
徐慧抬起头,原是吴庸端了水上来,为太宗净手。
徐慧硬着头皮上前,对水自照。
吴庸不识字,还是被她狼狈的样子逗笑。他低下头憋着,不敢笑出声儿来。
徐慧一脸不可置信地回过头。
他竟然说她——不!可!爱!①
太宗忍不住笑了出来,“好了好了,朕同你闹着玩儿的。”说罢亲自拧了帕子,将那个“不”字给抹去了。
见徐慧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幽怨地望着他,太宗揉揉她的头发,将徐慧脸上的字全给擦了。
可是只用清水哪里擦的干净,徐慧的脸被他给抹成了大墨盘,深一块浅一块的墨色在白皙的小脸上晕开,样子别提有多狼狈了。
徐慧没脸见人了,晚上就自然而然地在甘露殿住了下来。
第二天她回清宁宫的时候,太宗把徐孝德升为礼部员外郎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后宫,引起了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的反响。
这个礼部员外郎是个什么样的职位呢?
隋文帝开皇年间,于尚书省各司置员外郎一人,为各司之次官。唐宋沿置,与郎中通称郎官,皆为中央官吏中的要职。②
以上只是说的好听,其实礼部员外郎只是六品上的一个小官,于朝堂时局,没有丝毫影响。
可太宗此举让人关注的原因在于,他很明确地在圣旨中表明,是因为其女徐婕妤之故方予以升迁,由此徐慧之宠,可见一斑。
不仅如此,徐孝德以前身为将作监丞,属于工部下辖,是为当时文人所看轻的技术派官僚,算不得什么好差事。
礼部员外郎虽然算不上什么高官,但也是一个相当清贵的职务了。
宫里的人都在悄悄议论,太宗这是有意给徐婕妤提身份呢。
谁都看得出来,徐慧转过年虚岁才十二,就有这样大的造化,前途不可限量。
这个时候,杨淑妃和武才人的先见之明才显露出来。
徐慧本来就不是个喜欢主动与人结交之人。她刚进宫时,除了杨淑妃和武才人有意与她亲近之外,旁人都没怎么把她放在眼中。
那个时候的徐慧尚且很难与人交心,更不必说今时今日,徐慧更上一层楼,对待后宫之人更为谨慎的时候了。
所以,无论那些暗中跺脚的妃嫔们有多么后悔,如何气恨自己没有早早与这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徐慧结交,都已经无济于事。
毕竟要在这后宫中出人头地,运气与实力,向来都是缺一不可的。
目光长远,看人精准,也是一种运气,更是一种实力。
?
第二十话
来清宁宫道喜的人很多,真正能被徐慧留下来说话的却很少。
武媚娘自然是其中之一。自从徐慧帮她和晋阳公主牵线搭桥之后,两人之间便热络了不少。就算说不上是交心的姐妹,起码同别人相比,还算是有话可聊。
武才人是个聪明人。她在短短几个月时间内很快摸出了徐慧的脾性,很好的和徐慧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感觉的出来,徐慧行事很谨慎,有着自己的原则和底线。
可武才人又何尝不是?
她进宫来,可不是为了找什么好姐妹的。
不着痕迹地互相帮助,各取所需,又不让人感觉市侩。这就是她们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
武媚娘走后,清宁宫来了一位有些出人意料的客人。
薛婕妤。
薛婕妤乃是高祖李渊的后妃,隋朝文豪薛道衡之女。她精通经史,文才非凡,可惜并无子嗣。
高祖殡天,今上践祚,因其才华出众,她并没有像其他无子的妃嫔一样被送往感业寺,而是留在宫中,管理起了藏书阁。
太宗对她很是尊敬信任,还把给皇子启蒙的重任交给了薛婕妤。晋王李治,就是从幼时起从其受学。
由于徐慧时常出入藏书阁,和薛婕妤也算是打过几个照面,有几分交情。不过这点交情,似乎不足以让这位德高望重的薛婕妤亲自过来向她道喜。
后妃活到薛婕妤这个份上,夺不着宠爱,造不出孩子,应当是处于无欲无求的境界。
那她为什么还会跑到徐慧这里来…?
只能说是真爱了。
薛婕妤是真心看中了徐慧的才华。
她正为徐慧目前的处境担忧不已,是以不得不亲自跑了一趟清宁宫。
看着比几个月前刚进宫时更加娇艳动人的小姑娘,薛婕妤略显冷淡地说:“徐婕妤,你可还记得当初自己为何被陛下召入宫中?”
在一片道喜声中,薛婕妤的话显得那么突兀,如一盆凉水般兜头浇了下来。
徐慧敛定心神,肃容答道:“徐慧记得。是因徐慧有文才。”
薛婕妤点点头,提醒徐慧,“《华严经》讲,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今日我这老太婆多管闲事,劝徐婕妤一句,莫要在宫廷斗争中越陷越深,失去了自己的本心。”
徐慧正要答话,却被薛婕妤抬手制止,“徐婕妤莫要急着应下。你若想为自己辩解,称你从未想过争宠,那你就要先解释一番,刚刚走出去的那位武才人是怎么回事了。”
见徐慧沉默,薛婕妤趁热打铁,接连问道:“徐婕妤,你好好想想,你是不是真的要帮那武才人?”
徐慧抬眸看向薛婕妤,坦然道:“徐慧帮武才人与晋阳公主牵线,并非为了与她一起夺宠,只是因为武才人确有其才。况且武才人性格直爽,并未完全不可交之人。”
薛婕妤说:“可她和你终究不是一路人。”
徐慧沉默。
这一回,薛婕妤没有说错。
送走薛婕妤之后,徐慧不可避免的有些心烦。
她父亲信道,道家的无上心法《清心诀》,徐慧从小就倒背如流。可是此时背了十几遍的“清心如水,清水即心”…“禅寂入定,毒龙遁形”,她的心还是没静下来。
想看看别的书转移注意力,脑子里却还是一直回放着薛婕妤方才的话。
薛婕妤应是看好她,为她好才这么说的吧。
薛婕妤膝下无子,除了教导晋王之外,一直都想从妃子中选出自己的继承人,在她仙去之后,继承她的遗志,继续掌管这藏书楼。
显然,她是看好了徐慧。徐慧的确是个一心向学的姑娘,可与薛婕妤不同的是,她又有宠于帝王,不可避免地陷入后廷争权夺利的漩涡中去…
此时徐慧心里有事,看不进去那些大部头,只好叫何怜把她搜罗的那些奇闻怪谈拿来,给她打发时间。
没想到这些野史传奇当真生动有趣,徐慧看着看着,不知觉就入了迷,把刚才郁结于心的烦恼全都忘在了脑后。
太宗过来的时候,就见她手捧一本书,专心致志地读着,连他近身都没有察觉。
他慢慢地走近,缓缓俯下身。见她在读《古镜记》,不由“咦”了一声。
此时太宗离她极近,陡然一出声,吓了徐慧一大跳,身体本能地往后退。
在她撞上背后的屏风之前,太宗眼疾手快,将她一把拦截住,半搂在怀里。
徐慧抬眸看着他,惊魂未定的样子,就要起身见礼,被太宗按住手臂坐回原处。
太宗又是惊讶又是好奇地说:“你看起来一本正经的,想不到还看这种志怪小说呢?”
徐慧有点不好意思,在家里的时候,她是从来不看这种民间野传的书籍的。要是被父亲知道了,非得教训死她不可。
太宗见她红着脸不说话,也不见怪,“怎么不到书房里看?”不及她回答,太宗便点头道:“也是,这样的杂书虽然有趣,但到底登不上大雅之堂。”
徐慧轻轻摇了摇头,“并非如此。书无谓好坏,更不分高低贵贱,只有个人喜好不同罢了。父亲过去不许我读这类小说,徐慧却觉得,没有什么书是读不得的。”
她没有说,她在正殿读书,是在等甘露殿的消息。今日吴庸突然过来,告诉她下午不用去甘露殿了。徐慧不好多问,心里却多少有几分疑虑。
太宗却不知情,他还在回味徐慧方才的话。
不得不说,这个小姑娘的想法总是很独特,让人情不自禁地欣赏起她的气度。
他回忆起徐慧八岁时写的那首《拟小山篇》①。
小诗虽短,却在寥寥数句之内让一个远离尘世喧嚣的才女形象跃然纸上。字里行间,还透露出女子无法实现心志的孤寂。
若再是反复品味,还能隐隐窥出,在诗人的内心深处,有一份强烈的渴望。
她想与一位伟人建立起一份千古奇遇,万世美谈。她在等待,并且从未停止等待。
太宗头一次读那首诗时就在想,他会不会就是徐慧渴望的那个人呢?
“陛下生气了吗?”
她温软的声音拉回他的心神,太宗摇摇头,含笑道:“朕为什么要生气?哦——因为你反驳了朕的话?当然不是。”
他在她身边坐下,还是比她高出很多,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傻姑娘,朕岂是那等说翻脸就翻脸的暴君?”他低低地,温柔地添了句,“你放心,朕不会生你的气的。”
徐慧忙着抬手整理好自己被他揉乱的头发,直接无视了某人的承诺,颇有几分不满地说:“陛下,徐慧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您不可以再这样了。”
太宗看着她那张尚未完全长开的小脸儿,摇头道:“好笑,别说现在还没过年,就算过了年,你才几岁?”
“十二了。”徐慧很认真地回答他,“过了年,徐慧就虚岁十二了。”
“说的好像你有二十似的。”太宗抬手就想摸她的头,见徐慧身子往后仰,他怕她撞到哪里,磕着碰着,只得作罢。
他收回了手,颇有几分怅惘地说:“十二岁,真的还小呢。朕十二的时候,可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毛头小子…”为了让自己不那么显老,回忆及时打住,太宗转移话题,“哪像你呀,又聪明又可爱。”
徐慧被他夸的不好意思了,微微垂下眼睛,浓密的睫毛像排小刷子一样,在眼睑处投下一小片阴影。
她小声说:“陛下骗人,昨天还说人家不可爱。”
趁她看不见,太宗肆无忌惮地盯着她的脸,笑吟吟道:“你呀,还说自己不是孩子,这么爱撒娇,要人哄的。你看哪个大人要人哄?”
徐慧默默地抬眸看了太宗一眼。
太宗轻咳一声,有种戏弄她不成反被玩弄于鼓掌之间的感觉。
于是他再次转移话题,“朕差点忘了,朕今天过来是想亲自告诉你,这几天不用去甘露殿了。”?
第二十一话
“这几天?”终于说到了徐慧感兴趣的内容,她抬起头来。
太宗颔首道:“大朝会就要到了,朕这几天都要忙于准备,大宴群臣。上元节之前,你都不必去甘露殿当值了。”
徐慧也说不清为什么,听到太宗特意过来跟她解释,心里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可能如薛婕妤所说,遇到陛下之后,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心如止水的徐慧了吧。
太宗口中的大朝会,是大唐一年里最隆重的朝会之一。每年元正之日,有一定品级的官员都要进宫去给皇帝百年。
这一天,不仅身在长安的文武大臣必须上朝,各地的地方官也会派朝集使进京汇报地方情况。甚至连远方的羁縻州、各个附属国也都要派来使者,送礼朝贺…①
新年这几天,太宗必然会非常非常忙碌。徐慧通情达理,自然不会怪罪他没有时间同自己相处。
太宗能亲自过来一趟,已经实属不易。站在皇帝的角度上想想,他有那么多天下大事要忙。与这天下相比,后宫的一个小女子实在是太渺小了。
“可惜大朝会和大陈设上,朕都无法带你出席。”太宗惋惜地说:“你若身为男子,朕就可以时时将你带在身边了。”
徐慧闻言轻挑唇角,好笑道:“陛下说笑了,徐慧若是男儿身,又岂能身居后廷?”
太宗一想也是,拉起她软软的手握在手心,凝视着她说:“是朕糊涂了。那还是现今这样好,朕想见你,随时都能见到。”
他见徐慧笑了笑,没有接话,却比说了更多。
她那一双杏眸圆润透彻,像是温润的小鹿,含着一汪秋水。
他突然想躲避她的视线,向下看去,又见那樱唇粉嫩,只看了一眼他便口干舌燥起来,不敢再看。
太宗只好看向远处,他极目远眺,似是要看到这重重楼宇的尽头,“你若为男子,定是个闲云野鹤、不问世事的大隐士,如嵇中散一般的风流人物,清贵难言。”
他突然有几分怅惘地说:“到时候,你一定不会陪在朕身边了吧。”
徐慧根本不知道自己哪里触到了太宗的脆弱之心,他怎么会突然感伤起来?
相比于陷入到莫名情绪里的太宗,徐慧非常冷静地告诉他,“陛下不必多想,徐慧不可能变为男儿身。”
太宗默了一默,竟然无言以对。
他刚才是…在干嘛呢?
一定是要过年了,压力太大了,忙糊涂了,他才会这样多愁善感,情绪起伏不定。
他拍拍徐慧的手,承诺道:“那就这样,元旦晚上,后宫会有家宴,到时候咱们再见。”
其实徐慧自打知道自己不是因为被嫌弃,所以才不用去甘露殿当值之后,已经没这么在乎能不能天天看见他了。见太宗这样依依惜别期待下次见面的样子,徐慧有些不解风情地点了点头,只是应了一声。
太宗走后,在旁憋得快要吐血的何怜终于忍不住爆发,拉着王掌史和杜掌膳一起,给徐慧恶补甜言蜜语九百句。
王掌史摇摇头说:“婕妤这样确实不大行,说话干巴巴的,太不贴心了。”
杜掌膳也道:“婕妤要主动一点才行呀,要是您觉着不好开口,可以熬个什么粥,煮个什么汤的给陛下送去,陛下一定会很感动的。”
她们俩都是后宫的老人儿了,虽然没亲身承过宠,但跟过好几任主子,争宠的技能早已不陌生。
“这样不好吧…”徐慧小声说:“会很奇怪。”
王掌史是个高瘦女人,平日里行事风风火火,说话颇为直白,闻言直接反问她,“哪里奇怪了?婕妤是陛下的妃子,让陛下开心,乃是天经地义之事。”
徐慧硬着头皮,隐隐将自己的心事透露出来,“可他们都说,陛下是把我当女儿看待的…”
杜掌膳与王掌史截然相反,又矮又胖,身材圆润,脸上素来带着三分笑,这个时候却一脸的怒容,“哪个天杀的敢胡说八道?!”
徐慧低声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杜掌膳仿佛被食物噎住,瞪大了眼睛,用一种“好吧你赢了”的眼神看着徐慧。
一旁的王掌史忽然一拍手,双眼发亮地说:“女儿也好啊!女儿最贴心了!婕妤可以利用先天优势走这个路线,攻占陛下的心嘛。”
“你是说…”杜掌膳曾是服侍过高阳公主生母的,她脑中瞬间浮现出了徐慧像高阳公主那样,窝在太宗怀里撒娇,甜甜地唤上一句“耶耶”的场面…
清宁宫茶话会的发展方向真是越来越奇怪了…
徐慧扶额,及时打断她们,“别闹了。”
三人看向她。
“如陛下所说,大朝会在即,后宫亦会举行家宴。你们还是操心一下过年的事情吧。”
见徐慧是认真的,几人满心不甘,却还是乖乖地去各忙各的正事。
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清宁宫上下十几个宫人,果然渐渐有人冒出了头。
几个普通宫女都是“玉”字辈的,其中一个叫玉藻的,乌发漆黑光亮,肤色白皙,身材修长,比徐慧年长三岁,处事最为妥帖,常被徐慧带在身边。
余下的徐慧还在观察,至于接触最多的这两个女官,徐慧发觉她们就像左右手一样,还真是分不出一个高低来。
王掌史为人较为精明,在尚仪局有人脉,常能帮徐慧搜罗些上好的笔墨纸砚。
杜掌膳憨厚一些,整日笑呵呵的,亲切随和,让人想起邻家婶婶。
徐慧想不出要偏向谁多一些,有回问皇帝,这该怎么办,太宗笑着告诉她,分不出来就不必分了啊。她们若能和平共处,自然是最好,若是争个你死我活,徐慧只要在旁边坐着看就能看出她们的为人了。
总之太宗的原则就是,对待下人,根本不用那么上心的。
徐慧的心便放的越来越宽了。
转眼就到了元旦那一天。大朝会虽与后妃无关,徐慧还是一早起来,梳洗打扮,由着宫人们折腾了一番,赶往乾祥宫去。
后宫妃嫔们集合完毕之后,先是叩拜了已逝的长孙皇后,再是向四妃问安。
四妃都颇为大方,自掏腰包,赏了她们不少东西。
与此同时,聚集了天下目光的大朝会正在太极宫正殿举行。
大朝会说是天下权贵名流汇集一堂,实则并无实际的功能,商量不了什么国家大事。大朝会更多的是一种礼仪性质的活动,目的在于昭显大唐皇帝威加四海,泽被九州。
各地方官也不会在大朝会上找死,禀报个什么冤情,大家都非常一致地汇报当地出现的祥瑞之兆。
后妃们虽然见不到大朝会的盛景,但在后廷,人人都在议论着大朝会。
听韦昭容说,大朝会入朝时人数众多,熙熙攘攘,却没有一丝混乱。朝堂上钟鼓齐鸣,陛下要头戴垂着十二串白珠的衮冕,接受万国拜贺,场面壮观。
徐慧听之神往,不由想象起了这个画面。
若有选择,她的确更想做一个男儿,不过她不会如太宗所说的一样隐居山林。她会入朝为官,倾尽所能,襄助他延续大唐的盛世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