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还早,皇帝惦记着粽子,却也怕这个节骨眼上没有粽子可吃。
小丫头忙道:“有啊,平日里也有。西街巷尾那有一对花甲夫妇,做了四十年粽子了,虽说没有金字招牌,没有富丽堂皇的铺面,但咱们本地人平日里想吃肉粽,都去他们那买。依奴婢说,这吃食上万万不可只看表面,最要紧的还是里子。那老公公老婆婆就在家里做粽子,门口摆一只大篓子,蒸好了便放里边。来往的人想吃粽子了,三只铜钱一个,又好吃又划算。”
眨眼间,过了假山,到了屋前。小丫头忙不迭行礼,然后走人。
昭阳看着皇帝面上捉摸不透的神情,试探着问了句:“皇上,天色也不早了,要不,小的伺候您洗漱了?”
皇帝都走到门槛前了,忽然一顿,到底没忍住,看了眼天边那轮圆圆的月亮。
“你还没吃饭吧?”
咦,主子这是在关心她吗?
昭阳忙道:“小的要伺候主子用膳,理应晚些吃的,等伺候主子洗漱了,小的就去后面灶房里吃点东西,大总管不会亏待小的。”
“你也辛苦了,这么晚才吃,肚子肯定饿了。”皇帝十分善解人意,提议道,“朕觉着今日这些大鱼大肉都偏甜,有些腻歪。你与朕都爱吃咸食,恐怕这些东西不合胃口。这样吧,朕今日带你去西街巷尾,寻那对老夫妇做些粽子尝尝。”
什,什么?
昭阳一惊,抬头望着皇帝:“这,这会儿出门?”
“有何不妥?”皇帝心意已定,转身便往后门走,“时候尚早,那老夫妇约莫还没关门,早些去,早些回来。”
“主子,您等等,小的去知会一声方统领吧?咱们在这儿人生地不熟的,万一遇见歹人可如何是好?”昭阳很急,又不敢去拉大步流星往前走的皇帝,只能继续劝,“您是九五之尊,哪能这么单枪匹马上街去呢?还是让小的去差人同行,也好保护您呐!”
皇帝睨她一眼,嫌她多话:“怎么跟德安似的,遇见点事就唠叨个没完。朕这是微服出巡,上个街难不成还敲锣打鼓,带着一堆人?况且朕又不是绣花枕头,朕的功夫比方淮是不成的,但比那些街头巷陌的粗人还是绰绰有余。”
昭阳还欲多说,却已被皇帝带到了后门。
那两个看门小厮一惊,慌忙就要跪下请安。皇帝伸出食指在嘴边嘘了一声,道:“小点声,不必拘礼。朕出去走走,消消食,不必知会其他人。”
圆月当空,皓风拂面。皇帝在前,昭阳在后。
从陈府走出来没多远就到了街市,时间还早,天色刚暗下来,夜市才刚刚热闹起来。老百姓们走街串巷,货郎背着竹筐、挑着木箱,嘴里吆喝声不断。中心的街头两旁都是酒肆店铺,两三楼高,左右两边的商铺二楼支着木架子,中间牵着线,一盏盏大红灯笼高高挂起。
昭阳和皇帝都仰着头去看。
皇帝道了声:“好热闹。”
昭阳一低头就看见一旁卖糖葫芦串的贩子,那糖葫芦一颗一颗圆滚滚的,又红又亮,光是看着都叫人流哈喇子。
她肚子饿,可兜里没钱,又不敢让皇帝给她卖,只好眼巴巴看着,不能吱声。皇帝从灯笼上收回目光,顺着昭阳的视线看过去,看看糖葫芦,再看看昭阳,这丫头居然在舔嘴唇。
他顿觉好笑,便从锦囊里掏出几块碎银子,递给那小贩:“来一串糖葫芦。”
小贩面上都要笑开花了,接过那么多碎银子,忙不迭递过来一串:“这串吧,客官,这串又大又红,可甜了。”
皇帝接过糖葫芦,瞧着昭阳羡慕的眼神,想笑,又憋住了。装腔作势咬了一颗,他撇撇嘴:“好酸。”
顺手递给昭阳:“朕不爱吃酸,你把它处理了吧。”
处理了?是让她丢了吗?
昭阳为难地拿着那串糖葫芦,最后舔着脸上前去问:“皇上,您,您既然不爱吃,那,丢了也怪可惜的。要不,要不小的帮您……解决了?”
皇帝点头:“也成吧。”
回过头来继续往前走,他的唇角可疑地弯了起来,这丫头忒有趣,一张脸藏不住事,生动得紧。

第16章 帝王心

“皇上,这糖葫芦不酸呐,小的瞧着挺甜的。”昭阳吃了两颗,咂咂嘴,凑近了皇帝的后脑勺,小声说,“您是不爱吃酸吧?这点儿酸其实根本算不得酸的。”
皇帝“嗯”了一声,没回头,只提醒了一句:“在外面别那么叫我,平白无故引人注目。”
拿着糖葫芦串的人连连点头:“皇——老爷。”
“也不用叫得那么老好吧。”皇帝不高兴了,眉头蹙起的样子不像是在生气,更像是水墨画里含怨带嗔的美人,看得昭阳失神片刻。
她讪讪地点头,跟在他身侧小声说:“那,那小的叫您公子。”
他对这个称呼倒还挺满意的。
两人不识路,半路上还是昭阳问了好些摊贩那西街巷尾在何处,所幸离得不远,两人走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就进了巷子。
皓月如玉,时而隐没在朦朦胧胧的云层之中,飘飘渺渺,投下一层薄薄的素纱;时而探出个头来,将黑夜装点得分外明亮。
江南好啊,乌衣巷陌,黑瓦白墙,狭窄的巷子里飘着大红灯笼,曲曲折折一路点亮来时的路。青石板已被多年来往的步伐踏得光滑平整,一步一步都是韶华流逝的痕迹。
在这样寂静的巷子里,就连皇帝都忍不住放慢了脚步。
京城里人挨着人,真不容易有这样安静的地方,也没有这样逼仄却又幽静深远的小巷。
远处有倦鸟归林的啼声,昭阳觉得这气氛太安静了些,便侧头没话找话:“皇——公子,您很爱吃呀,嘴也挺挑的。小的见您平日里不爱甜食,不爱大鱼大肉,不爱太油腻的,倒是对些稀奇古怪的小东西感兴趣。这倒是特别,小的在司膳司这么些年,宫里的主子大多爱山珍海味,要是小的上赶着做些不值钱的小零嘴儿,那可是要被骂得狗血淋头,说不准还要挨板子的。”
她也不过没话找话说罢了,没指望皇帝会搭话,但皇帝竟然真的回应了她。
“我现在虽然身在那个位子上,但并非一直都像今天这么高高在上,谁又没个从前呢?”他没有侧过头来看昭阳,反倒望着巷子深处,那大红灯笼一路蜿蜒而去的远方,“我年幼时母亲就和父亲生分了,弄得个老死不相往来,一个在乾清宫指点江山,一个在坤宁宫不问世事。皇长兄在战场上没了之后,太子之位到了我这儿,十岁那年我就住进了东宫。宫里有规矩,另开府邸的皇子不得与生母频繁相见,一个月见几次都有明文规定,也是老祖宗怕皇子们养成依赖妇人的怯懦习性吧。那些年里我虽是太子,但后宫里静安皇贵妃专宠独大,我母亲形同废后,根本做不了主。”
安静幽深的巷子里只有两人轻微的步伐声,铎铎踏在青石板上清脆作响。
皇帝约莫也很多年不曾提到过这些事了,一开口,有些生涩,不知从何提起,便难得地絮絮叨叨起来。
“宫里吃穿用度都是静安皇贵妃做主,父皇听她信她。她也没如何亏待我,只是吃的用的中规中矩,唯有一点叫我耿耿于怀,那就是但凡我爱的,她从来都吝惜给我。”皇帝笑了,说笑似的斜眼瞧她,“你能想象吗,叫一个爱咸的人从小到大吃甜食,明明不爱穿亮色,送来的衣裳布料永远是花里胡哨的。我小时候也去父皇跟前告状,偏她说小孩子吃咸了长不高,心智也不容易健全,还说我是太子,穿什么都应符合身份,哪能想穿什么穿什么。我想吃时令果蔬,送来东宫的永远是大鱼大肉;我爱文墨诗词,逢年过节送来的礼品却全是金银财宝。”
皇帝慢慢地舒了口气,悠悠道:“老天有眼,我与她儿子斗得跟乌眼鸡似的,终归还是我赢了。”
可怜见的,没想到他这样金贵的人也有这么心酸的过往呐。昭阳心里涌起一股子同情,看皇帝的眼神也柔和很多。
“是这个理。小的听说从前越是缺乏什么,拥有之后就会越偏爱什么,您这么一说,小的就能理解您为何这么挑嘴了。”她表示同情。
皇帝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什么叫挑嘴?他哪里有很挑?不就是爱吃咸,不爱吃甜,爱些稀奇菜色,不爱大鱼大肉吗?
他斜眼看昭阳,语气不大高兴:“朕挑嘴?你觉得伺候朕很麻烦吗?”
人一旦动了点气,说话就没那么和气了。先前还口口声声说着我呢,这会儿带了点硬邦邦的口吻,立马习惯性地称朕了。
昭阳本来是表示同情的,怎么马屁没拍好,一不留神拍到了马蹄子上呢?她感觉摇头:“不是不是,小的是说,您理应这么挑的。从前多受窝囊气呀,小的听着都觉得那静安皇贵妃真不是个好人——”
她胆子太大了,说到这里自己也吓一跳,赶忙心虚地瞧了瞧皇帝,发现他并未露出不悦之色,这才又松口气,继续道:“依我说啊,您如今是说一句话,天下莫敢不从。好不容易辛辛苦苦到了今儿这份上,难道还拘着自个儿不成?自然是爱吃什么吃什么了,合该把那十来年缺的爱的一起补回来才是!”
这什么胆子呐,居然敢跟他这么说话,虽说他对那静安皇贵妃完全没有任何好感,但她一小宫女居然敢说主子的坏话,真是忒大胆。
狗仗人势!
皇帝想批她两句,但侧头看着她说得绘声绘色,口口声声一个自个儿,一个咱们。嗯,她是站在他这边的,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他的人。
这点忠心和自我认知还是很不错的。
他心情竟然很不错,想了想,又告诉她:“这嘉兴肉粽是当年我刚当上太子时,有一回陈明坤进京面圣,送了一盒给先帝。那晚我在场,有幸尝了几口,那粽子肉香四溢,咸甜适中,一点也不觉得腻。只可惜后来陈明坤都没再进京,我也不好千里迢迢让人从嘉兴快马加鞭给我送粽子。端午那阵子日头太大,粽子这么一路进京也差不多坏了。”
昭阳笑嘻嘻的:“那您可以叫人用冰捂着,一路马不停蹄送回京城呀,从前杨贵妃爱吃荔枝,不就有过一骑红尘妃子笑的佳话吗?”
皇帝瞥她:“你确定那是佳话,不是后人在暗骂唐玄宗昏庸?”
昭阳讪讪地低头,好吧,是她的错,皇帝是明君,不做那种快马加鞭折腾人只为吃两只粽子的事。
眨眼间,两人居然就这么走到了巷尾。约莫是天色已晚,那家大门口挂着木牌匾,上面写着老字号嘉兴粽子的人家居然关了门。
皇帝与昭阳面面相觑,难不成特意赶来,居然吃不成粽子?
昭阳饿了一晚上,肚子实在空空如也,加之又走了这么远的路,一串糖葫芦压根不抵事。她愁眉苦脸地去瞧皇帝,饿瘪的肚子居然还在这个节骨眼上咕咕叫起来。
她脸上倏地一红,眼神左晃右晃,飘忽不定,就是不看皇帝。
皇帝扑哧一声笑出来,指着她的肚子连说几个“你——”,最后还是没好说出来。
昭阳知道皇帝大概也失望得很,这么大老远一路寻来,竟然吃不着。她有点不死心,干脆上前叩门,砰砰砰,里面有人在问:“谁呀?”
她大喜过望,看了眼皇帝,扯着嗓门儿喊道:“老人家,您在啊?我们是外地来的,专程一路问过来想尝尝您的粽子!您能开开门,满足一下我们的心愿吗?”
脚步声由远而近,门闩嘎吱嘎吱作响,片刻后,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开了门,站在院里瞧着他们:“外地来的?”
昭阳连连点头,笑吟吟地指指身后的皇帝:“我家公子慕名而来,一心想尝尝您家的肉粽,哪知道来晚了,您都关门了。不知道您能不能行个方便,再卖我们几只粽子呀?”
说话的昭阳年纪在十六七岁左右,笑容甜甜的,两只梨涡怎么看怎么讨人喜爱。她身后站着位贵公子,穿着虽素,但用料讲究,整个人都透着贵气,立在逼仄的巷子里也难掩从容气度。
老太太笑着摇摇头:“真是不巧,今日的粽子已经卖光啦,这不,我和我那老头子这会儿还在赶着包明日的粽子呢。包好之后要入蒸笼,煮好了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明日大清早热一热才能赶上第一批客人。”
昭阳眼睛一亮:“那,那能不能让我也瞧瞧这粽子是如何包的?我家公子住得远,十年八年的都难得来嘉兴一趟,若是我能学着包粽子,今后也能在家中替他做了。”
皇帝拉了拉昭阳的衣袖,道:“人家是做生意的,若是秘方都被你瞧了去,这生意还如何做?”他摇摇头,对那老婆婆道,“这么晚还上门打扰您,真是对不住了。”
昭阳不死心,眼巴巴地瞧瞧老婆婆,又失望地瞧瞧皇帝。
老婆婆眉眼一弯,笑出了声:“不碍事,这生意也只是寻个生计罢了,承蒙嘉兴的老百姓照顾,我和老头子的手艺有这么多人捧场,心里也很感激。但我俩年纪大了,儿女又不靠这一行吃饭,这手艺也不知到哪天说没就没了。若是姑娘感兴趣,进来瞧瞧也无妨,公子说得虽然在理,但所谓秘方是那些个开铺子的生意人才有的,我老婆子没什么秘方,只有踏踏实实做粽子的心。你们大老远寻来,就这么空手而归,老婆子也过意不去,来,来,进来瞧瞧吧,老头子这会儿还在包呢。”
小院不大,就是普通人家,院子里有一颗柚子树,青葱的叶子遮住了院子一大半地方。老婆婆领着他们进了灶房,那灶房也很陈旧,但好在干净整洁。
正中的地上摆着三只木盆子,一只装满洗净的碧绿粽叶,一只装着半盆糯米,还有一只是腌渍好的酱肉。一位白发苍苍的老爷爷坐在边上,手里还捏着只包到一半的粽子,抬头瞧了瞧老伴,有些不解:“来,来客人了?”
老婆婆笑着说:“是从大老远赶来卖粽子的客人,可惜咱们今儿的粽子已经卖光了。这小姑娘说想学学如何包粽子,今后离开嘉兴才好在家包,我瞧着咱俩两人也是包,再多两人也一样包,这就让他们进来瞧瞧。”
老爷爷一边听老伴说话,一边从身旁的小碗里拿出一根细麻绳,三下五除二就绕着粽子包了好几圈,缠紧了,又打上结,最后将粽子放进身后的大竹筐里。
“我去拎两只凳子来。”他在抹布上擦擦手,笑得眉梢眼角都是皱纹,“咱们这院子里很少来客人,难得热闹热闹。年轻人想学包粽子,这可是很多年都没遇到的事儿啦。”

第17章 包粽子

皇帝压根没想到,昭阳竟然是个浑然天成的自来熟。你瞧她,二话不说搬着小凳子挤在两位老人家中间,左瞧瞧,又看看,伸手拿了两片粽叶就开始依样画葫芦。
老婆婆指点她:“角上都攥紧了,不然糯米会漏出来。”还伸手去替她拢了拢叶子,“瞧,这样就刚好。”
老爷爷把酱肉递给她:“这是老婆子今天才腌渍好的,用料不麻烦,新鲜猪肉就成。喏,城北老刘卖的猪肉就很良心,拿来烧菜做饭我都很放心。老婆子加了酱油、盐还有八角茴香,盖上盖子腌半个时辰就行了。”
昭阳一脸新奇地坐在二老中间,笑眯眯地学包粽子,左一句又一句,仿佛她就是这家的小孙女,任谁也看不出她今儿第一次来这小院。
皇帝闲着没事做,站在灶房门口很迷茫,走也不是,坐也不是。
老婆婆含笑道:“公子去正厅坐坐吧,我和老头子来教姑娘就成。”
皇帝依言进了那小到逼仄的正厅,四下看看,厅中既无字画摆饰,也无像样家居,两张痕迹斑斑的太师椅、一张圆木桌子就是全部家当。他坐下之前,没忍住掏出方雪白的帕子,对着太师椅擦了擦,然后垫在屁股下面,这才坐下来。但这么坐着也并无事做,反倒觉得心里空空荡荡的。
屋子小,不隔音,他坐在太师椅上就能听见隔壁灶房里的欢声笑语。
那丫头说什么了,逗得两位老人家哈哈大笑?
他想起了她说过的那些故事,贵妃鸡,无锡排骨,护国菜,还有龙凤喜饼……心里有些痒痒,想知道他们此刻又在说些什么。
这么痒了好一会儿,皇帝到底是没忍住,起身又往灶房走。他在门口站定了,定睛瞧着里面的场景。
坐在几只木盆子中间,昭阳举着一只奇形怪状的小粽子哈哈大笑,老婆婆在安慰她:“第一次做,能有这样子已经很不错了。”
“是啊,我第一次做的时候,刚刚把绳子系好,粽子就散架了。”老公公笑得白胡子一抖一抖的。
昭阳一侧头,就看见门外去而复返的皇帝,一身月白长袍在夜色里显得素净又明亮。他的身后是院子里的柚子树,树影幢幢,月色交相,而他面上的神情好似也柔和许多,不再是成日板着脸的帝王。
她居然也敢大着胆子不起身行礼,只坐在小板凳上举着粽子跟他显摆:“公子你看,我多能干呐,头一回包粽子就这么心灵手巧地成功了,您看看,是不是很可爱?”
三角不像三角,歪七竖八捆着细麻绳,东凸一块西凹一团……
皇帝很想笑,再看看她嘴边的两只深深的梨涡,和那面上小狐狸似的得意,言不由衷地点点头:“还成。”
昭阳撇撇嘴:“什么叫还成呐,我这么心灵手巧,自己都被自己吓一跳。”她把一旁空着的小板凳往皇帝跟前一挪,“来,您也坐,既然来都来了,要不干脆也上上手?”
皇帝有些迟疑。
她见他在这里融不进来,百般无趣,也怪可怜的,便好心地拉他坐下来,提议:“要不这样吧,我来包,您来替我系绳子,您觉得怎么样?”
她可够意思了吧,既让他参与进来,又交付这么简单的任务给他,不脏手,不麻烦,天底下当真没有比她更贴心的奴才了——昭阳的脸上明明白白写着这层意思。
二老笑眯眯地望着他,灶房里的油灯暖融融的,将春夜也点缀得温暖明亮。鬼使神差的,皇帝坐在了小板凳上,伸手拿起小碗里的绳子:“那你可得包快些了,若是咱们两个人一起干活,都包不过两位老人家,那可就丢人丢大发了。”
他看着她一边笑一边响亮地答了声“得令”,然后技巧生疏地开始包粽子,那粽子一个比一个丑,歪七竖八不成样子。她好不容易手忙脚乱地把粽子凑过来,示意他可以系绳子了,他也凑近了些,一圈一圈仔细缠好,最后还系了个蝴蝶结。
没想到皇帝还有这么有童心的一面,昭阳扑哧一声笑出来:“我的祖宗哎,您怎么系了个蝴蝶结呐?这绳结合该怎么紧怎么来,您这么着,这粽子也忒容易散架了吧!”
话还没说完呢,那粽叶就自己散开了,糯米掉了一地,白花花的怪可怜。
二老哈哈大笑起来,昭阳也挤眉弄眼的,皇帝面皮薄,脸倏地红了,想拂袖而去,说朕不干了,但到底还是咬牙继续坐了下来,闷声剜了昭阳一眼,表情不大好看。
昭阳也是一下子记起来两人的身份有别,不敢再笑,咳嗽两声,再去捡两片干净粽叶:“第一次系绳子,能系成这样还是挺好的,挺好的……”
融融烛火下,四人各忙各的,影子逶迤一地,在火光里晃晃悠悠,晃晃悠悠。皇帝手中没停,耳边是叽叽喳喳闹腾得跟麻雀似的昭阳,这样的时刻委实奇妙,竟叫他都有些失神。
他何时进过灶房,又何时亲手做过吃食?
老两口包粽子的速度快到叫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只一炷香功夫,剩下的叶子与糯米就用光了。老爷爷把粽子全部入锅,老婆婆在灶台边生火。
“你们俩等等,这一锅很快就能蒸出来,你们尝尝看,带些走。”老婆婆擦擦汗,笑容淳朴热情。
等粽子的时候,她也会与昭阳皇帝聊聊天,问问他们是打什么地方来的。
昭阳脑袋瓜子转得飞快,指指北边:“咱们是从北方来的。”
“来做什么?”
“来探亲。”
老婆婆笑了:“原来是有亲戚住在嘉兴,那这粽子其实也不急于一时,亲戚嘛,时时走动着,哪时若是想吃,不拘让亲戚上门儿时带些就成。”
“这可不成。”昭阳摇头,“那亲戚是我表姐,十来年前就嫁来嘉兴了,我们家门槛低,那家却是高门大户,哪有出嫁女往我们小门小户跑的理?我只盼着她日子过得不错,没受人欺负就好了。”
皇帝听得想笑,这丫头脑子里都装了些什么?张口就能撒谎,还撒得那么真,叫人听不出半点水分。瞧着那老婆婆一脸感同身受的模样,皇帝真是想戳昭阳的脑门子。
粽子蒸好后,出锅了,老婆婆往两只瓷碗里一边放了一只,端给皇帝与昭阳:“喏,尝尝看,刚出锅的最新鲜,但可别烫着嘴了。”
那粽叶黏糊糊的,绳子也系得紧,用手拆粽子可要费些气力,还粘手。
昭阳瞧了眼皇帝,细心地搁下碗,先去替他拆,三下五除二把粽叶剥掉,纤细莹润的手指上下翻动,灵巧得很:“可以了。”她把碗递给他,然后又来剥自己的。
皇帝咬了一口,那粽子肉香浓郁,软糯可口,酱肉的香气在唇齿间蔓延开来,泛着清香的糯米为伴,真真是滋味极好。也不知是因为包这粽子的过程他亲自参与了,还是别的什么,他竟觉得这颗粽子比之十来年前他心心念念的那一颗还要美味。
吃完一颗,意犹未尽。他搁下碗,忽然觉得这农家小院也顺眼许多。
临走时,他与昭阳再三道谢,手里还拎着沉甸甸的粽子。都到了门口,他忽然回头把荷包里的金元宝递给老两口,老两口的表情都呆了一瞬。
老婆婆忙摆手:“公子,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呐。一些个粽子罢了,根本不值几个钱,您给这么多,老身受不起啊!”
他把金子郑重其事地放在老婆婆手中,唇角有一抹浅浅的笑意:“老人家,情义千斤,岂是金银可以衡量的?您二老靠这一行吃饭,却不计较我们把您的手艺学了去,还如此礼待我们。我出门在外,多有不便,身上除了银两也别无他物。只怕金子辱没了两位老人家的一片好心,还望二老见谅。”
那两位老人家唏嘘地捧着金子,对着他一再道谢。昭阳忽然说不出话来,只得跟二老作别,破天荒地安安分分跟在主子身后,往来时的路走去。
月随星河转,深巷石板青。偶有几家传来犬吠,春夜万籁俱寂,唯余两人的脚步声。
她出神地望着皇帝的后脑勺,第一次觉得原来皇帝也很有人情味。他没有觉得那老夫妇为他们做的是理所应当的,还对他们弯腰道谢,这一点着实叫她震惊。
她的眼神飘忽不定,忽然瞧见皇帝手里那一大包粽子,忙上前道:“公子,让小的来拎粽子吧?没得累着您的龙手。”
皇帝笑了两声,斜眼睨她:“龙手?这还是我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形容我的手。”他没把粽子给她,只道,“虽尊卑有别,但到底还有男女之分,我再金贵,也没金贵到要让你一姑娘家替我做重活。”
她唇角弯弯,顺着杆子就往上爬:“您真是好样的,大兴一等一的好爷们儿!小的心服口服,能遇上这么好的主子真是积了好几辈子的大德!”
又来了,他看她这拍马屁的功夫才是大兴一等一的呢。
皇帝忽然想起什么,问她:“你这张口就能胡说八道的本事是跟谁学的?”
昭阳笑容一僵:“小的,小的何曾张口就胡说八道了?句句都是肺腑之言,绝无半句虚言呐。”
皇帝的眼神可不怎么信她,只似笑非笑问她:“你那嫁入高门大户的表姐是怎么回事?肺腑之言?没有半句虚言?”
“主子,小的真有表姐在嘉兴。”昭阳急了,“小的在京城没有家了,父母都走得早。但小的确确实实有个表姐十余年前嫁来嘉兴,小的就是这几日要伺候主子,不得空,不然说什么也去见见故人叙叙旧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