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忍气吞声得厉害,一心想保住自己默默无闻的地位,生怕主子替她出了头,将来她会受人眼红,成为别人的眼中钉。
皇帝瞧着她那只空空荡荡的耳垂,总觉得一边有一边没有看起来怪刺眼的,少了点什么就是叫人难受得紧。他挥挥手,让德安带她去当头的屋子拾掇拾掇,安顿下来。
侧过头来,他继续对赵孟言道:“再有两日就到嘉兴了,陈明坤不是在那做刺史吗?这些年他在江浙一带也算是多有建树,是个好官。这次到嘉兴,就先去他府上小住吧,也了解了解这边目前的情况。”
赵孟言笑道:“那敢情好,听说他府上的二姑娘国色天香,堪称嘉兴第一美人,臣可要好好看看这第一美人比咱们京城第一美人如何。”
皇帝似笑非笑地觑着他:“怎么,又想做人家的入幕之宾不成?”
“皇上这话可就不妥了,说得臣跟那没头没脸的好色之徒似的,臣素来是赏美人,远观而非亵玩。观之则雅,亵玩则有伤风化。”他竟然还说得头头是道。
方淮没忍住,斜眼瞥他,不轻不重地吐出一句:“好色就好色,敢做不敢当,光知道咬文嚼字。”
抬头跟皇帝做个揖:“臣还有事,先走一步。”
赵孟言赶忙抬腿跟了上去,含笑嚷着:“方淮兄这话什么意思呐?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但谁也没说这爱美之心有何不妥。你站住,有本事跟我说完再走!”
走到当头的房间门口,他下意识地侧头一瞧,那宫女正俯身铺床,腰肢盈盈不胜一握,素白莹润的脖颈露出一小节,怎么看怎么赏心悦目。
他又摸摸腰间的锦囊,记起皇帝在身后,只得作罢,抬腿走人。

夜里,昭阳伺候着皇帝用膳后,皇帝似乎有正事要忙,没与她说话,让她回了屋。倒是德安没一会儿找上门来,招招手,要她去给皇帝打水洗脸。
她有点懵:“不是说奴婢上来只用伺候皇上用膳吗?”
怎么,怎么还要洗脸?
德安睨她一眼,多好的机会呐,也不知道抓住了,跟皇帝多亲近亲近。眼下没有后宫娘娘随驾,她一人独大,哄得皇帝高兴了,指不定回宫封个美人才人的,那可多风光!
这丫头看着鬼机灵,怎么这当头了又傻得天真呐!
“你以为这二楼是这么好住的?我说你哪,皇上是好伺候的主子,你这才刚来主子跟前,殷殷勤勤把事做好了,贴心伺候着,将来要是出了什么岔子,主子也能睁只眼闭只眼就让你过去了。去吧,别那么多话,别忘了咱家教你的这些话,句句可都是金玉良言呐。”
昭阳忙不迭点头,听着德安的指点去小隔间里端着皇帝洗漱的铜盆去打水了。
德安在皇帝的门外传了一声:“主子,该洗漱了。”
皇帝“嗯”了一声,德安把门打开,示意昭阳进去。昭阳端着水盆走进皇帝屋子时,皇帝在看折子,眉心蹙得紧紧的,也不知道是有什么烦心事。她有点紧张,轻手轻脚端着盆子放在一边的木架上,取下屏风上的帕子,浸湿水,拧干,恭恭敬敬捧到皇帝面前。
皇帝也没抬头,接过来抹了抹脸,又递给她。
昭阳伸手来接,皇帝的余光瞥见她绿裙子下摆,似乎才反应过来这人不是德安或者小春子,抬头一看。
“是你?”
她有点尴尬,这话说得好像皇帝并不期望来的是她。
“是,是奴婢。”她舔着脸把帕子拿过来,走到木架前扔进水里,没忍住解释了句,“大总管怕您乏了,就让奴婢来伺候您洗脸。”
是德安要她来的,可不是她自己乐意来的。
皇帝的目光落在她而左耳上,她怎么还没发现自己的耳坠子少了一只?
一边的坠子晃晃悠悠,一边的耳垂空空荡荡,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他挺心烦的,自己怎么就这么见不得这点小小的瑕疵呢?
收回目光,皇帝忍了忍,最后还是憋不住,不耐烦地说了句:“你,你耳坠子掉了一只。都一下午了,你怎么还没发现?”
昭阳一怔,伸手摸摸耳垂,呀,果然掉了一只!
她见皇帝一脸不耐烦的样子,有点臊,低头小声说:“奴婢御前失仪,请皇上责罚。”
责罚什么呐,一天到晚除了这句没别的话了吗?皇帝也有些讪讪的,人家耳坠子掉了跟他有什么关系呐,他怎么就抓着这点子事过不去呢?
他有些心烦,挥挥手:“嗯,是你御前失仪,念在你初犯,朕不跟你计较。”
对,是她御前失仪,不是他眼里容不得沙子。
他见她端着盆子往外走,又鬼使神差冒出一句:“明天检查一下,耳坠子戴好了再出门!”
昭阳恭恭敬敬连连点头,出了门还在想:皇帝当真是个好主子,这点小事都心细如发,但她御前失仪他也不跟她计较,真好。

第14章 桃花运

船至嘉兴,渡头已有好些人候着了。
昭阳跟在德安身后,随着众人下了船。方淮与赵孟言一人在左,一人在右,伴着皇帝一同踏上久违的陆地。
嘉兴刺史陈明坤率人上前行礼:“臣陈明坤恭迎皇上圣驾。”
左右朝方淮与赵孟言再作一揖:“见过侍郎大人,方统领。”
陈明坤已有四十开头,两鬓略见斑白,眼角隐生皱纹,眉心有几道深刻的纹路,想来是平日里忧国忧民惯了,时常蹙眉,才生出这么几道皱纹来。昭阳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一眼看上去就是清官的朝廷命官,和赵侍郎这种成天笑吟吟的富贵官就是不同。
皇帝笑道:“陈大人不必多礼,朕这回来江南是微服出巡,不必铺张,繁文缛节也一道免了罢。”
他的视线落在陈明坤身后那些人身上,陈明坤会意,立马侧身让开,一一介绍:“这是微臣的长子,陈怀贤;这是微臣长女与长女婿,陈怀珠,陆沂南;这是微臣次女,陈怀慧。”
昭阳下意识抬头望了赵孟言一眼,她记得挺清楚的,那日在船栏前这位侍郎大人提起陈家二姑娘,那可是眉开眼笑,一脸期盼。只可惜瞧不见正脸,只瞧见赵孟言的后脑勺,她又越过人群偷偷去看那位二姑娘。
传说中的嘉兴第一美人,果然生得模样极好。明眸皓齿,纤纤柳眉,朱唇红艳,眉目含情,她竖着飞仙髻,斜斜插着只赤金蝴蝶展翅簪子,那蝴蝶做工十分精细,在风里微微振翅,栩栩如生。
与她相比,其实陈怀珠这个陈家长女也很美,只可惜陈怀珠眉目间温顺有余,站在那里笑不露齿,神情拘谨,一看便是传统的贤妻良母。
皇帝夸道:“陈家一家子都是人中龙凤,陈大人有福气。怀贤,怀珠,怀慧,这些个名字也是好样的,陈大人对子女寄予厚望,朕看着,这算是心想事成了。”
那可不是?昭阳大概瞥了一眼陈家人,个个都生得挺好,只是站在皇帝面前……唔,还是逊色很多。
她忍不住猜想,会不会是从古至今皇帝都爱美人,所以与后宫佳丽三千生下的后代一代比一代模样好,传到皇帝这一代,才会有了这么俊俏的主子爷?
陈家算是倾尽所能,派了无数马车轿子来接驾。昭阳跟随女眷一同坐车,远远地跟在皇帝车马后到了陈府。
陈明坤不愧是一代忠臣,为官清廉,清正廉洁,就连府上也是极尽简洁,绝无半点铺张浪费。皇帝与方赵两位大人被一大家子簇拥着进了正厅,府上的管事恭恭敬敬地与德安这位御前大总管接上了头,领着昭阳等人去了后院、耳房安排住宿。
侍卫与太监住前院,宫女与府上女眷一同住后院。
德安有私心,问清楚了皇帝的住处,眼珠子一转,指着昭阳对那李管事道:“这位是皇上身边伺候的姑娘,咱家想着若是住远了,万一夜里皇上有个什么吩咐,她隔得大老远的,恐怕不能及时赶到。所以劳烦李管事寻个离皇上近些的耳房,如此最妥。”
一众人眼观鼻鼻关观心,余光却仍在往昭阳身上瞟。都是宫里出来的人,哪能不知道德安这话里话外的意思呢?
昭阳站在那儿成了人肉靶子,只觉那些个眼神都快把她扎穿了。
李管事领着昭阳穿过长廊,又过了两道拱门,来到假山之后的主房:“姑娘,这是皇上住的地方,您就住这主屋边儿上的耳房里,一应物件都齐全了,若您还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小人立马给您安排下去。”
能做管事的人必定不是糊涂人,心眼子都多着呢。德安那么一吩咐,他也会意,对昭阳话里话外也就客气得了不得。
昭阳连连道谢,拎着细软进了耳房。这屋子离皇帝的主屋仅有一墙之隔,布置典雅,一桌一床,两凳一几,几上摆着只青花瓷瓶儿,内里插着三两枝开得正艳的桃花。
她笑着去床上坐下来,软软的褥子,凑近了还能闻见淡淡的香气。
真好,在宫中这么些年从来没有自己单独的房间,眼下南行竟有了这等好福气!看来真应该感谢大总管,若不是他的提携,她估计这会子还在后院与人挤那小隔间呢。她自动忽略了德安把她拎到御前来的第二层深意,左右她不过是个小宫女,皇帝那么个俊俏的主子,若是有何侍寝上的需要,哪里轮得到她呢?
他能看上她,那才有鬼了。况且她是听说过的,当今皇上不重女色,对后宫都淡的很。
也不知道这会儿明珠和流云在干什么,她出了会儿神,又回想到出宫前玉姑姑对她再三叮嘱:“出了宫不若在司膳司,凡事有我替你出头,也没人来欺负你。你出了这道宫门,天高皇帝远,姑姑是没法子照料你的。还望你事事小心,莫要强出头,能忍一时便都忍着,吃亏是福,平安最重。”
她摸摸怀里的平安符,眼圈有点红。
玉姑姑从她五岁进宫起就带着她,这么多年对她亦师亦母,想着她要出宫,还特意去求了一枚平安符。姑姑说出门在外,什么都不比平平安安重要。
她躺在香香软软的被褥上,闭眼思念着宫中的人。
冷不丁听见假山那头传来脚步声,还不止一人,好几道呢。她噌地一下站起来,理了理裙子,走到门口去看。
方淮与赵孟言伴着皇帝走了过来。
皇帝在笑:“孟言,眼下看也看过了,你觉得这嘉兴第一美人与咱们京城第一美人,到底谁更好看些?”
赵孟言面上也全是笑意,桃花眼斜斜上扬,春风得意的样子。
“依臣看来,还是咱们京城第一美人要更有风韵些,笑里含春,曲中蕴情。这陈家二小姐美则美矣,似乎缺了那么点灵气,呆呆的。”
方淮不同意,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皇帝奇了,挑眉:“你哼什么?难道今日你对这美人之事还有见解不成?”
方淮瞥了赵孟言一眼,道:“臣对美人无甚见解,但臣对赵大人的话有些意见。京城第一美人是摘星楼的清倌,风月之人自然别有风月之韵。今日这陈家二姑娘是大家闺秀,要论眉目含情这种事,自然远有不及。”
赵孟言含笑睨着他:“那又如何?甭管这嘉兴第一美人到底如何,你刚才难道没瞧出来么?陈大人和他那长子处处让陈二姑娘出面,又是替皇上端茶倒水的,又是要陪同皇上去南湖游船的。依我看来,这陈家怕是有意让陈二姑娘和皇上传出段什么佳话。”
“佳话?”皇帝抬眉,不轻不重地笑了声,“朕没这样好兴致,倒是你比较好这一口,要不,朕让给你。”
他们一边说着,一边就到了主房门口。见昭阳站在耳房前,赵孟言“咦”了一声:“你住这儿呀?”
昭阳面上有点窘,忙道:“是大总管和李管事安排的,说是,说是怕皇上夜里有点什么吩咐,没人照料不妥当。”
赵孟言哈哈一笑,侧头对皇帝挤眼睛:“大总管想得倒是周到,怕是早有先见之明,担心陈家把陈二姑娘硬塞过来,索性先让皇上您自己的人来照料着。”
皇帝瞥他一眼,眉心一蹙:“嘴上没门没把的,什么都敢胡说八道。你脑子里成天能不能想些正经事?”
下巴朝方淮一努:“向方淮学学,成不?”
他撩开袍子,朝主屋去了。
方淮转过身来看了眼赵孟言碰了壁的样子,面无表情地指指自己:“皇上让你学学我,稳重成熟,胸怀若谷。你听见没?”
昭阳想笑,拼命憋住了。
赵孟言上下瞧瞧方淮,笑了两声,不紧不慢道:“稳重成熟,胸怀若谷?我看不见得,分明是未老先衰,死气沉沉。”
他抬腿走了,走到一半想起锦囊里的镯子,又转身走到昭阳面前,笑嘻嘻道:“对了,要是有人帮你寻回件你很稀罕的物件,你打算怎么感谢他?”
昭阳一愣,哎了一声,表示不明白。
赵孟言瞧瞧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小小的脸蛋未施脂粉,却莹润白净,唇角有两颗小小的梨涡若隐若现。
他有心逗她,将锦囊摘下,在手中抛了抛,含笑说:“我呢,是个好心人,见不得别人痛失所爱。那日在集市——”
“方大人,赵大人!”
赵孟言话没说完,长廊那头忽然有人走来,打断了他的话。他与方淮回头看去,只见陈家大爷陈怀贤走了过来,一脸笑意:“前厅已摆好晚宴,家父着我来请皇上和两位大人前去用膳。”
昭阳还记得自己是皇帝的试吃小白耗子呢,德安三番两次叮嘱过,这趟南下,她须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不论何时何地都要不着痕迹地先替皇帝做好试吃任务。她此时精神一振,赶忙打值了背,跟着踏出门来已然换了身衣服的皇帝一同往前厅去。
皇帝问她:“怎么没换身衣服?”
昭阳笑得很不好意思:“奴婢出宫统共就带了三件衣裳,两件在灶房里穿,身上这件穿出来好见人。”
她当然不像他了,多金贵的人呐,这么随便一换,又是件月白色银纹长衫,脚下的轻靴是淡青色的,仔细瞧着还有掐金云纹。多好的行头啊,虽然素净,但怎么看怎么金贵,配上皇帝这么好看的人,真真是相得益彰。
皇帝顿了顿:“就一套衣裳能见人,换得过来?”
正好抬头就瞧见德安迎面小跑而来,他嘱咐了声:“这丫头要带在身边,不能没有像样的衣裳。你去安排一下。”
昭阳心里一动,感激地抬头望着皇帝,却见皇帝似乎不以为意,只随口帮她一个忙罢了,压根没放在心上。
德安还在朝她挤眉弄眼地笑,她倒是没功夫去看他眼里的促狭,只是讷讷地想着,主子爷真真是极好的人。
后面跟着方淮与赵孟言。
赵孟言讪讪地拎着那只锦囊,没好气道:“这镯子怎么老是还不出手啊?”
方淮瞥他一眼:“你要是没那么多废话,直接还给人家,早就还掉了。非得啰里啰唆拉扯半天,该!”
赵孟言冷笑两声,一脸鄙夷:“所以说你这么大年纪了还是处子之身,帮了人姑娘大忙,连人笑脸都不看看,转手就还镯子。知道的晓得你脑子不好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不好女色,有龙阳之好、断袖之癖。”
方淮黑了脸,脚下一扫,赵孟言险些拌个跟头,好在扶住一旁的柱子稳住了身子。他抬头对方淮怒目而视,岂料那人已然目不斜视、昂首挺胸地走了。
这人真是,真是朽木不可雕也!

陈府是陈家人传了三代的大宅了,占地六亩,共有房屋六十余间,四周以高高的风火墙与外界隔绝开来。整座宅子布局紧凑、小巧玲珑,典型的江南建筑。两座花园坐落其间,拳石勺水,移天缩地。
昭阳看得目不暇接,只觉江南果然秀美瑰丽,就连这宅子也与京城大相径庭,少了一份大气,却多了几分雅致。
她随着皇帝进了前厅,这才发现换套了身衣裳的不止皇帝一人,还有那陈二姑娘,陈怀慧。
陈怀慧换了身水红色绣百花锦裙,配上嫣红的胭脂,艳光四射。头上的金簪子也拔下来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盛放的牡丹,水灵灵的,好看极了。
前厅的大圆桌前围了一圈人,陈大人,陈家大爷,陈家长女长婿,倒是陈二姑娘站在上座旁,显然陈家有意将她安排在皇帝身侧。
皇帝没看她,径直在上座坐了下来。方淮与赵孟言在他左手边也自觉落座,陈家人这才跟着纷纷坐下来,陈二姑娘就坐在皇帝右手边,眉目含情地对着皇帝微微笑着。
昭阳目不斜视,垂眸立在皇帝身侧,因她是姑娘家,不好站在赵孟言与皇帝之间,被德安随手一拉扯,便立在了陈二姑娘与皇帝之间,这下可好,恰好挡住了陈二姑娘的视线。
她隐约察觉到右手边有一道炽热的目光朝她投来,右脸上火辣辣的,险些被那目光烧穿。她有些不自在,回头去瞟立在角落里的德安求救,哪知道德安笑眯眯望着她,眼神那个自在坦荡。
哎,皇帝这桃花运真是好,才刚到第一站嘉兴,就有嘉兴第一美人上赶着送秋波了。可怜她这小小典膳,非得变作一堵肉墙卡在皇帝和美人之间。
哎哟哟,她的右脸可真是火辣辣的,好疼!

第15章 糖葫芦

昭阳手里是双银筷子,在众人面前是不可先替皇帝试吃的,她依德安的嘱咐,每一样菜都亲自替皇上送进碗里,若是菜中有个什么好歹,银筷子也能试出来。
其实哪能有什么问题呢?不过是以防万一,走道程序罢了。陈家人还和皇帝一张桌子用膳呢,难道还能往自己饭菜里做什么手脚不成?
陈明坤与皇帝谈着话,从嘉兴前些年闹鬼的那桩案子说到南湖水藻疯长殃及池鱼,又从上一任知府官官相护、草菅人命,说到这一任知府清廉正直,实乃百姓之福。皇帝间或问上两句,话虽不多,但句句都问在关键之处。
昭阳不由心生佩服,若没有做足功课、心怀天下,皇帝恐怕搭不上话。但看眼下这模样,皇帝不仅能搭话,还能引导话题走向,真真是叫人感慨。
陈家大爷陈怀贤似乎对政事不甚上心,也插不进话来,半晌后,好不容易见父亲停了下来,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继续说什么。他赶忙钻了这个空子,含笑对皇帝说:“皇上一路舟车劳顿,恐怕这几日也乏了。这趟南下还有好长时日,您还是要以身子为重,莫要操劳过度了。”
他长得与陈明坤有七八分相似,国字脸,浓眉大眼,但面上的神情就一点也不像父亲了。昭阳瞧着他笑容里多有谄媚,眼神不若陈大人那般大方利落,看来虎父无犬子这话也并非总是有道理的。
皇帝道:“无妨,也就是开头几日有些晕船,今日已缓和许多。”
陈怀贤又趁热打铁:“皇上刚到嘉兴,何不休息两日,再做安排呢?嘉兴是小地方,不若京城那般气派,但胜在秀美雅致。九龙山上绿荫成林,奇花无数,皇上可以趁着这些日子日头柔和,去登山远眺。梅花洲内有石佛古刹、香花廊桥,历来都备受文人推崇,皇上闲来无事也可去散散步。再多几日,入夏了,南湖的荷花也该开了,到时候泛舟湖上,看采菱女唱着小曲弯腰采菱,夜里坐画船游南湖,也别有一番滋味——”
他话未说完,就见陈明坤面色已然绷得紧紧的,似是有些忍耐地叫了一声:“怀贤!”
陈怀贤噤声,不敢多言,显是怕父亲得很。
陈明坤有些歉意地对皇帝说:“微臣教子无方,小儿于政务上不甚精通,成日里对这些风花雪月的东西却上心得很。”他剜了陈怀贤一眼,板起脸道,“皇上是南下体察民情的,不是来游山玩水的,你给我把那些歪门邪道的东西都收好了,少在这儿丢人现眼!”
皇帝假意没看到这父子俩剑拔弩张的状态,只笑呵呵缓和气氛:“陈大人也无需过分苛责令郎,赏风月之心人皆有之,若是成日都困于政事,连身边的美景都忽视了,人生也少了一大趣味。朕瞧着陈公子说得就很有趣,这些日子朕也确实疲惫得紧,眼下刚到嘉兴,明日朕便先出去走走,也算是观风土,品人情了。”
陈怀贤见皇帝如此给他脸面,不禁面上一喜,趁胜追击:“皇上,臣妹自小在嘉兴长大,对嘉兴风土人情不说了解透彻,但也可略尽地主之谊,为皇上——”
“怀贤!”陈明坤似乎动怒了,又碍于皇帝在此,不好当面发作,只抖着胡子沉声道,“你给我少说两句。”
昭阳瞧着这样子,怕是陈怀贤有意将陈家二姑娘往皇帝跟前凑,但陈大人并无此意。
正想着呢,这位陈家二姑娘就为了缓和父亲与哥哥之间的矛盾,夹了一筷子红烧狮子头朝皇帝碗里送来,声音清脆:“皇上,您尝尝这道红烧狮子头,这是府上赵妈妈的拿手好菜,民女自小就爱吃。”
昭阳赶忙拿碗与银筷去接,这是规矩。岂料那陈二姑娘一心想将菜送进皇帝碗里,对于昭阳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视若无睹。
昭阳只能横在她与皇帝之间,轻声说了句:“陈姑娘,让小的来吧。”
众人都瞧着呢,皇帝也没有别的反应,陈二姑娘也不能发作,只好悻悻地将狮子头搁进昭阳手中那只碗里。只可惜皇帝怎么会吃她用筷子夹过的东西呢?这顿饭吃下来,由始至终他也没看过那块狮子头一眼。
陈二姑娘在嘉兴素来是有头有脸的人,父亲是嘉兴刺史就算了,她还生得极有姿色,诗词歌赋都略懂一些,兼具才名。眼下在皇帝这里碰了钉子,心里极为委屈。
她忍不住斜眼看着一旁的昭阳,心道若不是这个宫女半路拦着,她也不至于落得这么个下场。隔着堵人墙皇帝瞧不见她,自然也看不到她的美貌了,那怜香惜玉之心也少了一大半。
在座的还有陈大人的长女陈怀珠,与长女婿陆沂南。
陆沂南生得比陈家人秀气,陈家父子俩浓眉大眼国字脸,他倒是很有江南贵公子的气质,肤白身长,浅笑吟吟,虽不若皇帝与赵孟言这般俊俏,但也不失为一个翩翩公子哥了。
他的话语不多,但言谈很有几分书香味,一双漆黑的眼在席间转来转去,昭阳下意识觉得这人绝对心眼子颇多。
那陈大奶奶看起来温顺可人,不说话,只望着人笑。这对夫妻还真是,妻子如此单纯的模样,丈夫却是个精明人。
一顿饭吃了好半天,昭阳手都酸了,还要忍受右边那道火辣辣的目光,真是心里苦又没法说。
好容易这顿吃完了,她发现皇帝吃得不多,也是,江浙一带口味偏甜,皇帝爱咸,这可只有她最清楚。
陈明坤体察皇帝行程辛苦,舟车劳顿,便也不留皇帝多叙,请他早些歇息。府上的婢女亲自引着皇帝回屋,昭阳与赵孟言方淮二人也跟在他后面。
赵孟言与方淮住的小院离皇帝的院子只隔了两道长廊,拐了个弯进去,就只剩下昭阳与那婢女跟着皇帝了。
皇帝忽然开口问道:“这嘉兴可有什么名点名菜?”
那婢女十几岁,原是陈府的家生子,第一次见到皇帝原本就有些紧张,当下磕磕巴巴地回答说:“有,回,回皇上,有,有有的。”
昭阳想笑,弯了弯唇,到底没敢笑出声。
皇帝一回头就看见她低头偷笑的样子,瞥她一眼,对那小丫头道:“你不必紧张,朕就是随口问问。都有些什么名点名菜,你说来听听。”
那小丫头见皇帝这般和气,也松了口大气,毕恭毕敬地答道:“咱们这的地方菜色被称为禾帮菜,虽与苏杭为邻,但也极有自己的特色。嘉兴最著名的要数船菜,最大的特点就是土——”
昭阳扑哧一声笑出来,又惊慌地抬头看着皇帝,慌忙捂住嘴。
这是什么特点,土?
小丫头也笑了,眨眨眼对她说:“姐姐莫要笑,这土的意思,是说原料必须乡土,所有的时令蔬菜都得是刚从乡下采摘来的,鱼虾鸡鸭也得是土生土长的,还有些更特别的野菜啊、野生竹笋。这船菜顾名思义,须在船上制作,船上享用,对外地人来说不失新奇,是咱们这儿的特色呢。”
皇帝咂咂嘴,微微一笑:“那改日一定要亲自去船上尝尝这船菜了。”顿了顿,他又问,“对了,朕记得昔日尝过一次嘉兴肉粽,肉嫩味香,咸甜适中。你们这儿平日里可有卖粽子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