符二来回踱了好几圈,忽然想到什么,“呀”了一声,“会不会是我大哥察觉到不对,自己亲自盯梢,师父才脱不了身的?”
*****
长陵自是不知自己那个不着边际的小徒弟正满皇宫的瞎转悠,她回到符府之后,装成游园赏景的样子四处走动,想着趁符宴归没回来之前,再认认真真筛一次这座丞相府。
前两日一门心思都扑在营救小侯爷身上,这会儿暂时喘息的档口,正适合用来查一查姓符的底细。
从第一次在五毒门外,再到入金陵…乃至此后种种看似巧合的相遇,这位符相总是给人一种深藏不露的感觉…
藏?
如果说,现在她所见到的是他想要给她看到的样子,那么在他藏匿之前,应当还有另一副光景才对。
想到这,长陵整好止步于符宴归的书房外,她正想推开房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道:“你是何人,为何要来老爷的书房?”
长陵回过身,见吕碧琼微微一讶:“南…荆姑娘?”
看着眼前这个有好一段时日没见的丞相侧室,长陵心头忽地一跳——对了,吕碧琼十年前就被符宴归带入府内,她怎么就没有想过借用一下她的眼睛呢?
“碧夫人,好久不见了,这两日还没来得及过去问候你。”
吕碧琼显然也是消息灵通的,她很快调整了一下神色,“荆将军的事,我也有所耳闻,姑娘…还当节哀。”
长陵不置可否的点了一下头,“对了,我刚从宫里回来,符宴归让我到他书房里帮忙取一份卷宗,不知碧夫人可否一起帮忙找找?”
碧琼听她直呼其名已是有些惊诧,再听她说到卷宗,心中却是有些难以言喻的低落,“老爷向来不肯我动他的卷宗的…想不到,他对姑娘如此信任…”
“这卷宗本是和荆家有关的,碧夫人不必多想。”长陵一边说,一边推开房门,迈入屋中,吕碧琼紧步跟上,看长陵自然而然的踱至书桌前,随手翻看卷宗扉页,又随手放下,看上去真的像是在翻找卷宗的样子。
吕碧琼心头疑虑犹在,但又觉得这位荆姑娘要是真的有什么企图,大可趁没人的时候溜进来,如此大张旗鼓,倒也不像是在说谎。她站在书桌旁,只盯着长陵,自己却没有动手,看长陵翻来覆去地,忍不住问道:“老爷可有说她想找的卷宗是什么样的?”
书架上摆着一摞摞的卷宗,封皮不是蓝色就是墨绿色,长陵稍微瞄了一眼,瞎扯道:“只说是绿色封皮,第一页就写着荆…写着我爹的名字,咦,怎么就没有呢?”
吕碧琼忍不住也帮忙上手翻阅,长陵看她上钩,不留痕迹的放慢手中动作,眼神飞快地巡了一圈书房——以前住在符府时她也悄悄来过,但那时只是深更半夜在柜子抽屉里翻找东西,并没有认真观察过房内的陈设布置。
桌、椅、柜都是上等的金丝楠木,漆光暗沉,应当是用了有些年头了。
墙面微微泛着黄,连椅子上的白貂皮都起了点球——这符相倒是个念旧的,这间书房至少几年内都没有翻新过的痕迹。
长陵最终把目光落在了书桌边上的一幅字画上——一幅纸绢卷轴的史箴图,画风细致入微,笔法如春蚕吐丝,便是连长陵这种不懂书画之人都忍不住多瞄了两眼。
吕碧琼见她找卷宗找到一半,突然走神去看画,有些奇怪道:“姑娘,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幅画的气质和符宴归不太搭,”长陵淡淡道:“我以为当丞相的人,屋里挂的当是那些气吞山河的水墨画…”
吕碧琼微微一笑,“这幅画乃是前两年皇上赠的,讲的是汉臣保护元帝的故事,其实老爷一向不喜欢在房里挂字画,不过既然是皇上所赐,总不能把画藏起来吧。”
长陵“喔”了一声,终于找到了违和之处——这面墙下,既无柜无椅,也不见任何摆设,反倒是衬这这画有些突兀。
她问:“这以前不挂画,就这么空着么?”
吕碧琼下意识脱口而出道:“以前,这里挂着一把剑。”
剑?
长陵微微蹙眉:若她记得没错,符宴旸分明说过,符宴归从不用剑,一个不碰剑的人,为何会在房里挂一把剑呢?
“什么样的剑?”
吕碧琼眸中泛过一丝难以言说,她方才本是随口一说,眼下看长陵特意问起,又不知从何形容,只闪烁其词道:“就是…一柄普通的剑,碧琼也不知那剑叫什么名字。”
长陵更是莫名其妙:她只是问剑的样子,又没有问剑的名字。
她放下手中的卷宗,走到画下,心道:若是挂了许多年,剑所在的位置应当会比墙面更白。
思及于此,伸手将史箴图挪开。
此时,呈现在眼前的,是曾经悬挂其上,岁月印在墙上的剑痕。
剑长三尺,剑宽三寸,剑柄平直,剑尾微垂而曲。
长陵的瞳仁中就像划过了一道尘封多年的剑光,心中有个答案呼之欲出,她手一松,史箴图跌在地上,不等吕碧琼开口,人已经奔出书房。
*****
马儿往符家的竹林山而去。
就是那时教符宴旸孤鹤剑的竹林。
脑海里回想起符二说过的几句话:“不过这漫山的竹林倒是我大哥找人种上去的…”
“你大哥喜欢竹林?”
“不喜欢哪来的闲情逸致捣腾这么多竹子…他还在山上盖了一栋避暑的屋子呢…”
皓月当空,夜色阑珊,竹林处处都有蟋蟀鸣叫。
长陵一路奔往山峰,却在看到栋避暑的屋子时慢下了脚步。
那是一间木屋,屋外石桌上摆着一个棋枰,几把竹凳乖巧的绕在桌旁。
再平凡不过的乡间小屋,平凡到…昔日与凌绝山上,越二公子用作练武修行所盖的那一间别无二致。
好一会儿,长陵才迈向前,轻轻推开屋门。
屋内的布置极为简洁,桌椅榻都由竹子搭成,一呼吸间都是竹子的清香。
长陵不小心撞歪了摆在八仙桌角的小炉子,低下头时,但见桌上除了笔墨纸砚外,还摆着一个软枕。
曾经,有一个人因为抱怨画拳谱手酸肩疼,另一个人亲手缝了垫手的软枕。
长陵心悸之剧,已听不清屋外的风声呼啸,屋内漆黑一片,但她好像根本不需要光也能前行,她止步于窗边竹柜前,拉开柜子的第一个抽屉。
抽屉里是一把长剑,剑鞘通体幽黑,月光过窗映照,透着微微的蓝。
剑柄微微回扣,生铁的光泽昭示着岁月的流逝,以及来自曾经所向披靡的过往。
暮陵剑。
暮字,既代表暮色无形,又代表墓之将至。
那本是越二公子,越长陵的剑。
第一零三章 :追忆
一个时辰以前。
符宴旸揣着个包袱在弘化宫附近东溜西晃, 一颗心七上八下的, 生怕长陵孤勇闯宫, 关键之时自己起不到“引开追兵”的用途,无奈之下只好蹲点守着,望能及时止损。
区区一个新入宫的散骑常侍, 在不该出现的时辰频频“路过”, 初时人家还念着他是符相的弟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最后实在忍无可忍了, 连巡宫的羽林军都给招惹来了。
羽林巡军皆是沈曜的心腹, 也不听符二少的巧言令色,说什么都要去搜他的包袱——那包袱里装着两套夜行衣,真被搜出来就有嘴说不清了, 符宴旸眼看要亡,撒腿就跑。
符二少武功练的一般, 逃跑的功夫倒学了个九成九,一眨眼的功夫就蹿没了影,好容易甩开羽林军, 气都没喘匀,身后突然有人伸出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
不等符宴旸头皮吓的炸开, 就听到那人先道:“是我。”
符宴旸难以置信转过头, “大、大哥?”
符宴归似乎有些无奈, 将他手中包袱一把夺过翻开,看见里头黑色的衣服,“我要是不来, 你们是不是还打算扮成刺客夜闯弘化宫?”
“我…”被识穿了,符宴旸自知在自家兄长面前解释无效,索性道:“我都没找着我师父呢…哪敢一个人闯进去?”
符宴归愣了一愣,“长亭没来找你?”
“没…”符宴旸答完,倏地抬起头,“大哥你会在这儿出现,是早就知道我们搭伙了?”
符宴归没顾着回答这一问,他眉头一蹙,忍不住暗付道:她不想救他了么?
不,她进宫的目的昭然若揭,临时变卦必有缘由。
符宴归忽然想到了什么,眸光一凛,立即就要转身而去,符宴旸一把揪住他的袖子,“哥,这羽林卫可都等着逮我呢,你你你可不能这么跑了啊。”
“你去太医院,找陈太医,让他帮你把这包袱里的东西换成艾草,羽林卫那儿自然无话可说。”符宴归随口交待一声,迫不及待的走出几步,又想到了什么,回头道:“对了,还有一事,事关重大,你务必要办。”
*****
符宴归赶回丞相府的时候,吕碧琼坐立难安地在书房内来回踱步,长陵掀开那幅画后突然暴走,这事实在蹊跷地令人心慌,正犹豫着要否派人去追踪她的下落,外头的小厮道了一声“老爷回府了”。
吕碧琼几乎是冲出屋门的,书桌与书柜的卷宗被翻成一团乱,符宴归自然知道自己这个侧室是没有这胆子的,不等她开口解释,他先道:“荆姑娘可进过书房?”
“是啊,她说是老爷让她来找荆家的卷宗…”吕碧琼忙道:“我不放心,所以跟进来看一看…没想到…”
“她动了这幅画?”符宴归直接截断她的话头,眼神瞄向墙壁上微微有些倾斜的史箴图。
吕碧琼有些无措的点了点头,“她一看到画后的剑痕,就疯了似的跑了出去,我根本就追不上她…我也不知道她去了何处…”
话没说完,吕碧琼注意到符宴归的脸色骤然一变,她跟随他多年,看到的从来是他清风徐月般的从容,甚少见他流露出这般神色,符宴归喉头一动,深深吸了一口气道:“这一天总该来的。”
“老爷此言…何意?”
符宴归面上隐约的一点惧意淡了,他看也没看吕碧琼一眼,飞快的出门上马,策出相府。
*****
竹林中,木屋内,长陵缓缓捧起那一柄离开她十一年有余的暮陵剑,想起神匠董志铸出这柄剑时,本取名“鸿雁”,但越长盛却不喜欢这个名字。
他说:我恨鸿雁轻,难渡天下人。
后来,这柄剑随她披荆斩棘,与她经历了数不清的刀光剑雨,多少昔日令人闻风丧胆之人最终都死在了暮陵剑下。
却没有想到在不知何时,剑被人偷偷换去,以至于那睥睨天下的二公子终究挥不去那本可当场斩杀仇敌的一剑。
长陵以为,付流景早该将这柄剑丢了,万万没有想到他能把它存留至今,甚至一度挂在自己的书房壁上。
她荒唐的笑了一下,眸中是抑制不住的冷冽——一个人的心究竟会冰冷成什么样,才能如此毫无芥蒂地直视自己犯下种种罪过,并若无其事地一天又一天的活在这个世上?
木门在夜风中摇曳,咿呀咿呀之声不绝于耳,就在这时,声音戛然而止,一个脚步声停在门前。
长陵先是一愣,回过头,看到符宴归站在门边,看他将目光从她身上落在了她的剑上。
月光幽森,照着他半边侧脸阴阳不定,长陵隔空与他对视了一眼,霎时间,只觉得世事何其讽刺,如果那一年茂竹林初遇时见到的是这副面容,她早该一刀将他了结。
“符宴归,啊,不,”长陵哂笑一声,轻飘飘道:“应该说是付流景才对,怪我眼拙,竟然没有认出你来。”
符宴归一手撑在门边,没有跨入,他再也不是那番波澜不惊的自若,只是怔怔地望着她,几度欲要开口,什么也说不出来。
长陵往前走了两步,道:“真不愧是我的‘知己’,知道我想杀人,就自己送人头来了。”
“嚓”的一声,伴随着嗜血的响,剑与鞘彼此错开,露出尘封已久的寒芒——久别重逢,剑与主人却毫无生疏之感,于漆黑的夜屋中神龙摆尾般的一转,剑尖直指眼前之人,哪怕犹距三尺,剑气好似寒霜,令人望而生畏。
符宴归没有一点儿防御或逃跑的意思,他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眸色深沉:“你要杀我,我逃到哪里是逃?”
长陵看他丝毫不愕的样子,微微有些惊讶:“你早就认出我了?”
“武林大会时,我看到的身法。”符宴归道:“那时,我才起了疑心。”
长陵道:“你既早有察觉,何不下手?”
符宴归慢慢低下了头,轻声道:“长陵,你到现在还认为我想杀你么?”
长陵心中最后一丝冷静都消弭了。
她道:“喔?你的意思是,你在我身上下同心蛊,是下着玩儿的?”
“你若告诉过我你就是季子凝,哪怕一次暗示…我又怎么会伤你分毫?”符宴归沉沉一叹,抬眸,直视她,“我瞒你至深,你又何尝坦诚相对?”
“坦诚相待”四个字好似荒诞的卷成了风,刮向她久而未痛的魂魄。
竟不知他死到临头,还妄图遮掩曾经的不堪。
“原来你爱我至此,肯为报仇不惜一切,”长陵语气平静道:“那你杀了我之后,怎么又不报仇了?杀死付流景心上人的人就是付流景,那你…怎么不杀他?”
“谁说他没有?”符宴归身子往前一倾,居然不顾那剑尖又近颈一尺,“你到现在…到现在都没有想起来吗?十一年前,你跌入瀑布之中,是谁,陪你一起跳下去的?”
长陵心头一凛,“你说什么?”
符宴归深深地看着长陵的眼睛,说道:“那瀑布将我们冲到河岸边,我…我背着你走了一日一夜,穿过荆棘岭,攀上安陆山…这些事,你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吗?”
这一句话猝不及防地钻入她的耳中,汇成一股记忆的河流,汹涌地撞击着她的心口。
那些被她抛到九霄云外,那些以为从未发生过的事,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
十一年前。她落入瀑流中,在令人窒息的天地中沉寂了许久,突然睁开眼,望见了一片黯淡的天色。
她发现自己躺在伏龙河的岸边,但她五脏六腑乃至每一寸肌肤都痛不欲生,甚至没有撑坐而起的气力。
她勉力偏过头,看到付流景气也一身湿透,气喘吁吁地跪在岸边,看上去像是刚从河流中爬上来的。
分明记得自己将他一掌推回岸上,他又怎么会出现在这儿?
看长陵望来,付流景欣喜若狂的爬到她身侧,“你醒了?”
她冰冷道:“付流景…你究竟还想干什…”
话没说完,一口毒血呕出,付流景大惊失色,连忙将她扶坐而起,盘膝于她身后,以寒冰指封她周身穴道,又将徐徐内力注入她的四肢百骸。
一股股寒意如雪虐风饕般透过背心蔓延周身,刺骨奇寒令她不由打起了冷颤,付流景抖着唇道:“同心蛊毒一旦毒发极为迅猛,但若能以寒冰之意冻结周身血脉,就能暂时止、止住毒性…只要不伤及心脉,事后再驱毒,便不会致命…”
他一边解释,一边恨不得将全身的寒冰之气都输给她,然而却遭到了长陵体内的释摩真气的抵触——付流景忍了忍,没忍住,“哇”一口喷出血来。
习武之人皆知,两种截然不同的真气,若是弱的一方强行加诸于强的一方,输真气者轻则经脉尽断、武功全失,重则走火入魔、命丧当场。
付流景为她渡气的每一分,每一瞬,都意味着以命换命…甚至以命换不了命。
长陵恨他至极,此刻受他施恩更是厌恶不已,她咬牙道:“姓付的,不必假惺惺了,你若是为救我而死,我必不会谢你半分,你若不死,我必杀你。”
“好。越长陵,一言为定。”付流景忍住战栗道:“我救了你之后,你来杀我,但你若现在不受我的真气,我就…咳,我就当做是你舍不得我死…你不愿报仇。”
她双眼一睁,竟无可辩驳,抵御之气瞬间弱了不少,付流景双掌用劲,但听一声崩响,左手手筋绷断,他再吐出一口血,红着眼眶继续为她输送真气。
直至暮色降临方终。
付流景擅长医术,他知道寒冰真气仅仅只能维系她不到两日的封穴状态,除非在这两日内能将她置身于极为冰寒之地,否则,一切努力将付诸东流。
他望着离他们最近的一座安陆山,山上初雪凝冰,必有雪洞,只是通往那座山先要穿过眼前这一片荆棘岭。
缓过气后,他一句也不问背她起身,往荆棘林而去,长陵方从昏迷中醒转,看到那带着毒刺的荆棘,心头一跳:“你做什么?”
“你放心,我不会让你碰到它们的。”
他一手绕到身后揽住她的腰,那断了筋脉的另一只手勉强抬起,拂过眼前所有碍事的荆棘,就这样一步步向前而去,任凭荆棘刺划过他身上每一寸体肤,也没有停留半步。
直待天亮,他们方才穿过荆棘岭,踩上平地时,长陵看到他所站的地面,鲜血一滴一滴沿着那具体无完肤落下。
他继续背着她往安陆山而去,实在走不动了,就会停下来,为她找水喝。
长陵没有抗拒的能力,更多的时候,她的心凄凉一片,一言不发。
付流景为她烤好了鱼,看她不肯吃,便道:“你若吃了这只鱼,我便让人去救越长盛。”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道:“我大哥没死?”
“在没有得到他的亲笔书鉴前,沈曜是不会杀他的…”付流景道:“我也并非不留任何后手。”
长陵不知他所言真假,但哪怕有一丝可能性,她都不愿放弃救长盛的希望。
她吃下那只鱼后,便见付流景用一只竹哨唤来一只飞鹰,撕下一块布裳来写上血书,让鹰托信而去。
天一亮,他又背她往雪山而去,同心蛊毒和寒冰毒时而侵蚀着她的身体,长陵时昏时醒,但每一次醒来看到的都是他背着自己往山上爬,回过头时,沿途是一片血红的脚印。
“为什么?”
那是她第一次问他,“你知道的,不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心软。”
付流景道:“我救你,就是我想救而已。”
她道:“就像你想杀我一样么?”
付流景脚步一顿,他望着前方白茫茫的一片,道:“我知道无法弥补,但我不能什么也不做。”
即使听到这样的话,长陵想要杀他的心依旧不减分毫,她只是忽然有些迷茫,觉得自己从来就没有真正认识过这个人。
付流景一心想带着她到安陆山的冰洞里,可是江湖第一智囊千算万算,却没有算到那一日艳阳高照,等他们抵达山峰时,冰洞里的冰雪已经化了。
他绝望的看着光秃秃的岩洞,强自镇定下来,道:“没关系,我可以再翻一座山。”
然而他刚走出两步,却支撑不住的跪在地上,再也动弹不得。
他耗光了所有力气。
长陵看着他浑身战栗,用双拳死死捶地,眼泪禁不住地流着,哭得像一个被人抢了糖的孩子。
无所不能的付流景,终于也有无可奈何之事。
那贴在他脸上的人、皮面、具也脱落了大半,长陵伸出手,揭了下来。
她终于看到了他的真正面貌。
“付流景,你没有你自己想象的那般深情。”长陵淡淡道:“你要报仇太容易了,不需要用到什么同心蛊,也不需要偷换我的剑,你只是…想要我们越家亡而已。”
付流景浑身一颤,他以为她一路没说,就不会想到。
长陵道:“我不知道你为何选择了沈家,但既然做了就要认,不要被自己感动,也不要怪造化弄人。”
“好,越长陵,你听好了,我本名叫符宴归,我一开始以付流景的名义闯荡江湖,接近越家,为的就是击溃越家,我不是追随沈曜,而是利用沈曜,因为几大诸侯之中,只有他最弱,只有他最蠢,”他一字一顿道:“只有他才能让我们符家登上王图霸业。”
体中的冰冷之意逐渐消退,长陵忍住没有倒,听他跪在自己的跟前,红着眼道:“但我符宴归对天发誓,倘若我知道越…”他哽咽了一下,继续道:“越二公子就是季子凝,我愿意放弃我的野心、我的抱负,我愿意追随越家,愿意追随你,一生不悔。”
作者有话要说:
不是在洗白符,只是在还原一些旧事。只是…也许曾经的符也有过真心。
第一零四章 :杀剑
安陆山上, 付流景的那一番剖白并没能令长陵动容。
人的一生何其短暂, 又何其漫长, 一个昨日才屠尽越家的刽子手,究竟该怀揣着何样的心情,才能涕泪交流的说出‘一生无悔’这重如泰山的四字诺言。
他所犯下的过错, 既不可用人之常情去谅解, 亦不能用世事无常去淡忘。
佛说,一切皆苦, 诸法无我, 寂灭为乐。
谁说报仇未必就要取人性命?谁说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才是最大的折磨?
这种话,都是因为杀不死、下不了手的人, 用来骗人慰己的谎言。
感受到生命最后的微薄力量正在流失,她甚至没有抬头看他道:“你说…你若知真相, 愿意追随我,你现在知道了,而我即将赴往黄泉, 这条路,你追么?”
付流景浑身一颤, 他怔怔抬起头, 迷茫的眼神逐渐变得坚定:“好, 我随你去。”
他强提一口气将她抱起,走到悬崖边上,足下云雾缭绕, 望不见底。
付流景望着她道:“若有来世…你还会恨我么?”
“你此生做了孽,来世,谁知会轮回成什么?”长陵道:“我不会再记得你了,不记得,怎么恨?”
果然没有如愿以偿听到他想要听的,付流景露出了一种奇特的笑,“长陵,你真是心狠,二十年后,我变成狗,变成鸟,哪怕是变成一只虫,我也会去找你。”
说完话,他纵身一跃,与她共同跌落山崖。
直到他当真与她共死的那一刻,长陵忽然觉得这笔生死债大概就到此为止了。
殊不知,多年后当她再度睁眼时却将这两日所经历的都忘了个干净,以至后来重逢符宴归,她没能第一时间认出来。
*****
这小小的竹屋中,已盛不下这倾盖而来的回忆。
符宴归看长陵以剑支地,闭着眼捧着头,过了须臾方问:“你…想起来了?”
长陵缓缓抬起头,望着眼前人,神色不动:“你为什么没有死?”
大概是被她问的第一句话震住了,好一会儿,符宴归哑声道:“掉下去后,我被一棵崖中树所截,醒来时…已被人救了上来…”
“喔?”长陵冷冷看着他,“那你怎么不再跳一次?”
符宴归看着她,此时的长陵比之十八年前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但那眼神却与当年如出一辙,好像不论经历多少事,不论过去多少光阴,都不曾动摇半分。
可当年的他却动摇了。
荆棘岭的毒刺令他痛苦不堪的褪去了一层皮,他瘫在江湖名医陈列书所特质的榻炉上熏了足足半个月,身体如炙如灼,心却冷静了下来。
等他能够下地,能够自绝于世时,他早已没了当初那一腔陪她赴死的热血了。
他对自己说,既然是上天要他活,那就好好的活,心爱的女子离他而去,其他的,一样都不允许自己再失去了。
符宴归想到此处,眼神不再闪躲,直视长陵道:“我想知道,是不是就算你想起了我当初做的一切,都不会改变心意,哪怕只有一分一毫,都没有么?”
不等长陵开口,他又道:“我若真是铁石心肠,或是贪生怕死,我早就杀了你了…或者,在我认出你之后,我就会把这间茅屋烧掉,把所有关于付流景的一切都毁掉,让你永远都认不出我来…可我没有这么做,你知道为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