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定注意到了。
短暂的沉默后,他不动声色瞥她一眼,“这么开不起玩笑?”
祝清晨蓦地回过神来,抬头说:“你直说自己男子气概不够,不就行了?非得拐弯抹角把罪责推给我。”
他倚在门框上,将她转瞬即逝的巨大情绪尽收眼底,似笑非笑,“是,是我的错。”
她索性撒手不扶了,转身就走,“狗咬吕洞宾。”
身后传来薛定懒洋洋的声音,“不帮我上厕所了?”
她没好气,“裤子也要我帮忙脱?”
可说归说,她听见薛定扶着墙艰难往里走的脚步声,还是顿住了步子。
他把门关上了。
她就站在门口等。
怕他摔,她又在门外嚷嚷一声,“别逞能啊。你要摔个狗啃屎,我还得大半夜帮你叫救护车。实在要我帮忙就吱个声,关键时刻也别顾及那么多,反正你也不是看一眼就要人负责的大姑娘。”
厕所里传来薛定的轻笑声。
“虽然刚才已经夸过一次了,但还想再说一遍,祝清晨,你可真够爷们儿的。”
祝清晨没有生气,只是想了想,在门外不卑不亢说:“你以为谁都像乔羽那样,时刻有个哥哥照应着,可以娇滴滴的,有充足的本钱当个柔弱的妹子?这个世界上不是每个人都有人可以依靠。孤身一人的,就只好像个爷们儿一样依靠自己,因为没有软弱的资本。”
她肩上有重担,从小就有。
过去五年也曾以为自己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
直到前一阵,那个依靠突然成了背叛,颠覆了她所有的认知。
厕所里顿时没了声音。
片刻后,薛定转移了话题,“你别在门口站着,去客厅等。”
“怎么,你害臊?”她立马笑了。
“……”
“别啊,反正都说我有男子气概了,那就把我当兄弟啊。同性之间,撒个尿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薛定无声地叹了口气。
这女人,总在他体谅人打让手的时候,顺着杆子就爬上来了。
他站在那,从厕所里面把门推开,微微笑,“说的也是,都是同类,关什么门。”
祝清晨的脸上红了又青,骂了声有病,转身就去了客厅。
身后是他低低的笑声。
她在客厅等了等,原本想在薛定如厕完毕后扶他回卧室,哪知道他居然自己扶着墙往客厅走过来了。
当下一愣,“怎么不叫我?”
薛定看她一眼,“你这暴脾气,我还真不敢劳驾你。”
她翻了个白眼,“不敢不也劳驾一整天了?也不差这点。”
他略一沉吟,笑,“也是。让你白吃白住,还是该适当奴役一下。”
祝清晨拿眼瞥他,却看他唇角带笑面满春风的样子,哪里像个伤残人士。
这男人,说话特气人。
看他笑得好看,她想怼他的,却又忍不住跟着笑了出来,“是,是是是,我吃人嘴软,住人的腿短。”
她推他去卧室,帮他躺回床上。
薛定没怎么说话,因为行动时总会牵动伤口,疼得慌。他默不作声抬眼看絮絮叨叨帮他的女人,她嘴上很硬,但手上总归是温柔的,动作放得很轻很轻。
挺巧的吧,几天之内遇见了好几次。
在便利店打电话说浑话,在戈兰高地的大雨里又哭又笑,原以为结了仇,她却又意外救了他。
一个挺怪的女人。
藏着秘密,笑的时候也带着显而易见的疲乏和伤痛。
春末的以色列已经有些燥热,祝清晨穿着短袖,扶他上床的全程几乎都与他肌肤相触,手帖着手,很有些不自在。
替他搭好薄被,她退后一步。
“还有什么要我做的?”
昏黄灯光洒落一地,莫名温柔。
“还有什么要你做的?”床上的男人抬眼看她,短促地笑了一声,懒懒地说,“那就,做个好梦吧。”
8.笨蛋
第八章
大半夜睡得迷迷糊糊的,忽然被吵醒了。
薛定睁眼,发觉客厅里有人在哭。
哭声不大,更像是小声呜咽,夹杂着模糊不清的呢喃。
但他向来浅眠,一丁点动静也能醒来。
不知道客厅里的女人出了什么事,薛定低声叫她的名字:“祝清晨?”
没有回应。
她还在时断时续地哭着。
薛定眉头一皱,支着床沿爬起来,背上好几处缝了针,因为肌肉拉扯,疼得他太阳穴突突的跳。
可她在哭。
他忍耐着痛楚,到底是下了床,趿着拖鞋推门往外走。
客厅里也不完全是漆黑的,窗外有路灯光透进来。
室内仿若蒙了层影影绰绰昏黄的纱。
薛定扶着门框,站在卧室门口,看见祝清晨侧卧在沙发上,蜷缩成一小团,哭得断断续续,像只猫。
他扶着墙走近了些。
女人闭眼缩在那,面颊上湿漉漉淌着微光。双手紧紧攥着,口中尚在呓语。
……原来是梦哭。
他松口气,又觉得无语。
费了老大力气爬下床,痛得死去活来,就为跑这看她梦哭。
背上还一跳一跳地疼。
他站了片刻,隐约分辨出她一直念着两个字:整齐。
还是蒸汽?
又或许是争气。
薛定瞥她一眼,转身欲走。
茶几上祝清晨的手机却忽然发起光來,黑暗里屏幕亮得刺眼。
他一顿,看清了上面的字。
苏政钦。
一瞬间了悟。
所以不是整齐,也不是蒸汽,更不是争气。她在梦里哭着叫出的,是一个叫苏政钦的名字。
屏幕亮了一会儿,来电终止,屋子里再度暗了下去。
他准备离开,那人又打电话来了。
是有急事?
他迟疑片刻,从茶几上拿过手机,却忽然发现在那名字之后有个数字,37。
整整三十七通未接。
薛定看了眼还在小声呜咽的女人,把手机放了回去。
分手了吧?
分个手居然还跑出国了。
一个睡着都在哭喊对方的名字,一个大半夜觉也不睡光顾着打一通不会被接通的电话。
真够作的。
他借着手机的光又看了祝清晨一眼。
白日里强硬又冷静的女人哭得满面泪光,完全没了坚强的表象,缩成一团像只流浪猫。
临走前,他忍痛弯腰,从地上拾捡起不知何时滑落的薄毯,替她搭好。
无声地叹口气,扶着背慢慢往回走。
然而薄薄的木门不顶事,后半夜她的哭声还持续了好一会儿,清晰传进卧室。
薛定躺在床上睡不着,耳边尽是她小猫似的叫声。
抬手扶额,一下一下揉着太阳穴,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做了什么孽……
*
因为没睡好,翌日,薛定睡过了头。
转醒时,窗帘缝隙里已然透进以色列热烈的日光。
客厅里有人在说话。
他望着天花板,心想,难道那女人还在说梦话不成?
祝清晨在客厅里来回踱步,眉头蹙得紧紧的。
“知道了知道了,再过几天就回来。”
几秒钟后,嗓门儿又大了些。
“说了几百遍了,这边比你想象的安全太多,毕竟我们自己国家也就发展中国家,人这已经是发达国家了。你这——”
“没法跟你沟通了。总之我拍完照就回来,除非立马收到你和我爸的离婚协议书,要不我说什么都不会提前回来。”
她干脆利落挂了电话。
和姜瑜同志,二十五年来,就没有过沟通顺畅的时候。
一提到父母,祝清晨就烦。
因为祝山海和姜瑜自打结婚起,就没有过半天幸福日子。自然的,她这个当女儿的也不可能有过什么快乐童年。
姜瑜出生于中等小康家庭,祝山海的父母却都是农民,当初两人谈恋爱就遭到姜瑜家人坚决反对。除了祝山海的家境问题外,更主要的是他身体不好,有先天性心脏病,虽病得不算严重,但光心脏病三个字就足够骇人听闻。
偏偏祝山海出了个馊主意,说是生米煮成熟饭,两家人不同意也得同意。
哪里知道这饭煮过了头,姜瑜怀孕了。
事情如他们所计划那样,两家人迫不得已操办起婚事来。可祝家人穷,拿不出像样的彩礼给姜家,干脆拿姜瑜的肚子说事。
“你家女儿怀了我们祝家的种,我们也是迫不得已才同意这桩婚事。我们是受害者,你还有脸让我们给彩礼?我儿子娶了你女儿,还不算给你们面子?”
仗着姜瑜已有身孕,不得不嫁,祝家人底气十足。
江南地区都有这个风俗,新人结婚时,男方家庭要出彩礼钱,当做聘礼送去女方家。
姜瑜父母同意这婚事本就已经非常勉强,如今一听说男方连彩礼钱都不出,气得火冒三丈。
为了平抚姜家的怒气,祝山海瞒着父母取了自己这些年来的一点积蓄,又东拼西凑借了些钱,自作主张去了姜家,称这是父母让自己送来的礼金。
婚礼终于如期进行。
可这事最终还是露馅了。
婚礼次日,当祝山海的父母得知彩礼的事后,气得直跳脚,大清早就追上了姜家大门,想把钱讨回去。
一方是读过书的文化人,打从心眼里看不起农村来的祝家夫妇,一方是大字都不认得几个的半文盲,吵起架来那叫一个肆无忌惮。
双方从破口大骂到拳脚相加,街坊邻居全出来看热闹了。
这段婚姻打从一开始,就没有受到过半点祝福。
祝山海的心脏病原本不算太厉害,可新婚后的一连串打击令他心力交瘁,竟然晕倒在工厂里。
同事七手八脚将他送去医院,医生对匆匆赶来的姜瑜说:“必须动手术。”
那笔彩礼终于派上了用场,悉数进了医院的口袋里。
然而术后的祝山海失去劳动能力,从工人沦为守大门的保安。
一夕之间,他成了废人。
祝清晨站在窗口,低头看着逼仄的巷子,形形□□的人从石板路上穿梭而过,男人多戴着一顶黑色的小帽子,女人手里捧着经书。
这条路通往耶路撒冷古城。
虔诚的教徒们每天清晨都会去哭墙下祷告。
她看见一楼的墙边垂挂着色彩绚丽的桃红色三角梅,一对年迈的夫妇坐在门口。
老先生戴着老花镜,捧了本书在双膝上,低声念给老太太听。老太太就托着下巴,靠在墙上,哪怕满头银发,眼里的光彩却仿佛还是娇俏的少女。
祝清晨苦笑片刻。
她父母后来的结局可真是差太远了,祝山海因为沦为废人,性情大变,开始对姜瑜拳打脚踢。姜瑜因为爱他,所以从一开始就选择忍耐,结果事情一发不可收拾。
大清早的,想起这些糟心事就心烦意乱。
她收回视线,关窗,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决定去叫卧室里的懒汉起床。
*
卧室的门没有关严,开了条缝。
祝清晨站在门外往里看,正对上薛定的目光。
她一愣,把门推开了些,“已经醒了?”
“醒了。”
“怎么不叫我扶你起来?”
“听见你在打电话。”
她走到床边,弯腰去扶他,架着他的胳膊让他坐了起来。
这样近的距离,她察觉到薛定看了她两眼。
“怎么了?”
薛定穿了拖鞋,在她的帮助下站起来,状似不经意问了句,“眼睛怎么肿了?”
她一顿,摸摸眼睛,“……可能是,认床。”
“昨晚没睡好?”
“是啊。”她顺着台阶往下走,“你以为谁都像你,睡在床上舒舒服服,一觉到这会儿,太阳都晒屁股了。”
薛定似笑非笑点头,“是吗?”
脑中一闪而过的,是她昨夜做梦都哭出声来了,还没醒过来的画面,以及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脑仁疼、背疼、耳朵疼的场景。
偏这女人还理直气壮点头说:“是啊。”
他:“……”
厨房里的小方桌上,早餐摆了一桌,十分丰盛。三明治装盘,牛奶冒着白雾,培根卷得整整齐齐。
美中不足,都是从楼下的超市买来的。
薛定坐了下来,闻见一大股煎蛋的味道,顺口问:“你还煎了蛋?”
祝清晨眼神一动,矢口否认:“并没有。”
薛定看她一眼,她避开视线,若无其事的样子。
因要出门补□□件,祝清晨不太放心留薛定一人在这。
吃了个七七八八就开始忙活,替他打水搁在茶几上,又把水果洗得干干净净摆他面前。
薛定被安置在沙发上看书,啼笑皆非,“不必把我当残疾人。”
“那你倒是起来蹦两下给我看看?”
“……”
关门声响起,屋子里终于清净下来。
薛定把书搁在一边,扶着沙发起来,又往厨房走,寻找煎蛋味的来源。
厨房里干干净净,没有鸡蛋或鸡蛋壳的影子。视线转了一圈,落在橱柜旁的垃圾桶上,他似有预感,踩开盖子。
呵,果不其然。
……满满一桶煎糊的蛋。
他站在厨房里,透过四四方方小小的纱窗,看见那女人穿着淡蓝色的连衣裙走在太阳下,脖子上挂着沉甸甸的黑色相机,边走还边把裙子往下拽,嫌短。
自己都没察觉到,就已经笑出了声。
9.突袭
第九章
祝清晨开着租来的小破车去补□□件时,日头正浓。
一路琢磨着补□□件时可能会用上的英语表达。
id card是身↑份↑证。
passport是护照。
如果以方官员问她证件是如何遗失的,就说见义勇为的时候落在坠机现场了……所以,坠机现场怎么说?
好在车停在大使馆外,她就看见了救星。
乔恺戴副墨镜站在大门外,见祝清晨来了,摘了墨镜,笑出一口大白牙。
“你怎么来了?”祝清晨有些吃惊。
乔恺摊手,“薛定担心你语言不通,又不熟悉这边的流程,特地让我在这等你。”
“什么时候的事?”
“昨晚。”乔恺翻了个白眼,“怕我反悔似的,今天早上还打电话来催我起床。”
祝清晨一顿,笑了,“那就只好麻烦你了。”
那个男人,还挺细心。
有了乔恺,祝清晨全程当花瓶就行了,他和大使馆的人似乎挺熟,轻车熟路搞定了流程。
半小时后,顺利离开大使馆。
为表感谢,祝清晨要请乔恺吃中饭,“赏脸吗?”
乔恺是个爽快人,操着东北话:“吃吃吃,不吃是傻逼。”
他也不客气,上了祝清晨的车就说,“前面八公里有个小城,以色列仅有的三家中餐馆之一就在那,咱们去吃那个,味道贼棒。”
祝清晨:“你经常去吃?”
“没啊,来了一年多了,就去过两次。”
“味道不是很棒吗?那你还只去过两次。”
“味道是好,但是吃一顿死贵死贵的,要不是你请客,我哪舍得去?”
“……”
他也真好意思说。
乔恺是个东北话痨,啰嗦一阵,自个儿戳开了音乐电台,一路摇头晃脑跟着唱。
辣妹组合的歌,娘到极致,而他一东北糙汉,糙到极点。
祝清晨默默开车,想笑又憋住了。
中餐馆就在街边。
下车后,忽然有三五个脏兮兮的孩子从暗处跑了出来,拽着祝清晨的衣角和衣袖就开始嚷嚷。
她吓一大跳,又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
好在乔恺从包里抓出几颗糖塞给他们,“go away!”
几个孩子被太阳晒得又黑又亮,四肢都瘦瘦小小,为首的不过六七岁,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拿到了糖果,他们欢天喜地嚷嚷着又跑开了。
像是来无影去无踪的青烟,刹那间消失在暗处。
祝清晨有些错愕。
乔恺解释说:“前面就是战区,经常发生武装冲突。越靠近战区,就越多流浪儿,不光孩子,还有很多成年流浪汉,因为没了家,只能流离失所。”
“给糖就好了吗?”
“不是。他们之所以冲着你嚷嚷,是因为你背着相机,他们以为你是战地记者。我们做这一行的经常采访妇孺孩童,因为这种画面最能让全世界的人意识到战争的可怕。为了让这些孩子配合采访,我们都会随身带点糖,以至于他们一看见相机,就一定会冲上来要糖。”
祝清晨怔忡了片刻。
再看向暗处,早已没了孩子们的踪影。
乔恺推荐的中餐馆是真不错,就连川菜都辣得很地道,吃得祝清晨泪眼汪汪。
然而饭吃到一半,全城忽然响起警报声。
餐厅里少量顾客纷纷起身往外走。
乔恺脸色一变,嘱咐祝清晨:“待这别动,我出去看看!”
随即风一样跑出了门。
祝清晨也没真老实待着,走出餐厅一看,只见城外的哨所浓烟大作,火光冲天。
警报声还在空中回荡,听得人心慌意乱。
大街上的行人四处逃散,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餐厅里的服务员,明明前一刻还穿着制服,下一刻就换上了防弹衣,扛起枪支、背着弹药就往哨所的方向奔去。
以色列全民持枪,时刻准备加入战斗。
从前她只是耳闻,如今终于亲眼目睹。
乔恺冲出去就不见了人影。
祝清晨站在混乱的人群里,茫茫然望着浓烟四起的方向。
恐怖袭击。
军事打击。
她能猜出前线哨所发生了什么。
街道上混乱的场景在短短几分钟内就消失了。
人群一部分躲进了室内,一部分赶去了前哨,街上一时间又冒出了那几个流浪儿,也只剩下他们还在晃荡。
见到相机,孩子们又一次冲了过来,抓住祝清晨的衣角衣袖嚷嚷起来,就好像压根没意识到这个女人他们先前见过。
因为他们只认相机不认人。
她被团团围住。
为首的那个六七岁的小男孩,伸手扒拉着她的衣兜,目露渴望,重复着一个词:“bonbon。”
bonbon在法语中是糖果的意思。
祝清晨看电影的时候经常听到这个词。
可她不是记者。
她不像乔恺那样随身带着糖果。
前哨传来清晰的爆炸声和枪响,谁也不知道孩子们四处乱跑,会不会闯入危险之中。
她一把攥住那男孩的手,“stay here. i’ll e back with bon-bon。”
待在这别乱跑,我去买糖。
孩子们欢呼雀跃,又蹦又跳。
她转身朝二三十米外的便利店跑去。
本意是要把孩子们留在原地,以免他们跑到了前线。
然而便利店里已然没有了人,顾客也好,老板也好,统统不见了。她只得快步走到零食货架前面,从最上层拿了一袋五彩斑斓的水果糖。
也就在这时候,她听见大街上传来重型车辆飞速开过的声音,几道刺耳的枪响传入耳畔,伴随着汽车远去的声音。
随即只剩下一片死寂。
街道上一点声音也没有了。
那比混乱和嘈杂还要叫人心慌。
祝清晨死死捏着那袋糖,下意识冲出便利店。
阳光下那群站在原地等他的孩子都不见了踪影,唯独剩下为首的男孩。
街道一片荒芜,二三十米开外的水泥地上,躺着他小小的躯体。六七岁的男童被太阳晒得又黑又亮,褴褛的衣衫肮脏破旧,看不出原本的颜色。瘦弱的是四肢,脑袋却很大,最突出的是鼓鼓囊囊的肚子。
那是饥饿的杰作,苦难的象征。
他安安静静躺在街道旁边,一动不动。
哪怕前一刻,他还抓住祝清晨的口袋,固执地讨要着bonbon。
祝清晨攥着手里的糖果,机械地走近了些。
远处依稀可见扬长而去的军事装甲车,在硝烟里化作黑点消失不见。
近处,男孩的胸口被子弹击中,触目惊心的红蔓延过大半个身子。而他双目圆睁,仿佛看着她,又仿佛凝望着以色列澄澈湛蓝的天,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尚且残留了一抹惊慌。
她脑中一片混沌,竟没察觉到自己已经松开了手。
啪——
那袋糖果太沉太重,已然难以拎动,只得悲哀地落在尘土之中。
孩子已经一动不动了,大抵是当场死亡。
但她不敢相信,只能颤抖着蹲下↓身,伸手去探孩子的鼻息,“don’t die. please, get up!get up……”
【别死啊,起来,起来啊……】
可伸手触碰到的只是一片凝固的空气。
她浑身发冷,哆哆嗦嗦伸出手去,试图捂住那片还在汩汩出血的地方,阻止从伤口处不断流逝的生命。
她宁愿他还蛮不讲理拉着她要糖吃。
再给她一次机会吧,让她有机会把他一同带进室内买糖。
如果重新来过,她绝不会把他留在这里。
以色列的天空都暗了下来。
刹那间风起云涌,尘埃打着旋在街道一侧升腾而起,又在另一侧悄无踪影。
乔恺终于从远处跑了回来,大声嚷嚷着:“他们还准备上战机!前哨的兵防不够,我们必须先撤了!”
他是个敬业的记者。
就连没带相机的当下,也拿着手机跑到前哨附近去拍了一通。
他跑得很快,眨眼间就回到中餐馆外。
十来步开外,乔恺蓦地停下了脚步,因为看见了躺在地上的那个孩子,和蹲在那里双手沾满鲜血、茫然无措捂住他胸口的祝清晨。
乔恺张了张嘴,想问什么。
可他看上去像是来自一出古怪滑稽的哑剧,只是张着嘴无声嚅动了几下,到底没能说出话来。
在以色列待了一年多,参与过好多次战地拍摄,也见过太多倒在枪声与炮击下的人,乔恺什么也不需要说,什么也不需要问。
他低头看着那个孩子,也看见了落在地上的糖果。
他知道发生了什么。
曾经的他,也和祝清晨一模一样做着同样的事情。
“该走了。”他沉声说,伸手去拉蹲在地上的人。
祝清晨踉跄了一下,不为所动,还要伸手去救那孩子。
远处的哨所火光更盛,隐隐能从浓烟里看见从更远处飞来的战机,不止一架。
他回头看一眼,双臂的肌肉都紧绷起来,大力攥住祝清晨的胳膊,将她朝车里推搡,“他已经死了!”
他已经死了。
这话太残忍,可乔恺必须要说,就像当初薛定一拳砸在他脸上,一字一句对他说出同样的话。
祝清晨一顿,终于坐在车里不动了。
指缝间一团氤氲不清的暗红,顺着指尖落在车内,无声,缓慢。
乔恺坐上另一侧,砰地一声关上车门,这一次,换他来开车。
他一边猛踩油门,一边打电话给薛定,满口都是操和日诸如此类的字眼。
战争的残酷总会让人忘记文明的存在,激烈的情绪需要宣泄。
祝清晨由始至终不置一词。
她就只是静默地坐在副驾驶,看着后视镜里渐行渐远的那具瘦弱身体,脑中空空如也。
是她让他待在那别动的。
她以为他留在原地就不会有危险。
结果他死了。
祝清晨浑身发冷,温度一点点流逝,整颗心脏都在不断下坠,下坠。
唯独双手上醒目的红在发热发烫。
烫得她直哆嗦。
*
开了两个多小时,车停在薛定住的巷子口。
三角梅倒挂在白墙上,那对老夫妇仍坐在门口。老太太在磨咖啡,老先生带着老花镜读看报纸。
以色列的午后阳光灿烂,风吹起墙上的藤蔓,一地摇曳的碎金。
祝清晨下了车,眼中的景致已不同先前,失去了原有的温柔。
她径直朝巷子中段薛定住的地方走。
乔恺追了上来,“我送你上去。”
“不用。”
“我……顺便跟薛定说下发生了什么。”
“你在电话里不都说清楚了吗?”
“可是——”
祝清晨抬眼看着乔恺,眼里寂静一片,“你不赶回去报道,在这儿跟我磨叽什么?”
“我……”他迟疑着,想问她有没有事。
她却先他一步开口,“你放心,我没事。”
乔恺看她片刻,妥协,“……好。”
他确实有要事在身,凝视了祝清晨一眼,确认她安好无恙,很快转身朝巷外跑去。
祝清晨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