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烁不知道自己是哪根筋不对,开着车跟在她后面像只蜗牛一样慢吞吞的,脑子里一直天人交战到底要不要上前载她一程。
你看她那么娇娇小小一个人,还抱着那么重一摞书,载她当然是出于人道主义。
可是他昨天不是才说过不再帮她的吗?
陈烁告诫自己千万不要想不开,她爱抱书就让她抱,他可别干出傻事给她话柄逼他自行截肢。
可是都到了路口准备调头了,他又鬼使神差地侧过头去看了一眼,
那个小身板儿真的有那么大劲抱那么多书吗?
你看看她,腰都挺不直了……
于是余田田正挪出手稳了稳最顶上的那本书时,一辆眼熟的黑色汽车停在了身旁。
陈烁放下窗户,臭着脸对她说:“上车!”
余田田刚想问上车干什么,他就用更加难看的表情凶巴巴地吼她:“大爷我载你绝对是出于人道主义,看在同行一场的份上不忍心让你给书压死。你别得了便宜还卖乖,要敢说出让我自行截肢这种话来,我绝对开车碾死你!”
余田田一头雾水:我说了什么……吗?
她这不是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吗?
陈烁看她傻愣愣的样子,脸色稍微好看了点,又见她挪不出手来,便替她开了车门,“一次性借那么多书,想一口吃成个大胖子吗?上来,顺路送你回家。”
余田田站着没动,眉头深锁,像是在思忖到底要不要赴鸿门宴一样。
陈烁又垮下脸去,“干什么干什么?主动送你回家你还想清高给我看?你上不上来啊,不上来我可走了啊。我告诉你,过了这村儿没这店儿,这里的公交半小时才来一趟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一个人嘀嘀咕咕的没个完,余田田忽然很想笑。自大昨天那事以后,看他也没那么招人厌了,她抿了抿嘴角,坐上了车。
陈烁的话音戛然而止。
余田田也假意绷起脸来,“陈医生你开不开车啊?不是要送我回家吗?别我一上车你跟我说你是逗我玩儿的,让我再滚下去,你要真这么欠扁我可真的会拿书砸死你的哦!”
她本来也就是开个玩笑,开着开着忽然发现这可能不是玩笑!
陈烁那么贱,这种事情他说不定真干的出来!
这么一想,她骤然间警惕起来,抬头十分谨慎地看着陈烁。
陈烁哪里看不出她在想什么,油门一踩,瞥她一眼:“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二楼外科的那个小肚鸡肠人。”余田田很诚实。
陈烁差点没被气晕了。
什么叫做二楼外科的那个小肚鸡肠人?!
小肚鸡肠人是个什么东西?!!
他脸上一黑,正想回击,就听见余田田手机响了。
电话是空中花园酒店的前台打来的,问余田田大概多久才能到,预订的时间已经到了。
余田田迟疑了一下,道歉说要取消预订了,有事去不了。
电话刚挂断,姑姑的电话又打进来了。
余田田迟迟不想接电话,干脆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陈烁问:“你要去空中花园吃饭?”
“不去了。”余田田有气无力地说。
“干嘛不去了?”
“托您的福,跟和我一起吃饭的人绝交了。”
“哦,确实是托我的福。”陈烁点点头,又指指她闪个不停的手机,“那干嘛不接电话?”
余田田撇撇嘴,“本来是想让邵医生帮我演出戏,免得我姑姑老让我去相亲,结果现在邵医生没了,烛光晚餐没了,我拿什么糊弄我姑姑?”
陈烁灵机一动,指指自己,“你觉得我怎么样?”
“……”人模狗样。
当然,余田田只敢想,没敢说。
“我挺喜欢吃空中花园的牛排的,要不然你求求我,我帮人帮到底,陪你去把这场戏演了?”陈烁居然主动提议。
这个提议简直令人心动。
陈烁比起邵兵来简直只有更好,没有半点逊色。
余田田眼珠子转了转,心动归心动,但还是不太相信陈烁会这么好心。
她谨慎地看着陈烁,问他:“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陈烁脸一黑,“什么叫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我诚心诚意想帮你,有你这么说话的?”
“可你昨天还说你要是再帮我就自行截肢。”余田田指出。
陈烁脸更黑了。
他臭着脸开了好一会儿的车,居然一路开到了空中花园门口,然后把车停下了才别扭地说:“我忘记带家里的钥匙了。”
余田田看着他,眼珠子一动不动。
陈烁脸上居然有点红,“备用钥匙在我朋友那里,但是他正好在外地出差,今天晚上十点才回来。”
余田田点头,“哦。”
还在等待他的下文。
他忍了忍,面上的红晕有加深的迹象,“我钱包也在家里。”
“……”然后呢?
“我饿。”
“……”余田田的嘴角开始抽搐。
直到陈烁终于忍无可忍地横眉竖眼:“我说,就是要你请客吃顿饭而已,何况这又不是免费的,我不是还出卖色相帮了你吗?一句话的事,你答应还是不答应?”
余田田看他恼羞成怒的样子,终于咧嘴一笑,“那好吧,我就勉为其难请你吃顿饭,陈医生你也不用太感谢我,人道主义嘛!”
走了没几步,她又回头笑嘻嘻地说:“反正我又不是放狠话的那个人,我可没说过我要是帮你就自行截肢这种话,你说对不对啊陈医生?”
对不对?
对不对个鬼啊!
陈烁的脸绷得紧紧的,要不是肚子饿得咕咕叫,晚饭还要靠这个记仇的小女人,他真恨不得朝她脑门上重重地砸几个包。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
天台上的风很大,吹在人脸上犹如刀在割,眼睛也不由得微微眯起。
余田田一头长发在空中胡乱飞舞,颇有一种玄幻感。
陈烁也没去看她不太友善的表情,只是咧嘴一笑,问她:“喂,余田田,你知不知道你现在这个样子像谁?”
余田田看着他,不太想搭理。
于是陈烁自己乐呵呵地报上答案:“喂,你现在的样子特像范冰冰。”
有那么一瞬间,余田田以为是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陈烁为什么会夸她像范冰冰?先不说她这和范冰冰差了十万八千里的美貌,就说说陈烁这嘴、这脾气,怎么可能把人往好里说?
“范,范冰冰?”她迟疑地说。
陈烁点头确认,“是啊,范冰冰,中国女明星,演武媚娘那个。”
她刚想说话,就见陈烁又咧嘴一笑:“哦,忘了说,是范冰冰演《白发魔女传》的时候,就是走火入魔那个情节,一头头发在空中飘啊飘的,看上去跟个女神经病似的。”
哦,所以说不是女神,是女神经病。
余田田一点也不诧异陈烁会这么说她,他要是真的夸了她,太阳才打从西边升起来了。
她心里本来就不大好受,被陈烁这么一打岔,倒是好多了。
不过难受的是耳朵,这人说话太欠揍,听了耳朵不舒服。
这么想着,她把那方干干净净的帕子送到面前,捏着鼻子痛痛快快地把鼻涕都呼了出来,伴随着一声很尴尬的擤鼻涕声,她大大方方地又把手帕对折了一下,塞进陈烁手里。
陈烁……
陈烁石化了。
余田田抬头很认真地望着他,说:“陈医生我谢谢你的手帕,但是我现在心情不太好,今晚回去可能会躲在被子里哭,所以没有精力帮你洗手帕。只能麻烦你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自己把手帕洗干净吧。”
她说得特别诚恳,表情也十分真挚,说完还一脸感激地望着他。
陈烁心里那个气啊,几乎是触电一般把手里的帕子远远地扔了出去,就好像多碰一秒就会染上病毒似的。
“余田田你是故意的吧,啊?是故意的吧?!”
余田田还对着那方手帕叫出了声:“啊,你不是说那是朋友送的生日礼物吗?不是很贵的吗?”
“你也知道它很贵?”陈烁怒气冲冲地说,说完真恨不得在她脑门上重重地敲两下,最好敲出几个大包来,“知道它贵你还用它来擤鼻涕?你是皮痒痒了吧?”
“我不是皮痒痒,我是余田田啊陈医生!”余田田一脸担忧地望着他,“陈医生我跟你说,你可千万别生气啊。每次一生气智商就直线下降,你看看你,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了!陈医生咱们都在医院工作,虽然你是外科,不是脑科,但是就隔着几层楼,你说你看病多方便啊!怎么不早点去看看呢?当医生的最忌讳讳疾忌医了,你怎么能不以身作则,从自己做起呢?你这样病人们又该以谁为榜样呢?”
她说得情真意切,就好像真的特别特别担忧陈烁一样,一长串没头没脑的话把陈烁攻击得哑口无言。
陈烁觉得自己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好好地坐在温暖的办公室里吃自己的面不行,非得忍饥挨饿上来看看她有事没事。
他黑了脸,对余田田说:“我这是吃饱了撑的啊!”
这是吃了多少斤粪才会导致脑子里也都是粪,然后才眼巴巴地来关心这只白眼狼?
陈烁气得扭头就走。
可是走到天台门口时,他又不由自主停住了脚步,忍不住回过头去再看一眼那个没有再出声的女人。
然而他看不清。
她的一头长发在空中肆意飞扬,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发丝模糊了她的面容。
陈烁所能看见的全部,就是一个单薄瘦弱的女人孤零零地站在栏杆前,仍然是他踏上天台时的那个样子,好像随时都会被风吹走。
于是他记起来了,她刚刚才哭过。
她被人欺骗,被人利用,被人以职权踩在脚下。
她很伤心。
这个女人总是对他张牙舞爪、牙尖嘴利的,陈烁是真的一点也不想再管她了。
可是熟知真相的只有他,他要是走了,留她一个人在这里孤零零地继续哭吗?
想到这里,他无论如何也挪不动步子了。
余田田看见陈烁停在天台门口,心跳一滞。
她以为她把他气走了,这一刻,忽然说不清是怎样一种感觉,她后悔了。
他好心好意上来给她递手绢擦眼泪,虽然嘴上是说得难听了点,但确确实实是在关心她。她怎么就一个不小心没控制住,又和他针锋相对了呢?
余田田不想一个人待在这里。
她隔着不远不急的距离看着陈烁,忽然很渴望他可以留下来,于是一颗心慢慢地升腾起来,最后悬在了半空。
他会留下来吗?
但陈烁只是停留了片刻,很快又消失在了那扇门后。
那颗悬在半空的心又一次,重重地落了下去。
余田田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觉得自己比陈烁没有来过时更加沮丧了。
然而也只是几分钟的时候,几分钟后,她仍然沉浸在后悔的情绪中时,天台的门忽然又一次被人重重推开。
去而复返的陈医生左手拎着一口袋啤酒,右手拿了袋什么红色的东西,喘着粗气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他没好气地朝她走过来,将那袋啤酒往地上一放,“喏,看在你心情这么不好的份上,我就发发慈悲陪你喝一场,喝完你给我收起这副深闺怨妇的表情,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打起精神来!”
余田田呆呆地望着他。
他凶恶地又把右手那袋红色包装的东西扔给她,“谁叫你非要挑天台这种冷死人的地方?怕你冻死,拿去,贴满全身!”
余田田下意识地接住他扔过来的东西,低头一看,那是满满一袋暖宝宝,一袋二十片装的那种。
忽然有些哭笑不得。
这东西贴满全身,确定她不会被烫死吗?
陈烁在水泥石台前坐了下来,背靠实打实的墙,也不至于会被风吹得那么*了。
他还瞪余田田一眼,“干嘛干嘛,别一副要以身相许的表情看着我,我就是想喝酒,所以才做点双赢的事!”
他一边嘀咕着,一边伸手又从她手里拿过那袋暖宝宝,帮她拆了包装袋,眯缝起眼来研究这东西是怎么使用的。
“就这么一片奇奇怪怪的东西,能保暖六个小时?那超市的小姑娘是不是忽悠我来着?”他翻来覆去地观察那一小片白白的玩意儿。
“你试试看就知道了。”余田田的嘴角慢慢地弯了起来。
陈烁对暖宝宝十分感兴趣,于是当真撕下了背面的贴纸,又挽起右手的衣袖,把它……
把它直接贴在了手臂上?!
余田田吃了一惊。
她委婉地提醒:“陈医生,还是我来教教你这东西怎么使用吧——”
“不用不用,我就试试而已,研究一下立马给你。”陈烁觉得这种东西不就那么回事嘛,用得着教?
超市里的小姑娘就这么说的呀——你把贴纸撕了,有粘性的那一面贴在身上,几分钟就热了。
余田田还想说什么,看陈烁一脸“别当我是弱智”的表情,就默默地闭上了嘴。
于是几分钟后,当暖宝宝的热量散发出来时……
有人被烫得跳了起来。
一场暖宝宝实验就在陈医生龇牙咧嘴的大呼小叫和余护士毫无形象的捧腹大笑里画上句号。
陈烁一边惊呼,一边猛地扯下暖宝宝,“这他妈什么玩意儿?烫死我了!”
他是真的被烫得跳脚了那么几下。
余田田笑啊笑,眼泪都快笑出来了。
陈烁骂骂咧咧地又重新坐下来,看余田田笑得那么欢快,脸上浮现出两团可疑的红晕。但他故意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拿起一瓶酒对余田田吼:“喂,你再笑!有本事再笑!再笑我用酒瓶子敲你脑袋你信不信?”
余田田看他像是一个被人看到糗样的小孩子,居然恼羞成怒了,笑得更欢了。
于是陈烁就真的把啤酒瓶子凑近了她的脑门,在上面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威胁说:“你再笑的话,下一击可就是爆头了。”
他作势要用力砸下来,可是砸到一半的时候,他的手停住了。
那只啤酒瓶与他还没来得及将挽好的衣袖重新放下去的小臂一起,突兀地僵在了冷空气浮动的半空中。
因为笑得没心没肺的余田田哭了。
确切地说,她仍然在笑,眉眼弯弯,唇角上扬,眼睛像是天边的新月一样弯成了勾。
可是豆大的泪珠从她的眼眶里滚落下来,重重地砸在水泥地上,无声胜有声。
陈烁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怔怔地看着她笑着哭的样子。
好半天,他放下手里的啤酒,有些不知所措地问她:“你,你哭什么啊?敲疼了?我,我又不是真的要砸你,你别哭啊!”
他慌了,因为除了熹熹以外,他从来没有把别人惹哭过,更没有哄过别人。
他已经很多年没有哄过人了,那种事情是需要熟练程度的,而他不会哄,也忘了该如何去哄。
余田田哭的样子十分滑稽,哪有人用这种笑得无比欢快的表情哭得那么伤心啊?
可是她的眼泪像是断了线一样掉下来,陈烁整个人都不对劲了。
他甚至可笑地拿着酒瓶子来敲自己的头,说:“你看,我,我敲回来,你别哭了,大不了我自己敲自己还不行啊?”
余田田还在哭。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陈烁急了,一把将啤酒瓶塞进余田田手里,拉着她的手腕就要朝自己脑门儿上砸,“别哭别哭,你要是觉得我自己砸自己会手下留情,那你来!朝这儿砸,重一点也没关系,只要别头破血流就好,反正我是外科医生,砸完我下去自己缝几针……”
听到这种傻话,余田田又破涕为笑了。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
眼泪明明还挂在脸上,眼睫毛上也全是湿漉漉的宝石,可余田田又咧嘴笑了起来,这模样别提多怪了。
可是更怪的分明是心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因为工作不顺而委屈,因为被人欺骗而愤怒,因为亲手摘下护士帽扔掉而伤心,可是真正让她掉下眼泪的却是眼前这个男人滑稽可笑的样子。
他明明被她气走了,却又偏偏拎着啤酒与暖宝宝去而复返。
他担心她被冻着了,所以买了一堆自己也不会用的暖宝宝。
他以为她哭是被他气的,所以拿着啤酒瓶可笑地砸自己的脑袋。
从来没有人。
从来没人为她做过这样的事情。
一直以来都是她早熟懂事地照顾着父母,而陆慧敏是个没心没肺大大咧咧的闺蜜,一日三餐都要余田田来张罗。
她独立了太久太久,以至于忘记了被人关心被人照顾的滋味。
可是忽然有一天多出了这样一个人,总是气得她想跳脚,总是出现在各种各种的场合——她开心的时候,不开心的时候,工作的时候,失落的时候……他好像忽然之间变成了她生命里的常客,哪怕姿态并不总是可爱的,但至少这一刻是令人心生欢喜与感激的。
余田田擦干眼泪,抱着他递来的酒瓶子咕噜咕噜喝了几口,低声说了句:“帽子……”
“什么?”陈烁没听清。
“帽子,我的护士帽。”余田田抱着酒瓶,咬着嘴唇很伤心。
“帽子怎么了?”
“扔了。”
“谁扔的?”陈烁以为是护士长干的,眉毛一竖,“谁扔的就把谁拎上来,不好好道歉就把她从这十二楼顶上扔下去!”
余田田更伤心了,一脸要哭要哭的表情。
陈烁很头疼,“我这不是给你出了主意了吗?你别又哭啊,你一哭我脑仁儿就疼,我跟你说我最见不得女人哭!”
“你都说要把我从十二楼顶上扔下去了,临扔前还不许人哭的?”余田田撇撇嘴,要哭要哭的样子活像个瘪嘴老太太。
陈烁愣了愣,这才回过神来,“是你把自己的护士帽给扔了?”
“护士长问我还想不想干了,我一气之下就把帽子扔了,说这工作我还真不想干了。”余田田又想到当时的场景,气得拳头紧紧攥起,可片刻之后又颓然松开。
她想起了几年前的毕业典礼,想起了那一场永生难忘的宣誓典礼。
毕业那年的五月十二日,国际护士日,也是南丁格尔的诞辰。那一天,所有即将踏入医院协助医生救死扶伤的小护士们都站在医院的大厅里,进行神圣庄严的护士授帽式。
那一字一句余田田都记得清清楚楚。
我宣誓:以救死扶伤、防病治病,实行社会主义的人道主义,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为宗旨,履行护士的天职。
我宣誓:以自己的真心、爱心、责任心对待我所护理的每一位病人。
我宣誓:我将牢记今天的决心和誓言,接过前辈手中的蜡烛,把毕生经历奉献给护理事业。
那是南丁格尔的誓言,也是余田田正式成为一名护士前履行的诺言。
她与熟悉的同学们站在一起,前一刻还伤感着昔日的好友即将各奔东西,可举起右拳宣誓的这一秒,脑子里就再也没有其他念头了。
大厅里充斥着那些声线还稍显稚嫩的宣誓声,一字一句铿锵有力,充满了年轻人的朝气蓬勃。
当所有人异口同声地念着这样的誓言时,又怎么可能不被感动?
她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千千万万个和她一样平凡又不起眼、成日呆在医院忙里忙外的护士,可是每一个的肩上都背负着重重的责任。
他们每一个都很重要。
每一个都是不可或缺的。
那一天,她戴上了洁白的护士帽,成为了“南丁格尔”。
而今天,她亲手摘下了那顶帽子,赌气说要放弃这个工作,放弃她的诺言。
余田田舍不得。
她一边喝酒,一边絮絮叨叨地跟陈烁说了很多:比如两年前接到的第一个病人是一个急性阑尾炎的小男孩,疼得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时,却因为她给的一支棒棒糖破涕为笑;比如有一个死活不打针的小姑娘在走廊上来回跑着,而没有经验的她就跟在小姑娘屁股后面追啊追,追到走廊上所有人都哈哈大笑,小姑娘终于也笑了起来,妥协了。
然后她说到了现在。
比如每天清晨匆匆忙忙赶来医院时,从公交车上下来的第一刻,总是一抬头就能看见这栋熟悉的白色建筑,心里涌起一股不自觉的亲切与欢喜。
比如那么多个日落时分,当下班的她从医院走廊尽头的窗户望出去,总能望见洒满余晖的橘红色的壮丽天空。
比如她从来没有觉得自己有多特别,可是这份工作让她感到快乐,因为她每一天都在帮助别人。
她很享受看见病怏怏走进来的孩子们活泼健康地走出去。
那些都是这顶护士帽带给她的。
可那些已经成为她过去的人生。
余田田抱着酒瓶又掉眼泪了,真矫情,她想,好像这辈子也没有掉过今天这么多的眼泪。
她想擦眼泪,却发现自己的衣袖已经湿漉漉的一片了,大概是之前哭得太多,所以眼泪把白大褂都浸透了。
正尴尬着,面前忽然又多出一只手——是陈医生伸给她的。
那只手是属于外科医生的手,修长好看,指节分明,每一寸肌肤、每一道弧度都像是精致的艺术品。
他的手真漂亮。
抬头再看陈医生本人,她看见那张好看的嘴唇动了几下。
陈烁说:“喏,我发发慈悲,借你擦擦眼泪。”
他说的话还是不那么中听,可细看那双眼睛,却能发现其中的一点点温柔。
陈烁低下头来看着这个泪汪汪的小护士,看见她被风吹得红彤彤的脸蛋,看见她被眼泪润得湿漉漉的眼眶,眉梢眼角似乎都柔软了几分。
他想,这医院真的有她说的那么好吗?
反正他是没发现的。
可她絮絮叨叨的样子像个小孩子,眼神里充满幸福,就好像空气里也充斥着她制造出来的梦幻泡泡。
这让他想起了熹熹。
他那个天真又单纯,脑子里总是充满了古怪念头的熹熹。
大概像她们这样的人,心里都住着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子,有时候天真到幼稚,可有时候也单纯得很美好。
这样的单纯说来稚嫩,却总能感染到身边的人。
比如她。
陈烁用衣袖帮她擦掉眼泪,定定地看她片刻,然后问她:“真的后悔了?确定不想因为赌气丢了那顶帽子?”
余田田点点头,抱着酒瓶子咬唇不语。
“后悔了,那就去捡回来啊!”陈烁一把抽过她手里的酒瓶放在一盘,拍拍屁股站起身来,然后居高临下地朝她伸出手。
“干什么?”余田田睁大了眼睛。
“不是舍不得帽子吗?走,我陪你去捡起来。”陈烁把她拉了起来,在她呆呆地走出天台大门以前,又抓住了她的手腕,迫使她停下了脚步。
“怎么——”
余田田话还没说完,那只修长的手就抵达了她的右颊,以一种自然而然的姿态替她捻起了被眼泪黏在那里的一缕头发。
陈烁替她整理好被风吹乱的一头发丝,然后拍拍她的背,嘴唇微弯,铿锵有力地说:“余护士,打起精神来。让我们雄赳赳气昂昂地前往扔帽子事发地点,以大无畏的精神捡起你的尊严!”
余田田扑哧一声笑出了声。
她看见陈烁的眼睛弯了起来,那双明亮清澈的眼眸里盛满了温柔的笑意。
他说:“好了,这才是我认识的余田田,走,捡帽子去!”
陈烁率先走进了门,余田田停顿了片刻,看见了他雪白无暇的背影。
谁说白色总是令人想起寒冬腊月的冰雪呢?至少这一刻,她看见的是一颗滚烫的心,一颗满腔热血、令人温暖的心。
她很快追了上去,与他一同步入电梯,低下头来轻声说:“谢谢你,陈医生。”
“谢我干什么?”陈烁不自在了,装腔作势地咳嗽两声,“我又没干什么,只是想喝酒了,刚好看你心情不好,趁机找个小伙伴一起喝个酒。”
余田田弯起嘴角,笑而不语。
她觉得她好像窥透了一点不足为外人道的天机呢。
这个陈医生嘴巴总是那么毒,说起话来硬邦邦的,老不让人省心。可不管他嘴里说的什么,心里却并没有表面上那么硬,反而藏着些许柔软的情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