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是昏黄夜色,屋内是炉火融融。宋诗意对上Gilbert漂亮的蓝眼睛,蓦地弯起嘴角,说:“I guess we can not do anything else,but carry on the love of the dead and live a better live,can we?”
她用不那么漂亮的发音轻声说:我猜我们什么也做不了,也只能带着已故之人的爱,努力过好剩下的人生,不是吗?
Gilbert哈哈大笑起来,朝她眨眨眼,说:“You are perfectly right.”
后来提及她的康复训练,Gilbert询问她之前在香港是怎么恢复的,然后简要地谈了谈自己的想法。
这顿饭很快接近尾声,莫雪芙的手艺得到了Gilbert的盛赞。他说他尤其喜欢那道三文鱼沙拉和程翰从法国带来的葡萄酒。
拿起餐巾擦了擦嘴,Gilbert抖着白胡子看向宋诗意:“Girl,I’m truly sorry to hear what happened to you. But I really hope you can be who you are when you get back from Iceland.”
“Me too.”
“So,do you have confidence in yourself?”
宋诗意也笑着朝他眨眨眼:“I have confidence in you.”
说完,她还有些迟疑地侧头去看程亦川:“到底是in还是on?”
她的回答令Gilbert大笑不已,Gilbert举起酒杯,说no matter in or on,we should just cheers。
这顿饭吃得出人意料的轻松自在,所有人都是。Gilbert的亲和力避免了程翰夫妇的礼节性尬聊,而最令人担心的点——英语并不好的宋诗意,反而成了最令人惊喜的环节。
送走Gilbert后,宋诗意欲帮忙收拾厨房,被程亦川拉走。
“妈,我们出去散个步。”
莫雪芙点头:“别走远了,把防熊喷雾带上。”
程亦川从玄关的鞋柜上顺走一瓶喷雾。出门时,宋诗意还在一头雾水地问:“防什么喷雾?”
“防熊喷雾。”
“这里有熊?”
“有。北极熊,棕熊,黑熊,为了避免误伤,所以要随身携带。”
“就把厨房那堆活儿留给你妈,这样好吗?”
“我爸会帮忙的,你就不用留在那儿当电灯泡了。”
宋诗意笑了,和他沿着住宅区慢慢走着,每隔几十米才有一幢房屋,其余皆是草地与灌木丛。
晚饭吃得很饱,从炉火融融的室内走出来,穿着厚厚的羽绒服,也不觉冷。
“你爸妈都是摄影师,你怎么成了运动员?”
“家里有钱,从小就满足我的所有爱好,我想干什么他们就送我去学什么,从画画到书法,从音乐到跆拳道,什么都尝试过,但什么都没坚持下来,除了滑雪。”
“他们支持你滑雪,也支持你当职业运动员?”
“我妈说人就一辈子能活,支不支持是别人的态度,怎么选择是自己的决定。”
这是宋诗意第一次听闻这样特别的家庭教育。
程亦川一家人特立独行,做事爽快,也许是因为程翰夫妇的艺术家特质,又或许是常年待在国外,所以习惯了这样的做事风格,和国内的父母大相径庭。
像钟淑仪那样,为家庭劳碌,总是肩负重担,替丈夫操心完,又继续操心女儿的终身大事、职业规划,实在活得太累。
她说:“但运动员吃青春饭,他们就没担心过你的将来吗?”
“没什么可担心的。每一个决定都有前因后果,选择什么,就要承担什么。”程亦川双手插在衣兜里,笑着说,“再说了,我家和别家不一样,他们赚那么多钱,我就是当个米虫也不会挨饿受冻。”
“你就这点出息?”
“我当然不止这点出息,要不也不会说什么都要拿冠军了。”
宋诗意哈哈大笑,点头:“也对,差点忘了,你可是要拿冠军的男人。”
夜里的雷克雅未克,气温已降至零下。走了一段路后,四肢就有些冷了。
程亦川问:“你冷不冷?要不我们跑步吧?”
“怎么,你想跟我比赛吗?”
“有什么好比的,好男不跟女斗。”他一脸不屑。
“哟,程亦川,你还性别歧视?”
宋诗意停了下来,瞟了眼远处的一棵大橡树,“这样,从这儿跑到那棵树那儿,看谁先到。”
“你真要比?”
“少废话,跑完再啰嗦。”
她往地上一蹲,做出了起跑的标准架势。看她这么认真,程亦川也正色了,就在她身旁蹲了下来,也拿出专业起跑姿势。
“输赢有什么讲究吗?”
她侧头睨他一眼:“你想要什么讲究?”
“先要一个讲究吧,具体干什么,想好了再说。”他答得含糊。
“成啊,谁怕谁。”宋诗意笑了,问,“准备好了吗?”
几秒钟后,她一声令下,两人开始撒丫子朝百米开外的大橡树飞奔。
虽说不是专业田径运动员,但好歹是国家队出来的,平日里的场馆训练,少不了跑步跳远一类。两人的速度比短跑运动员是不如的,但与寻常人相比,已经是飞毛腿了。
有了赌注,程亦川便没有了半分放水的心思,他使出吃奶的劲头,很快甩开了宋诗意好几米距离。
橡树离这儿大概有三四百米远,两人你追我赶狂奔而至。
程亦川率先摸到树,回头一边喘气,一边大笑:“我赢了!”
宋诗意也跑出一身汗,呼吸急促地笑话他:“好胜心怎么这么强啊你?随随便便跑个步,你当参加国际比赛呢?”
“你不懂。”他嘀咕一句,然后身心舒坦地一屁股坐在橡树底下,拍拍旁边的空位,“你也坐。”
“刚跑完步,坐什么坐啊?”宋诗意瞪眼睛,“赶紧起来。”
她的职业病上头了。
剧烈运动时,血液多集中在肢体肌肉中,由于肌肉在运动过程强有力地收缩,大量静脉血会迅速回流到心脏,而心脏再把有营养的动脉血液压送到全身。所以如果刚刚剧烈运动完,立马停下来休息,肢体中的大量静脉血就会淤积在静脉中,造成心脏缺血,大脑也会因供血不足而出现头晕、恶心甚至呕吐休克等症状。
“怕什么?剧烈运动完才不能坐下,刚才这点,对你来说量很大吗?”
程亦川仰头瞥她,伸手一拉,硬把她拉到了身旁。
橡树很大,约莫三四人合抱才能抱住它。所以两人个人靠在树干上坐下来毫不费力,还很宽敞。
冰岛多是草原、苔原,中国的春节已过,原本该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但雷克雅未克依然很寒冷,满地虽是绿色植被,却很少见到花。
宋诗意在近处发现一株很小的野菌,用手肘碰了碰程亦川:“诶,蘑菇。”
程亦川凑近来看,果然是两颗灰扑扑的迷你野生菌。
他伸手碰了碰。
宋诗意很紧张:“小心有毒。”
程亦川笑了:“颜色鲜艳的才有毒,像这种朴实无华的,不会有毒。”
他小心翼翼去拔蘑菇,被宋诗意批评了两句,说这么寒冷的地方长出来一朵蘑菇,生命是多么顽强、多么可贵,怎么能随随便便就拔了呢。
他便捧住那周围的土壤,将蘑菇连根拔起,送到她面前。
宋诗意不解:“你干嘛?”
“这里没花,借蘑菇送一送啊。”
她哈哈大笑,随手拔了几根草扔他:“有病吧你,程戏精。”
“这不是刚说过我不尊重生命吗,你又拔什么草啊?”程亦川摇头,“啧啧,女人。”
那语气叫宋诗意又是一阵好笑。
可少年执拗地捧着那朵蘑菇,小心翼翼送过来,她笑着问:“送花也要有个由头,说吧,你送蘑菇是为了什么?”
程亦川一顿,没有说话。
那个隐藏的声音在脑中再自然不过地回答说:爱。
他送她蘑菇,是因为爱。
可他抬眼看着神情自然、没心没肺的女人,出口却是一句:“祝福。”
“今天又不过节,你祝福我什么?”
“祝你旗开得胜,在冰岛完成你的使命,几个月后,健康回国,风光归队。”
来自极地荒原的风吹得青草飘摇、枝叶晃动,也吹乱了少年的刘海和她的耳发。
眼前的人小心翼翼捧着那朵蘑菇,神情郑重,眼里一片赤诚。
宋诗意收起笑意,不知为何也觉得此刻变得庄严肃穆起来,她像是昔日捧起奖杯一样,也端庄地伸手接过那捧土、那朵蘑菇。
其实场面挺好笑的,但她却有些笑不出来。
她捧着蘑菇,抬头对上程亦川亮得惊人的眼睛,心头忽然有一丝异样。突如其来的惊慌失措令她不敢直视他,只能草草收起视线,心跳不受控制,猛地把那捧蘑菇搁在地上“放生”了,然后逃避似的躺在草坪上。
“有星星。”宋诗意指指天上。
程亦川看看躺下的她,又抬头仰望天上的星。冰岛是未受污染的国度,空气质量非常好,又因在世界的尽头,仿佛离星空也近了不少。
今夜的星星比以往都要漂亮,夜空是泛着幽蓝色的油画,钻石一般的星芒点缀其中,明亮深邃,像少女含情的眼眸。
宋诗意笑着说:“这是我从小到大见过最漂亮的星空。”
“是吗?”程亦川低下头来,看着草坪上含笑的人,轻声说,“我倒是见过比这更漂亮的。”
“在哪儿见到的?”
“飞机上。”
宋诗意一怔,侧头望着身旁安然而坐的少年。
他低下头来,定定地看着她眼里的倒影,像是发现了新大陆,倏地凑近,然后眉梢眼角都挂起了笑意:“宋诗意,你眼睛里也有星星诶。”
这一刻,两人的面容相距不过几厘米。
他温热的呼吸与寒冷的空气形成鲜明的对比,染烫了她的面颊。
宋诗意心跳一滞,张了张嘴,却不敢再问为什么他见过最美的星空是在飞机上,又到底是在哪一架飞机上。
她连滚带爬,几乎是落荒而逃地爬起来,头也不回往住的地方跑。
“冷死了,赶紧回去!”
程亦川定定地看着她,也跟着爬了起来,不紧不慢跟上了她的步伐。
耳根子又红了。
他的目光落在她耳边那一抹红上,神神秘秘地笑了。


第62章 第六十二个吻
程翰夫妇简单地停留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开车离开。
宋诗意起床时,他们已经坐上了回法国的飞机。白色洋房里人去楼空,只剩下古朴的家具与从窗帘缝隙里偷溜进来的灿烂日光。
她有些不可置信,瞪大了眼睛问程亦川:“你怎么不告诉我?”
“告诉你干什么?该睡睡,该起起,他俩有他俩的行程,你今天不是还要去见Gilbert吗?睡个饱觉比什么都强。”
“睡什么饱觉啊?他们大老远跑来冰岛张罗昨晚那顿饭,我连送都没有送一下,谢谢也没来得及说,这像话吗?”
“没关系,来日方长。”
程亦川老神在在地打开冰箱,拨弄着莫雪芙购置的一冰箱食物,最后把一袋土司拿出来,抽了两片往面包机里放,按下了加热按钮。又转身拿了两只玻璃杯,洗干净了放在一旁,开始加热牛奶。
来什么日,方什么长,还有没有机会见面了都是个问题。
宋诗意胡乱抓了把头发,一脸崩溃地去洗漱了。
八点半,程亦川从车库里找了辆半旧不新的男士自行车出来,说:“车我还没来得及租,要不就先骑车去Gilbert那?”
“只有一辆?”
“只有一辆。”他一派从容地胡说八道,只字不提那辆被他挪到闲置家具堆后面的女式自行车。
于是简单地擦了擦车上的灰尘后,程亦川把车拎到了草坪外的大道上:“走吧。”
两人都换上了运动服,走在朝阳底下,远处是耀目的绿,近处是朝气蓬勃的人。
宋诗意背好背包走过来,见他和自己一模一样的黑白运动服,问:“你怎么不穿大红色了?”
“初来乍到,低调一点也好。”
程亦川低头看了眼出国前新买的运动服,越发觉得和她站在一起简直配的不行,勾了勾嘴角,骑在车上单脚支地,“上来吧。”
“你搭我?”
“不然你跑步去?”
宋诗意迟疑片刻,坐上了后座,也不忸怩:“行,那你稳一点。”
运动员,尤其是滑雪运动员,平衡性是相当好的。程亦川能不稳吗?
事实证明,能。
宋诗意侧坐在后座,因为充分信赖他的驾驶技术,所以压根没有扶他。程亦川感受着空空荡荡的腰间,设想中的她环抱着他、他幸福地哼着歌往前骑行的画面就此落空。
不甘心的程亦川用心寻找着地上的凸起物和石子,专门往凹凸不平的地方骑。
颠那么两下,她就知道该扶了。
前两次大概是颠得不太厉害,自行车微微一晃,后座的人只跟着一摇,说:“你看着点儿路啊。”
“行行行,看看看。”
就在程亦川第三次找到块大石头,二话不说压上去时,自行车猛地一晃,宋诗意终于猝不及防伸出了手。
腰上一紧,程亦川嘴角一弯,露出得逞的笑容,嘴上还一本正经道:“这边路不好,你抓紧点,别摔了。”
哪知道下一秒,宋诗意干脆利落跳了下去。
尾座一空,程亦川来了个急刹车,回头看着她:“你干嘛?”
宋诗意走到车旁,一把拽住车把,下巴一抬:“下来。”
“啊?”
“我让你下来。车技太烂,换我搭你。”
程亦川下意识嚷嚷起来:“哪有女的搭男的?”
“让你下来就下来,这儿又没人认得你,后面坐去。”
宋诗意干脆利落把人赶下车,抬腿跨了上去,完全无视程亦川心不甘情不愿的态度,只叮嘱了一句:“坐好了。”
于是某人的如意算盘就此落空,师姐英姿飒爽地骑在前面,他却跟个小媳妇似的龟缩在后座。
简直屈辱。
宋诗意一边骑,一边淡淡地说:“我看着路上也没那么多石头,路况挺好。”
“……你骑的这一截是比我骑的那一截好。”他还死鸭子嘴硬。
“是吗。”她不咸不淡地反问。
几公里的路程,运动员体能好,十来分钟也就到了。宋诗意一面骑车,一面抬头看着由远及近的绿,天是一望无垠的湛蓝色,云是纤尘不染的白,偶有风来,寒意中带着海滨的气味,磅礴又迷人。
这样辽阔的土地,这样空旷的原野,是在国内很难见到的。
骑着骑着,她察觉到腰上多了点重量,低头一看,发现程亦川的手不知什么时候环了上来。
她背脊一僵:“你干嘛?”
“怕摔着。”背后的人镇定自若地说。
“我车技很好,没必要担心。”
“这就跟安全带似的,驾驶员车技好不好,安全带还是要系的,万一有个万一呢?”
“……”
程亦川很是从容,好像刚才纠结了五分钟,才终于鼓起勇气颤颤巍巍伸出手来的人不是他。反正爪子一缠上去,那是死也不肯拿下来的。
老树盘根也不过如此。
他轻轻地环住她,女人的腰肢纤细而紧实,因为骑车的缘故还微微晃动着。程亦川原本还像个小媳妇似的屈居后座,心里半点也不情愿,这一刻那点不悦却又烟消云散,变成了轻盈的喜悦,叫他忍不住得意地笑起来。
行吧,载不了她就载不了她,换他抱着她也不错。
啧啧,他真是聪明。
*
Gilbert在康复中心等着他们。
位于雷克雅未克的康复中心是专门为受伤的运动员提供康复训练的场所,因冰岛地广人稀,康复中心的占地面积很大,设施齐全,有不少运动员都在这里养伤。
Gilbert自从母亲去世后,越发重视家庭生活,已经很少亲自带运动员,通常都是中心的其他医生负责这些工作。宋诗意算是这几年的一个例外。
程亦川说是翻译,其实也没有太大的工作量。Gilbert说话时很照顾宋诗意,一般言简意赅,挑最容易理解的句式和词语,只有涉及专业词汇时,程亦川才派得上用场。
他们用了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讨论宋诗意的康复计划,Gilbert亲自查看了宋诗意的脚踝,然后将方案敲定。
Gilbert说:“这几个月可能会很辛苦,宋,你能坚持下来吗?”
办公室的落地窗外是一片绿色的草地,远处的田径运动场上,红白相间的跑道在日光下熠熠生辉,近处有飞鸟跳跃在枝头。
宋诗意的目光落在远方,笑了笑,说:“Yes,I can.”
Lashley是如何做到的,她就能如何做到。
坐在一旁的程亦川扭头看她,看见女人面上那抹信心十足的笑,忍不住失神片刻。
她目光明亮,安详而坚定,仿佛希腊神话中的女神,浑身上下都是光芒。
操。他在心里暗暗骂了句,伸手捂住胸口。别跳了,快成这样,再大点声就被听见了!
*
这一个月过得飞快,黑夜追着黄昏,黎明如期而至,时间仿佛在跟人赛跑,眨眼间就到了程亦川要回国的日子。
每天早晨都由宋诗意骑着单车搭他去康复中心,起初还需要他做一做翻译,后来Gilbert就和她交流自如起来。
宋诗意在来到雷克雅未克的第五天里,去了趟市里的书店,买了几本英语书,都是欧洲人编写的英语口语快速入门。
“买这个干什么?”
“白天做康复训练,晚上没事就看看书,学学英语。”
“你把口语练起来,那我这个翻译不是没用了吗?”
“你能帮我一时,能帮我一辈子吗?”宋诗意笑着结账,请他去路边的咖啡馆喝咖啡、吃简餐,操着比来这里那天要流利不少的英语说,“两份意面,两杯拿铁,再来一份千层饼。”
她在黄昏的余晖里翻了几页新买的书,低声念了两句。
年轻的女人还是素面朝天,头发扎成了高高的马尾,因训练的缘故又盘了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与脖颈。她的眉毛漂亮又浓密,令她整个人显得很精神,而低头看书、轻声呢喃的样子太过专注,认真的模样美得惊人。
程亦川看着她,搞不懂到底是情人眼里出西施,还是她真有这么漂亮。
他一阵口渴,端起咖啡大口大口往下咽,得来她一个好笑的目光。
“你这么渴?”
他移开目光,怕再看下去,再来三四杯咖啡也止不了心头的渴。
宋诗意和Gilbert很快建立起自己的交流模式,偶尔打着手势,偶尔说着简单的对话。她每晚刻苦学英语,对话起来也越来越流利,发音并不是最重要的,在人与人的交流里,内容居功至伟。
程亦川很快“失业”,但仍然赖着不走。
平日里,她做康复训练,他就在田径场运动。那里有一些受过伤的田径运动员,黑人有,白人也有。程亦川的体格在中国人里已经算高大了,但跟他们比起来,瞬间成了小矮人。
他有时候跟他们比比赛跑,有时候跟着学学跨栏,因为英语流利,模样好看,加之性格也开朗活泼,很快与那群人打成一片。
宋诗意某次看见一个叫Luna的黑人女运动员咯咯笑着摸了把他的屁股,说:“You are so sexy,Cheng.”
程亦川的脸瞬间涨成了红苹果,摸着屁股蹭的一下跳起来,说你下次别这么干了。
Luna说:“咦,你还脸红了?摸下屁股而已,别这么小气啊。”
炸毛的大男生气势汹汹地说:“我的屁股不是人人都能摸的!”
“大不了我给你摸回来。”
程亦川:“……”
气势汹汹扭头走了。
宋诗意在室内运动馆的落地窗里,看着午后的日光下,田径场上那个朝气蓬勃的人,没忍住笑了。
程亦川气势汹汹走了几步,仿佛察觉到什么,猛地一回头,看见几步开外的落地窗里,有人正幸灾乐祸。他眼睛一眯,杀气腾腾走了过来,冲她比手势。
你。他指指宋诗意。
眼睛。食指与中指弯起,对着自己的眼睛比划了两下。
挖掉!他凶巴巴地做了这个姿势。
宋诗意哈哈大笑起来。
枯燥而难熬的是康复过程,可愉快而轻盈的,是有程亦川在的时光。
是的,康复过程前所未有的艰难。椭圆机,拉伸训练,伸展训练,耐力测试……每一样都叫她大汗淋漓。
程亦川的不陪同并不是他的本意,事实上,他是被宋诗意赶出训练室,才迫不得已去了田径场的。
她躺在器械板上,右腿一遍又一遍坐着极限拉伸。
韧带痛得她满头大汗。
Gilbert在一旁站着,手里是一份记录册,他一面看秒表,一面数着:“二十二,二十三……再坚持一下,还差十个。”
宋诗意在寒冷的冰岛气候里,每日穿着厚厚的衣服而来,却总在训练后大汗淋漓,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的鱼。
Gilbert用那双漂亮的蓝眼睛看着她,看她哪怕面色通红,被训练熬得眉头紧蹙,仿佛祖母手里成一团理不清的线球,也始终一声不吭。他在某次训练结束后,对她说:“我记得你们中国人有一句话,说凤凰在被烈火灼烧后,才会获得新生。”
满头大汗的宋诗意精疲力尽坐在那,说:“凤凰涅槃。”
Gilbert看着她,点头,“宋,你就是那只凤凰。”
宋诗意一怔,抬头望向医生。医生的蓝眼睛里有温柔的怜悯,也有毫不掩饰的赞许。他说:“你比Lashley表现得更坚强。”
门边传来谁的声音:“那我们是不是可以期待,她会取得比Lashley更大的荣耀?”
宋诗意猛地回头,看见门边倚着的少年,因为每日在田径场接受阳光的历练,他比刚来冰岛时黑了一点,但丝毫不妨碍他的好看。
他笑着,露出一口漂亮的小白牙,像是盛夏最清新的一束阳光。
“起来。”他朝她走来,伸手拉她,又拧开一瓶水递过来。
那天晚上,他坚持要搭她回家,时间并不匆忙,他骑得也不紧不慢。
“宋诗意,腿好了之后,你对未来有什么期许吗?”他在前座问。
“能尽多大努力,就尽多大努力。”
“怎么不说点长志气的话?比如非拿冠军不可,弥补当年的遗憾。”
宋诗意看着夕阳下被无限拉长的影子,哈哈笑着说:“拿冠军固然好,但那也不是什么非实现不可的心愿。只要腿好了,能重新站上赛场,不因伤痛影响发挥,可以放手一搏,对我来说就圆满了。”
程亦川一怔,没有想过会听见这样一番话。
“对你来说,圆满是什么?”
“我吗?”她想了想,望向远方,夕阳像是为全世界加了一层滤镜,朝人间洒上了一片温柔的光,“对我来说,圆满就是重新站在雪道上,吸一口自由的味道,畅快地往终点滑下去。”
“不拿冠军也不要紧吗?”
“应该不要紧吧?”她笑起来,“这些日子我在训练的时候痛得想哭,为了分散注意力,一直在想一件事,好像如今终于有了眉目。程亦川,我在想,我从八岁开始站上雪山的那一刻起,就只是因为热爱滑雪才站在那里。我不是生来就为拿奖而活,也不是为了那块金牌才义无反顾成为滑雪运动员,那么多的滑雪运动员,能拿冠军的却只有一个。可我们的初衷明明只是因为热爱滑雪,因为热爱,所以站在那里。”
所以拿不拿得到是一回事,圆不圆满却是另一回事。
她坐在后座,一本正经地说着心声,身下的自行车却冷不丁一个急刹车。
宋诗意吓一大跳,一头撞上他的背,磕得鼻子疼。
“喂,你干什么啊?”
她疼得倒吸一口凉气,眼泪都出来了,抬头却看见少年神情严肃地回过头来,定定地望着她。
“问你呢,干什么啊,忽然急刹车?”她揉着鼻子,眉头紧蹙。
却见程亦川像是看阶级敌人一样,如临大敌与她对视着,仿佛在与什么抗争。

什么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