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铃兰拉着弟弟的手,低声说了一句:“这些人可真讨厌。”
章元敬眼神微微一闪,当年发生那件事的时候章铃兰已经七岁,显然对舅舅家十分不感冒,这会儿语气里头带着弄弄的厌恶,可见她对舅家的态度。
进了门,章元敬便看见章家和孙家的人泾渭分明的坐着,姜氏冷着脸不说话,孙氏眼圈儿红彤彤的,只是低着头不看对面的人。
坐在孙氏对面的是一大一小两个男人,大的应该就是他们舅舅孙有才,孙有才长得跟孙氏有几分相似,看得出来年轻时候也是个好模样的,只是这会儿粗布衣裳上头都是补丁不说,还缩着脖子耸着肩,一副窝囊样子。
而坐在旁边的应该是他表哥,这位完全像了舅太太的样子,颇有几分尖酸刻薄,不过这来的一家三口里头,他倒是最胖的一个。
让章元敬觉得特别不舒服的是,这个表哥的一双眼睛十分不老实,贼溜溜的到处打量,还好几次偷偷看他姐,实在是让人心生厌恶。
看见乖孙进来,姜氏立刻招了招手让他走到身边,亲亲热热的说道:“平安回来了,读了一天的书累不累,要不要歇一歇?”
章元敬摇了摇头,眼睛意有所指的朝着另一头看去。
姜氏似乎这才注意到屋子里头有别人,不冷不热的介绍道:“这是你舅舅,咱平安还从来没见过吧,那个是你舅母,这个是你表哥,你还有三个表姐,一个已经出门子了,剩下俩个估计在家干活儿没工夫来呢。”
姜氏自己是个重男轻女的,后来为了让孙女将来记得补贴家里,对她才好了一些。但对孙家这种不把女儿当人看,当牛来使唤的人家也十分看不惯,当下话里话外一点儿也不给他们留面子,就差指着他们鼻子说苛待女儿了。
章元敬恭恭敬敬的对着孙舅舅和舅母行了礼,姜氏冷笑着问了一句:“怎么,亲舅舅上门,第一次见面也不给个见面礼吗?”
孙有才有些尴尬的摸了摸口袋,却什么都没有掏出来,最后还是舅太太硬着头皮说道:“咱们俩家啥关系,不需要这些虚礼,反正是有来有往的,都省了算了。”
姜氏却问道:“当年你收礼的时候怎么不这么说?”
舅太太就是厚脸皮也有些尴尬起来,没料到这个老太太这么不给面子,她忍不住朝着孙氏看去,却见孙氏低头不语,似乎压根没听见她婆婆的话。
舅太太心中有气,眼睛一转哭诉起来:“原是应该给的,只是,只是这俩年实在是太艰难了,饭都吃不饱,衣都穿不暖,哪里还有余钱,你看看我们都瘦成什么样了。再说了,咱平安是个读书人,肯定能体谅舅舅家的难处,是不是啊平安?”
章元敬也长叹了一口气,抬头说道:“是啊,这俩年老天爷不赏脸,大家的日子都难过的很,就像咱们家,有出没进的,平日里能吃一顿饱饭就难得了。想来舅舅也不是故意的,奶,算了吧,到底是亲戚,大家日子都难过,也得相互体谅。”
姜氏也是个精明的,听了这话立刻反应过来,拉着乖孙的手说道:“可不是吗,哎,大家的日子都难,他舅舅还好一些,到底家里头有男人,如今志高也长大了,能干活能顶事儿了,不像我们家,光是吃饭就愁的快要掉光头发喽。”
孙有才哆嗦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出口,孙氏微微抬起眼皮子看了他一眼,最后又再一次低下头,眼中闪过一丝冷光。
孙有才不说话,她婆娘却忍不住了,连声说道:“哎呦喂,瞧平安奶奶这话说的,你们县城里头人能跟我们这些泥腿子比吗,就看平安,没钱他能去读书啊?”
姜氏心中冷笑了一声,淡淡说道:“平安能读书,也是多亏了族里头,就是读书的束脩也是族里头给出的,当然,也得咱们平安聪明,机灵,能拜李老先生为师。”
“咱们家虽然没了顶梁柱,但章家却还在,族里头男丁多的是,平安总算不无依无靠。”
这话是变相的提醒他们,别忘了当年被赶出门的事情,当年她都能请族长收拾他们,这会儿眼看着平安出息了,族内更不会放任不管。
果然,一听这话舅太太就想到当年被收拾的场景,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勉强笑道:“这,咱有才可是平安的亲舅舅,可比别人都亲。”
姜氏挑了挑眉头,淡淡说道:“可不能这么说,平安到底是姓章,跟你们孙家能是一家人吗,虽说是舅舅,统共这才第一面呢,其他的更是谈不上了。”
说完也不听舅太太的狡辩,淡淡问道:“成了,你们到底来做什么的,谁还不知道谁,也就别兜圈子了,兜了也没用。”
“是啊。”孙氏这会儿也柔柔弱弱的抬起头了,满是埋怨的看了看对面的亲哥哥,低声说道,“家里头那么艰难的时候,也没看见亲舅舅上门来搭把手,这会儿好话坏话都说遍了,倒是让我心里头更加不踏实。”
这话更是说的孙有才低头,他哎了一声,看了看自家儿子和婆娘,咬了咬牙说道:“你嫂子就是想问问,能不能让志高借住几天,我们想让他上镇上读书。”
听见这话,孙氏眼神古怪的朝着兄嫂俩个看去,他们家什么情况她是知道的,断然不可能有那个钱来读书,“让志高读书?可是找好学堂了,说不定有校舍呢?”
孙有才更是抬不起头来了,讷讷说道:“还没找到,很快就能找到了。”
舅太太更是说道:“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好的,想着平安不是跟着李老先生读书吗,咱志高也是聪明的,就算不能拜在老先生名下,跟着平安先学一些也是好的啊。”
孙氏心中憋气,感情说是借住读书,学堂学堂没找好,老师老师也没有,这是要赖在他们家,巴望着他儿子给教呢,说不定还想占了儿子的老师。
孙氏平时脾气好,这会儿也忍不住动了怒,冷笑道:“嫂子打的好主意,只可惜平安年纪小,当不了老师,再说了,志高也快十五了,半大小子住在我们家,那不是让人说闲话吗,到时候平白害了我们一家的名声,我是断然不能答应的。”
舅太太一听,跳起脚来骂道:“小妹,你这是什么意思,人家都能帮衬娘家,你倒是好,恨不得把你大哥踩在泥潭里,不就是借住几天,有你这么当姑姑的吗?”
姜氏冷冷一笑,猛地拍了一下桌子,骂道:“她既然嫁进了我们家,那就是我们家的人,行了,这事没得商量,你要是觉得不成的话,我这就让族长过来,让他跟你说道说道。”


第36章 踏青
孙舅舅一家来势汹汹,走的时候却灰溜溜的, 但凡他们提出的意见, 孙氏只是低头垂泪不说话, 姜氏就冷嘲热讽不配合, 章铃兰一脸气愤,剩下那个小的滑不溜丢,看似客客气气,一脸尊敬,却压根不帮忙不接招。
舅太太倒是想要撒泼,但她嗓门一高,章元敬就扶着姜氏大喊:“奶奶, 你没事儿吧, 别因为这些事情着急, 可别气坏了身体。”
姜氏更是捂着心口直喊疼,一边又要让李婶出去喊人救命,孙家吃过章家大族的亏,哪里真敢闹出什么动静来, 最后什么好都没讨到。
等出了章家的门, 舅太太忍不住唾了一口,骂道:“什么东西,真以为多了不起呢,哼,什么读书?读书能当饭吃?我儿子还不稀罕。”
孙志高刚才沉默不语,这会儿倒是气呼呼的说道:“娘, 你现在说这个有啥用,那我还能不能留下来啊?你不是说我能留在县城了吗?”
舅太太脸色尴尬,愤愤的骂了一句自家男人:“真是没用,八棍子都打不出一个闷屁来,怪不得你妹妹都看不起你,留什么留,她们能让你进门吗,能给你饭吃吗!”
孙志高撇了撇嘴,心中却暗暗的想着那个表妹长大不错,比他们村的姑娘好看多了。
孙家来闹了一场,姜氏不觉得有什么,孙氏却心中羞愧,好几日都不得开颜,但羞愧过后该过的日子还是照旧过,眼看着两个孩子越来越大,孙氏心中倒是安定了一些。
至少她现在有儿有女,只要孩子们平平安安的长大,她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再也不用回家看哥嫂的脸色,再也不用担心会被卖给人家做妾。
章元敬倒是并未把孙家放在心上,说到底,孙家家底薄,跟章家是不能比的,虽然是舅舅,但左邻右舍都知道当初的事情,就算是两家断了来往,也是都说孙家做事不地道。
倒是李老先生听说了这事儿问了一句,只是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大概是丢了脸面,孙家再也没上章家的门,连带着过年的时候也没有来人,孙氏全当娘家人死干净了,提也不提回娘家的事情。
章元敬也习惯了,从他出生到现在,他娘压根就没有回过娘家,相比起来,他们跟族里头的关系倒是越来越亲密,族长有意为之,倒是显得两家越发亲近。
章元敬深知族长为何如此,在读书上越发用心,如今他认识的字多了,却还不能练字,就有了大把大把的时间来看书。
李玉山主张读书万遍,并不让他看闲书,但挡不住当初他爹留下来许多书,每次念得累了,章元敬就找一些自己感兴趣的看一看,别的不说,至少对这个世界知道的更多了。
等到来年春意正浓的时候,李玉山倒是来了兴致,带着孙子和弟子出门登山踏青。
青州是丘陵和平原交界地带,所有的山都不高,附近最有名的是一座桥盘山,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这山叫这个名字,毕竟山上一座桥都没有。
桥盘山也不高,但上头却有一座很灵验的寺庙叫青云禅寺,寺庙修建的并不富丽堂皇,但后山的石屋坑摩崖石刻十分有名,常有文人游历至此的。
前朝有名的大诗人也曾到此一游,还留下了“惯游山水住青州,行尽天台及虎丘。惟有桥上精舍寺,最堪游处未曾游”的名句。
作为文人,李玉山也为家乡的这处名胜骄傲,他带着两个弟子几个下人,并未走常人走的大石阶,反倒是绕到了最里头的青石小路上。
青石满是岁月的痕迹,坑坑洼洼的随意铺成着,路旁多是松树,其间夹杂这一些野花野草,虽是错乱无章,却也显得生机勃勃。
章元敬婉拒了下人要抱他上山的意思,自己一步一步慢慢爬着,李玉山见状也放缓了脚步,边走边说道:“这青云禅寺已有百年历史,前朝的时候也有名人大家前来拜访,只可惜这些年有些败落了,战乱的时候,后山的石刻都毁了大半。”
李子俊听了,开口问道:“爷爷,青云禅寺跟大钟寺相比如何?”
大钟寺是京城附近十分灵验的寺庙,香火十分旺盛,家里头章氏和钱氏没少去,李子俊陪着奶奶和亲娘去过几次,对烟雾缭绕大钟寺印象深刻。
李玉山摇头说道:“完全不同,哪来的相比,待会儿你们就知道了。”
李子俊撇了撇嘴,偷偷对章元敬说道:“这里的山这么矮,我三俩步就能爬上去。”
章元敬使劲的迈着小腿,头也不抬的回了一句:“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各处有各处的风景,各人有各人的看法。”
李玉山一听,哈哈大笑起来,指着孙子说道:“可见你白长这么大,还没有你师弟看得明白,等到了秋日,我再带你们来一次,到时候这里的风景才好。”
章元敬奇怪的看向老师,暗道这里不都是松树,到了秋天也没啥花样才对,偏偏李玉山但笑不语,愣是不告诉他们俩,还说道:“去年没来,倒是错过了盛景。”
章元敬更好奇了,忍不住问道:“老师,难道秋天这里会有什么不同吗?”
李玉山只是笑,故意说道:“等到了秋日,你看了就知晓了。”
章元敬只好咽下了疑问,正巧这时候旁边有个小和尚挑着水上山,李子俊快人快语的问道:“小师傅,这里等到了秋日有啥好看的风景吗?”
那小和尚一听,摇头晃脑的道:“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说完就径直担着水走了,完全没有搭理他们的意思。章元敬看着,觉得这寺庙灵不灵他不知道,反正里头的和尚倒是挺有意思的。
桥盘山只有九十九个台阶,虽然带着个四岁的孩子,这路也很快爬完了,从后山的小路上去是一个凉亭,凉亭略往下是青云禅寺的外院,再往上就是内院和后山了。
李玉山没急着走,反倒是带着俩个孩子站在凉亭里头往下看,此处没有高树挡住视线,遥遥的能看见整个青州县城,青河像是一条缎带,弯弯绕绕的将青州县装饰起来。
李子俊看了看前头的寺庙,眼中带着浓浓的失望,显然,这穷酸相的寺院并不入他的眼,如今往下一看,倒是也惊讶的感叹了一句:“原来青州县这么小啊。”
章元敬看着,倒是觉得那寺庙古朴的很,算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出远门,自然带着几分新奇,他往下看了看,试图找出章家的位置来。
李玉山长叹了一声,吟了一首诗,忽然转身问道:“你们可知道,这青河要流往何处?”
李子俊看了一眼师弟,轻轻咳嗽了一声,说道:“我知道,青河是流往明湖的,去年我们从京城回来的时候,还经过了明湖。”
李玉山点了点头,又问道:“那明湖的水又要流往何处?”
李子俊一噎,回答不出来了,李玉山也不在意,朝着章元敬看去。
章元敬想了想,回答道:“青州通明湖,明湖通运河,运河通南北,南起余杭,北至京城,流经大半个大兴王朝,沟通了海河、黄河、淮河、长江和钱江五大水系,运河水系错综符合,各个节点流向不同,倒是说不清楚到底从哪里来,流往何处。”
听见这话,李玉山的眼中倒是出现了几分惊讶,他问起青河主要也是问孙子,毕竟对于几岁的孩童而言,能知道青河就不错了,谁料到一个从未去过明湖府的孩子能知道这些呢。
章元敬抓了抓耳朵,解释道:“我看过父亲留下的书,所以才知道这些。”
李玉山点了点头,又说道:“我兄征辽东,饿死青山下。今我挽龙舟,又阻隋堤道。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小。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寒骨枕荒沙,幽魂泣烟草。悲损门内妻,望断吾家老。安得义男儿,焚此无主尸。引其孤魂回,负其白骨归!”
“一条运河,当年不知道埋葬了多少人的尸骨。”李玉山感叹了一句。
章元敬倒是笑着说道:“但也有诗云,尽道隋亡为此河,至今千里赖通波。若无水殿龙舟事,共禹论功不教多。”
李玉山挑了挑眉头,正要说话,却听见后头一声阿弥陀佛,众人转身,只见一个胖乎乎的光头和尚站在身后,笑眯眯的衣服弥勒佛的模样。对着众人双手合十微微行礼:“李施主,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李玉山笑着回礼,显然对这个大和尚十分熟悉的模样:“了悟大师,一别经年,您还是老样子,只可惜老夫已经白发满面啦。”
了悟大师摇了摇头,笑道:“不过是皮囊,有何区别?倒是李施主带来的这位小施主,说的话倒是有几分意思,小施主,在你看来,这运河是好是坏?”
在了悟大师出现的时候,章元敬就做出了鹌鹑样,生怕人家注意他,谁知道这时候的和尚有没有火眼金睛,看出他是个穿越的货呢?
这时候被点名发问,章元敬却不好当自己不存在了,只好说道:“对于死去的亡灵,自然是坏事,但对于如今受益的百姓,却是好事儿。”


第37章 辩道
大和尚了悟法师邀请了他们一块儿来到后山的禅寺,禅寺院子里有一个石桌, 旁边凳子与其说是凳子, 不如说是乱石, 不过被人坐的光溜溜的, 看起来倒是别有几分古朴的味道。
大和尚悠悠然的跑了一壶茶,亲手给李玉山倒了一杯,笑着说道:“这茶叶是佛祖身边的茶树所产,虽没有龙井出名,倒是别有一番滋味。”
李玉山慢慢喝了一口,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笑着说道:“离家多年, 这茶还是一样的苦, 偏偏喝着却觉得静心。”
了悟大师笑了笑, 淡淡说道:“大约常年听着佛音,也还是有些用处的。”
李玉山挑起眉头,忽然问道:“刚才我这弟子说运河当年为恶,如今为善, 那在大师心中, 当年的隋帝是善还是恶?”
了悟大师慢慢喝了一口茶,说道:“隋帝虽行了恶事,当年害了许多人,绝无向善之心,但如今看来,这运河倒是成了他为世人留下的善果, 实属造化弄人。”
李玉山皱了皱眉头,却道:“隋帝对百姓毫无怜悯之心,造运河纯属满足自己的恶念,即使如今运河与老百姓来说有些方便,怎么能说这是他留下的善果呢?这么说来,难道那个暴君倒是成了好人了,这让那些死去的百姓如何是想?”
了悟大师摇了摇头,说道:“老衲并未说过隋帝是好人,是善人,只说运河是他留下的善果,隋帝身为皇帝,不顾黎明百姓的死活,当年这运河不能算是善因,若他能让百姓心甘情愿,无伤无死的造出运河,那才算是他的善行。”
“那就算是善果,也是一种伪善。”李玉山对这一点十分坚持。
“判断善的真伪,要从他做出来的看。做出来的善,我们就认为是善;若是他没做,或者只是心里头想想,并未付诸行动,那么就不算。”了悟大师显然持不同意见,“若一个人行了善,无论他心中是否愿意,是否后悔,是否有其他的目的,也很难说他伪善。”
李玉山却又道:“我心中的善,与大师的不同。存心善,才算善,哪怕出了恶果,也不能说他不善;相反的,心中是恶,便是恶,即使因缘巧合成了善果,那也还是恶。”李玉山又说道,“天下最荒谬的事情,无非是存心为恶,反倒是成了善果,这个作恶的人,倒因为这个恶果受人崇拜歌颂,我每次看见运河的水,都如看见当年的血汗。”
李玉山似乎还觉得不够,继续说道:“俗话说,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世间种种,大多都是因为心怀恶念之人而来。”
了悟大师听了,倒是哈哈大笑起来,指着他说道:“玉山啊玉山,我才是和尚,你如何比我还要唯心,还要主观,这么说来,好人杀了人便不用偿命了?”
李玉山喝了口茶,淡淡说道:“虽不能不罚,倒也需酌情处理。”
了悟大师却道:“你口口声声要问一个人的本心,但是世人有谁看得清善恶呢?人心复杂,善恶原本就是交织不分的,有时候,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旁人又能如何评断?就如隋帝,谁又能保证当年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心意,是为了黎明百姓呢?”
“所以啊,无论是有心向善,还是不善不善,甚至是心怀恶念,但凡是最后行了善事的,也不管他有意无意有心无心好意还是恶意,都算是善。”了悟大师倒是宽容的很。
李玉山不满的说道:“大师是出家人,讲究慈悲为怀,所以才这般宽容。”
了悟大师笑了笑,说道:“慈悲是慈悲,但也有分寸,任何人做出来的善我都肯定,不因他的恶就否定了,这叫不以人废善。而那些说要行善,却一直没去做的人,那是不算的,善和行善是两回事,若是不付诸行动,那是不能算是入善的。”
李玉山觉得自己有些落到了下风,忽然转头问身后的两人,“你们心中如何想善恶的?”
李子俊满眼都是迷糊,显然是已经被他们绕晕了,李玉山皱了皱眉头,又问了一句:“平安,你说说看,说你的心里话。”
章元敬一副无辜的样子,不明白这个台风尾怎么就扫到自己了,他也想要假装听不懂,但李玉山和了悟大师都盯着他等着回答,他不由自主的舔了舔嘴角,这才说道:“平安不懂别的,但若是我快饿死了,有人给我一碗粥,不管他是想要看笑话,还是存心为善,都救了我一条命;但若是一个人心中可怜我,怜悯我,却不给我那碗粥,那我就得饿死了。”
了悟大师一听,顿时朗声大笑起来,指着章元敬说道:“这孩子有慧根,老衲颇喜欢。”
李玉山也并不生气,摇了摇头说道:“我的弟子,倒是跟大师有缘,哎,大师,这佛家不是讲究一个唯心,你说的这些话也太不唯心了。”
了悟大师却道:“当年释迦摩尼与何罗逻仙人论道,曾说,若能除我及我执,一切尽舍,是名真解脱。可见为人不能太执着,若是执着善因,认为心里头有善就是善了,那就是入了唯心的魔道,我佛慈悲,想必也是不喜的。”
李玉山也是一笑,又说道:“大师这番话,让我醍醐灌顶,想来往日倒是我执着了。”
了悟大师举起茶杯,但笑不语,李玉山喝了一杯茶,又哼哼的说了一句:“不过大师这些话,可实在不像是个出家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刑部那些家伙呢。”
了悟大师也不介意,指了指剩下的凳子说道:“让这俩孩子也坐下来喝杯茶吧,只是别嫌弃我这茶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李玉山听了,便让身后的俩个孩子坐下,亲手给俩人倒了一杯茶示意他们喝。
李子俊早就渴了,拿过来喝了一口,差点没苦的吐出来,好歹是脸色扭曲的咽下去了。
章元敬有了心理准备,慢慢品了一口,上辈子咖啡喝多了,这会儿倒是觉得还好,虽然苦,但却带着一股子奇艺的清香,似乎让岁月的时间都慢了下来。
看着俩孩子的表现,了悟大师忍不住说道:“你这弟子适合我佛门,不如舍了我吧?”
李玉山撇了撇胡子,抚须笑道:“这可不行,别说我不舍得,就是我乐意,这孩子三代单传,他奶奶他娘还不得掀了你的青云禅寺。”
了悟大师一边说着可惜,一边摇了摇头,笑道:“可见你是个有后福的。”
李玉山也觉得自己挺幸运,虽说孙子的悟性一般,但挡不住弟子的好啊,这一年多看下来,他心中也是极为满意的,就算发觉许多时候弟子与自己意见不同,他也不觉得生气,反倒是觉得这孩子有主见,这么小就有自己的看法。
李玉山想了想,又问道:“大师既然这么喜欢这孩子,怎么也不给点见面礼,这可显得你悭吝了啊,不符合你青云禅寺方丈的身份。”
了悟大师被他挤兑了,反倒是笑了起来:“这么多年了,你的嘴还是这么毒。”
随即想了一下,他忽然提议:“不如老衲来为两位小施主算一卦,就当是见面礼了。”
李玉山一听,就对俩个孩子说道:“还不谢谢了悟大师,大师的卦象可是千金难求,这些年早已经封卦,这次算是你们的运气。”
章元敬自然跟着李子俊起来恭恭敬敬的谢了一回,心里头却有些紧张,这个大师的观念跟他十分相似,但毕竟是和尚,谁知道会不会看穿他是天外来客呢?
迎着了悟大师的打量,章元敬只觉得手心都是冷汗,生怕下一刻就被道穿了来路。
了悟大师细细的打量着他们,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你这孙子也是读书的料,只是路被铺的太好了,有时候反倒是成了坏处。”
“心气高并不算坏事,只是人生那么长,不管是你,还是你儿子,都照看不了他一辈子,有时候也得狠下心来,让他受些苦楚,才知道世间的艰难。”
李玉山听的心中一动,又是叹了口气,李子俊是他儿子的独子,他有心严厉,家里头也有老婆子和儿媳妇挡着。有些话老婆子他能说,但对儿媳妇却不能。
了悟大师又说道:“若是狠不下心,能够一直留在青州,说不得也是一种福气。”
李玉山眉头紧锁,最后却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只是问道:“那我这个弟子如何?”
了悟大师一双眼睛朝着章元敬看去,后者心中咯噔一下,明明是个看起来脑满肠肥的胖和尚,但被他看了这一眼,倒像是被完全看穿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