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他错估了穆聆风。他以为这世上皆是贪名逐利之辈,却也未曾想过,也有人侠胆义胆,穷极一生追求自己的理想。
安仁安信之辈是前者,而穆聆风便是后者。
“绯心。”裴子琅凑了过来,笑着说:“时候不早了,安歇吧?”
“且慢。”绯心慢条斯理地说:“你我虽已大婚,但毕竟未曾真正做过夫妻。今日不同平日,岂能无酒?”
裴子琅见她松口,笑的更加开怀:“正是,正是!来人,上酒!”
亭亭早已叫人准备妥当,呈上两只酒盅。
裴子琅不假思索地拿起酒盅,可是就在即将入口的时候,他突然顿了一下,看住正在凝望着他的绯心。
“怎么了?”绯心莞尔道:“皇上怕我下毒?”
“当然不是!”裴子琅矢口否认,“只是朕突发奇想,想要喂皇后饮酒,不知皇后可否…”
绯心微微笑了一下:“随你。”
裴子琅仿佛轻轻松了口气,将酒盅递到绯心唇边。她便就着他的手饮了下去。
绯心轻轻舔了舔唇角,低声道:“那这一杯酒,皇上就不必要我来喂了吧?”
“自然,自然。”裴子琅也不敢得寸进尺,连忙举起酒盅,一饮而尽。
烈酒刚刚下腹,裴子琅便将酒杯一摔,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就要将绯心抱起。谁知就在他即将碰到绯心之时,裴子琅忽然如遭雷击一般,全身僵硬,不能动弹。
他瞪大双眼,惊恐地看向绯心,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皇上这是怎么了?”绯心做出吃惊的样子来,赶忙叫人把裴子琅的身子压了下去。
亭亭在旁道:“看样子,好像是中风了呢!”
“那,快请太医。”绯心看了地上的碎片一眼,亭亭会意,连忙叫人护住现场,不让任何人靠近。
与此同时,裴子琅还在一旁发出嗡嗡的声音,却是道不出一个完整的句子。
绯心凑近他耳边,凉凉地笑:“是啊,没错,我就是下毒害你。你既然如此多疑,自然是更喜欢别人的东西了,不是吗?”
裴子琅死死地瞪着她,凸出的眼白上布满了红血丝,看起来十分可怖。可绯心却毫不畏惧,她心中正是畅快之时,禁不住轻声笑了起来:“以往这种手段我可是学不会的,还要多亏了你教我呢。放心吧,你不会死的。只不是全身僵硬,再也动弹不得罢了。我怎么会让你死呢?现在你死了,便是二皇子继位了,你说我会让安惠妃的儿子登上皇位吗?”
裴子琅瞬时间面如死灰。
绯心不再看他,起身向外走去。
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圆,月光皎洁,映在重重宫墙之上,恍若白昼。
“聆风。”绯心方才还表现得镇定自若,看到穆聆风时,却不禁有几分后怕得声音发颤。
穆聆风朝她施了一礼,方道:“都还顺利吧?”
“嗯。太医是我们的人,自然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安家已倒,只余一个本来就不受宠的惠妃。我既然是皇后,将来想个法子把她发落了,并不算难。”
穆聆风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那二皇子…”
绯心眼中一闪,叹息道:“我虽然狠话说尽,但到底没办法对孩子下手,就算那是裴子琅的儿子。稚子无辜,我的澈儿当年又何尝不是明道皇权的牺牲品。将心比心,我也不能…”
“我明白。”穆聆风道:“一切都听您的。”当初是他一路带着绯心逃难,那段日子她有多么难熬,没有人比穆聆风更清楚。
绯心点点头:“何况有个皇子在,也能暂时堵住朝臣悠悠之口。省得他们企图从皇帝的兄弟或者旁的宗室中再立新君。”
穆聆风欣慰道:“您不打算放权,臣便放心了。”
“怎么能放?”绯心苦笑了一下,“先帝的几个儿子里,死的死,伤的伤,只余一个远在吐蕃的老三和无心朝政的老四。大臣们或许愿意扶容太后的儿子登基,但容家的性子你也知道,向来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们是绝对不会帮子扬和左家平反的。”
穆聆风点头:“您说的没错。只是…您就打算让二皇子当上太子,将来再当上皇帝,垂帘听政一辈子?”
“自然不会。”绯心道:“有些事要一步步来,一步步做。你先带人围了惠妃的寝宫,先把今夜之事解决。”
“是。”
按说天家向来神秘,皇室尤其是皇帝出了什么大事,必定是能保密则保密的。可安惠妃毒害皇后不成,反倒误伤皇帝的事情,很快就传遍了整个后宫。
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第二日一大早,此事在京城中便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有点品阶的大臣们纷纷进宫查探消息,本以为将会一无所获的他们,却接到昭仁殿的旨意,让他们像平时一样,上大朝会议事。
这却叫人有些摸不清头脑了。皇上中了毒,又如何早朝?又为何是皇后下旨?
可他们既然进了宫,也好奇到底是怎么回事,便纷纷按照旨意,如常上朝。
时辰一到,绯心穿戴整齐,出现在大朝会上。若在平日,即使是贵为皇后,也毕竟是个女人,不可能上得前朝的。但今日情况特殊,对于绯心的出现,倒也没人提出异议。
如果可以,绯心自然是想立即把裴子琅的罪己诏大白于天下,可是她知道现在还不能心急。她必须按照计划,一步步来。
“惠妃安氏,生性善妒,为害皇后,伤及圣上,罪不可赦…今奉皇太后懿旨,赐其白绫一条。二皇子年幼丧母,迁至慈宁宫,养于太后膝下。”
裴子琅身边最得力的公公宣完懿旨后,众人的脸色精彩纷呈,好不热闹。
“诸位。”等他们低声讨论了好一会儿后,绯心清了清嗓子,开口道:“太后娘娘年纪大了,不爱出这个头,故叫本宫替她宣旨,同时也有一件事情,要同诸卿商议。”
有当年便仰慕裴子扬风采的大臣捧场道:“皇后娘娘请讲。”
“安惠妃大逆不道,买通宫女,在本宫的昭仁殿中下毒。昨夜将她捉拿之后,人证物证俱全,她自然是招了,只是将此事全都揽在自己身上,撑与安家无一丝半点的关系。不知诸卿如何看待此事?”86
第87章 大结局(中)
“这自然是不可能的了!”有人极会见风使舵,见皇帝中毒,皇后主事,立马顺着绯心的意思说:“这么大的事情,岂是安惠妃一人能够做到的?”
“就是!宫禁森严,安惠妃想要从宫外弄到毒药,必然有人配合,岂是她一人能为?”
“无论是谋害皇后娘娘,还是圣上,那都是诛九族的大罪,断不能心慈手软!”
“安家当诛!”
“臣附议。 ”
“臣附议!”
绯心不动声色地看着众大臣,她知道事情不可能这么顺利,因为这两朝风气不正的缘故,朝中的确有很多见风使舵的墙头草,但反对她的也大有人在。
果然,便有与安家亲近的大臣出来替他们说话:“启禀皇后娘娘,微臣有异议。安家乃是百年世家,岂能因安惠妃一人之故,株连九族?况且长公主下嫁安家之后,安家便是皇亲国戚了,若要株连,岂不是连皇家也…”
“放肆!”不等绯心出言,已有人“伸张正义”,“小小安家,岂能与皇室相提并论?!李大人,你这莫不是要和安家一起谋反不成?!”
谋反的大帽子这么一扣,那李大人立马吓得噤了声。原本他也只不过是看不过绯心得势,想要杀一杀她的威风罢了。为了一个已经是昨日黄花的安家陪葬,没有人会做这种傻事。
绯心见无人再说话,这才淡淡笑道:“若说皇亲国戚,我左家当年一门不仅有一位皇贵妃,两位亲王妃,还有两位驸马,可这些有用吗?”
她这么一说,更是无人再言了。当年左家的案子疑点重重,不是没有人怀疑过,只是都被靖武帝和裴子琅,还有楚氏等人压下去了。左家灭门,贤王府被烧,可比今日安家之变要惨烈许多。
“二长公主乃是皇亲,自是不必株连。”绯心下了决定,“至于其他人的生死,也不是本宫一句话便能决定的事情。既然诸卿皆以为此事与安家逃脱不了干系,便将此案提交大理寺审察罢。”
“皇后娘娘英明!”
绯心轻轻舒了口气,起身退朝。
才回后宫没多久,她便见到了穆聆风。后者笑道:“恭喜娘娘。”
“事情刚刚成了一半,这声恭喜是不是有些早?”绯心笑道。
穆聆风收起笑容,低声道:“您把此案从后宫移交到前朝,虽说是为了避嫌,但何尝不是为了把安家的底都掀出来。安仁安信两兄弟作恶多端,此次自然是在劫难逃。”
“哦?你的意思是,安家只有他两人作恶咯?”
穆聆风知她已然明白自己的来意,立即跪了下来,低下了头。
“这么多年过去了,安汐早已另嫁他人,你还是没有忘记她么?”绯心低眸看向这个一直对他们夫妻忠心耿耿的男子,幽幽一叹,“罢了,你也不必紧张。既然安汐已是他人妇,自然不会株连到她身上。只是你也知道,像我们这般经历了与亲人生离死别的女子,都注定不会幸福的。”
“娘娘…”穆聆风嘴笨,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一时又是感激又是心疼。
“行了,现在不是婆婆妈妈的时候。我要去见四弟了。二公主如果求见,直接把她拦在宫外。”
“是。”
初春的天气,还是有几分凉。绯心从暖轿上下来,情不自禁地微微裹紧了披风。记得小时候她总是穿得比别人少,裴子扬还笑着叫她小火炉。现在呀,到底是年龄渐长,也畏惧起了寒凉。
她和四皇子约见在后花园的秋千索。那里不仅仅是她和裴子扬、裴子琅玩耍过的地方,她也曾推过三皇子、四皇子还有五皇子。只是这些年大家都长大了,渐渐的都生分了。
“大嫂。”四皇子早已到了,见到她,也不管什么忌讳不忌讳的,还像以前一样称呼她。
“四弟。”绯心微微笑了笑,难得的温和,“让你久等了。”
四皇子笑道:“没什么,我不比旁人。闲人一个,自然是应当随叫随到。”
“可太后娘娘,并不想你一辈子只做个闲人呢。”绯心看着他,试探地说:“现在皇上病重,二皇子年幼,四弟就没想过…”
她话未说完,四皇子就斩钉截铁地道:“没想过。”
绯心有几分错愕,一时不能确定,这四皇子是真的半点野心也无,还是太擅长伪装。
“大嫂,咱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您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吗?”四皇子无奈地笑了笑。
“可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才看清楚二姐,看清楚裴子琅是什么样的人。”绯心抱歉地说:“对不起,四弟,我不想怀疑你,可是不知不觉中,我已经变成了我曾经最厌恶的那种人。”
“楚兰妃吗?”四皇子摇摇头,“大嫂,你不该妄自菲薄,你和她根本不一样。从小到大,我们都很崇敬您。”
“我们?”
“嗯!”四皇子点头,“我,还有之凰。”
“之凰…”那是三皇子妃的闺名,一个埋藏在藏地雪山中的女子,一个遥远的记忆。“四弟,你还没有忘了她?”
四皇子笑道:“我与她已有了来世之约,又如何轻易忘怀?大嫂,你放心便是,我是个出了名的没出息的皇子。我这心里除了一个之凰,早已容不下其他的东西。母后想让我做皇帝,那是她的想法,我是不会答应的。比起我,倒是有另外一个人更合适这个位子。”
“谁?”
四皇子看着她,坚定地说:“就是您啊。”
“我?”虽然想过要把持朝政一段时间,但绯心从未想过登上皇位。在她看来,这个皇位就该是裴子扬的,她只是替他守护。
“虽说您是女子,但历史上并非没有女帝的先例。我虽然无心于皇位,但我也是皇子,是大齐的子民,我希望大齐的江山永固,天下海晏河清。而大哥已经…这份心愿,也就只有您能实现了!”
绯心有些意外,“我又何德何能,让你如此寄予厚望?”
“我相信大哥的眼光,也相信我自己的判断。大嫂,您一定会是一位好皇帝。母后那里您不用担心,有我在,慈宁宫和容家定然不会成为您的阻碍,反倒是您的后盾。眼下时机或许还不够成熟,但最多三年,您一定可以…”
绯心笑了,温柔地说:“四弟啊,是谁说你是先帝皇子里头最不争气的呢?依我看,除了子扬,就只有你最有裴家先人的风采。”
四皇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七日之后,安家谋反一案尘埃落定。除安惠妃自缢之外,安仁、安信、秋氏等人皆被判以极刑。二公主因其皇室身份,没有受到株连。但她因为连续不断地入宫为安仁求情,被绯心一道懿旨,贬为庶人。
裴清倒也硬气,被褫夺公主服饰之后,竟在宫门口闹自杀。事情报到绯心这里来的时候,她轻轻一笑,对穆聆风道:“安排一下,我要出宫去,为二姐送别。”
“二公主要离京吗?”穆聆风问。
“不,她要离世。”绯心冷笑道:“安仁若死,她必然不会独活。”
“我不明白…当初把您的身份揭露出去,不就是为了报复安仁,她为何还会…”
“就算她不选择殉情,你觉得我会留她性命吗?”绯心提醒道:“我早已不是当年的左思了。”
穆聆风一愣,随后回过神来,领命而去。
绯心将二公主约到了当年的贤亲王府,如今江白落脚的地方。
江白得知她来,好笑又无奈地出来迎接:“皇后娘娘要见客,为何选在旁人家中?”
绯心浅笑道:“你这儿清净又安全,我为何不来?”
江白苦笑道:“地方已经为您准备好了,里面请吧。”
绯心微微颔首,抬步入内,熟门熟路。谁知突然间,她停下了脚步,回头望向江白。
他正专心致志,一瘸一拐地跟在她的身后,并没有察觉到她突如其来的注视。
绯心深深望他一眼,没有吭声,又回过了身,一切如常。
二公主很快就被带来,她见到绯心,没有一点儿求人的态度,直截了当地说:“你不能将安仁凌迟处死!”
“为何?”
“没错,我是恨他,可他罪不至此…”
“谋逆,谋逆,谋逆。”绯心坐下,冷笑道:“三次谋逆,难道不足以凌迟?”
二公主反驳道:“哪里来的三次?不过是上回国婚,还有这次不清不楚的…”
“裴清。”绯心打断了她,“他和裴子琅联合起来,陷害子扬,难道不是谋逆?你心知肚明,若不是他们使用诡计,子扬早已是一国之君。”
二公主摇头:“木已成舟,那是当今皇帝亲自结的案子,你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
“不。”绯心摇头道:“我要为子扬翻案。”
二公主愣住,指着绯心的脸,惊愕道:“难道子琅是被你…”
绯心没说话,算作默认。
裴清不可置信地说:“你怎么能绕过我,做这种事?!”
“裴清,注意你的言辞。如今本宫乃是监国理政的皇后,你不过一小小庶民,怎么敢这般与本宫说话?”
二公主闻言愤怒地说:“绯心,你怎么能这般忘恩负义!难道你忘了,当年是谁把你从乱军之中救了出来…”
“忘恩负义?呵,说得好!”绯心寒声道:“这句话,应当是我对你说才对!”
裴清后退一步,狐疑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二姐,我最后再这么叫你一次。你莫不是忘了,当年你丧母,后宫无人愿意领养你这个出身低微的公主,是谁力排众议照拂你多年?是我姑姑恪皇贵妃,左氏!这么多年来,我和子扬一直把你当成最可靠的姐姐,可你是用什么回报我们的?”
不及二公主回答,绯心便冷冷道出:“是背叛。”
裴清无力地跌坐在地上,讷讷道:“你…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第88章 大结局(下)
“很久之前,我和子扬便怀疑过你。只不过那时候我们怀疑的是所有一同下江浙的人,因为这个可能性太小,所以我们并没有深想。后来,安家兄弟和秋氏相继叛变,唯独你还没有暴露立场…你觉得,我还会像以前一样相信你吗?有些事情一旦有了开端,顺藤摸瓜下去,也就并不困难了。”
裴清绝望地笑道:“原来如此,是我低估你了,绯心。”
“别这么叫我,好像我们多亲密一样。”绯心的眼神越来越冷,“从你选择背叛子扬的那一刻起,我们就已经是敌人了!”
“背叛?”裴清摇摇头,“你根本不懂我的立场。你一直想着裴子扬是我的弟弟,可你有没有想过,子琅也同样是我的弟弟啊。”
绯心失望又后悔地说:“罢了,你早已泥足深陷,事到如今,与你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既然没有意义,今日你又为何要见我?”二公主奇怪地问道。
“你想让安仁免于凌迟,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我有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
“站出来,为子扬平反。”绯心看着她,平静地说:“说服安仁,然后以你自首为开端,以叶熙为人证。事成之后,我可以给安仁一个全尸。”
“仅仅是这样?”二公主不甘心地问。
绯心反问道:“你还想怎么样?”
二公主一想也是,现在她一无所有,也就剩下最后这么一点利用价值了,若是不答应,只怕今日无法活着走出这里。不过,她还可以有一个小小的要求,“我要叶熙死。”
“成交。”
安仁早已身败名裂,吐露一项实情,就能免于凌迟之苦,于他来说并不算难。
二公主自首之后,朝廷上立即掀起了轩然大波。而安仁的招供,叶熙的作证,更是将这桩千古冤案的重审,推向了最高-潮。
可是这桩案子牵连甚广,朝中左家和裴子扬的亲信已经被清洗一空,没有几个人愿意为了这桩旧案再掀波澜。有人质疑,有人不信,也有人袖手旁观。直到绯心拿出一道杀手锏——从裴子琅寝宫找到的,那道罪己诏。
等到一切都真相大白的时候,已经是这一年的深冬了。
绯心身着雪白大氅,立在雪中,如同雪中仙子,已与天地融为一体。
冤案已昭雪,可三公主还是没有告诉她,她的子扬在哪里。
绯心知道,她早就该绝望了,可她就是做不到完全放弃希望。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一日见不到裴子扬的尸体,她就不相信他已经死了。
记忆中那样鲜活的少年,怎么可能就那么轻易的,死了?
“娘娘,您找我?”这时,穆聆风自她身后走来。
绯心转过头看他,淡淡地道出:“听说你昨日交接时,与裴子琅说了些话。”
“是。”穆聆风坦坦荡荡地说:“虽然他并不能说话,但他还能听懂别人的话。我想问他…”
“子扬究竟死没死?”绯心苦笑道:“聆风,你是不是忘了你曾骗过我,你说过子扬还活着的…”
欺君乃是大罪,可穆聆风是个老实人,他没有反驳,而且他也并不后悔。当年绯心脆弱得好像一片风中的落叶,不知何时就会泯灭成灰烬,他不得不用子扬的消息让她振作起来。可子扬究竟是活着,还是死了,当时并不在场的穆聆风,自然不知情。
“那,裴子琅可有回应?”绯心并没有不依不饶。
穆聆风摇摇头:“他恨我们,自然是不肯透露的。”他没有告诉绯心,为了让裴子琅说实话,他甚至跪下给裴子琅道歉。他对裴子琅真心实意地说,或许裴子琅也会成为一个好皇帝,可他穆聆风心中的君主,只有裴子扬一个。
而从今日起,他便在心中当裴子扬已经死了。他的君主,仍旧只有一个,那便是眼前的绯心,继承了裴子扬遗志之人。
穆聆风其实很怕,怕绯心逞强了这么多年,在给裴子扬和左家平反之后就倒下了。好在还有裴子扬的生死之事,仍然吊着她的心。可此事也会有终结的一天,到时候绯心又该怎么办呢?
此题无解,于是穆聆风说起另一件事,“安信和秋氏今日午时处斩,您可要观刑?”
绯心摇头,“算了。杀了他们,祭子扬与贤王军英灵足矣。我又何必小人得志一般,去为他们送行。”
连平两桩大案之后,景宣二年转瞬即逝。三年春时,江浙传来消息,道是当地百姓感念当年贤王夫妇恩德,特立巨型石碑,刻字为念。
绯心并不是很喜欢这种铺张浪费的做法,但这件事情并不是以地方官员的名义做的,她也不好加以训斥。
也是她运气颇佳,自她执政以来,政通人和,既无天灾,亦无**。西有三皇子苏振国等人驻守,南有绯心的大哥左恩和贤王军,东边的高丽属国也渐渐老实下来,如此北面的蒙古人也不敢轻举妄动。
国家渐渐恢复了元气,底下人的心思便逐渐活络起来。许是因为相比于裴家男子执政时的高高在上,女子管事毕竟细腻许多,起初反对绯心理政者见对自身利益并无巨大冲突,也大多逐渐缓和了态度,甚至还有一些人转变成她忠实的支持者。这个时候他们便会觉得,皇后之名,似乎已经不足以凸显这个女子的尊贵地位了。
于是年底各地进贡之时,有人略过了裴子琅,直接对绯心以大齐皇帝相称。绯心在许多不触及原则的事情上都表现得较为宽厚,并没有借题发挥。渐渐的,效仿之人甚众。等到景宣四年朝贡之时,天下已无人知晓裴子琅。
景宣五年元日,穆聆风如平日般护送绯心回宫。临别时,他迎风而立,坚定道:“是时候了。康王爷已经说服太后,年前就会以太后的名义,让裴子琅退位。哲王爷那边也会第一时间配合您。”
尽管这一日已经等了很久很久,可是当它真正即将到来的时候,绯心还是不免有几分紧张。但想起这一路走来所承担的苦和痛,绝望与希望,越是在这个时候,她就越要清晰,坚定,坚强。
她点点头,抿唇微微地笑了一下。
一如所料,朝中敢站出来反对的人,一个也没有。
绯心虽有温和的一面,但也有杀伐决断的一面。治国三年,刚柔并济,怀菩萨心肠,行雷霆手段,如今的绯心早已不是当年的小女孩儿了。真正与她政见不和之人,又如何能够在她决定称帝的时候,还好端端地站在大朝会上。
吉日定在新年的三日之前,这样今年就可以改元,且由绯心主持新年祭礼。
一切看似都很顺利,不过就在绯心登基的前一日,三公主的一句话,让绯心情不自禁地皱起了眉。
“温儿,你要走?”
三公主点头,极温柔地笑:“嗯,我当年出家虽然是逼不得已,但毕竟已经是出家人了。出家人不问世事,方是常理。这几年我先是为了报仇,后是为了帮你,已在京城逗留了太久。现在,你马上就要登上皇位啦,我也算得偿所愿,没必要再留在京里了。”
“可是我…”绯心苦涩地说:“这宫里头空荡荡的,没有你在身边,我这心里头更是空的厉害。”
三公主摇头笑道:“你向来坚强,又如何是因为我。不过是…当年我救走了大哥,所以你一直觉得,我必然知晓大皇兄的下落…”
绯心点头,又摇头:“既然你已决心要走,我自然是留不住你。只求你临别时同我说句实话,子扬是否还活着?”
“瞒了你这么多年,我这心里头也十分不安。”三公主笑道:“虽然大皇兄不让我说,但我觉得,还是应该告诉你。他还活着,但也已经死了。”
“活着,但已经死了…”绯心重复了一遍,并没有追问三公主这是什么意思。因为她知道,该说的,不该说的,三公主都已经说尽了。
绯心登基那日,身着上百位绣娘精心赶制的明黄龙袍,长发束起,冠以流苏,红唇张扬而明媚,神情庄重严肃,全然不见过去影踪。
江白代表吐蕃出席,观礼毕后,与三公主一道出宫。
江白道:“我这活佛当初是你替我争取来的,这次回去,就寻一转世之人,替代我的位子吧。”
三公主微讶道:“我知道您已不打算回藏地了,只是留着这名号又能如何?您独自留在京城,有个身份在岂不是…”
江白摇摇头:“你相信我,做一个自由人,更方便我日后行事。”
三公主不解道:“这是什么意思?”
“绯心对我早有怀疑,你说了那句话之后,她一定会来找我。”江白笑着长长一叹,“如今这腿跛了,跑也跑不动,只能束手就擒。回头若是被她收入后宫,以一个自由人的身份,岂不是更好,也省得她受人非议。”
三公主像看个怪物似的看他:“大哥,既然你打算向她坦露身份了,为何不…”
早在两年之前为裴子扬平反之后,绯心就请太后做主,追封裴子扬为皇帝。如果现在裴子扬表明自己的身份,他完全可以替代绯心成为大齐名正言顺的皇帝。
江白摇了摇头:“如果我有那个意思,两年前我便会现身。只是这一路走来,最苦最累的人都是她,我又怎能恬不知耻地去占据她辛苦得来的果实?难道仅仅因为我姓裴吗?”
三公主知道他们夫妻自有决断,也不再多嘴,颔首道:“无论如何,我都尊重你们的选择。此去一别,不知今生还能否再见。能做你们的妹妹,温儿三生有幸。愿来世再为兄妹,不生于皇家。”
江白和煦一笑,复道:“愿来世再为兄妹,不生于皇家。”
继送走三公主之后,没过几日,穆聆风也要离开绯心了。
苏振国苏老将军年事已高,去岁开始便请旨告老还乡,因为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接替他,绯心一直都没有松口。直到今日,方决定由穆聆风顶替。
这些年穆聆风就像兄长一般,一直坚定地跟在绯心身后,两人不知不觉中便积累了深厚的感情。如果严格的定义这份感情,应当便是君臣之义,兄妹之爱。这份情虽无关男女之爱,但也极其难以割舍。
自穆聆风走后,绯心有好几日心情都不太好。直到这一日,三公主呈上一封奏折,说是要送绯心一份登基的礼物。
绯心好奇地问:“三妹送了什么?”
亭亭答道:“一个孩子。据说是今天一早才进京的呢,就落脚在活佛…啊不对,就住在前任活佛那里。”
绯心心中一震,立即道:“快行准备,朕要去江白那里。”
沿着熟悉的路线,绯心一路迫不及待地掀起帘子,完全顾不得皇帝的威严。她有一种强烈的预感,凡是她曾失去的,今日都将会得来。
她快步下了銮驾,在众人的跪拜中踏上府门口的阶梯。就在亭亭说出“还不让你家主人迎驾之时”,府门大开,江白领着一个大约五六岁的孩子站在门口,显然已经恭候多时。
就在他即将跪下的时候,绯心红了眼眶,呵令道:“不许跪!”
江白当真不跪了,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
绯心怒气冲冲地随他进府,亭亭连忙在她身后示意,让人关上府门。
“澈儿!”绯心蹲下来抱住那个小男孩儿,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是你吗?是你回来了吗?”
她贴着小男孩的脸,逐渐泣不成声,那孩子却是一脸懵懂,单纯地看着抱在自己身上的华服女人,又抬眼看了看江白。
江白微笑着弯下腰,摸了摸他的头。孩子顿时不怕了,也冲他咧嘴一笑。
绯心哭够了,终于冷静下来,让人先带孩子下去休息。江白知道,自己的罪,从这个时候才要开始受呢。
“他怎么看起来这么小?”绯心皱眉道:“他应当有七八岁了吧?”
江白答道:“藏地苦寒,这孩子自小吃了不少苦。”他算是默认了裴澈的身份,但语气却显得不是那么底气十足。
好在此时的绯心并未察觉。她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展颜笑道:“太好了,我们的澈儿还活着!”
江白神色微动,没有说话。
绯心见了,冷哼一声:“怎么了裴子扬,事到如今你还要跟我装?你以为我还是当初去江浙找你时的那个傻姑娘吗?”
江白无力一笑,缓缓摇了摇头:“我知道你不是,所以三妹走时,就不打算再瞒你。”
“你要瞒我,又瞒得了几时呢?”绯心凝视着他,轻轻抚摸着那张面目全非的脸,颤声道:“谁让你和我一样,舍不得离开彼此。”
“现在都好了。”江白温润地笑,尽管看起来十分疲倦,像一个跋山涉水而来之人,可这并不妨碍他的笑容像是阳光一样温暖。
绯心终于忍不住,扑进他怀中,边哭边用力捶他的胸口和肩膀,“你承认了,你终于承认了!”
江白犹豫了一瞬,然后慢慢地抬起手,像是当年一样,却又完全怀着不一样的心情,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背。谁知绯心反倒哭得更凶,好似将多年隐忍,一朝迸发。那般痛哭流涕的样子,就算江白早有准备,也觉得有些招架不来。
“这么难过吗?”他低低地叹气,又是心疼又是自责,不禁将她抱得更紧了一些。
“不是…”她抬起红红的双眼,泣不成声,“子扬…你…你分明最喜欢跑马狩猎,在天地间自由驰骋…为什么偏偏你的腿…为什么要…折断你的羽翼…”
他还以为她是在哭什么,不由好笑地摇摇头:“没关系的,这些都没关系的。只要你不嫌弃我。”
她用力地点头,埋头在他怀里,用力地呼吸,近乎贪婪地感受着他的气息:“我知道,我不能太贪心。走到如今,只要你和澈儿都还活着,我便已经很幸福很幸福了!”
“看你人前人后都能独当一面了,怎么一见到我,又像个小姑娘一样?”江白无奈地笑,眉眼之中,话语之间,却是满满的宠溺。可他就是再爱她,有些事情也要说得清清楚楚,“心心,好不容易看到你变成如今这样,我从心底里为你高兴。可是你要答应我…”
“我明白。”绯心闷闷地说:“就一会儿。让我再做一会儿你的王妃。出了这道门,朕就还是皇帝,而你…”她笑盈盈地望向他,学着他当年的模样,故作轻挑地在他精致的下巴上轻轻一勾,“就是朕的男宠。”
“噗!”裴子扬不禁笑出了声,“我还以为,陛下至少会给我一个名分。”
“嗯…”绯心摸了摸下巴,郑重其事地考虑起来,“先封个嫔?”
“哈哈…”他再次被她逗笑,两人含笑凝望着彼此,好像和从前一样,分毫未变,却又是截然不同的一番境地了。
裴子扬情不自禁地感叹:“你懂我,真好。”
绯心轻轻白他一眼:“你这个倔脾气,我还能不知道吗?既然刻意等了这两年,非要等我坐上皇位才肯表明身份,自然是不肯做这个皇帝的了。虽然你知道,我肯定不会嫌弃你。在我眼里,你永远是天地间最好的男儿。”
“在我眼里,你也是世上最好的女子。”多少年了,他没有这样舒心自在,发自内心地笑过,“陛下,以后还请您,多多照拂。”
“看你表现。”绯心果断地挥手下令,“起驾回宫!”
几月之后,绯心正在与裴子扬讨论政事,两人都有几分发愁之时,亭亭进来禀报,道是宫人整理先帝寝宫时,发现了一些遗物。宫人不敢擅自处置,故而送到绯心这里来。
绯心奇怪地说:“当初先帝去世时,不是已经整理了遗物陪葬?这些东西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亭亭:“据说是藏在一道暗格里的,sk宫人们也是今天打扫时才不小心发现的呢。”
绯心看了裴子扬一眼,耐不住内心好奇,想知道靖武帝到底藏了些什么宝贝,便道:“拿过来看看吧。”
东西也不多,统共就三样。最显眼的是一双虎头鞋,裴子扬一看,表情就有些不大对劲。绯心敏锐地注意到了,了然道:“你的?”
裴子扬点点头,“不说后来如何,当年,父皇的确视我为珍宝。”可惜后来,明道皇权,挑拨离间,让他们父子相残,生死永隔。
为了驱散这种不愉快的气氛,绯心拿起了第二件东西。那是一幅女子的小像,看起来应该有些年头了。不难看出,这幅画是出自靖武帝的手笔。上面是个眉目如画的女子,扎着两个辫子,坐在秋千索之上,看起来十分可爱。可光凭样貌,绯心并辨认不出那是谁。
直到裴子扬眼尖的发现,小像背面写着两行小字:
滢儿用了一辈子,才知道自己竟是那话本子里的反派人物,所以你不得不除我而后快。可你是否记得,当年花前月下,你曾问我,滢儿,朕只宠你一人可好?
两人立即明白了,这是恪皇贵妃的遗物。
绯心心酸至极,不解道:“他既然恨透了我们左家,又何必留着姑姑的东西?”
“人,原本便是复杂的。”裴子扬神色亦十分复杂地说。
“可你就不是,永远这样纯粹。”绯心说完,又拿起最后一样东西。那是一道签文,上面写着:
第四十签:武则天登位
红轮西坠兔东升,阴长阳消百事亭;若是女子宜望用,增添财禄福其心。
绯心一下子就愣住了。
“这不是当年你出征打仗之时,我求的签文?”
依稀还记得解签的人说…
“太阳落下,月亮升起,此卦乃阴长阳消,阴盛阳衰之象,自然阴利女子,不宜男子。姑娘既为女子,那自是上上签了,凡事皆可先难而后易。不过…姑娘是问的什么呢?”
“问姻缘。”
“唉,此签若是求谋,自是先凶后吉,前途无量。可若是问姻缘…只怕女强男弱,婚姻不合。家宅不利,行人阻,寻人隔,讼亏,失物空,病有惊。”
绯心当时只当此签不吉利,自然是没有和正在打仗的裴子扬说起。如今解签人早已仙逝,知道其中更深一层意思的,只有已经不能言语的裴子琅,可是他永远也没机会告诉她这道签文的真正含义…
“武则天本为唐太宗之妃,高宗即位,成为皇后。高宗逝世,武氏上朝摄政,自立则天皇帝,改国号曰周。执政十五年,颇多建树。但女子主政,终究不是正统继位,故而此签也可名为——窃国。凡是抽中此签的女子,命格皆贵不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