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你并没有揭穿我,还处处维护于我,今夜你甚至亲自夜探将军府。”越是如临大敌,长陵的脑子反倒清晰了起来,“你与荆无畏的关系也没有看上去的那么和睦吧。”
符宴归闻言,深深凝视着长陵道:“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看错人?
长陵眉头微微一蹙,只听他道:“我们合作吧,除掉荆无畏。”
此时湖边雾气未散,银色的月斜洒而下,落在符宴归半张脸上,端有些高深莫测。长陵怔住了,问:“你贵为当朝丞相,深得皇帝的器重,武功也十分高强,你想对付荆无畏,何必找我?”
“荆将军手握东夏兵马大权,便是皇上也要时时看他的脸色行事,欲要将其铲除,又岂是得圣恩宠就能轻易做得到的?”符宴归道:“但是你不同,你是荆无畏的‘女儿’,而他现在又迫切的需要你这个‘女儿’助他成事,所以,你是最好的合作对象。”
“需要我?”长陵没听明白,“为什么?”
符宴归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只反问道:“你还没有回答我,是否愿意合作?”
“你都不知道我是谁,就敢信我?”
“敌人的敌人就可以是朋友,”符宴归道:“只要目的相同,又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长陵眸光微微一闪。
眼力、胆识皆是过人且看上去足够坦白…确实是个不错的合作对象,只可惜…
“我从不与人合作,”长陵站起身来,“符相的好意,我心领了。”
“你是为了查出那半柄折扇的下落接近的荆无畏,还是…”符宴归突然问:“你与他有仇,想要夺取他的性命?”
长陵看了他一眼,“什么理由,很重要么?”
“若是前者,凭你一己之力,是查不出来的。”符宴归也站起身来,“如果是后者…荆无畏敢把一个五毒门的女儿接回家中,若毫无防备之心,便不是他的作风。纵是姑娘武功不俗,可有想过他死之后荆家兵权由何人接手?荆灿此人之毒辣,比之荆无畏有过之而无不及,除非姑娘已经做好了得手之后立即逃亡东夏的准备,否则,我奉劝姑娘切莫鲁莽行事。”
“这话算是忠告?”
他微微一笑,“不,我只是不愿意失去一个绝佳的合作伙伴。”
长陵不以为意,“敢问符相一句,你又为何想要除掉荆无畏?”
“若姑娘愿意协作,我当然可以据实相告。”
长陵“哦”了一声,“那还是免了吧。”
她走出几步,听到符宴归在她身后道:“长亭姑娘可以慢慢考虑,我等你的消息。”
*****
荆府因为刚才那一出事故乱成了一锅粥,府内的丫鬟、侍从来回奔走,吓得不可开交。
是以,长陵从北厢后墙翻身而入,再装作是被惊醒出现在院落的样子,也没有引人怀疑,恰好薛宁玉来了一趟,看长陵一脸不知所以然,忙解释道:“府里进了贼人,已经逃出去了,你爹正派人前去追捕,你赶紧回屋去,天亮之前就不要随便出来了。”
长陵回到屋中,耐心地贴在门后等了一会儿,听到薛宁玉一行人脚步远去,这才栓上闩,回到床帐内掏出那半柄折扇仔细端详。
从扇面的撕痕来看,应是被对半撕开,扇钉微微弯曲,而扇骨未散,看上去像是有人从中一下拗成两截,确实仿的惟妙惟肖——扇面上提着两句诗词:北阁闻钟磬,南邻松柏香,拂晓落潭水,涧中白若纷。
长陵看了三遍,以她有限的文才造诣,实在没瞧出这诗除了讲山讲水,还有什么玄机。
越家的伍润的徒弟?她从小到大,别说没见过“祖师爷”的灵牌,就是听都未曾听闻…荆无畏该不会是为了忽悠那几个头脑简单的武二代,胡编乱造弄了个假折扇吧?
但是大哥将半柄折扇托付给叶麒又确有其事…
徐来风的那一段推断,倒是值得推敲——倘若当年付流景害她,只是为了报仇,那么他连同沈曜一起谋算大哥,极可能是为了得到那半柄折扇——只是大哥在临终之际非要叶麒将那折扇交给付流景,这又是何缘故?
长陵伸指掐了掐眉心,又开始细细琢磨起今夜所发生的事来。
符宴归提出所谓的“合作”,她自然没有放在心上,但如他所言,荆无畏身边高手如云,在没有周全的计策之前,确实不该轻举妄动。更何况…越家的旧物都给他藏起来了,关于伍润的传闻,还有他背后那些盘根错节,都与昔日的越家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要是…她能把这些要物找出来,或许有些疑问也就迎刃而解了。
长陵掀开折扇,纠结的脑仁发疼,心想:要是叶麒在这儿就好了。
念头一起,她自己也吓了一大跳,什么时候她竟会想着依赖那个不靠谱的病秧子了?
她默默念叨了一句“身娇肉贵的小侯爷碰不得”,摇了摇头,将半柄折扇藏好之后,趁天亮之前咪了一小觉。
三日之后,长陵骑着马收拾了两件换洗的衣服就去了清城院——虽说金陵本地的贵公子可以选择回家,但要是愿意依旧会给安排休息的寝室。
为防再遇到昨夜那种境况,彻夜不归的时候,她还能找个托辞说是留宿院校,也省得荆无畏怀疑。
清城院提供给士院生的寝屋格外宽敞,屋内两头各摆着一桌一椅一床一柜,当中还十分贴心的搁着一道拉帘——万一和同屋舍友不对付,将帘子一拉就眼不见为净了。
长陵刚把衣物挂好,就听到身后有人道:“怎么是你?”
一扭头,见方大美人出现在门边,身后两个小厮扛着一大裹包袱怎么摆弄都挤进不了门,“小姐,这儿的门也太小了吧。”
方烛伊往回瞪了一眼,望向长陵道:“想不到你也会搬到这儿来住。”
“这样睡觉的时间就多了。”
方烛伊嘴角一抽,道:“舅舅是为了让你参加武试才进的清城院么?”
“他只是让我来打发时间的。”
“那你呢?你是为了打发时间来的么?”
“不是。”长陵说完这两个字将围帘一拉,“换衣服,方小姐请自便。”
“…”从小冷惯的大美人有一天遇到了比自己更冷的美人时,第一次体会到了硬把话咽回肚里是个什么感受。
清城院的武学课共有七门,文课之中分为兵法、武德两课,而武艺课则有基础武艺、兵器课、骑射课以及内功修习课,另外还有一门礼乐课——就是弹弹琴吹吹笛子什么的,至于为何要武生学乐,据说是舒老头儿新添加的,他成日看着这一帮子学生满脑子打打杀杀,便想着待到傍晚,就着夕阳西下时用优美的韵律陶冶一下他们的情操,削一削他们的戾气。
只可惜,开学的第一日,礼乐课的老师就旷课了——贺小侯爷一整日不见人影,舒老头儿满院找了一圈,还是没找到人,等贺府的随从赶来递请假函时,天差不多也黑了。
不通乐理的舒老头儿气的胡子都吹到了天上,只好拉来墨川表演了一段棒槌锤大鼓,震的新生们心潮汹涌,恨不得提起剑来再打三百回合。
没有人关心贺小侯爷去了哪儿,在大家看来,贺侯来清城院本来就是玩票的,出不出现都没所谓。
倒是长陵,她心神不宁的虚晃了一整日,听说叶麒告假,不由奇了怪了——这病秧子之前说过,来清城院是为了见她,现在影子都没有,总不会是听说自己不是长陵本人,就潇潇洒洒的甩手而去了吧?
长陵越想可能性越大,胳膊一垂,手中的筷子生生在饭桌上扎了个洞,惹得同桌几位正想抢肉的学生默默收回了筷子。
*****
与此同时,被某人“惦记”的病秧子正在几百里之外的溪镇,从一间农舍缓缓踱步而出,不知前一刻经历了什么,竟是连路都走不利索了,七叔忙快前一步将他扶住,“侯爷…”
叶麒走出两步,抬头看着乌云遮月,眸子里无端添了几分沉甸甸之色,“七叔,这次回去后,开始着手,看看如何让大哥、三弟三嫂还有小妹他们悄无声息的离开金陵,但是,不要让人起疑心…”
“可是…”
他抬了抬手,示意七叔打住话,“我心意已决,只是不希望有什么后顾之忧。”
七叔嘴角绷了一下,终究还是什么也没劝,却叹了一口气,“这天下原本就是侯爷让出来的,侯爷…要做什么无可厚非,老奴誓死追随便是。”
第五十九章 :墓地
大部分人挤破头也要进入清城院, 为的是参加三年一次的武举。
不论是朝堂之上, 还是各地州县, 军职多是世荫承袭, 或是行伍军人逐步升上去的, 武举算是一条通往庄康大道的捷径。
与文举相似,中举的武试子可在放榜当日游金陵城,受百姓瞻仰,而后进宫赴宴, 由皇帝亲自给他们封赏——据说,状元、榜眼、探花通常会直升到禁军或是皇宫宿卫之中, 现今的禁军统领就是武举出生, 其他举人也能分配到各地谋得一官半职。
另外, 武举还有一个极大的诱惑, 中举者若是愿意, 可代表朝廷参加下半年的武林大会——但凡有人能在大会中大放异彩,朝廷另有封赏。
虽然说武林大会乃是群雄盛宴,未必要通过武举这一条路,但是要是踩着朝廷给的青云梯去,赢回来的就不止是“天下第几”的虚名, 而是白花花的银子,要是一不小心有谁夺了盟主之位,回朝之后更是高官厚禄,扶摇而上了。
毕竟这年头走江湖的都穷,打家劫舍的土匪穷、行侠仗义的大侠穷, 纵然是当上了武林盟主也没红利可收——可能还要因为经常救济一些快要垮掉的小门小派而变得更穷。
武举在即,清城院的学生们个个都跟灌了鸡血似的废寝忘食、闻鸡起舞,尤其是新生们,为争着给掌教、院士们留下优良的印象,深更半夜都能看到有人在院舍楼前舞刀弄剑,直到个别激进院生被墨二师兄抓去“体罚”了一顿,才稍稍消停下来。
长陵自然不在“勤学苦练”的行列当中。
她每日晚起早睡,上课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走神,课间时人影都不见,可以说是把自己的存在感拉低到了极致——但依旧有不少的院生被她的美色所吸引,每天她摸完鱼回到寝屋,都能在窗台边收到好几封“情诗”——一大半是给她的,另一小半是给方美人的。
“这些人还真够无聊的。”方烛伊将一摞信纸丢到篓里,“只知道混日子,把清城院当成什么地方了。”
她这话拐弯抹角是说给长陵听的,奈何长陵丝毫未觉,附和道:“确实无聊。”
方烛伊看长陵懒洋洋的赖在床上,斜睨了一眼,道:“之前在开云楼,你不是挺能耐的么,还说我的凌绝拳不正宗,到现在你一次手都没露,该不会,你不会凌绝拳吧?”
“嗯,我不会,之前只是随口骗你的。”
见她随口敷衍,方烛伊气急道:“你来清城院,究竟是来干嘛的?”
不愿意回答的问题,长陵通常选择沉默。
如果说,最初来应试是为了见一眼莫道云,探析当年的真相,那么留下来,便是为了更进一步。
若是中了武举能入宫当差,岂不是正好给了她割仇人脑袋的机会?至于武林大会…既然荆无畏一门心思的想要捧荆灿上位,她不借此机会踩上两脚都说不过去了。
武林盟主这个位置倒是有些玄乎,尤其是在和徐舵主交过手之后,她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何谓“后生可畏”,何谓“江山代有才人出”——反正就本院院生而言,一个王珣加两个墨川,都远不是徐来风的对手。
除非她能再恢复几成内力,可一想到纪神棍说的解毒之法…
第一种是没谱了,练了释摩真经的人注定一生无泪,至于第二种…
长陵侧躺在榻上,一手支着头,扫了一眼篓子里的信纸,忽然道:“方小姐,你可有心上人?”
正在盘膝打坐的方烛伊闻言,差些运岔气,“什么?”
长陵道:“方小姐如此貌美,追求者甚多,不知可有心上之人啊?”
方烛伊闭着眼,“我有没有喜欢的人,关你什么事?”
没有的话只会直接说没有,长陵好奇坐起身来,“你说说看,什么是心动?”
“我不知道。”方烛伊一脸的不高兴,“你都已经和宴归哥定亲了,什么是心动,自己不知道么?”
“我若是知道,何必问你?”
方烛伊闻言,鬼使神差的睁开眼,“你…看到宴归哥的时候,有没有心跳加速、或者…特别紧张特别兴奋的感觉?”
长陵问:“这些便是对一个人心动的反应?”
“你就没有过?”
算起来…当年她对着付流景好像压根就没有过什么心跳加速、紧张兴奋的状态吧?
难不成是练了释摩真经的缘故?
方烛伊看长陵发着怔没有回答,不悦道:“我问你话呢…”
这时,不远处响起钟响,午休已毕,院生们纷纷推门而出,长陵起身道了句“回头再说吧”便匆匆溜了,留下方烛伊一人咬牙切齿的一锤床板——以后她问话再答就是傻子。
*****
清城院的武艺课,讲的多是最为基础的东西,虽不见什么花里胡哨的神招,至少在长陵看来,这位舒老头儿教的都是干货,尤其适合符宴旸这种根基不稳、还一天到晚指望能修得上乘武学的中二学生。
不过,纵然老师靠谱,这帮学生们却没有什么眼力,士院生们自视清高,江湖院生又自诩老道,偏偏贺院士旷课,没有自家院士管教的学生横的不行,一到比试环节就能掐起来——舒老头儿气的一个头两个大,一回到三清堂就去找莫道云理论,说什么都要再招一个新的东院院士,总不能一直被上头那位小侯爷占着茅坑不那啥。
这话一传十,十传百,院生们都在窃窃私语说贺侯要走人了,等传到长陵耳里,已是叶麒旷工的第五日。
他到底去了哪儿呢?
是去练功、治病了?还是又病发了?
除了报仇、万事不上心头的长陵,头一回被一个在她看来不那么要紧、爱去哪去哪的人牵出一阵焦躁,本来晚上要回府看看那几个高手走人没,却疲懒的一步也不想走,索性留了校——虽说她也不知自己为什么要留校。
士院生寝楼入了夜后通常没剩几人,方烛伊都回自家加餐去了,长陵独霸一屋子倒也闲适,运了一会儿功,突然听到“笃笃”两声叩窗的声音,她下了榻一把推开,只见一道人影已经溜远了,窗台上摆着一封空白的信封,不知又是哪个蠢蛋给的。
长陵眉梢一抬,正要将信丢了,想了想,又随手拆开,见信纸上抬头写着方烛伊的名字,下面列了一首诗:游目四野外,逍遥独延伫。兰蕙缘清渠,繁华荫绿渚。佳人不在兹,取此欲谁与。不曾远别离,安知慕俦侣?
单看前几句,长陵还被这满眼的文不对题的逗乐,直扫到最后一行,她不由一怔,仔细品品,又发自肺腑觉得这人文采不错,来清城院真是屈才。
合上窗后,长陵将信放到方烛伊的桌上,看她小小的桌案上摆着一小罐一小罐的胭脂水粉、毛笔的挂绳上坠着一朵小小的玉雕灯笼、木牌上的“方烛伊”三个大字后还用蝇头小楷描了一朵小小红莲,满满都是少女的气息。
长陵向来不大会留心这些,但她忽然觉得,其实这些“可有可无”的小细节,恰恰说明了东西的主人无忧无虑、心思烂漫,才能将诸多平平无奇勾勒出令自己欢欣的样子来。
她没头没尾的想:如果大哥还活着,以他那婆婆妈妈的性子,想必也会给自己捣腾这一堆有的没的,然后成日跟在自己身后,说什么“女儿家吃穿用度当然得讲究些”“我妹妹好好打扮一番自是天下第一美女”这种令她直翻白眼的话。
想到这儿,长陵情不自禁地勾起唇角,然而笑意只停留了片刻,又沉了回去。
世间之事,没有如果。
窗又被人轻敲了两下,长陵徒然心乏,立刻上前去,“吱呀”一声拉开窗,训人的话还没出口,就对上了来人澄澈的目光。
搭在框上的手忘了放下,长陵看见他就这么出现在眼前,倏地愣了。
“我,我在你家门外等了半天,一直没看到你…”叶麒似乎也被突然开的窗吓了一跳,“没想到,你真的在这儿…就你一个人么?”
长陵心不在焉的点了一下头,控制住自己没问他这几日跑去哪儿,只道:“你怎么在这儿?”
“找你。”叶麒静静凝着她,难得没有打趣,“以后我只要出现在你的面前,就只有这个理由。”
这句话,平平无奇的,却好像长了手毫无征兆的在她心里悄然的捏了一下,长陵眼皮一垂,道:“找我有事?”
叶麒欲言又止,“…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
“嗯,我要睡了。”
她随口搪塞完便想关窗,叶麒出手如电别住窗门,深吸一口气道:“我知道现在天色不早了,但是,我想带你去一个地方,可以么?”
“去哪儿?”
叶麒一脸的真诚,“到之前还不能告诉你,但我保证不会坑你,我想…那地方你一定会很想去的。”
什么地方还不能说的?
长陵眉心一蹙,砰一声将窗门关上。
“…”叶麒的脸差点被这个闭窗羹拍飞,他有些手足无措的挠了挠头,又踱到门边,刚想敲门,门就心领神会的一开,门边的美人手中多了一柄剑,端是一番要上阵杀敌的架势,“天亮前能赶回来么?”
叶麒顿时眉开眼笑,“回来之前还能带你去吃阳春面配馄饨。”
马儿早就备在院外,两人一人一骑飞驰而行,到了城门前,叶麒一亮腰牌,城门守军便乖乖的开了门,一个屁也不敢放。
长陵不知叶麒要把她领到什么地方,但瞧他这番架势,倒像是早有准备。
山路多有崎岖,马儿到了山腰时再难登行,叶麒吹了个哨儿,很快便窜出一个前来接应的青年,交接了马儿后,又带着长陵飞快越阶蜿蜒而上。
这座山不算是奇峰,对习武之人来说,攀到顶也不过就是两炷香的功夫,山上阔叶林居多,待到密林深处,连山泉声也听不清了,只余风声徐徐低语,宛若哀鸣。
眼看像是被拐到什么深山老林,长陵终于憋不住问道:“你到底要带我去哪儿?”
叶麒足下一顿,眼神自然而然的望向前方,长陵一瞬间意识到了某种违和感,她没有再问,而是一步步往前踏去。
穿过最后一棵挡住视线的古树,她止步于数丈之距,看到北月之下,山石绣错之间,一座墓冢耸立其中,碑上正中刻字:越公长盛之墓。
第六十章 :掘坟
长陵一直都知道, 大哥死了, 越家只剩她一个人。
从雁国一路走来, 从许多人的口中听到了关于越大公子、越二公子的传奇故事, 她恍恍惚惚间开始习惯, 习惯明明对她而言只是很近的事,却过了很久很久。
十一年这个数字,就好像是说书人口中一带而过的一句话,昨日之遥遥不可及, 倒不如不思不念,只要一心一意往前走, 尽力报仇就是。
可是这一刻, 她猛地想起了一些琐碎的往事——大哥总喜欢在军帐中舞文弄墨, 她嘲百无一用是书生, 而大哥总说什么武征天下、文治天下的高谈阔论, 她笑他“你有本事拿下天下再说”,大哥就会似模似样的说“实在拿不下的话,要是我妹妹能嫁个有本事的,以后我做国舅也乐得逍遥啊”,每每一调侃, 准要挨长陵的揍。但是更多时候,长盛总是殚精竭虑的为兄弟筹、为百姓愁、视外敌如仇,他总有忙不完的事,而自己除了帮他上阵杀敌,冲锋陷阵, 好像也帮不了更多了。
有一次她问大哥:你这一生何所求呢?长盛是怎么回答来着?喔,是了,他说…只求一个无愧于心。
忽然之间,长陵真真切切意识到,那些横刀跃马的战场、坚定不移的雄心、叱咤一时的传奇,都已经化作了一轮孤月,一抔黄土。
没有人会在意那些无从查证的真相,正如越家军永远无法重现,正如她站在这座墓碑前,生与死的距离有多远,山峦不知,夜风不知,只有她知道。
长陵的脚步非常沉重,近乎是吃力的迈到墓前,她已无暇顾及身旁的叶麒会作何感想,便想跪下身来。他突然间伸手扶住她的手臂,堪堪稳住了她的身形。
她困惑不明,叶麒把她带到了这儿,却又阻她跪拜,这是何故?
“你看那儿,”叶麒指着数丈边上另一处坟冢,“那是越二公子的陵墓,你觉得,那棺木中躺着的,是真的越二公子么?”
长陵答不上来,她也没有领会叶麒这么问的用意。
“我知道不是,你也知道不是,但我今早还是派人撬开了越二公子的坟…”叶麒的声音轻缓,“棺木之中躺着的,是一具男人的尸骨,是沈曜为了欺瞒天下人,埋下的谎言。”
长陵整个人一震,哑声道:“你、是说…”
“你说过,你与越家…有渊源,”叶麒深吸一口气,“若是越大公子的尸骸摆在你的面前,你能认得出么?”
这句话包含了太多的深意,一股没由来的颤意从腰脊窜上头皮,麻的她面色全无,想要开口,迟迟没有发出声来。
叶麒另一只手也握住她的臂弯,“什么都别想,只要回答我,能认得出么?”
不知是因为她的身子太凉,还是他的手热,一股暖意透过薄薄的单衣渗到体肤上,长陵回过神来,对上他瞳仁中的光亮:“能。”
“好。”
叶麒松开长陵的双臂,回身吹了一哨,不出片刻,便有几人穿过密林出现在眼前,手中都带着铲子、铁锹之类的工具,还有一人长陵认得,是贺府的那个名叫七叔的掌事官。
“七叔以前当过仵作,也盗过墓,”叶麒对长陵道:“他们都是我贺家信得过的老人。”
长陵没说什么,只轻轻点了一下头。
毕竟是专业盗过墓的,七叔自己举这个火把不动手,左支右使了一小阵,很快将岩石砌成的冢丘开出一道半人高的口子来——连土都没掀动多少。
底下是一个中空的墓穴,七叔钻进去片刻,出来时冲叶麒点了点头。
墓穴不深,穿过狭小的入口,一眼便能看到洞内的光景——石壁上诸多凹口内摆着各式各样的朱陶器、铜铸品,棺木埋在地底下只露出一个雕龙的棺盖,前后各摆着一只石兽,可以想象下葬时该做的仪式、该陪的陪葬品倒是做足了。
七叔和另外两人合力将棺木抬了出来,尘土扑朔飞扬,空气中弥漫着尘封已久的泥草味,叶麒对七叔道:“你们先出去,有需要我再叫你们。”
长陵走到棺木前,几度试图使劲,但也不知怎地,她那一身能撼天动地的力气在这时偏偏使不上分毫,她轻而急地换了两口气,一双手自她身后绕过,搭在她的手边,“我帮你。”
她不知这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小侯爷哪来那么大的力气,能将沉若千钧的棺盖徐徐推开,刚推出几许时,长陵忽然偏过头去,“你来吧。”
叶麒侧了个身,轻声道:“好,我来。”
窸窸的摩擦声不绝于耳,待听到最后棺盖落地砰的一声,长陵心头不禁一抖,眼神怎么都不敢往棺里扫去。
“长亭,”叶麒道:“你转过身看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