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看也没看楚颜,兀自从披着蓑衣的腰间拿出了一只竹笛,放在唇边轻轻吹了起来。
那笛声悠扬婉转,仿佛风过林间带起的轻盈乐章,伴着数声鸟鸣、细碎日光,撩起圈圈涟漪、碧波荡漾。
楚颜没听过这曲子,只觉得这样清澈的笛声宛如仙乐,一股莫名的悠然情怀在心头涤荡,将前些日子的沉郁一扫而光。
终于,六王爷吹完一曲,左手持笛闲闲地搭在腿上,右手却轻轻地叩击着船舷,念了首苏轼的《定风波》: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 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潇洒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声音潺缓悦耳,一字一句宛若珠玉,而他的眉目间带着洒脱之意,有种说不出的风姿绰约。
他尚且身披蓑衣,裤管上也沾满泥水,可是看这情形,却叫人以为他是穿着多么昂贵华丽的衣裳,于最繁华的酒楼之上吟诗作赋。
楚颜越发觉得这人奇特起来,不似凡人,更像是九天之外的谪仙。
而这时候,六王爷忽然转过头来定定地看着她,唇角微扬,淡淡地说了句,“小姑娘年纪轻轻的,别老是皱着眉,老得快。本来长得也不是什么绝代芳华,若是看上去显老,那多难看?”
楚颜:“……”
她方才定是哪根筋不对,才会觉得这人宛若谪仙。
可是出人意料的是,她不慌不忙地也对六王爷笑了笑,十分诚恳真挚地说,“多谢皇叔教诲,楚颜自然不像皇叔这样心态好,也难怪……”恍然大悟的表情,“难怪皇叔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显老,原来是心态好,老得慢。”
这次轮到六王爷一怔,随即哈哈笑起来,笑声清澈爽朗,自有一番风姿。
他转过头去看着正在划船、可嘴角也禁不住露出笑意的顾祁,“这小姑娘倒是比你有趣多了,看在你把她带来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又无缘无故跑来扰我清静的行为了。”
顾祁摇摇头,无可奈何地说,“我不过是想把她带来见见皇叔罢了,皇叔若是这个面子都不给我,我可要伤心了。”
六王爷眉头一挑,“见我?见我做什么?想介绍给我做媳妇儿?”
顾祁瞬间黑了脸,“皇叔都一把年纪了,楚颜还小,做不成您的媳妇儿。”
敬语还在,语气却强硬了几分。
六王爷闻言哈哈大笑,“哟,难得太子也有为了几句话就动气的这天,可真叫我大开眼界了。”
他回过头去上下打量着楚颜,“小姑娘本事不小啊,叫咱们太子爷对你如此死心塌地。”
楚颜没说话,心下却觉得好笑。
死心塌地?
若是死心塌地,又怎么会叫她一个人去面对那么多事,自己却在宫里思量稳固江山之道?
她现在一点也不生气,因为这就是顾祁身为未来的皇帝应该做的事。而同样,她身为太子妃也有自己应该做的事,那就是排除异己,风雨无阻地坐上后宫最高的位置。
就像玩网游似的,各自打怪升级就好,搞什么网恋?
可六王爷看着她沉静的眼眸,却好似有些讶异,随即微微笑着说了句,“凡事想简单些,对自己对别人都好。”
楚颜一愣,察觉到他似乎看穿了自己的心思,于是悠然道,“身边的人个个复杂,我一个人简单又有什么意思?”
“你认为别人复杂,是因为你也不简单。”他淡淡地说了句,然后就没了下文。
小船抵达了河对岸,他率先拄着手杖踏上了岸。
楚颜看着他悠然洒脱的背影,不知怎的有些惋惜,这样谪仙似的人……偏偏跛了脚。
顾祁走在她身旁,忽然对她说,“皇叔从前不是这样的。”
从前的他,是连父皇都暗暗羡慕的人,无拘无束,洒脱自由。
他像是穿梭在世间的风,风过之处带起无数涟漪,可他却毫不停留,只是惬意地看着山河万千。
可是谁也没料到,经历了那样一场变故,这个潇洒恣意的皇叔终于成了今天这模样,跛了脚,也寒了心。
“人间自是有情痴。”顾祁忽然微微叹了句,然后若有所思地侧过头去看了眼楚颜,意有所指。
顾家的男儿大概都有过不了的情关,父皇是,皇叔是,连他……似乎也正面临这道考验。
今日他带楚颜来,一是散心,二是想把她带给他最尊敬的人看一看。
他对父皇是敬畏,而对这个年纪相差不大的皇叔,却有一种莫名的亲切与尊敬。
从他十来岁的时候开始,皇叔就已经在这儿落了脚,那时候他常陪同父皇和母妃来此探望,皇叔倒是不喜欢那两只秀恩爱的人,却偏偏和他出乎意料地谈得来。
皇叔教他钓鱼、吹笛子,像是长辈,又更像朋友,很多宫中的无奈、身为太子的压力,顾祁无处诉说,却好似在这里找到了宣泄口。
后来皇帝离宫,对顾祁来说,这个亦父亦友的皇叔就变得更为难能可贵。
今日带着楚颜来,是想要把自己最珍视的人介绍给他。
作者有话要说:皇叔:擦,当初对你好是因为踏马的那两只秀恩爱,只有你在老子旁边孤零零的,老子同情你!今天你带了媳妇儿来是要做甚!秀恩爱的都得死啊尼玛!
晚上准时更新,捂嘴笑,今天又晚点了啊,以后大家可以看看微博通知,要晚点的话,我都会在上面说明的,免得大家一直刷新。
这几章主打言情,这章貌似讲皇叔讲多了,下面主打渣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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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大家的地雷,开心╭(╯3╰)╮

第070章 .赎罪

第七十章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六王爷的茅草屋依山傍水,后面是一条通往深山老林的羊肠小道,而屋前是一片青青草地,再远些便是墨河。
清净又简陋,颇有种不食人间烟火的意味。
六王爷…… 或者到现在,我们该叫他顾知了。
顾知朝门口的水缸抬了抬下巴,示意顾祁把鱼扔进去,然后推开半掩着的门,似笑非笑地回头说了句,“住处简陋,还望太子和太子妃莫要嫌弃。”
楚颜大大方方地跟在顾祁之后走进了茅草屋,微微一笑,“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顾祁失笑。
这话要是放在皇叔身上,那还合适,被楚颜这么一说,倒像是这简陋的地方因为她的到来而蓬荜生辉。
顾知倒也不计较,一副我是长辈不屑于与你这种小辈多费唇舌的模样,指了指旁边那间小一些的屋子,“厨房在那儿。”
言简意赅,倒是顾祁迟疑道,“皇叔,楚颜她……”
“既然皇叔要赏脸吃我做的饭,楚颜恭敬不如从命了。”楚颜朝顾祁点点头,随即往门外走。
屋内简陋至极,一方古旧木桌,几张布满灰尘显然很久没有坐人的凳子,靠窗的地方还有一张竹椅。
再往里走是一间更小的屋子,那是顾知睡觉的地方,仅有一个书架,一张床。
顾祁显然是有些以外,站在门口看着楚颜俯身去水缸里捞鱼,忙道,“让我来。”
楚颜摇摇头,双手抓住了滑腻腻的鱼身,“殿下进去和皇叔说话就好,这点小事难不倒我。”
顾祁略微迟疑,却听顾知在身后悠然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这个皇叔一向不拘小节,肆意妄为,可是在这样玩世不恭的表象之下,一直心如明镜,做的每一件事都有自己的用意。
顾祁于是转过身去,随手拿起窗台上的抹布把凳子给粗略地擦拭了一番,这才坐下。
门外的楚颜走得远了些,显然是懂了顾知的意思,在给他们让出说话的空间。
但屋子里的两人都没说话,一个饶有兴致、一个略带担忧,目光均是凝固在了那个纤细的背影上。
顾知显然是经常吃鱼的人,院子外面有一块青石,上面还摆着把刀,一旁摆着只竹篓,应该是拿来装杀鱼后剩下的部分的。
楚颜情知屋子里的人都看着自己,却丝毫没有胆怯地蹲□去,动作生疏却利落地开始剖鱼。
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楚颜都没有亲手杀过鱼,只是看见过别人杀鱼罢了。
她的手有些抖,但是每一个动作都毫不迟疑,果决利落。
这皇宫里除了强者,其他人都不过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她连最险恶的人心都看过了,还怕区区一条鱼?
不矫情,不做作,这就是她要给顾知留下的印象。
这个皇叔光是看着都觉得不简单,如今做的一切都像是在试探她,她又何必示弱?
何况六王爷自己看起来就是个不拘小节的人,恐怕也不会欣赏一个弱不禁风、胆怯柔弱的太子妃。
她要与顾祁并肩登顶,所以绝非池中物。
想一想,就算在现代时,她也从没见过哪本小说哪部电视剧里有提到女主角杀鱼的场景。
她转移自己的注意力,不让自己全神贯注地盯着那条鲜血横流的鱼。
这算不算是开了个先河呢?
若是今后史官给她写了传记,她会不会成为因为第一个拥有杀鱼的勇气而流芳百世的后宫之主?
手上染上了鲜血,那鱼也终于勉强被剖干净了,楚颜回过头去对上两双神色各异的眼眸,从容不迫地捧着鱼朝厨房走。
屋内一时无言,片刻之后,顾知轻轻笑起来,“祁儿,你这太子妃似乎不是寻常女子啊。”
顾祁回过头来,看着皇叔眼里若有所思的锋芒,也是微微一笑,“皇叔说得是。”
那厢的楚颜在厨房里琢磨怎么做鱼,这边的叔侄从从容容地开始了谈话。
顾知从不主动问宫里的事,顾祁就一桩一桩地说,比如朝政之事,再比如……即将到来的选秀。
顾知倒了杯冷茶凑到嘴边,在听到选秀二字时,手上一滞,似笑非笑地问他,“选秀?你的主意?”
顾祁沉默片刻,“算是。”
“娶太子妃是你不得不向赵武妥协,而今选秀、广充后宫,是要打他的脸,把其他朝臣的地位也给提起来,好让新旧势力自相残杀,你就趁此机会稳固皇权,顺便坐收渔利?”
“是。”
“那我猜一猜,外面那个太子妃是赵家千金,而你要打击赵武,首先就要打她的脸,所以才会刚刚大婚,又在人家刚死了母亲的时候,你却在这边如火如荼地要选秀,对么?呵……倒是个好主意。”
“皇叔!”顾祁面色倏地一沉,猛地抬头望着顾知,而后者眸光清明,宛若高山之巅的耀耀白雪,有刺穿一切的力量。
顾祁握紧了拳头,涩涩地说道,“不是这样,我自始至终都没有想伤害她。”
顾知轻笑两声,抬眸看了顾祁一眼,不紧不慢地说,“不想伤害她?”
顾祁没说话。
顾知悠悠地把那口冷茶喝了下去,这才淡淡地说,“自欺欺人是懦夫才会做的事。祁儿,你长这么大,皇叔并没有一路看着你走过来,但你的心思我看得比你父皇更透彻。你的优点是执着,一旦认定的事情就会不顾一切地去完成,哪怕前路艰险,也决不妥协。可是你的缺点也是执着,因为你固执到了冥顽不化的境地,一旦心有执念,就会想方设法去达成目标,而在这个过程里,你很可能失去一些对你而言至关重要的东西。”
顾祁还是沉默着。
“你扪心自问,为什么娶她?因为赵武逼你,还是在这个表象之下,你的心里也有那么一丝雀跃?”顾知一字一句很轻很淡,但放在一起却像不断攻向顾祁的利剑,一寸一寸剥开他的伪装,“在我眼里,若是你不希望自己做的事情,哪怕别人把刀架在你脖子上,你也绝不会做。可你终究妥协了,娶了她,这代表什么?”
“你愿意把她带来给我看,已经表示她在你心里有了不一样的地位,而今做下这样的决定,真的以为对付的是赵家,而不是她这个赵家千金么?”
顾祁面色阴沉,艰难地说,“她既已嫁入永安宫,就不再是赵家的千金,而是我的太子妃,与赵家再无半点关系。”
顾知笑了起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侄儿,“是你天真,还是我现实?一个人生来就有的身份难道还会因为身处的境况不同而改变?我只知道你要是休了她,她就不再是太子妃,却不知道原来你娶了她,她就可以不是赵家的女儿。”
顾祁的眼神终于彻底暗下来。
他一直以来都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既然她说了从今以后都是他的太子妃,他就能将她保护在永安宫里,只要在那里,所有的伤害都能远离她。
哪怕他纳妃,哪怕他选秀,哪怕赵家的地位在他的掌控下起起伏伏,至少她在他身后,安安稳稳,不受风雨侵袭。
可是顾知揭开了他天真的期盼,把现实的一面摆在他面前。
“你选秀,她不会受伤?”
“……”
“你纳妃,宠幸后宫,她不会受伤?”
“……”
“你对付赵家,她可以装作看不见,但宫里的人对她指指点点之时,她也不会受伤么?”
顾祁的拳头越来越紧,握住杯子的手猛地一用力,那只白瓷茶杯砰的一下被他捏碎,瓷片扎入掌心,鲜血一颗一颗渗出了出来,滴在桌上。
他却好似感觉不到痛,眼里一片阴霾。
“……真可怜。”顾知看着那堆碎瓷片,无奈地摊了摊手,也不知是在说那茶杯可怜,还是眼前的人可怜,“看来你下次来的时候,得替我再带一套瓷器了,本来就只有三只,上个月被玛瑙打碎了一只,如今又被你给捏碎一只,万一哪日再来贵客,我拿什么招待人家?”
玛瑙是他的猫,眼下跑到后头的林子里去觅食了,不在现场,听不见他的吐槽。
顾祁点头,声音平平地说,“过几日我会派人重新送一套景德镇的茶具来给皇叔。”
“让他们搁在我平常钓鱼的地方就行了,别过河。”顾知像是提到了什么令人厌恶的东西一样,眉头微微一皱,似乎连宫里的气息都不愿意沾染。
顾祁低头看着扎入掌心的碎瓷片,没有急着把它j□j,反而轻轻一笑,“皇叔如此不愿看见宫里的人事,我还总来惹您烦心,倒是委屈您了。”
“知道就好。”顾知像是完全没看见他手上的伤似的,反而又倒了杯茶,边喝边优哉游哉地说,“所以那套茶具最好给我选套贵点的,也算是今日你们一来,我这茅屋蓬荜生辉了不是?”
顾祁的视线一直停留在手心,鲜血还在不停渗出来,只是速度不如开始快了,似乎血渍有点凝固了。
半晌,他忽然轻轻地问了句,“皇叔……可曾后悔当日做出的选择?”
顾知笑了笑,“你说的哪一个?毁了她全家,还是自残了这条腿?”
“……都有。”
顾祁问得艰难,顾知却答得异常轻松。
“我这辈子几乎都不知道什么是后悔。”
“那如果还能重来一次,您还会那么做么?”
“会。”答得斩钉截铁,毫不犹豫。
顾祁一怔,随即淡淡地笑起来,“那皇叔有什么资格指责我伤害她呢?”
顾知也跟着他一同笑,眼眸里光彩熠熠,慢条斯理地问了句,“谁说我和你一样了?”
在顾祁询问的眼神里,他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我依旧会毁了她全家,做我该做的事,只是一切结束之后,我会陪她一起死。”
顾祁瞬间怔住。
顾知于是自顾自地笑起来,无奈地叹口气,“这么说来,我倒是想起来了,这辈子果然还是有一件后悔的事,那就是当初为什么没和她一起死了,也好过现在这样……”
行尸走肉地活着。
像是在赎罪,赎一辈子都没法洗脱的罪。
说完,他伸了伸懒腰,“累了,先去打个盹,一会儿你的太子妃把饭做好了,再进来叫我。”
就这么若无其事地离开了外室,走进了里面的屋子。
留下顾祁一个人坐在那里,眼里是雾色一样氤氲模糊的情绪。
作者有话要说:发现自己埋了好多伏笔,写了好多支线,目前一个都没结果,通通都埋在下面不见天日。
不着急,慢慢来╮(╯▽╰)╭致力于每一个故事的结局都颠覆你们的观念。
皇叔:……所以在你的设定里,老子的女人死了,脚也残了,你还能颠覆什么!!!颠覆个屁啊!
么么:我还可以让你和她一起死啊╮(╯▽╰)╭。
皇叔:……人间自是有毒妇_(:з」∠)_

第071章 .动摇

第七十一章
顾知的厨房和他的房屋风格一样,简陋到死。
具体简陋到什么地步呢?整个屋子里除了一口大锅和一个灶头,什么都没有了。
楚颜找了半天才找到窗台上的一瓶粗盐,一边往锅里斟酌着倒多少比较好,一边暗暗诧异,好歹也是个王爷,和太子感情也好,好端端的不住在王府里,竟然跑出来过这等与世隔绝的苦行僧的生活。
着实古怪得紧。
因为调料奇缺,她只能煮个鱼汤饭,先把鱼放下锅去煮,然后捞上来,把最嫩且无刺的鱼肚部分剔下来,然后把米淘好,一起放进锅里煮。
楚颜这辈子倒是没怎么做过菜,但上辈子父母走得早,一切都靠自己,因此动手能力还算不错。
鱼汤饭……估计外面那两个自小锦衣玉食的皇族从来没吃过。
米下锅之后,楚颜也没急着回去,就待在这狭小的空间里没动。
直到身后忽然传来另一个声音,“在煮什么?”
她回过头去,看见顾祁站在狭窄的门口,颀长的身影挡住了外面的日光。
她对他温柔地笑道,“鱼汤饭。”
锅里还冒着烟,雾气氤氲里,她的笑容有些模糊不清,却因此更显温柔。
顾祁心中微微一紧,缓缓走上前来,用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替她理了理鬓发,却一个字也没说。
他的动作慎重得有些迟缓,好似怕她会一不小心化成青烟溜走。
楚颜直觉哪里不对,却又说不上来,是六王爷跟他说了什么不成?
她垂下眸去,却恰好看见他往外汩汩冒血的手心,顿时一惊,捧住了他的右手,“殿下!”
顾祁迟疑着把手往回收,“不碍事。”
“怎么会不碍事?”楚颜吓得脸色都白了,那伤口如同婴孩张着的嘴,血肉外翻,还夹杂着些许碎裂的瓷片,边缘的血渍已经凝固,但中间的血肉还在不停渗血。
“我替您包扎!”她惊慌失措地拉着他的手腕往外走。
顾祁的眼神有些怔忡,随即由着她拉他往外去了,没有再抗拒。
她的勇敢和冷静,他一直都知道。
她敢在宫里和刁蛮跋扈的清阳打架,也敢朝堂之上大胆地给他递点子,敢在误会他的时候不顾一切地跑到他面前指责他,也敢亲自操刀杀鱼。
不似寻常女子。
可是眼下,她的惊慌失措和心慌着急皆是因为他,脚步都失去了素来的从容。
出了厨房,楚颜扔下顾祁独自一人进屋找药,动作慌乱得从顾祁这个角度看去,她的手似乎都在微微发抖。
“在墙角的柜子里。”顾祁出声提醒。
楚颜急忙蹲□去,打开了那个陈旧的柜子,从里面拿出了一篮纱布和瓶瓶罐罐。
“哪一瓶?”她求助地回过头来,眼神里是一片茫然和焦急。
顾祁不知为何想笑,却还是忍住,“黄色那瓶。”
这些东西还是当初他怕皇叔一个人在这里住着有个什么意外,所以亲自送来的。
没想到如今第一个派上用场的……竟然是他自己。
楚颜把不用的那些药瓶都给放回了柜子,只拎着装有金创药、纱布和剪刀的篮子走出了门。
顾祁站在院里的垂柳之下,而楚颜随意地把篮子搁在地上,小心翼翼地把金创药的瓶塞拔掉,捧起顾祁的手,轻轻往上洒。
白色的粉末很快融化在血渍之中,浸染了伤口。
她感觉到那只手微微一颤,似乎是感受到了极大的痛楚,于是抬起头去看他。
可是那张容颜清隽平和,眼神安定,只是锁住她不放,好似全然不受伤口的影响。
楚颜一怔,觉得他的眼眸里似乎藏着什么过于深沉复杂的东西,叫人几乎陷进去。
六王爷究竟跟他说了什么?
他怎么会受伤?
楚颜茫然地低下头去,看着他的手,“我要把碎片给夹出来……您忍着。”
她从篮子里拿出了针,在日光下替他往外一片一片地挑出碎片。
顾祁从头到尾一声不吭,只是定定地低头看着她。
她的睫毛很长很长,似乎是感受到了他炙热的目光,所以微微有些颤动。
鼻尖小巧又挺拔,仿佛春日尖尖的嫩芽。
嘴唇红润可爱,色泽美好,却因为担心他的伤口而被一排整齐的贝齿咬住,微微失去血色。
顾祁不知道她这样小心翼翼地挑了多久,只知道他看她的时间似乎长到了地老天荒,而越是这样安静地看着,她的模样就越是清晰地印入心底。
他娶了她,要了她,然后如今要开始伤害她。
皇叔说得对,他要打压赵家,要广纳后宫,要宠幸妃嫔,哪一个不会伤到她?
她常常坚强得比他更像个顶天立地的人,可归根结底,依旧是个脆弱又多愁善感的姑娘。
别的姑娘这个年纪谁不是被夫君宠着疼着?
只有她早早地进了宫,又嫁给了他,没有苦尽甘来不说,还要学会一个人去面对那么多难以承受的事情。
母亲死了,而她的夫君却正忙着选秀,把别的女人招入宫里……
她若是知道了,还能这样掏心掏肺地对他么?
顾祁的伤口流血不止,金创药洒了一遍又一遍,通通融化在了血水里。
楚颜眼睛一眨,泪水落了下来,不偏不倚正巧滴在他手腕上,温热又潮湿,像是夏天的风。
顾祁问她,“傻孩子,受伤的是我,你哭什么?”
“我看着……看着疼……”她哽咽着说,更多的泪珠倾盆而下。
顾祁如同被人打了一拳,正中心窝。
她对他越是好,他就越是痛苦。
可是痛苦之中又带着无可言喻的甜蜜,像是毒药一般令他窒息。
楚颜又一次把金创药洒了更多上去,这一次终于止了血。
她一默默掉眼泪,一边拿纱布替他把手掌包扎起来,最后竟然条件反射地打了个蝴蝶结……
注意到自己做了什么时,她忽然抬起头来看着他,尴尬又委屈,巴掌大的小脸上依旧淌着眼泪。
“楚颜……楚颜……”他听见自己宛如叹息一般念着她的名字,然后用完好无损的那只手抬起她的下巴,另一手揽住她的腰肢,低头覆上了她的唇。
柔软的触觉像是三月的杏花。
她紧闭双眼,泪珠一颗一颗滚落,也染湿了他的唇,咸咸的滋味浸入口中。
顾祁却没有闭眼,看着日光照射下宛若宝石一般闪耀的泪珠,那些湿漉漉的泪渍遍布她的容颜,仿佛全部都蒙上了日光,熠熠生辉。
她在哭。
顾祁一点一点吻去她的泪珠,然后更加用力地抱着她,像是担心她会从此消失不见。
事实上,他怕的是在他牢牢锁住她的同时,因为他的所作所为,今日这个为他哭为他笑的楚颜终究会离他远去。
以墨河为背景,翠绿的香茵犹自泛着露珠的光泽,日光温柔,垂柳轻拂。
低矮的篱笆前,顾祁拥着她,仿佛拥着珍宝一般,细细亲吻她。
偶有风过,带来鸿雁声声。
时光定格。
顾知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然站在屋子里,看着这样一幕美好的画卷,没有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