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艺笑了笑,“大家都是室友,一个屋檐下处四年而已,她没有义务告诉我们。”
吕艺一向不太介入别人的事,寝室里赵泉泉想谈心,她顶多听着,不太插话。更多时候她选择做自己的事情,当室友们都在时,她有三分之二的时间都戴着耳机,仿佛遗世独立的隐士……
赵泉泉没忍住,又说:“哎,你说陈声看上她什么啊?”
她手里还捧着手机,屏幕上是空乘学院的年级群里发的图片,图上正是那天运动会时,围观群众拍下的陈声俯身去吻路知意的场景。
女主角瞪圆了眼睛,像只受惊的小鹿。
男主角只有一个后脑勺,可后脑勺也压不住他的帅气逼人。
吕艺扫了一眼,笑道:“还真有这种看一眼后脑勺就觉得帅的人啊。”
可不是吗?赵泉泉惆怅地想着,怎么有的人就是那么好命呢?明明也没多出众,怎么偏偏陈声就看上了她?
赵泉泉的目光停留在路知意的桌上,出人意料注意到,上学期那里还只摆了一瓶春娟宝宝霜呢,这学期就多了两只别的东西。
她走上去一看,兰蔻。
赵泉泉一顿,拿起那两只瓶子,回头问吕艺:“这东西多少钱一瓶?”
吕艺扫了一眼,“兰蔻最新款吗?春节才上市的,两只加在一起,大概一千三吧。”
赵泉泉眼神一滞,慢慢地将东西放回原处,坐回自己的位置上了。过了一会儿,她对吕艺说:“难怪我说她怎么这学期白了那么多,高原红也变浅不少,整个人容光焕发的。嗬,这么贵的东西用着,哪能不变好看?”
吕艺顿了顿,看她一眼,没说话。
赵泉泉最后低声嘀咕了句:“交了个又帅又有钱的男朋友,可真是不一样。”

隔天,路知意意外收到武成宇的短信。
“路知意,辅导员让你今天下午两点半左右去办公室一趟。”
她不是年级干部,一向不怎么出现在辅导员面前,突然收到通知,心里还打了打鼓,细想最近自己学业上有没有犯什么错。
可她一向努力学习,科任老师都很喜欢她。这么想着想着,路知意一惊,开始揣测莫非辅导员也知道了她和陈声那操场囧事。
出人意料的是,辅导员并非为了陈声找她去。
对于这个勤奋上进的年级第一名,又是本院难得的女孩子,刘钧宁还是很温和的。他坐在书桌后面,见路知意进来了,叫了声刘老师,笑了笑,“坐吧。”
路知意有些忐忑地在他对面坐下了。
刘钧宁问她:“最近学习上还顺利吗?我听几个老师都说过,你学习很刻苦,上课表现也特别好。”
路知意点头,说:“都挺顺利的。”
“那生活上呢?”
刘钧宁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好像是和上学期不太一样了。年级上就这么一个高原来的孩子,情况特殊,他自然比较关注。他记得上学期开头,她来办公室交贫困生材料时,一眼就能看出来自哪里。面上两抹明显的高原红,肤色略深,朴素到丝毫不知如何打扮自己。
如今,她有了空气刘海,皮肤白了不少,高原红也变浅变淡,穿着打扮也不一样了。
刘钧宁不排斥贫困的孩子注意外表,事实上内外兼修是不因家境而论的。但他也担心眼前的孩子过分注重外表,对物质有了超出常规的渴望。
他斟酌片刻,说:“路知意,我昨天收到了一封匿名信,说是你拿着贫困生助学金,但私底下用着昂贵的生活用品,不符合贫困生的要求,希望学校撤销对你的资助。”
刘钧宁看了眼路知意脚上的阿迪达斯慢跑鞋,停在了这里。


第五十二章
办公室里一片亮堂, 窗外是一片宁静的湖, 湖对岸是教学楼。
刘钧宁的视线落在她脚上时, 路知意下意识缩了缩, 想要藏起那双标志明显的慢跑鞋。可她无处可藏。片刻后, 她回过神来,她又没做亏心事,藏什么藏?
大大方方坐在那, 路知意动了动脚, “刘老师, 如果您说的是这双跑鞋,那我可以解释。”
她把某好心人士看不下去她大冬天穿帆布鞋, 所以搞了一出买鞋大戏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当然, 她没直接把陈声的名字供出来, 那个人那么好面子,肯定不希望自己做的蠢事被别人知道。
刘钧宁忍俊不禁, 看着小姑娘一脸认真想帮那位好心人士遮掩一下的表情,不紧不慢问了句:“那个好心人士,是陈声吧?”
“……”
对不起了我帮不了你。
路知意对上辅导员的视线, 点点头。
刘钧宁笑了,“那张图片, 我也看见了。”
她一愣, 顿时有种不详的预感。下一刻,这个预感被证实——
“陈声那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狂啊, 操场上,大庭广众之下,就亲上了。”
“……”
路知意攥着手心,僵硬地陪着辅导员一起笑。
刘钧宁是有意缓和一下气氛的,匿名信这事说出口,路知意面子上肯定挂不住。毕竟都是成年人了,被同学在背后捅一刀,难免自尊心受伤,尤其还是关于贫困助学金的事。
他再三斟酌,才开了口:“其实这种事情很常见,我当辅导员七年了,也见过不少。国家关爱贫困生,每年都拨款资助,但这钱到底落在谁手里,对方究竟贫不贫困,就连我们做辅导员的也说不上来。”
路知意望着他,没说话。
刘钧宁说:“也不是没学生左手拿着iPhone,右手捧着平板,结果白纸黑字写着家境贫困,地方上也不核实,把章一盖,送来我这,你说我是评还是不评?”
辅导员也不是查户口的,能把资料看完已经不错了,谁还能真的去查下面的学生日常生活是个什么水准?
路知意沉默半天,才说了句:“刘老师,我没骗人,我家是真贫困。”
刘钧宁笑了,“我又没说不信你,瞎解释什么?”
哪怕她不是干部,接触得少,关于她的认真努力也从科任老师那听了不少。蓉城的大学清一色没有固定的教师办公室,除了行政人员,科任老师们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只得来辅导员办公室、会议室午休。
人来人往,刘钧宁常听见路知意的名字。
成绩优秀的孩子,谁不喜欢?就算她不是真穷,这钱领导们也愿意睁只眼闭只眼,权当奖励她学习努力了。
刘钧宁想法很简单,有人递了匿名信,少不得要找路知意谈谈话,了解一下状况。有事就好好解决,没事也要走个过场,这是辅导员的指责。
他并不知道路知意很紧张。
事实上一牵扯到家庭状况,由不得路知意不紧张。政审像是悬在头顶的利剑,她在下面战战兢兢坐着,生怕哪天绳子断了,血溅当场。
刘钧宁看她嘴唇紧抿、沉默寡言坐在那,以为这事吓着她了,便好言好语为事情划上一个句点:“好了,你也不用放在心上,没人规定贫困生就一定要在脑门上贴着贫困二字,是不是?其实你现在这样就很好,学习上进,内外兼修,这才是受资助的孩子该有的面貌,学校资助你们,为的也是让你们过得更好,没道理要求你们穿得破破烂烂。”
路知意勉强笑了笑,说:“谢谢刘老师,给您添麻烦了。”
刘钧宁把手一挥,“麻烦什么?我一辅导员,原本就是给你们这帮毛头小子当保姆的。”
看她站起身来,他才忽然想起什么,叮嘱了一句:“对了,也不光是跑鞋的事,在寝室里也多注意点,什么护肤品啊好好收着,让有心人看了,没准儿又瞎说八道找你麻烦。”
路知意脚下一顿,心里咯噔一下。

辅导员的话说得很含蓄,但路知意明白了。
她本来就穷,身上除了这双鞋子打眼,别的也找不出诟病的地方来。可刘钧宁既然说了要在寝室里多注意点,问题就不是出在鞋子上。
回寝室后,路知意扫了眼桌子,发现那两瓶面霜手霜被人动过。
吕艺戴着耳机在看书,赵泉泉一边吃薯片一边看剧,苏洋在赶作业,大家各做各的事,没谁看起来有异样。
路知意怀疑谁都不会怀疑到苏洋脑袋上,吕艺这人一向不掺和别人的事,她用脚趾头都能想出是谁写了那封匿名信举报她。她沉默地坐在书桌前,把那两只瓶子收进抽屉里,可最后又觉得不甘心,她没做亏心事,凭什么要委屈自己?
那是陈声送她的,她一没偷二没抢,三没骗学校的助学金,为什么要藏着掖着?
路知意定定地坐在那,没愧疚也没伤心,只是到底意难平。她想不明白,自己和赵泉泉哪怕没有多亲密,但作为一个室友,生病时她帮忙买药,拉肚子了帮忙送医院,就算家里穷,赵泉泉想吃日料,她也没拒绝。为什么赵泉泉会私底下举报她?
贫困生的名额也不是从她脑袋上抢来的。
路知意到底没当众把事情说破,只是私底下跟苏洋抱怨了一回,说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赵泉泉,她居然写匿名信去举报自己,要求学校撤销资助。
苏洋一听,简直不可置信,“她吃错药了她?这种事也干得出来?你怎么不当面质问她啊!”
路知意说:“好歹一个寝室,还要住在一起三年多,撕破脸也不好看。而且我这回也没什么损失,要真被撤了助学金,我肯定找她算账。”
苏洋冷笑一声,“也就你们好脾气,我当初一进门,就看不惯她阴阳怪气的样子。一条丫鬟命,浑身公主病。也不见请我们吃了什么大餐,轮到你请客就诈你一顿日料。吃你的就算了,还背地里说三道四看不起人。现在更出息了,居然背后捅刀子?你不找她,我找她去!正好想骂她很久了!”
路知意扑哧一声笑出来,被那句丫鬟命、公主病逗乐了。
苏洋剐她一眼,“你还笑得出来?心可真大。”
路知意微微一笑,“我为什么笑不出来?我跟她无冤无仇,她这么针对我,说白了都是我太优秀。优秀如我,难道不该笑?”
“……”苏洋看她片刻,下了结论,“这才刚在一起一个多月,就被传染了不要脸的病,告诉你们家陈师兄,我苏洋墙都不扶就服他。”
助学金一事就此落下帷幕,路知意的贫困资格仍在,寝室里各自相安无事。
赵泉泉观望半天,发现一点水花都没掀起,一面故作镇定,一面暗自揣测,难不成人家学院不管这事?不应该啊,上学期空乘学院还因为某贫困生作风奢侈,被取消了助学金,怎么到路知意这了,匿名信都交上去了,还一点动静也没有?
最后也只能愤愤不平地想着,成绩好的就是不一样,领导压根不管!

四月上旬的某个周末,路知意被陈声带去步行街吃晚饭,哪知道才刚落座,餐厅外面涌进来三个人,兴高采烈冲他俩说:“哟,这么巧?相请不如偶遇,那就一起拼个桌?”
来自陈声寝室的三只高瓦数电灯泡,凌书成,韩宏,张裕之,装模作样入座了。
陈声回想起刚才出门以前,凌书成笑嘻嘻揶揄他:“又去跟小红约会啊?七天还是如家?”
他一时不察就着了道,随口说了句:“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思想腐败?”
韩宏凑过来,“那你说说,像你和小红这么小清新的人,准备上哪约会?”
他平静地说:“步行街吃个饭。路知意那种老古板,你还能指望我们上哪约会?”
张裕之啧啧两声,“看来你也不是没有想法,就是小红宁死不从啊!”
哪知道这三人居然跑来步行街“偶遇”来了。
以陈声女朋友的身份,路知意头一回跟他的室友们一起吃饭,韩宏、凌书成都是老相识了,就一个张裕之还不太熟。但这一寝室都是群不要脸的自来熟,三分钟后——滚瓜烂熟。
熟了以后,能干什么?
——拆台
拆谁的台?
——陈声也就去洗手间洗个手的功夫,回来就发现变天了。
他去了洗手间,饭桌上三个男生便想方设法找话题和路知意聊聊,热热场子。
韩宏:“小红啊,你知道声哥的人气很旺吗?我们寝室住一楼,从宿舍外面就能看见里头,每个月都有些奇奇怪怪的人往我们窗户里头塞东西。有时候是情书,有时候是零食,有一回塞了一大盒避孕套,纸条上留了手机号,指名点姓要跟陈声分享。”
路知意:“……”
张裕之:“嗨呀,路知意是吧?虽然咱俩没怎么见过面,但我其实跟你神交已久。你是不知道,自从认识了你,陈声总在寝室里提起你,奇怪的是白天的时候他说起你,都是咬牙切齿。晚上做梦了叫你的名字,就骚得不行……哎,真想知道他在梦里都干了些什么。”
路知意:“……”
凌书成不紧不慢搁下筷子,喝了口啤酒,“上个周末我在外面吃饭,饭店离他家挺近的,就想着去找他搭个顺风车回学校,结果正好撞上他妈。阿姨问了我一堆奇奇怪怪的问题。”
韩宏:“什么问题?”
“阿姨问我——兰蔻的手霜好不好用,用它追到隔壁学校的妹子没有;阿迪的慢跑鞋一口气买那么多,家里的姐妹们人手一双,我跟表姐表妹关系一定很好吧;上学期期末放寒假,大冷天的不在家待着,让陈声送去高原上体验生活,父母这么对我会不会太严苛。”
路知意:“…………………………”
凌书成幽幽地叹口气,“阿姨还说,大过年的,陈声不看春晚,不跟家里人聊天,光拿着手机跟我聊天,聊完还去阳台上给我打电话,那一阵她可担心了,生怕我俩误入歧途,性取向成谜……”
路知意默默地端起杯子,先前还说不喝酒的,这会儿臊得没法说,只得自己给自己斟了杯酒,“那什么,我敬你一杯,感谢你为我背了这么久的锅……”
陈声从洗手间回来时,桌上四人已经熟透了,言笑晏晏,路知意看他们的眼神里都透着亲昵。目光一定,他发现路知意居然倒了酒喝!
狐疑地扫视一周,陈声暗自寻思,这群不是人的家伙,到底对他的小红做了什么?
怎么有种胳膊肘要往外拐的不祥预感?
吃晚饭后,三只电灯泡钻进了步行街的网吧,嘻嘻哈哈表示要开黑一宿,把大好时光留给陈声和路知意了,他们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俩爱干啥干啥去,反正开房他们也不会知道。
陈声侧头,看了眼路知意,出人意料的是她没有脸红。
片刻后,他见她笑嘻嘻凑过来,脚下略浮的模样,才发现她被人三杯酒灌下肚,居然就喝醉了!
陈声赶紧把她扶稳了。喝醉酒的老古板倒是很可爱,没了平常的矜持,还一个劲往他身上黏。往寝室走的路上,穿过校园,走过小径,她都软绵绵靠着他,拉着他的手指头不停拨弄。
他啼笑皆非地想着,看来以后得常灌她酒。
下一秒,又板起脸来,当然,酒品这么差,外人在的时候可不行。
都到了她宿舍楼下了,陈声问她:“自己上楼去,没问题吧?走直线,别摔了。”
路知意肃然起敬,举手敬礼,“Yes, sir!”
陈声:“……”
真想把她这样子录下来,不知道明天她会不会羞愤欲绝,买根绳子上吊自杀?
他好整以暇站在人来人往的宿舍楼下,坏心眼地趁她醉,占她便宜,“这么听话啊?那,要不然你跳我怀里来,亲我一个再走?”
小师妹眼神迷离,不疑有他,从地上一跃而起,二话不说挂在他脖子上了。倒是陈声毫无防备,就那么开个玩笑,没想到树袋熊就挂了上来,后退两步,险些和她一起倒在地上。
好在稳住了身形。
他心有余悸盯着她,刚想骂两句,就被她一口亲在嘴上。
她凑过来,吧唧一下,眉眼弯弯,高声欢呼:“么么哒!”
陈声:“……”
喝醉酒的路知意,简直是神经病!
可是好喜欢= =、
不远处,从超市回来的赵泉泉站在宿舍楼下,手里拎了袋零食,把那袋子越攥越紧,越攥越紧,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不知羞耻!
她咬着嘴唇,心里很煎熬。有一个念头折磨她好长时间了,从上学期她拉肚子那天被陈声送去校医院起。
这些日子看着路知意欢喜,看着路知意害羞,看着路知意和苏洋话里话外都是那个人,她真是烦死了。
什么好的都是路知意的。
全天下的便宜都叫她一人占了。
赵泉泉觉得自己快爆炸了,她梦寐以求的一切,全都被路知意得到了——荣誉,成绩,人缘,还有陈声。
她看着陈声把人送进大门,还在宿舍楼下多停了一阵,直到看见路知意从三楼窗口冲他挥挥手,才心满意足掉头离开。
他这一调头,没走多远,恰好撞见赵泉泉,因心情好,礼貌的笑意也变得没那么疏离客气,反倒有一种亲近的意味。
他朝她点点头,见她手里拎着零食饮料,看上去挺重的,随口说了句:“需要帮忙吗?”
赵泉泉一顿,下一秒,手里的东西被男生接过。
陈声心情大好,难得跟她多说两句,“我记得你姓赵?”
她心中小鹿乱撞,仰头看他,他目光明亮,灿若照样。
“赵泉泉。”
陈声笑了笑,说:“赵泉泉?好名字。”
只要跟他家小红沾了边的,都是一个好字!
这姑娘都能和小红住一个寝室里,更是大大的好!
赵泉泉却不知他心里所想,只是站在宿舍楼下,定定地望着他,满心欢喜,满心惆怅。
他终于也能这样对她笑了。
可一丁点零星火苗被点燃,心头就开始燃起铺天盖地的火焰。
如果他能一直对她笑就好了。
最好,只对她笑。


第五十三章
五月初, 蓉城已经提前入夏。
林荫深处, 蝉鸣声声, 略显燥热的空气里, 只有知了不知疲倦唱着歌。行人纷纷找阴凉处行走, 若无可奈何走入没有遮阴处的路段,一定匆匆而行,赶往下一个林荫处。
蓉城北郊, 偌大的建筑群伫立在一片空地之上, 周遭没有树木, 连人烟都零星稀少。热辣的太阳午后当空,烤得空气都有了浪热。
却有人一动不动站在那艳阳底下。
路雨拎着只大大的旅行包, 静静等在那。
包是旧年用过的, 洗得发白, 底部因为一路从冷碛镇坐车而来,在大巴车上蹭过, 买票时、腾不出手来时随手在地上放置过,所以蒙上了一片浅浅的灰尘。
她穿着套半新的衣服,白衬衣, 黑色长裤,袖口挽到一半的位置。脚下是一双擦得干干净净的棕色皮鞋。这身衣服她穿得并不多, 每逢正规场合时才会拿出来, 比如学校的家长会,比如冷碛镇的居民大会。
她晒得鼻尖都出了一层细密的薄汗,面颊发红, 高原红更明显了。可她不敢走开,就站在那铁灰色的大门外,一动不动等待着。
直到某一刻,大门内侧传来开锁的清脆碰撞声。
路雨拎着行李包的手不受克制地发起抖来。
下一刻,仿佛尘封多年的大门,被两名全副武装的保卫人员朝外推开,吱呀一声,悠长缓慢。
昨日才剪了发、剃了胡茬的中年男子,穿着刚领的白T恤、灰色长裤,从大门里走了出来。他手里空空如也,从待了六年的地方得到自由,孑然一身,一如进去时那样。
他听见身后的人对他说:“出去以后,好好过日子,别再回来了。”
他点头,应了声:“欸。”
再抬头时,十来步开外的女人已经扔了行李包,朝他大步流星跑来。
路成民张开双手,被路雨紧紧抱住。
在路知意面前坚强了这么多年的女人,一刹那间被泪水模糊了视线,死死攥着兄长后背的衣料,用力哽咽两下。
“哥。”
她酝酿了好多天,甚至站在这铁门外的一个多小时里,都反复想着要说的话,这一刻悉数忘光。
她只能一遍一遍深呼吸,把泪水逼回去,后退一步,再仰头时,笑着再叫一声:“哥。”
路成民看着她,慢慢地叹口气,一面笑,一面摇头,“多大的人了,还这么容易哭鼻子。”
铁灰色的大门在他身后合拢,紧紧关住了里间的时光。那里的所有人都和路成民一样,日复一日为犯过的错付出代价,一门之隔,大门外是花花世界,门内是被遗忘的岛屿,时间在那里仿佛凝固了,进去后,不知朝夕,不见世事。
两人去了附近的公交站,路雨按照原路折回,先带他去昨晚自己下榻的小酒店。
酒店楼下有几家小餐馆,两人吃了阔别多年后的第一顿饭。路雨说:“多点几个菜,好好吃一顿,毕竟是你出来以后的第一顿,就当庆祝一下,我替你接风洗尘。”
路成民笑了笑,“那里面也不是龙潭虎穴,没人亏待你哥,吃的挺好的。”
遂坚持只点了两个家常菜。
路雨仰头看他,心中酸楚。真不是龙潭虎穴?真吃得挺好?如果如他所说,在里面的日子很好过,他又怎么会瘦成现在这模样?短短六年,像是老了二十岁。
桌上放了一壶服务员刚端来的热茶,她给路成民倒了一杯,金黄色的液体,水蒸气袅袅而上。
“苦荞茶,清热。”她把斟满茶的杯子推到他面前,“这顿饭还是差个人。我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我提那么多次,你都不许我把知意带来接你。”
路成民接过茶杯,在手里握住,没急着喝,只垂眸看着那金黄色的液体,“叫她来干什么?那地方,不是女儿见父亲的好地方。”
路雨没说话。
他喝了一口茶,声色黯然,“这些年,叫你受苦了。”
早就幻想过多次他出狱的这一日,每逢路知意受委屈,每逢日子艰难,路雨都会设想重逢这一刻,她有多少辛酸苦楚像对路成民说。还有那些属于路知意的辉煌时刻,长大了,懂事了,高考考了全县第一,过五关斩六将拿到了中飞院的录取通知……
可是这一刻,盘旋多年的念头全没了。
她慢慢地放下茶杯,笑了。
“不苦。都值得。”

因为路成民的坚持,路知意并不知道父亲在这一天出狱,路雨只说日子近了,她还以为是下一周。
周五中午,她和苏洋下课后去食堂吃过中饭,回寝室午休。寝室四人挨个洗漱,苏洋已经爬上床了,吕艺在换衣服,赵泉泉还在卫生间洗脸。
路知意刚脱下鞋子,就听见桌上的手机响起来,一看,是路雨的来电。
她才刚脱了一只鞋,就这么坐在椅子上,伸手去拿手机,“小姑姑?”
意料之中的声音被父亲取代,“是我,知意。”
“爸爸?”
片刻后,她一脚穿进刚刚脱下的那只鞋里,鞋带都没系,猛地跳起来,不要命似的推门而出。
卫生间里,赵泉泉恰好走了出来,见她一阵风似的往外跑,一愣,“她去哪啊,这么风风火火的?”
苏洋和吕艺都没说话,各自做各自的事情。
赵泉泉又自己说了下去,“我刚才听见她喊了爸,她爸来学校了?奇怪,开学的时候不来,这时候跑来干什么?”
其实她在想,会不会和贫困生助学金有关系?
苏洋知道她在好奇什么,把手机一把塞到枕头底下,冷冷地说:“她爸来没来,跟你有关系?成天管这管那,你闲的蛋疼?”
赵泉泉面子上挂不住了,一面擦脸,一面往她床上瞧,“你怎么说话呢?都是一个宿舍的,你能不能客气点,别老说话夹枪带棒的?”
苏洋坐起身来,似笑非笑看着她,“哟,这时候你知道都是一个宿舍的了?都是一个宿舍的,你又能不能客气点,别动不动眼红别人,往辅导员那投什么狗屁匿名信?”
赵泉泉脸上一白,手里的百雀羚都拿不稳了,“你,你说什么呢你!什么匿名信,你少往人身上泼脏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