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说声好嘞,正称肉报价,姜瑜那边就出事了。
她原本没瞧见祝山海的,是一旁的老板娘在跟隔壁摊的女人聊天,“哎哎,你看,对面那两个还真是恩爱,都老夫老妻了,还牵着手来买菜。”
姜瑜下意识抬头去看,表情猛然一僵。
对面的鱼摊子前,一男一女手挽着手,人至中年,还如胶似漆。
而那男人的背影,她再熟悉不过。就连他身上穿的那件polo衫,都是她去年亲手买回来的,笑容满面摆他面前,“老板说现在就兴穿这个,显年轻。”
而今,祝山海穿着她买的衣服,与别的女人手挽手在那挑鱼。
彼时,祝清晨在一边买蔬菜,正往口袋里装土豆,就听见二姨慌慌张张叫了声:“姐!”
她一转头,正好看见姜瑜冲上去打人的一幕。
鱼摊子前,与祝山海手挽手的女人猛地被人从后面拽住了胳膊,错愕地回过头去,还没回过神来,面上就落下火辣辣的一巴掌。
抓住她胳膊的不是别人,正是姜瑜。
祝清晨手一松,口袋砰地一声落在地上,半袋子土豆咕噜噜滚出来,散落一地。
她猛地往鱼摊子前面跑去。
可还是晚了一步。
那边的姜瑜打了人,祝山海与女人一同回过头,虽来不及阻止姜瑜打人的举动,但却立马拉住了姜瑜的手,怒斥:“你干什么?”
姜瑜立马扬起另一只手,朝着那女人又打了过去。
女人尖声叫着往后退,结果一脚踩进鱼池里,狼狈地坐倒在鱼腥味十足的水中。
祝山海勃然大怒,猛地扬手朝姜瑜打过去。
那一掌毫不留情,正中姜瑜的右脸,打得她耳边嗡嗡作响,重心不稳摔倒在地上。而这还不算完,他一脚又朝地上的姜瑜踹过去,那一脚踢在她腰上,因为痛苦,她叫出了声。
祝清晨堪堪在那一脚之后跑到了鱼摊子前,亲眼目睹父亲劈头盖脸朝母亲又打又踢,脑子里砰地一下,仿佛□□爆炸了。
她使出最大力气,一把推开还要打人的祝山海,顺手操起旁边蔬菜摊上的黄瓜,劈头盖脸朝他砸了下去。
手起瓜落,黄瓜咔嚓一声在他脸上断成两节。
祝山海吃痛地叫出了声,下意识还手。
可祝清晨不是姜瑜。
她扔了手中断成两截的黄瓜,理智全无,徒手就朝祝山海打了过去。她的拳头落在他脸上,落在他脖子上,两人像是市井流氓一般扭打在一起。
祝山海早年是动了手术,心脏不好,可这些年破罐子破摔,总觉得反正活不长,爱咋咋地。遂该吃吃,该喝喝,竟然也有一身蛮力。
他个头有一米八三,又是个男人,祝清晨与他扭打一处,不可能占上风。
可祝清晨胜在不要命。
她根本不管自己是否挨打,毫不防卫,只顾揍他。
菜市里不干净,一地烂菜叶子,又因鱼摊子就在一旁,腥臭的鱼鳞也遍布一地。
两人就这么脏兮兮滚做一团,打得惨烈。
姜瑜坐在地上,几乎懵了,她从未见过祝清晨像今日这样。
从前祝山海对她动手时,总挑祝清晨不在的时候,大概那是他做人仅剩下的良心,知道不当着女儿的面打人。于是祝清晨总是姗姗来迟,看见她满脸伤,要反击,结果每回都在她的坚决阻止下落空。
可今日,祝清晨亲眼目睹她被打,居然跟不要命了似的对祝山海动了手。
而祝山海竟然也毫不留情地对自己的女儿拳打脚踢!
姜瑜可以忍受祝山海打自己,却不能忍受他打女儿。
祝清晨是她唯一的底线。
多年来被践踏到地底下的自尊在这一刻像是火山爆发,她尖叫着冲上来,死命推搡祝山海,试图把他从女儿身前推开。
三人滚做一团,二姨在一旁大叫来人啊,救命啊。
场面一时之间失控,整个菜市的人都围了过来。
18.重遇
第十八章
在菜市打的这一架, 不是祝清晨人生里的头一架,却是她第一次理智全无, 恨不能打死对方的一场架。
说来好笑,她想打死的人竟然是她的亲生父亲。
多么讽刺!
她从小缺乏父亲保护,母亲又活得窝囊,连自己都护不住, 拿什么护她?
因为脾气太硬, 她和院里的小孩打架,被学校里的男生欺负,从来都是自己撸袖子上阵,哪怕满脸是伤,也要给对方好看。
可是那些年岁里,她无论再怎么拼命, 也从未想过要打死对方。
此刻, 她的脸上挂了彩。
衣袖被撕烂一截,露出白生生的胳膊, 上面青一块紫一块,狼狈不已。
姜瑜还在流鼻血, 死死抱住祝山海, 不让他继续动手。
鼻血淌在她胸口,淌在祝山海的手臂上,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到底是谁受了伤。
而祝山海为了摆脱姜瑜的挟制, 劈头盖脸往她身上打过去。
整个菜市的群众都在围观, 老年人自然不敢上来, 怕误伤。
最后还是几个小年轻冲上来,一人拉一个,终于分开了三人。
祝山海就算被人架住了,也还不断口出狂言,说要打死祝清晨这个赔钱货,打死姜瑜这个贱↑人。
从冲上来动手那一刻起,祝清晨就像是失去理智一般,平生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冲动,只想把这个男人打趴下,打到无力抬手、无力还口为止。
多少年的恩怨,多少年的仇恨。
他们之间仿佛早已注定会有这样兵刃相见的一天。
可是当她被人拉开,隔着一两米的距离,清楚看见祝山海面目狰狞的模样时,又忽然间不再挣扎了。
她就这么站在原地,浑身都是烂菜叶子和污水痕迹。
却一动不动。
那张脸和她有五六分相似,任谁都能看出他们之间的血缘关系。
命运到底有多不怀好意,才让他们走到今天这一步?
在喧哗肮脏的菜市,她,祝清晨,与自己的亲生父母陷入这般可笑的境地,恨不能打个你死我活,恨不能以死亡终结彼此的纠葛。
她冷眼旁观祝山海气急败坏的模样,忽然间就笑了。
转头,轻声问还在流鼻血的姜瑜,“妈,这婚,你到现在还是不肯离吗?”
姜瑜站在那,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的女儿,她再清楚不过,哪怕从小不讲吃穿,也从来都干净整洁,有很强的自尊心。可是眼下,祝清晨满面满身都染了污秽,肮脏不堪。
面上挂了彩,衣袖被扯烂,就连肩带都露出一截来。
她以为自己早就麻木了。
不管祝山海如何伤害她,她都死死守着自己的底线,死活不离婚。
可是这一刻,当她看见祝清晨这副模样,心里依然像是有刀在凌迟,一片一片割着她的肉。
她流着鼻血,想嚎啕大哭,却又觉得眼泪都干涸了,一滴水都流不出来。
大概是流太多,如今已再无眼泪可流。
暴晒在惨白的日光下,姜瑜空洞地点了点头。
目光转向祝山海,她如行尸走肉一般,终于说出这么多年一直不肯开口的话:“祝山海,我们离婚吧。”
*
可面对的是早已泯灭了良心的祝山海,这婚,岂是那么好离的?
接下来的半年,祝清晨几乎为这事跑断了腿。原因是祝山海欣然同意离婚,前提是,夫妻双方分割财产。
结婚二十来年,祝山海从未往家里交过一分钱,反倒月月回来找姜瑜要钱。
不给钱就打。
姜瑜也就是个超市促销员,负责床上用品区域,每月工资微薄,除了维持家用,还得不断贴补给祝山海。
二十五年了,除了家中那套老房子,他们一无所有。
房子在老城区,院落式建筑,好几户人同住一个院子。
这些年来政府发展旅游业,他们这“苏州老园林”也不让拆迁,但说起来光鲜,实际上住在里头,苦不堪言。
下雨天渗水,艳阳天潮湿,晒个衣服都容易发霉。
祝山海很爽快,开口便是,“要么把房子给我,你们搬出去;要么房子归你们,你出三十万给我。”
三十万。
别说三十万了,就是一万块钱,姜瑜都拿不出来。
那要是搬出去呢?
搬出去,住哪?一直住在二姨家叨扰人家?
一桩离婚官司打上法庭,祝清晨与父亲对簿公堂,一桩桩一件件把这些年来的家暴事件陈述出来,包括祝山海出轨的事情,巨细靡遗都说了。
可法律有空子。
法律保护不了她和姜瑜。
离婚法清清楚楚规定,若要以一方出轨为由,要求不平分财产,须得提供确凿的出轨证据。
律师说得很清楚:“这个证据,必须是捉奸在床,聊天记录不算,他人的言论也不算。”
于是半年来,开了三次庭,花了大笔律师费、诉讼费,法院始终判决夫妻双方平分家产。
祝清晨迫不得已,开始四处奔波找证据。
可这婚一日没离,祝山海就有权回家,一回去就是砸东砸西,剪电话线网线,弄得家里乌烟瘴气。
祝清晨没回俞市,就待在沧县,一面接些独立摄影师的活,给人拍婚纱照、艺术写真,一面忙于奔波这事。
秋末的时候,她打听到祝山海与那女人在城南租了个旧房子,同住一起。
马不停蹄赶了去。
然而去了好几次,祝山海都很警觉,永远把她打出门,恨不能把相机都砸了。
她也根本拍不了什么实质性证据。
法律冷冰冰摆在那,像座山,她哪可能跨越大山拍到祝山海与那女人上床的画面?
离婚的事就这么僵持着。
眨眼间就到了初冬。
立冬那日,沧县的温度降至新低,阴冷刺骨。
祝清晨与姜瑜在家吃晚饭。
因姜瑜从超市下班回来,已是夜里九点,这顿晚饭吃得极晚。
两人对坐,正吃着,门外有人砰砰敲门。
与其说敲门,倒不如说是砸门,力道之大,这老屋老瓦都像是要被他敲动一般。
两人立马变了脸色。
祝清晨起身凑到猫眼前,果不其然,外头站着祝山海。
自打开始打官司,她就换了老屋的锁,防止祝山海回来。
可婚一直没离没成,祝山海拿不到钱,每月依然都会来闹上一出。
这回,他在外头砰砰敲门,久敲不开,扯着嗓门嚷嚷:“给老子开门!”
祝清晨站在门后,冷冰冰说:“我老子早死了,打从我落下娘胎,就没见过他。”
论如何激怒人,祝清晨有的是办法。
果不其然,祝山海暴怒,砸门声更大了。
一个院里的邻居都被惊动。
街坊邻居几十年,无人不知他们家这点腌臜事,纷纷打开窗子看,也不出来。
出来做什么呢?
帮不上忙的。
更何况这么多年,他们早就被这家人一出接一出的瞎闹腾搞得心烦意乱。
右手边那户人家姓张,中年女人探了个头出来,不耐烦地叫了句:“那边的,小点声!我女儿明年高考,有啥事你们关起门来自己解决,别吵着别人!”
祝清晨一顿,听见门外的男人更加肆无忌惮地砸起门来。
仿佛料定了她不敢一直缩在里头。
姜瑜坐在饭桌后,面色平静,“开门,让他进来。反正这屋里也没什么值钱东西,他爱砸就砸,无所谓。”
祝清晨看她片刻,没说话。
是,东西随便砸,万一他要动手打人呢?
姜瑜这半年来身体越发不好,风湿严重,入冬后常常关节疼,一宿一宿睡不着。
祝清晨不可能让她和祝山海发生冲突。
咬牙,她进厨房拎了根擀面杖出来,蓦地开了门。
她自己走出去,砰地一声把门锁上。
不让姜瑜出来。
院子里,男人就站在那,大言不惭说:“这个月没钱了,让你妈拿钱来。”
钱。
钱。
钱。
他这一辈子,对小三是真爱,对钱是亲爹,唯独对她和姜瑜,半点感情都没有。
院子里,各家各户开着窗,又或是站在虚掩的门后,目不转睛望着他们。
张家的女人还虎视眈眈立在那,大有他们再吵下去,她就报警的趋势。
这事她干过,报警次数多了,警察都烦死他们了,回回来都是思想教育,可这家人就跟有毛病似的,根本说不通。
祝清晨把擀面杖拎在身后,另一手指向门外,“出去说。”
祝山海知道她在忌讳什么,偏不出去,“你把钱拿来,不然我不会出去。”
她要脸,他可不要脸。
他就是吃准了这点,反正他早就是个废人了,过一天是一天,根本没有任何后顾之忧。
与以往任何一次,别无二致。
僵持的最后,总要以肢体冲突收场。
他们从对骂,到拳脚相向。
姜瑜出来帮忙,祝清晨就更急。
情急之下,她拿着那根擀面杖劈头盖脸朝祝山海打过去,从头到身上,一路撵着他出了院子大门。
祝山海恼羞成怒,当下也不顾她砸过来的棍子,一把逮住她的双臂,猛地将她朝院外推去。
院门口有木头门槛,下面是几级平缓的石阶,因年代久远,早已磨得发亮。
祝清晨被门槛绊倒,瞬间失去重心。
一头往外栽了过去。
院外是条窄巷,只容一车通过。
这一带是老城区,一到冬夜,行人极少,家家户户都待在屋里取暖。
路灯也格外昏暗。
祝清晨整个人趴倒在石阶下,着地的是右手腕,痛得撕心裂肺。擀面杖脱手而出,往前滚了几圈。
那是她防身用的,一脱手,她的视线下意识就跟着它朝前挪去。
也因此,她看见那光滑的圆木杖朝前滚了几圈,清脆地撞在谁的脚上,不甘地晃了两下,然后蓦地停住。
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男士皮鞋。
纯黑色。
她疼得眼泪都出来了,支着身体抬头看去。
逼仄的窄巷里,路灯光昏暗又朦胧。有个男人站在那,离她不过几米远,影子被灯无限拉长。
手心贴在冰冷的石板上,手腕处是迟迟未曾散去的痛楚。
她狼狈地抬头看着那人,却在视线触及他时,猛地一颤,表情都僵了。
怎么会……
不,不可能……
不是没想过和他再见面的场景。
不止一次怀疑过这辈子是不是还真的有机会再见一次。
却无论如何没想到,再相遇时,会是这样的一幕——
湿冷的初冬,她被亲生父亲推出门,狼狈不已跌倒在巷子里,抬头一看,竟看见了薛定。
恍若在梦中。
19.撑腰
第十九章
半年了。
距离她离开以色列那日, 已过去整整一个夏天一个秋天。
半年来,她偶尔也与他联络。
比如六一儿童节, 她因奔波官司,忙得焦头烂额,回家的路上却收到他发来的短信。
薛定:“祝清晨,祝你节日快乐!”
她:“……”
毫不迟疑回复:“我祝你全家都快乐。”
浑身倦意站在巷子里, 她低头看着屏幕, 笑出了声。
一整天的疲惫奇异地消失在盛夏的黄昏里。
又比如端午节,她吃着粽子也不忘拍照,还掐着时差,专程等到以色列的夜晚十点,给他发去图片。
“嘉兴大肉粽。”
她是摄影师,自然有本事将粽子拍得美味至极, 叫人垂涎三尺。
几分钟后, 收到他的回复。
“我谢谢你全家。”
中秋节,他发来一张以色列的月亮, 没有文字内容。
祝清晨揣摩片刻,问:“但愿人长久, 千里共婵娟?”
他回:“不是。是让你少吃点月饼, 免得胖成球形。”
他们联络得不多,几乎都是节日问候。
可是在那纷繁多样的节日祝福里,却唯有彼此之间, 发的是如此没有诚意, 还带着恶作剧意味的祝福。
祝清晨没有忘记他。
读书时代, 曾经多少朝夕与共的人,因为成长而错过,从此成了尘封的记忆。
可是薛定不同。
哪怕他们只在异国相处半月,祝清晨却无论如何忘不掉他。
好多次午夜梦回,她都梦见那个男人站在以色列的黄土地上,吹着风沙,穿着黑色冲锋衣,从蔚蓝色的苍穹下朝她走来。
而时隔半年,当她被祝山海推倒在院落大门外,抬起头来,竟真的看见了薛定。
背景是漆黑的夜空,路边几盏昏黄的路灯。
他从蔚蓝色的苍穹下走来,一路来到她的寒冷冬夜。一身烟灰色大衣,指缝间一支抽到一半的烟,面容凛冽。
祝清晨费力地仰着头,竟忘了爬起来。
直到他一言不发,扔了烟头,快步走到她面前,俯身蹲下,一把将她捞起来。
“薛……”她的胳膊被他拎着,嘴里吐出一个字,像是还未回过神来,迟疑着才叫全他的名字,“薛定?”
面色微白,发丝凌乱。
全然没有在以色列时威风凛凛的样子。
薛定把她扶稳了,松开手,抬头对上祝山海的视线。
中年男人站在门槛内,满面戾气,却在接触到薛定冷冰冰的眼神时,一顿。
年轻男子的眼神凌厉似刀,凛冽至极。
察觉到对方比自己高,看上去充满力量,年轻又无畏,祝山海没敢再上来,只恶声恶气问:“你是哪根葱?我教训女儿,你打哪来滚回哪去!”
巷子里一片寂静,似乎连风声都清晰可闻。
下一秒,薛定忽然握拳,毫无征兆朝祝山海走去。
祝清晨的手腕还在一跳一跳地痛,心却仿佛被人攥在手里,猛地拉住薛定,“别!”
薛定被死死拽住,回头看她。
她手一松,露出一个奇异的笑容,“家事罢了,我能解决,用不着劳驾薛大英雄亲自动手。”
她抬头看着在薛定的威慑下,不自觉往后退了几步的祝山海,声色俱厉,“要钱没有,要命一条。有种你来拿。”
“……”他竟有些想笑。
还是一样爱逞强啊。
明明只是个瘦弱的女人,却总是挺直了脊背,像棵荒漠中的白杨。
同一时间——
院子里,姜瑜从屋里操了把菜刀,大步流星追出来。
院子外,年轻男人还紧紧攥着拳头。
祝清晨从地上捡起了擀面杖,面上的决绝,让人毫不怀疑她随时能拿着那根棍子把他往死里打。
祝山海骂了两句脏话,知道今天没什么拿到钱的可能,不过和往常一样闹腾一场罢了,干脆朝着巷子另一头快步跑了。
*
姜瑜拎着菜刀站在门口。
院子里的人还探着头好奇地张望。
祝山海的身影变作黑点融入黑夜。
在原地站了有几秒钟,祝清晨扔了擀面杖,言简意赅:“走。”
她领着他朝另一头走。
薛定跟在她身后,隔着半步距离。
她知道他在后面,带着他七弯八绕,从一条巷子走进另一条,最后站定在河岸旁。
岸底下流水无声,岸上头人影成双。
祝清晨紧紧攥着拳头,与他重逢的喜悦被尴尬与困窘冲淡不少。
从前在以色列,她是无拘无束的,苏政钦、祝山海……家事情事都一股脑扔在国内。
可如今,他一来就看见她最狼狈的一面。
薛定没说话,盯着她的背影看了片刻,才低声说:“……我好像来的不是时候?”
她没回头,“你怎么知道我住哪里?”
他低头,拿出手机,调出那张粽子的照片,凑到她跟前。
她拍的是姜瑜包粽子的画面:女人坐在院子里,手边尽是绿油油的三角粽,身后头的门框上却清楚写着门牌号,沧县苏州街三弄29号。
“……”
她压根没有注意到,一张照片就把她的地址暴露了。
祝清晨的目光从手机上移开,却在半空中一顿,意外定格在他胸前。
烟灰色的大衣微微敞开,露出里间的黑色毛衣,而在那毛衣前头,挂着一只佳能最新款单反相机。
薛定把相机取下来,“想问我来这干什么?”
下一刻,朝她面前一送。
“还债。”
祝清晨盯着那只相机,耳边是他低沉舒缓的声音,心内一动。
总算抬起头来看他了。
古街老巷,苏州河旁。
年轻男人身姿笔挺,面容沉静,手里拿着为她挑的新单反,活生生立在那。
头顶是沉沉黑夜,身后有艳艳灯火。
这一刻,她才真真切切意识到,眼前的男人当真跨越了大半个中国,从北到南,来找她了。
薛定。
薛定。
心里默念着他的名字,她伸手接过那只沉甸甸的相机,终于笑出了声。
*
“多久回来的?”
“上星期。”
“任务完成了?”
“算是告一段落。”
“还回去吗?”
“说不准,待命吧。”
祝清晨低头摆弄相机,又问:“专程来送相机?”
“专程来还债。”他强调后两个字。
她笑,“坐飞机来的?”
“动车。从北京到俞市,然后换乘大巴到沧县。”
“晚饭吃了吗?”
“还没。”
她低头看眼手腕上的表,“都这个点了,只能带你吃点宵夜去。”
抬腿走了两步,她又回头,“能吃辣吗?”
薛定看着她。
夜色阑珊里,那女人比半年前瘦了不少。下巴尖了,眼睑处的淤青加重了,哪怕有夜色遮挡,面上的疲倦也无处遁形。
点头,他说:“能吃,无所谓。”
脑海里却浮现出刚才那一幕,她被中年男子推出院落大门,院子里全是看热闹的人,女人拎了把菜刀冲出来,而她眼中一片荒芜。
他不知道这半年来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
可他能猜到,她过得并不好。
祝清晨挑了家路边摊,就在河岸边,蓝色大棚,油亮亮的灯泡。
她掀开帘子,率先坐进去。
打个响指,“老板,菜单!”
街对面有家小铺子,老板就在那烤烧烤,闻声响亮答了句:“来了来了!”
把手里的烤串往盘子里一搁,拿着菜单就跑过来。
点菜时,祝清晨说的是家乡话,一面问他的意见,一面跟老板报菜名。
“烤兔一只。”
“烤鱼一条。”
“掌中宝四串,麻辣鸡翅四串,炒花蛤——”
“够了。”薛定打断她抑扬顿挫的语调,“你当我是什么?”
她抬头冲他笑,“猪?”
他懒得搭理她,拿过那菜单看了眼,“烤兔半只,烤鱼一条,先点这些。”
目光落在最后一行酒水饮料上,又添了句:“再来一打啤酒。”
老板怀疑自己听错了:“多,多少来着?”
“一打。”他把菜单递回去。
祝清晨没问他点那么多酒做什么。
她需要酒精。
酒精才能麻痹她不安分的自尊心。
昏灯一盏,薄酒两杯。
她喝得又急又快,很快就满面红霞飞。
薛定没拦着,纵着她喝,甚至一言不发替她倒酒,菜倒是没顾得上吃两口。
祝清晨喝得七荤八素的,眼里有了水光,斜眼看他,竟也开起了玩笑,“薛定,老实说,你是不是居心叵测,特意来灌醉我的?”
他不紧不慢抬头,“灌醉你?好让你再抱着我啃?”
“……”
他居然还惦记着这桩事……
祝清晨面上发烫,暗自庆幸酒精早已染红双颊。
“又臭又硬的石头,谁稀罕啃?”
他轻笑两声,想起当初她抱着他啃的模样,不说话了。
半晌,又敛了笑意,问:“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终于还是进入正题。
祝清晨一顿,移开目光,“就你看见的那样,跟我爸打起来了。”
隔着头顶那只油亮亮的灯泡,薛定望着她,放下酒瓶,“我是问,这半年来,发生什么事了?”
她一怔,抬头再看。
男人坐在对面,面容沉静,眼底有显而易见的……坚决。
他是打定主意要刨根究了。
那样的坚决叫她目光一动,竟不敢再与他直视。
她与他,鲜少有过不插科打诨,只这样沉默对峙的时刻。
“……你不会想听的。”
“你又不是我,怎么知道我不想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