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想那么快走入暗沉沉的楼道里,外边日光正盛,正好足以瓦解骨子里的阴冷。
可来往行人都投来诧异的目光。
她低头,这才看见自己还沾着斑驳血迹的手。
都干了。
而她不知道的是,二楼陈旧的木窗后,薛定也一动不动站在那。她不上去,他也不开口叫她,就只定定看着她和她的影子。
乔恺在电话里说得很简短,但也没什么遗漏了。
小城前哨遭到军事打击,战机都出动了;他抓拍了轰炸的前期,后期不得不撤;以及,祝清晨亲眼目睹一个流浪儿中枪身亡。
薛定低头看着巷子里的人。
她慢慢地缩回手,平静地走进楼道,消失在他的视线里。
他回头望着大门的方向,却半天也没听见敲门声。
*
祝清晨就站在木门后面,伸手看着指缝间干涸的血迹。
她在牛仔裤上蹭了蹭。
蹭不掉。
不想进去。
哪都不想去。
她把头抵在木门上,眼前是那孩子黑白分明、死不瞑目的双眼。
而下一秒,门锁处传来咔嚓一声。
有人从里侧打开了门。
她没来得及反应,因头抵在上面,顿时失去重心,顺着门开合的动作朝前倒了去。
好在薛定就站在门后头。
伸出双手,他稳稳地接住了她。
祝清晨还以为自己会摔倒,已经下意识闭上了眼睛,直到额头抵在一片布料之上,有人架住了她的胳膊。
她睁眼,发现自己扑进了薛定胸口。
慌忙站定,直起腰来。
“我——”
“洗洗手去。”他收回手来,看了眼她红通通的手。
祝清晨没吱声,径直走到了厕所。
在门口又回过头来,“我还想洗个澡。”
他点头,因她手脏,便自己缓慢走进卧室,拿了张浴巾出来,“干净的。”
“谢谢。”
她接过浴巾,消失在厕所的门后。
这一洗就是半个小时。
太阳都快落山了。
薛定坐在客厅里,看了无数次挂钟,终于又支着扶手站起身来,走到厕所外面。
“祝清晨。”他砰砰敲门。
里面没声。
他站了片刻,平静地说:“你要再不吭声,我就撞门进来了。”
哗哗的水声里,女人的声音不似往常那样清亮,带了几分暗哑与慌张。
“我冻僵了,起不来……”
他一顿,“你洗的冷水澡?”
“放不出热水。”
薛定又猛地想起来,前日热水器的电池就没电了,他原本惦记着去楼下的便利店买新的,结果后来受了伤,就把这事抛在了脑后。
没有热水也不吭声。
还一洗就是半个多小时。
水声还在哗哗作响。
他思忖片刻,低声说:“那我进来了。”
“别——”
她的抗议只说出一个字,他已然转动门把,咔嚓一声开了门。
他甚至没有礼貌性地闭一下眼,就这么坦坦荡荡朝她看了过来。
一瞬间,她觉得自己里里外外都赤条条落在他的目光里。
是真的,里里外外。
祝清晨狼狈地蹲在角落里,任由冷冰冰的水从头到脚淋下来,还以为这样就能清醒些,洗掉中午的不安与惊惶。
可水太冰了。
等到她意识到这个问题,已经四肢僵硬,哆哆嗦嗦站不起来,还滑倒在地上成了半蹲半坐的姿势。
薛定就这么一步一步淌着水走进来,关掉了花洒。
他的衣袖湿了一半,面上沾染了少许水珠。
“一点都走不动吗?”
她又试了一次,结果吧唧一声又坐了回去,屁股都摔疼了,只得狼狈摇头。
浑身都僵了。
动弹不得。
薛定就站在那看着这一幕。
他本该笑话她的,笑她往常那么强硬,结果洗个澡都能洗得自己生活不能自理。可到头来却没能笑出来,反倒心头一紧。
她就这么缩在那,浑身都是水,头发湿漉漉撒乱开来。
小小的一团。
眼珠里仿佛都有了**的雾气。
他没说话,嘴唇紧紧抿起,转眼间弯腰蹲下来。
双臂顺从意识伸了出去,从后方圈住了她,肩头连着膝头,共同牵制。而后微一使力,她便无处可逃落入他怀中。
“你的背——”她堪堪开口惊呼出声,已然被他托住臀部,以诡异的姿态抱在怀里。
并且,不着一缕。
宛若初生婴童。
10.共眠
第十章
薛定托着她的臀,而她双腿微微分开,轻飘飘挂在他腰的两侧。
那双粗粝的手仿佛磨砂纸一般,滚烫,硌人。
他抱着她,目不斜视往卧室走,仿佛压根没有意识到抱在怀里的是个未着寸缕的异性,而更像是抱着个小孩子。
祝清晨浑身都僵硬了,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该说些什么。
湿漉漉的头发披散在前胸,挡住了最要命的地方,可那并不意味着她就会松口气。偏她还不住发抖,寒气从四肢百骸钻进心扉,嘴唇都发紫了。
她不爱逞能的。
可她失去了苏政钦,一个人跑来这陌生的地方,以为自己在追逐精神上的自由,却亲手将一个流浪儿推入死亡的深渊。
这不该怪她的,都是战争的错,她这样对自己说。
可是真的不怪她吗?
她就真的半点错也没有了吗?
祝清晨浑身颤抖,也许是因为体温太低,又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
薛定将她安置在床上,从衣柜里抱来厚厚的被子,覆盖住她光-裸的身躯。
她缩在那里,一侧脸被黄昏照亮,一侧脸陷入昏暗不明。
仍在瑟瑟发抖。
他伸手去摸她的额头。
太冰了。
在冷水下淋了半个多钟头,她简直是不要命了!
薛定一言不发,面色紧绷,干脆利落脱掉身上的t恤。
“你,你干什么?”祝清晨哆嗦着想往里躲,却在看清那件白t恤时又是一顿。
纤尘不染的白t上,一大滩氤红的血。
她这才意识到,因为她的逞能,他不得已弯腰抱她而用力过度,伤口都震裂了。
歉意与愧疚交替而来。
她这一整天都在做错事,一整天都在祸害人。
厚重的被子压得人喘不过气。
可薛定没有抱怨,只是拉开被子,忽然钻了进来,恰好侧卧在她旁边。
她看见了,他全程都只注视着她的脸,并未朝其他地方多看一眼。
待他躺下来,又将被子盖过两人,将她推至背对自己的姿势,然后——
将她毫无保留扣进怀中!
祝清晨一震,只觉得冷冰冰的躯壳猛然间闯入一片火热之中,她看不见他,听不见他,却能感知到他那样不容忽视的存在感。
像团火,几乎灼伤了她。
他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轻轻搭在她的小腹上。
不够柔软的胸口紧紧贴住她的背,仿若冰与火的交融。
她不安地哆嗦着,微微往前挣扎了半分。可仅仅是有了一点挣扎的预兆,就被他遏止住了。
“别动。”他低声命令,双臂蓦地收紧,像是铁一样将她箍住。
祝清晨这才真正意识到,不论她多么强硬,他如何不与她计较,男女之间在身体优势上的差距就是这样大。
她没有再动。
薛定也许不是谦谦君子,但一定是个有良知的人,这点她从未怀疑过。不然他为何会奋不顾身去救那个跌倒在坠机地点的小姑娘?
是她自己不要命了,他才用体温来帮她捂热。可他不知道的是,她觉得冷的不止身体,还有心。
祝清晨闭眼窝在他怀里,有那么一刻很想放声大哭。
祝山海家暴她妈二十多年,每一次她回家面对满屋狼藉和鼻青脸肿的母亲时,都渴望能有这样一个怀抱供她宣泄所有的愤怒与悲痛。
后来苏政钦出现了,试图给她这样的拥抱,可她是那样要强。
不,也许不是要强。
她是不敢脆弱,不敢依赖。
和苏政钦在一起的头一个春节,她拎着行李回家过寒假,结果才刚走近院子门口,就看见姜瑜被祝山海推搡出门来,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邻居们有的在院子里洗衣服,有的买菜归来拎着篮子站在一旁,面面相觑。
姜瑜却自顾自爬起来,笑容满面说:“没事儿,没事儿,绊了点嘴,我自己没站稳,滑了一跤。”
彼时,她一边说这话,一边流鼻血,侧脸上肿起一片,男人的巴掌印清晰可见。
邻居们的眼神透着古怪,大抵觉得又同情,又可笑。
祝清晨一把扔了行李,随手操起大门外的半块砖,冲上前就要往院子里杀去。
姜瑜一把拖住她,“你干什么?”
她死命挣扎,一字一句说:“我要打死那傻逼王八蛋。”
姜瑜松了手,下一秒,一个巴掌落在她脸上。
“他是你爸!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祝清晨站在那,院里院外零零星星的人,所有目光都落在她身上。包括站在他们屋门口的祝山海,竟然看笑话一般看着她。
那些目光足以令她沸腾。
可姜瑜却像是打铁的匠人,将她这块烧得通红的烙铁倏地扔进冷水里,她听见自己由内而外死去的声音。
祝清晨扭头走了,那个寒假都没有回家,直到开学了,姜瑜来到学校找她,站在刺骨的寒风里一遍一遍给她打电话。
那时候她就站在寝室的窗口,亲眼看着女人老态龙钟的样子。
姜瑜年轻时很美的,沧县好多青年都曾经追求过她。可因为祝山海一句话,“哪怕我现在没钱,也会用这辈子的时间努力赚钱,让你过上好日子的。”
她便妥协了。
可是眼下,她早已被生活摧折了腰,风霜满面,头发也白了不少。
祝清晨接起电话,听见姜瑜满怀希冀小心翼翼叫了声她的名字。
“清晨。”
就这么两个字,她全然塌陷,头也不回跑下楼去,抱住了母亲。
可哪怕遇到这样的事,哪怕她整整一个寒假都留在学校,却只字未对苏政钦提起,直到开学了,事情解决了,才终于松口。
她怕说得太早,苏政钦从北方跑回学校来找她。
大过年的,若是他这样做了,他的父母又会作何感想?大抵会从一开始就讨厌她这个多事的女友吧?
家庭环境带给她太大的影响,她小心翼翼捧着自己的爱情,如履薄冰。
她告诉自己,最好的爱情是各自独立,是不去为难他,不让他觉得她是一个麻烦。所以她不仅自立,还暗自存钱,至少不让他们在婚姻大事上重蹈父母的覆辙。
后来苏政钦也习惯了她的独立,他以为有的女人天生就不需要男性过多的呵护,比如祝清晨。
可是这一刻,当她从背后被薛定牢牢抱紧时,她才悲哀意识到,二十五年来,其实她一直在渴望这样一个怀抱。
褪去伪装,去他妈的坚强。
薛定抱住怀里的冰人,原以为她会继续反抗,可她竟然一动不动了,任由他这样抱着。他努力忽视他与她身体上的不同,要自己忘记她是一个不着寸缕的女人。
鼻端有洗发水的香气。
近在咫尺的脖颈白腻纤细。
手臂下的腰肢柔软到仿佛再用力半分就会陷进去。
他无声地叹了口气,呼吸渐沉。
有的地方自然而然有了本能的反应。
他并未觉得可耻,但仍是不着痕迹朝后略微移动了几分。
黄昏的最后一丝光线消失在窗外,夜幕悄然而至。寂静的风吹起深蓝色窗帘,在半空掀起一片鼓鼓囊囊的风帆。
他与她离得这样近,几乎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与心跳。
直到她背对他,忽然开口打破了岑寂,“那个孩子,就连死了都睁着眼睛,满脸惊恐。”
她的声音暗哑而细微,仿佛黑夜里的一丝光。
薛定没说话。
她沉默片刻,又问:“他死之前,是不是在怪我?如果我没有叫他待在那别动,他可能不会死的。”
“……”
“我知道这只是个意外,可是好心办坏事,如果坏的真的只是件事,我也不会这么耿耿于怀了。如今呢,坏的是条人命。”
她自嘲地笑了两声。
薛定没有听出半点笑意来。
他定定地注视着她黑漆漆的头发,慢慢地说了句:“这个地方,和这世界上的另一些地方,每天都有无数人命说没就没了。当炮火落在一片土地上,就注定了会有流血与牺牲。”
“……”
“祝清晨,我知道你挺看得起自己,但凭你一己之力就想弄死一个人,未免也太自负。”
她又笑了一声,眼里湿漉漉一片星光。
“你的安慰倒是挺特别的。是看不惯我很久了,所以变着法子骂我狂妄吧?”
她已经没有先前那么冷了,哆嗦的频率低了一些,身体也终于感染了些许他的温度。
薛定察觉到了,遂慢慢收回手来,沉默片刻,一字一句说:“杀死他的是战争,不是你。”
他的语气并不重,可那十个字轻飘飘说出口,却掷地有声砸在她心上。
停顿稍许,他才又说:“只要这片土地上还有战争,不管你叫他待在大街上,还是躲在某个你以为安全的地方,他都可能会死。就算死的不是他,也另有其人。”
她喉头发紧,艰难地问:“那你为什么要待在这里?亲眼目睹别人的死去,有无能为力改变现状,为什么要留下来?”
良久的沉默,身后的男人声音低哑,沉重,却又无端的坚定。
“因为我知道,越是见惯了流血与牺牲,就背负着越重大的责任。这个世界上还有太多人活在舒适明亮的沙发里,吃着薯片在看剧,对于残酷的现实一无所知。我的笔,乔恺的相机,乔羽的播报,还有那几万名来自全世界的战地记者,只有我们可以把他们从沙发上拽起来。”
他的声音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清冷,感伤。
“只有我们,才能把他们从镜头前拉到这个地方,拉到战场上来。那些因战争死去的人,才算没有白白牺牲。”
“祝清晨,收起你的伤春悲秋吧。在这里,你要学会面对生死,别像个矫情的孩子,钻什么牛角尖。”
祝清晨靠在他的怀里,却又没有了半寸皮肤相接触,可头顶传来他异常清晰的声音,和温热又沉重的呼吸。
她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一口气。
大石落地。
障目的枯叶转瞬间被人抽走。
眼前这个男人,比她经历和承受得都要多,他都能坚韧地走下去,她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伤春悲秋?
*
沉重一扫而空后,才有功夫为此刻的境遇感到窘迫。
因为不自在,祝清晨慢慢地缩成一团。岂料这姿势害得她屁股微微往后挪动了一点,忽然间碰到了什么东西。
滚烫。
坚硬。
恰好抵在她大腿上。
她一顿。
头顶传来男人一声古怪的闷哼。
都是成年人了,不谙世事的天真已然丢弃得差不多了。于是电光火石间,她猛然明白了那是什么。
原来?
原来!
原来目不斜视、淡定高尚的薛定先生,并没有表面上那么清心寡欲,她在这儿伤春悲秋、悲天悯人呢,他居然在那暗搓搓动了春心!
薛定几乎是在她碰到他的那一刻,就迅速往后挪动了一大半。
那种触碰只延续了不到一秒钟。
可他知道,祝清晨不是傻子,哪会不知道那是什么?
“……”
“……”
“……”
“……”
一片古怪的沉默。
直到祝清晨清了清嗓子,依然背对他,不咸不淡问了一句:“不是说我是同性吗?”
“……”
“面对同性还能有生理反应,你是同性恋?”
“……”
薛定真是千算万算,怎么都没算到这一出。按理说他情急之下为了帮她,触发了一些尴尬的本能反应,作为一女的,她绝对应该尴尬到只字不提,赶紧把这一页翻过去。
可她居然反过来揶揄他???
他也没尴尬,倒是平静地笑了一声,反问她:“我对你有生理反应,你很骄傲?你再怎么像个男人,该有的d罩杯也有,两个人这么亲密接触,毫无距离,我要是没有反应,那才是不正常吧?”
她想了想,“反正,我就权当你在肯定我的好身材了。”
薛定忍无可忍,笑出了声,支着床沿坐起身来,没好气地看着那个好了伤疤忘了痛的女人,“祝清晨,有时候我真怀疑你这大脑构造和常人不太一样。”
她所有的反应都出乎他的意料。
根本不能用常规去思考。
她回头,一下子看见他鼓鼓囊囊的小帐篷,又翻了个白眼回归背对他的姿势。
“你干嘛去?”
薛定一顿。
他没有忽略,在她嫌弃的表情之下,是一抹来不及掩饰的尴尬与慌乱。
哈,还会脸红?
所以并不是大脑构造不同,只是化解尴尬的方式就是假装不在意?
他站在那,看着她略微僵硬的背影,忽然间微微一笑,云淡风轻地说:“既然有生理反应了,当然是想办法解决了。”
“……什么办法?”祝清晨有点怀疑自己的耳朵。
片刻后,从她背后传来薛定从容不迫的邀请。
“你要是想参观,我在厕所等你。”
……
仿佛五雷轰顶一般,意识到他的言外之意后,祝清晨石化当场,压根没想到薛定会是这种……
厚!颜!无!耻!之!徒!
11.重逢
第十一章
祝清晨捂暖和了,穿好衣服去了客厅。
薛定为了留空间给她,先前就出了卧室,随手拎了件干净t恤在客厅换。
她眼尖,一出去就看见他背上几处缝针的伤口都在渗血,触目惊心。
于是薛定才刚把t恤套脖子上,手都没穿过短袖,她就走上去一把抓住那只衣袖,阻止了他的动作。
“还在流血,先别忙穿。”
薛定一顿,“是怕弄脏衣服,还是想看我不穿衣服?”
祝清晨瞥他一眼,“横竖你也把我看了个够,我多看你两眼,你也不吃亏。”
薛定:“别说得好像你吃了个大亏似的。上回在戈兰高地,我让你穿我衣服,你不还扒光了自己漫步雨中?这回不就脱得更干净了点?正合你意。”
想了想,再添三个字,“裸↑露狂。”
祝清晨:“……”
手一松,t恤松垮垮搭在他肩上。
她再扫一眼他血迹斑斑的背,风一样从茶几上拿了点钱就往门外走。
“去哪?”薛定提高了嗓门儿。
她头也不回,“买药。”
砰,门关了。
留下薛定一人衣衫不整站在客厅里,又没忍住笑了两声,就说她不是这么小气的人,绊几句嘴就跑了,哪像她?
等她的间隙,薛定索性把衣服又脱了下来,赤着上身坐在沙发上。
背上一跳一跳的疼。
茶几上的手机就在这时候震动起来,嗡嗡作响,没完没了。
祝清晨走得急,没带手机。
他瞟了一眼,又是那个苏政钦打来的。
干脆懒得理,伸手拿了本军事杂志翻起来。
结果祝清晨一去就是半个小时,迟迟没回来,薛定频频看钟,略担心。
偏她的手机半小时里至少震动的时间占二十分钟以上。
吵死人了。
他面色不虞,索性接了起来,也没说话,就阴沉沉等着看对方这么要死要活打电话是为了什么。
那头的苏政钦愣愣地盯着手机,这些日子他打了几百通几千次电话,耳边终于不再是冰冷的忙音。
电话接通那一瞬,他觉得自己都他妈要哭了。
短暂的失声后,他焦急地叫了一声:“清晨?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
薛定压根没来得及说自己不是祝清晨。
苏政钦太急切了,生怕对方一个冲动又挂了电话,几乎毫无间隙就说了下去:“清晨你先别挂,你听我说,我是真的知道错了。我不应该不经过你的同意擅自把你的作品拿去发表,我不应该不听你劝被名利蒙住眼睛,我不应该……”
顿了顿,他的声音有轻微的哽咽,“你别这样,好不好?我知道自己做得太自私,可原因我都跟你说了。我希望我们将来过得更好,我希望能早点买车买房,不是托儿车,不是二手房,是可以安安定定和你过一辈子的家,可以载着你和孩子出门旅行的车——”
苏政钦的急切让薛定一时之间接受了太多不该知道的信息。
这是那女人的私事。
他本该一无所知的。
于是就在苏政钦说得情真意切时,忽闻手机那头传来一个陌生的声音。
“祝清晨不在,你过半个小时再打。”
男人的声音冷冷清清,还带着明显的不虞。
苏政钦先是茫然震惊,随即大失所望。
好不容易打通的电话,接听的却不是本人。
并且,还是个男人。
他几乎崩溃,立时反问:“你是谁?”
薛定却不耐烦跟他多讲,眉头一皱,“半个小时之内不要打来。”
吵死人了。
偏他不知道那女人的手机密码,也不能点进设置把震动关闭了。
那头的苏政钦气急败坏开始嚷嚷起来,薛定干脆利落把电话挂了,扔茶几上。
结果——
接下来的几分钟里,嗡嗡震动的声音由始至终弥漫着客厅。
薛定的脸色越来越黑。
*
夜里八点半,祝清晨回来了。
客厅里灯也没亮,薛定赤着上身侧卧在沙发上打盹。
她去了一个多小时,是拎着大包小包回来的。
听见关门声,沙发上的人一下子惊醒,抬眼朝她看过来,“我以为你跑回国买药去了。”
她把塑料袋放在厨房的小方桌上,拿了瓶药膏朝他走来,顺手打开客厅的灯。
“顺便去了趟菜市。”
薛定一下没适应灯光,抬手略略遮了下眼。
眯眼的样子像只大型猫科动物。
祝清晨蹲在沙发旁边,一把摁住正要撑着身子坐起来的他,“别动,就这么趴着,抹点药。”
薛定依言不动了。
她抽了支棉签出来,蘸了一圈药膏,膏体是淡黄色的,隐约散发出薄荷的清凉味道。
“可能会痛。”她出言提醒。
薛定没动,嗯了一声,“抹吧。”
她咬牙替他上药,全程他除了身体剧烈颤动几下,一声不吭。
近在咫尺,她看得更加清楚,薛定的背上一共有大大小小五处缝合口,黑色的线紧紧扎住了血肉,光是看着都揪心。
除去新伤,还有旧疤。东一道西一道,乱七八糟。
但男人的身体结实有力,不像苏政钦那样清瘦,反倒线条流畅,随着肌理起起伏伏,哪怕静默不动,也充斥着力量感。
从肩胛到手臂,再到隐隐消失在裤腰里的线条……
这是祝清晨第一次清楚意识到,眼前的薛定是一个常年在烽火中奔波的人。
她的眼前又清晰浮现出那日黄昏,薛定于城外奋不顾身救了小姑娘的场景。
下一刻,趴在沙发上的人忽然问她:“连煎蛋都能煎糊的人,买菜干什么?”
“……”
“你以为你把蛋都藏起来,我就找不着了?”
“……”
“冰箱里那么多鸡蛋,至少没了一半,呵,可惜了,生得好没死得好。”
祝清晨一狠心,手上涂得用力了些。
男人蓦地收声,浑身的肌肉都紧绷了一瞬,随即就有细密的汗珠渗出。
她又立马意识到,自己做得过分了。
“……手滑,对不起。”最后三个字,轻得要命。
她太倔了,道个歉都这么困难。
薛定支着身子爬起来,看她一眼,皮笑肉不笑,“没关系。”
祝清晨接触到他漆黑透亮的眼,男人懒洋洋的神情里,有一种别样的光彩,惊心动魄。她秒懂了,凭薛定这有仇必报的性子,后面肯定有别的在等着她。
*
祝清晨去菜市的时候,顺手拎了只鸡回来,已经被杀得干干净净,都不用自己清洗。
姜瑜总在她体弱的时候给她炖鸡,说是鸡汤补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