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诗意依然记得,她第一回 去韩国釜山参加青年赛时,也曾紧张到坐在起点处的后台发抖,牙齿都直哆嗦。
下一个就轮到她了,哪怕几分钟前孙健平还在一个劲给她做心理建设,可她还是初生牛犊,无法克制地陷入极度紧张的状态。
是丁俊亚找到了她,在她面前投下一片温柔的阴影。
她下意识抬头,就看见他蹲了下来,笑着递了瓶矿泉水给她:“怎么,怕了?”
她性子倔,怎么可能承认?当即反驳:“笑话,我怎么会怕?”
他笑笑,点头说:“我也觉得,我们宋师妹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小小比赛,怎么可能紧张?”
说完,他还特意反问:“是吧?”
宋诗意被激得霍地站起身来,拧开矿泉水咕噜两大口,凉意直入小腹,冷得她一个激灵,浑身都紧绷起来。
她听见广播里传来自己的名字,韩语一概听不懂,但她知道,轮到她上场了。
宋诗意把矿泉水往丁俊亚手里一塞,头也不回地往雪道上走。
身后却传来他的声音:“宋诗意,能拿第一吗?”
脚下一顿,她扭头冲他嫣然一笑:“等着瞧好了。”
他一边笑,一边点头:“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那是她的初次比赛,不是什么大赛,也确实因为紧张没能发挥出全部实力。她拿了亚军,在这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赛事上,头一回登上了领奖台。
她的目光落在那片人群里,看见了孙建平笑得眯起来的双眼,也看见了一旁的丁俊亚浅浅的笑。
少女怀春的年纪里,不是没有过一星半点的崇拜和依赖。
她去哪都有他,她是队里的女子第一,而他是男子第一,如此门当户对,如此理所当然。她当然知道他对她的照顾来源于孙建平的嘱咐,师哥看着点师妹,天经地义。可内心里还是偷偷萌生出一些细碎的属于少女的梦幻旖旎。
可她自幼热爱滑雪,进队后更是心无旁骛地为了那个目标苦练,哪怕是有一点少女怀春,也不过是夜里睡前的一点暗自心动。而白日的训练是如此辛劳,她往往出神不到几分,就沉沉睡去。
丁俊亚于她,始终只是枯燥生活中的些许调剂。
直到父亲出事,她赛场受伤,就此退役,背负起生活的重担。离队后,曾经因为枯燥的训练生涯产生的旖旎情怀,就此消散。哪怕之后又回到队里,没了就是没了,丁俊亚从师哥变成了教练,但也仅此而已。
现在的他对于宋诗意来说,更像是个兄长,而她也真真切切感受到,从前的那些旖旎情思也不过是一个入队后的孤单少女对于他人的关心所产生的依赖。
当初的她那样不可一世、傲气十足,和如今的程亦川一样,在队里不受人待见。
更有甚者,女生的心思是比男生更复杂的,她所遭受的要比程亦川多得多。
也因此,丁俊亚的照顾就显得格外弥足可贵。
今夜,丁俊亚忽然开口说起从前,若说先前她还只因程亦川的提醒而所有猜测,那么这一刻,所有的猜测都成为了事实。
宋诗意有些意外,又忍不住失笑。
丁俊亚问:“你笑什么?我想追你,这么好笑吗?”
“是啊。”她斜眼看着他,“前世界冠军丁俊亚,长得好,滑得好,如今在队里混得也好,年纪轻轻就这么有本事,居然看上了我。不好笑吗?”
“看上你怎么了?”丁俊亚瞥她一眼,“你也用不着妄自菲薄,你不也是前世界亚军?说起来,我们也算是门当户对。”
“对你个头!”一旁的树后终于跳出个人,忍无可忍地指着他,“你还害不害臊了?身为教练,对自己的队员有非分之想,你你你,你简直是禽兽!”
大晚上的,树后面突然冒出个人来,还凶神恶煞冲丁俊亚吼,把这边谈话的两人都吓了一大跳。
宋诗意一怔:“你怎么在这儿?”
丁俊亚则是面色一沉:“程亦川,你偷听?”
程亦川从草丛里一跃而出,将宋诗意一把拉住:“跟我走,我有话问你。”
丁俊亚也下意识去拉人:“你看不见我和她正在说话?”
宋诗意都被气笑了,干脆把手一抽,谁都没拉住她。
“师哥,退役的事我也都跟你说清楚了,你先回去吧。”她定定地望着他,从容而干脆。
丁俊亚眼神一动,一颗心慢慢地沉了下来。
若她对他有意,断然不该是这个反应。他不是傻子,哪怕平日里沉默了些,被动了些,也能判断出她对他到底是什么态度,什么感觉。
只是他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几年前她还是那个对他嬉笑怒骂时眉眼里都带有一抹撒娇之色的小姑娘,如今却什么都没了?
相反,程亦川就得意了,就差没冲丁俊亚嚷嚷:“听见没,她让你走!”
可那样做未免太落井下石了,程亦川克制住了自己的喜悦,就只斜眼盯着丁俊亚,用眼神表达这个意思。
丁俊亚看都没看他,只朝宋诗意点了点头,说:“明天再说。”
被这么个程咬金打岔,该说的话也没说完。但他是成年人了,不会冲动到非得挑个不对的时机去磨她。
和他相比,程亦川就是那个大龄“未成年人”,像个队霸一样杵在原地,冲宋诗意说:“现在轮到我了。”
宋诗意瞥他一眼:“我跟他是聊完了,什么时候说过要跟你继续聊了?”
话说完,她扭头就走,扔下一句:“大晚上的,各回各家,该休息休息,该睡睡。”
程亦川不可置信,冲她背影大喝一声:“宋诗意,你给我站住!”
宋诗意身形一顿,到底还是站住了。
第43章 第四十三个吻
程亦川风风火火冲上来,明明有一大堆话想说,可站定了,一时之间竟又不知该说点什么。
原本是一腔热血,得知她为他费尽心思逼卢金元认罪,他揣着那颗惶惶不安的心飞奔而来,想问她是不是傻,为了那么个烂人,值得费这么大力气吗。想说这些苦力交给男人去做就可以了,他都这么大人了,为什么把他当个孩子似的蒙在鼓里,自己一个姑娘家去办。
想问的太多,脑子里仿佛装了一万个为什么,跑来的一路上都在茫然自问。
为什么对他这么好。他揣着这一句,只觉心头山洪将至,摇摇欲坠。
可真到了宿舍门口,却看见她和丁俊亚站在一处。他像是做贼一般,下意识跳到了草丛里,躲在那棵被他踹过好几脚的老树后头,稀里糊涂做起了偷听这种事。
哪知道却叫他意外得知,她这次回来竟是为了退役离队。
不是说好要坚持的吗?
明明她离开之前,他费尽心思去鼓励她,一路送她去机场时都还在谆谆教诲。她怎么就这么不听劝呢?!
“宋诗意。”程亦川想也没想,伸手拉住她的胳膊,手心下是她瘦弱纤细的臂膀,眼前是她睁大的眼。
该说一句谢谢你,感激她的倾囊相助,还是骂一句真糊涂,指责她的轻言放弃?
他张了张嘴,却傻愣愣地站在那,只是拉着她的胳膊,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宋诗意正想骂他,臭小子动手动脚干什么,又想演偶像剧了吗?可刚张嘴,就看见他茫然地低下头来,与她双目对视。
他急急地问她:“为什么要走?”
少年的眉眼往常总是飞扬的,带着不可一世的狂妄,和不谙世事的天真,此刻却藏着显而易见的焦虑与愁苦。
他急切地说:“不是说好要坚持吗?是家里的事情没解决好,你急着用钱是不是?我说了我可以帮你啊,再等等不行吗?”
程翰已经找到Gilbert了,如今正在沟通宋诗意的伤情。
他不能给她无谓的希望,可万一有机会呢?为什么就不能再等等,等他为她争取那一点光明呢?
程亦川有一肚子话想说,可此刻仍不是个适宜的机会。他怕他给了她希望又让她失望。
宋诗意不知他心中矛盾,却察觉到了他的焦虑,加之拉住她的那只手沉甸甸的,越握越紧,险些把她弄痛。
她一愣,叫他:“程亦川?”
少年大梦初醒,猛地缩回了手,片刻后,低声问她:“真的要走?”
“离队手续都办好了。”她点头。
“没有反悔的余地吗?”他追问。
“没有了。”她狠下心,不打算告诉他孙健平开的是张假条。
程亦川颓然站在原地,先前的一腔热血化为乌有,一颗心都冷了下来。
宋诗意看他脸鼓得像河豚,没忍住,伸手戳了一下,笑道:“我以为你该高兴的,卢金元把破坏雪杖的过程都交代了,证据已经送到了孙教那里。”
念及自己要走,对这个尚有稚气、不够成熟的小师弟却莫名其妙放心不下,她收起了笑意,多叮嘱了两句。
“程亦川,年轻人有志气是好事,可是傲骨胜过傲气。志气该在心里,在骨子里,而不该总是浮于表面。否则就应了那句话,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怕他总这样狂妄,重复自己从前的老路,在队里受人排挤,过于孤单。
“我曾经跟你说过,十九岁的时候我以为我来到队里是为了荣耀,为了冠军,可是二十五岁这年回头再看,才发现更重要的是这六年时间里和我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
所以你别重蹈覆辙,别像我一样蹉跎时光,也去交一些真心的朋友,不论前路多长多苦,患难与共总好过一个人扛。
“师姐年纪大了,身体也不济了,是时候急流勇退,回家嫁人啦。”她还开玩笑,“我妈说年纪再大些,就只能挑人家剩下不要的了。”
而你,你天赋过人,年华正好,未来一片光明。
愿你永葆无忧,离我所经历的伤痛与挫折越远越好。
愿你前程似锦,脚下是荡荡坦途,抬首是万千光辉。
然而那些话,她一句也没说。她这样一个爽快利落的人,就不该说这样拖泥带水的话。否则叫陆小双听去了,一定会骂她真矫情。
宋诗意不用回头也知道,陆小双一定在窗口支着脑袋看呢。
不能叫她看热闹。
看热闹是要给钱的。
所以她哈哈笑着,伸手揉揉少年的脑袋,哪怕他比她还高了半个头多呢。可是没关系,疼爱小师弟的心在这里,不论他多高,在她心里也是那个可爱又可气的程亦川。
她笑容满面,说:“记住师姐说的话啊,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
程亦川低头看着她,定定地看着,一眨不眨。
记忆里,她总像这样,以一副长辈的姿态教导他、嘱咐他,她一点也不温柔,可凶巴巴的语气里却是难以掩饰的关心。
胸腔里仿佛有颗玻璃心破碎了,扎得人很难受,浑身都抽抽。
他别开脸,眼眶有些热。
真不想承认,他一直不愿她走,总说是不想看见她终止梦想、半途而废。可这一刻他前所未有的清楚,不愿她走,分明是出于私心。
她走了,谁还会这样凶神恶煞地关心他?
她走了,也没人会敲他脑门儿笑话他、挤兑他了。
从前她动手动脚时,程亦川总是一脸不可置信地拍下她的手,说:“你也不过大我几岁而已,凭什么教训我?”
“你敲我脑袋干什么?”
“还敲?”
可是这一刻,他没有去摘下那只“以下犯上”的手。
他任她揉着他的脑袋,像是对待稚童一般,末了,轻声问:“多久走?”
“不是明天就是后天了。”
“就不能多留几天吗?”
她一愣,抬眼看他。
程亦川别开脸,执拗地说:“等到省运会完了再走,不行吗?”
没听见她的回答,他又重新扭头看着她,明知这是个无理的要求,却还是开了口:“至少看完我比赛,好不好?”
少年的眼神里带着或许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到的哀求、感伤。
宋诗意怔怔地看着他,一句拒绝的话也说不出口。
她点点头,说:“好。”
然后看见他小狗一样,主人挠挠头、逗一下,就展露笑颜。
那双眼睛,比什么都明亮。
*
宋诗意回到宿舍时,陆小双已经在床上玩手机了。
宿舍床小,两人挤在一张床上,呼吸稍微重一点都能被彼此感知到。
已近凌晨时,陆小双忽然睁眼,推了她一把:“睡不着就算了,干脆起来跑步。”
“……”
宋诗意:“我吵到你了?”
“废话,翻来覆去的不睡觉,怎么,吃了兴奋剂?”
“这三个字在这地方可不能随便说。还好我退役了,否则叫人听了去,指不定传出什么话来。”
陆小双翻了个身,和她背靠背,片刻后,突兀地问了句:“冷酷师哥,热血师弟,你选哪个?”
“???”
“少装蒜,我从窗户那儿全看见了。俩大老爷们儿演偶像剧呢,一人拉一只手,干嘛,道明寺和花泽类抢人吗?”
“不是你想的那样。”宋诗意皱眉,“程亦川是找我问卢金元的事,丁师哥——”
她顿了顿,按了按眉心,“丁师哥倒真是你想的那样。”
陆小双笑了:“想不想听听我的看法?”
“洗耳恭听。”
“反正那俩人都是要留在这儿的,将来跟你八竿子打不着。要我说,都睡了,不上白不上。”陆小双理直气壮,“运动健儿嘛,体能好,身材棒,临走之前快活一把,开心你我他。”
“……………………………………”
“不是我说,你都二十五了,还是个雏儿。这么个难能可贵的机会摆在眼前,睡完一走了之,钱都不用给,可不得好好抓紧了?”
宋诗意一脚踹过去:“你给我闭嘴。”
“哎哎,踹我干嘛,我说的很有道理啊!”
“陆小双,你上这儿干嘛来的?拉皮条吗?听听你什么语气,你以为你是老鸨吗?”
被窝里,陆小双一脚踹回去,笑岔了气。
宋诗意本来还一个脑袋两个大,看她笑这么厉害,一个没忍住,也跟着笑起来。
这话直到第二天陆小双还在跟她碎碎念,一副地痞流氓的口吻。两人正在食堂吃早饭,宋诗意怕被人听见,下意识拿馒头去堵她的嘴。
陆小双取出馒头,振振有词:“你要是喜欢温柔点的,就选师哥,年纪大的男人懂得心疼姑娘。要是喜欢激烈点的,就选师弟,年轻人冲动有劲儿,狂野小狼狗。”
她半开玩笑半逗宋诗意,还比了个狗爪子,侧头冲她嗷呜两声。
这一侧头,可不得了,居然有人端着餐盘停在她身旁。
陆小双下意识抬头看,就看见满脸惊恐的魏光严,一脸看禽兽的表情看着她。
陆小双:“……不好好吃饭去,你在这儿偷听什么呢你?”
魏光严面上一阵青一阵红,指着陆小双,“你把这儿当什么地方了?跑来乱搞男女关系?!”
陆小双:???
她拍桌子:“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宋诗意赶紧打圆场:“误会,误会一场,大家该干嘛该干嘛去。”
魏光严一脸“老子不与你同流合污”的表情,愤愤而去,“女流氓。”
陆小双就差没掀桌子了:“说什么呢你!你回来!”
众人:一大清早,食堂好热闹啊。
*
丁俊亚第二天没有再找上门来,这叫宋诗意松了口气。
有时候她也认同陆小双对自己的评价,就好像多年运动生涯把她养成了粗神经、不细腻的糙汉,少女心已经久违了。
师哥哪里都好,不好的是她。
她的少女心在家里出事那一年就死掉了,从那以后都只会操心,不曾动心。一想到师哥可能会变情人,她就浑身不自在。
因为答应程亦川要留到一周后的省运会,所以她让陆小双先回北京,自己随后就回。
钟淑仪也来过电话,显然是担心她出尔反尔,她信誓旦旦保证了归期:“我肯定按时回来报道,迟到一分钟我绕胡同跑三圈。”
钟淑仪终于放下心来。
于是这一周的空闲日子,她过得无所事事,成日里都不知该做什么。
某日在基地闲逛时,撞见了从办公楼出来的丁俊亚,问她在干什么。
宋诗意略有些局促,说:“快走了,想再看看待过的地方。”
丁俊亚像是没察觉到她的不自在,点头说:“我这会儿没什么事,一起吧。”
该来的还是会来,心情好沉重。
可陆小双又说对了,已近而立之年的丁俊亚确实沉稳细心,很好地化解了她的尴尬。
走到训练馆外,他笑道:“我还记得你刚来基地那一年,跟个孩子似的。袁雪杉能一口气做三个前空翻,你不服,就跟耍猴似的在里头前空翻了后空翻,翻到自己跑出来大吐特吐。”
“你怎么还记得啊!”她捂脸哀嚎。
成年黑历史,求别提==。
田径场上,绿茵如翠,两人沿着红色塑胶跑道慢慢走着。
他又说:“你跟人打架,孙教罚你四百下蹲,让我来这儿看着你做。你数完一百跳到了一百五,数完三百直接跳四百。”
宋诗意哈哈大笑:“多谢师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然我腿都废了呢——”
话音未落,她的眼神动了动,低头瞄了一眼自己的脚。对于运动员来说,如今这状况确实和废了没什么两样。
丁俊亚平静地说:“决定都已经做了,未必不是件好事。这一行迟早是要退下来的,以你的性格,不管在什么地方,不管做什么,都能自得其乐。这一点我从来都没担心过。”
宋诗意抬头,对上他素来严肃冷峻的脸,此刻那总是清明冷静的眼底却多了几分温柔。
她曾以为是因为他们师兄妹一路并肩作战,比大多数队友都更有患难之情,他对她才比别人多了些柔软。可如今看来,是她想的太少。
她张了张嘴,低声说:“师哥,谢谢你这么多年的照顾。”
“是不是觉得自己欠了我一个大人情?”
她笑:“是啊,可惜我就要走了,估计这辈子也还不清——”
“还得清。”他不疾不徐打断他,温言道,“以后的路那么长,慢慢来吧。我等着你。”
这样的话一出口,场面就不单纯只是回忆往昔了。
按理说,粉红的泡泡理应满天飞,可宋诗意……
她扶额,坦诚说出心里想法:“师哥,说实话,我不是没考虑过和你发展一下,但我一想到咱俩在一起的画面,脑子里就只有四个字。”
“哪四个字?”
“……天伦之乐。”
“……………………”
两人大眼瞪小眼,最终哈哈大笑起来。
丁俊亚也只能苦笑着说:“慢慢来吧。好歹让我试一试,你别排斥就好。”
她迟疑片刻,终归还是点了点头,说:“好。”
只是这事叫陆小双知道以后,匪夷所思地点评了一句:“第一次看见谈感情像你们俩这样,就跟定战略合作计划似的。”
这算是谈感情吗?宋诗意觉得不太真实。
不过她没工夫去想那么多,因为很快,省运会来了。
*
省级运动会,各个市里包括乡镇都有运动员前来参加,但良莠不齐,最后通过小组赛淘汰一大堆,剩下总是体校、省队和国家队的。
大清早的,她同郝佳一起坐上了大巴时,程亦川还没到。
因为并不参赛,她没和运动员们坐一起,只坐在尾座,猜那家伙上车后一定会毫不客气坐她旁边。
罗雪上车时,一眼看见了尾座的人。
她是前几天才知道宋诗意要离队的,当时乍一听消息,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滋味。好些年前,她还是个小姑娘,跟着父母练滑雪时就已经知道宋诗意此人了。
她在电视上看见宋诗意比赛,又因生在滑雪世家,父母都是体坛的人,耳濡目染的,听说了无数和宋诗意有关的事情。
他们说她是冰雪公主,是难得的天才。
说她是竞速队多少年难得一遇的希望,终于有机会让中国女子高山滑雪在速降的舞台上占据一席之地。
那些年里,她总是睁眼闭眼都能听到这三个字:宋诗意。
因父母的缘故,罗雪从小就接受最正规的训练,在滑雪上很有天赋。她从不觉得自己会比别人差。后来就起了好胜心,她不想再听见宋诗意的名字。甚至,她拒绝了父母的推荐,不愿继承衣钵,继续练技巧类滑雪项目,她为自己选择了速降。
宋诗意可以做到的事情,她也可以,甚至能做得更好。
踏上大巴,她一眼看见了宋诗意,顿了顿,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我还以为车上只有要去参赛的运动员。”
郝佳和她是室友,但并不对付,当即反唇相讥:“车又不是你家的,怎么,你还能不让别人上车?”
罗雪笑了笑:“不是都离队了吗?还赖着不走干什么?”
宋诗意刚张嘴,就见车门外有人一跃而上。
“我请她来的,你有意见?”
程亦川大步流星走上来,与罗雪擦肩而过,头也不回扔下一句:“我跪着给她磕了三个响头,好说歹说才把她留下来。毕竟是前世界亚军,能得她一句指点,胜过在队里听八婆瞎逼逼不知道多少倍。”
一车人都在笑。
罗雪怒道:“你骂谁八婆?”
程亦川好整以暇,一屁股在宋诗意身旁坐下来:“谁瞎逼逼谁八婆。”
郝佳也适时拉了拉罗雪,插了句嘴:“行了,你就别对号入座了。”
罗雪霍地甩开她,自己坐在了一处。
还没到赛场,火药味就已经浓了起来。司机见怪不怪,毕竟年轻运动员们血气方刚,常年处于竞争压力中,口头争执也是常见的。
宋诗意独立惯了,习惯了自己解围,自己反击,如今被程亦川抢了白,倒是有些好笑。
人陆陆续续到了,教练也上了车。
车行一路,她侧头看他:“怎么,怕我说不过?”
程亦川显然还对她离队一事耿耿于怀,目视前方,看都不看她,“我古道热肠,乐于助人,不行吗?”
耳边传来她的笑声。
他到底还是没忍住,转过头去看着她,咬牙地说了句:“趁着还能护短,多护一护。将来走了,就是想替你出口气,也没地方出了。”
宋诗意一怔。
年轻的男生就在身侧,看似气鼓鼓的,两腮鼓得跟河豚似的。可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他的眼睛像两只哀怨忧郁的小灯笼,分外明亮,照得她心头发慌。
她下意识笑道:“护我干什么?我又不是没本事替自己出口气。”
程亦川点头,“是啊,你那么剽悍泼辣,谁能欺负你?”
他没精打采地靠在椅背上,说:“反正等你走了,别人欺负你我也看不见。眼不见心不烦。”
说着,他又侧头瞥她一眼。
“骗子。”
“说话不算数。”
“明明说好要坚持的。”
一路上都在碎碎念,像个小和尚。
宋诗意:“………………”
想笑。笑到一半,又忍不住伸手去揉那颗毛茸茸的脑袋。
程亦川,你怎么这么可爱!
他怒道:“把手拿开!”
话音刚落,又泄了气,重新靠在座椅上喃喃地说:“算了,反正也要走了,动手动脚也没几次了……”
权当忍辱负重,给她一个送别礼。
宋诗意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想,离开这里以后,她有很多怀念的人和事。但最不舍的,一定是这个认识不久的小师弟。
竟然是他。
也当然是他。
第44章 第四十四个吻
开幕式在市体育中心举行,运动员们分批入场,奏国歌、升国旗,然后宣誓。
宋诗意坐在观众席上,静静地听着《运动员进行曲》,看着身穿各色制服的整齐方阵。这样的场景在过去很多年里曾反复上演着,可她从来没意识到,曾经觉得冗长无聊的环节会在退役之后变得如此难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