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子铺的老板又瞅了她一眼,问:“你是外地来的?”
闻喜点头。
他在白色的围裙上抹了抹手,继续说:“是要找工作吗?”
闻喜看着他,带一点点警惕,她早已忘记无条件相信一个陌生人的感觉了。
老板指指铁桶旁边搁着的一块纸牌:“我这儿原来有个帮工家里有急事回去了,现在就剩我一个忙不过来,正想找个临时工。”
纸牌黑乎乎的,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招临时工,因为太不显眼了,老板用手指着闻喜才看到。
闻喜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好运,她小心翼翼地说:“可我不会做包子。”然后又急着补充,“不过我在面馆帮过忙,会和面。”
老板挥挥手:“会卖包子就行了,你会算数吧?”
闻喜用力点头。
“先说好,临时的啊,做一天算一天钱给你,我那帮工还要回来的。”
老板说到这里,就没再说下去。
他觉得眼前这个女孩子快要哭了。
他有些尴尬,又把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心里想这是谁家的孩子,小小年纪就走投无路,他原想一天只给二十的,看她这可怜巴巴的样子,怎么好开口哦!
7
闻喜在包子铺里一直站到老板收摊才离开。
老板对她是十分满意的,晚上买包子的人并不多,但闻喜站在那里,小小的包子铺就像是突然产生了崭新的吸引力。有个晚归的年轻人从她手里买走了十个已经冷掉的肉包子,也不管其中两个肉馅都已经露了出来。还有附近油条摊的老板,问清这女孩子是他找的临时工之后,脸上那表情真是藏都藏不住的艳羡,狠狠满足了一把他的虚荣心。
他就着包子铺里的灯泡看她,也觉得这女孩子特别,他卖了许多年的包子,形形色色的人也算是见识过不少,这女孩子虽然落魄,但举手投足都有股说不出的味道,就连她安静垂下来的睫毛都是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
张红。
老板在嘴里把闻喜报给他的名字咀嚼了两遍,然后自己摇了摇头。
管她是真名还是假名,人都有落难的时候,他这也算是做善事呢。
回到招待所的时候,闻喜手里提着个装满了包子的塑料袋。
包子是老板硬给她的,除了包子,还有十五块钱。
老板说反正这些包子放到明天也是隔夜的了,他又吃不了,至于钱,说好了一天一结的,今天算半天,给十五,明天包子铺五点开门,她一早过去干到晚上,再给结三十。
闻喜感动得简直要哭,她没想到幸运会那么快降临到她头上。现在她不愁吃不饱了,而且每天都能赚到付房费的钱,这样的好运气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过了。
招待所在一个破落的厂区里,原来大概是个钢铁厂的招待所,后来工厂被废弃了,招待所也转成私人经营。老板没有对陈旧的内在做太大的改动,楼梯就是光秃秃的水泥表面,铁的扶手上绿漆剥落,露出里面红色的铁锈。
前台设在进门的地方,说是前台,其实只是一张破旧的木头桌子,晚上只有一盏暗暗的黄色铁皮灯亮在上头,有一个年纪很大的老人坐在桌子后头打瞌睡,闻喜推门进来的时候只抬了一下头,然后又低了下去。
闻喜上楼,走廊里灯光昏暗,大部分灯泡上都满是灰尘,有些已经到了寿命,不断地发出嗞嗞声,还有几个忽明忽暗的,更增添了恐怖的气氛。
白天她走进这里的时候并没有这么可怕的感觉,莫名的惊恐让闻喜加快脚步,她不知道这个招待所里住了多少人,但各种模糊的声音从一扇扇紧闭的木门后头传出来,原本这些声音应该是能够为她壮胆的,但在这样的一条走廊里,任何响动都只能让她展开无数幻想,而这些幻想都只是更进一步地让她觉得自己走在一部恐怖片里。
闻喜开始跑起来,她的房间在走廊尽头,她在木门前气喘吁吁地停下,哆嗦着手指把钥匙插进锁眼里。
门开了,她冲进去,用后背撞上门,就好像身后跟着一个可怕的怪兽。
简陋的单间连窗户都没有,夜里一片漆黑,闻喜喘着气摸索电灯开关,摸到的却是一只手。
闻喜大声尖叫起来,她从没有这样惊恐过,曾有过的阴影再次出现了,但她的嘴随即被堵上了,被另一双嘴唇。
她在黑暗中被紧紧拥抱,那具身体带着她熟悉的气味,还有他的嘴唇,在梦里,她已经这样被他这样亲吻过一千次。
是方远,黑暗中等待她的人是方远!
闻喜透不过气来,她的身体被迫紧贴在那个坚硬的胸膛上,他身体每一部分都是紧绷的,那双手抓住她的胳膊,按住她的后背,他用了太大的力气,大到闻喜觉得自己即将嵌入他的血肉里。他的亲吻也太用力,而且横蛮,她可以感觉到嘴里的血腥味,而那血腥味更刺激了这一个接近于暴力的拥抱。
她要死了,闻喜想。
她的眼前飘过白色光晕,窒息所带来的痛苦渐渐消失了,她有一种即将解脱的快感。
但方远突然放开了她,空气重新灌进她的肺部,让她情不自禁地咳呛起来。灯亮了,她的眼睛因为剧烈的咳嗽涨满了眼泪,眼前的方远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个轮廓。
她听到他的声音,咬牙切齿的。
他说:“你怎么可以!”
那几个字真是从牙缝里出来的,闻喜还在咳嗽,她从没听到过方远这样恶狠狠的声音。
闻喜被吓坏了,她艰难地出声,声音破碎。
“对不起……可我还是会出庭作证的。”她又急着解释,“我留了纸条给你。”
方远没有回答,他一接到李栋的电话就赶回去了,但等待他的是人去楼空,还有桌上那张语焉不详的小纸条。
他看了那张纸条吗?他当然看了。
但它于事无补,他拿着它,眼前一片空白,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就是他再也见不到她了。
他在最短的时间里找遍了她所有可能去的地方,动用了所有他能够动用的关系,最后在这里找到了她。
招待所里的工作人员一眼就认出了她的照片,还兴致勃勃地问他这女孩子是不是离家出走的。
方远给他们看了自己的工作证,他们就不敢再多问了,只给他看了她登记的表格,又说她出门去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
他看到表格上那个假的名字,脑子里有一根叫作理智的弦就断了。
她以为这样就可以结束一切?她以为用一个假的名字,他就找不到她?他是做刑侦的,什么样老奸巨猾的逃犯没有对付过,是她太天真。
他很快就在离招待所不远的包子铺找到了她,她在卖包子。
他找她找得快要发疯的时候,她竟然在卖包子!
他死死地盯着她,直到她拎着包子向招待所走去。
他先她一步进了房间,等她回来。
他原本是打算面对面地质问她为什么要逃走的。
无论海潮对她说了什么,她都不该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
他已经想好了自己要说的每一句话,包括质问时的表情。
但她一出现,他就把一切都忘记了。
他听到她在走廊里奔跑的脚步声,听到她惊慌开门的声音,还有她明显充满了恐惧的喘气声。
那些准备好的表情、句子,还有他的焦急、愤怒突然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他的身体自动自发地做出了反应,在他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的时候,他已经抱住她,并且用尽全力亲吻了她。
他早该这样做了。
他无数次地梦见这个场景,梦见他们融入彼此的身体,他觉得自己就要因为压抑这样沉重的感情而发疯了。
他也知道这不应该,他也曾经试图控制过自己,但她要离开他。
这个念头打破了他身体里的最后一道防线。
她就要离开他了,只是这样想就让他整个身体都燃烧起来了。
“你想走。”他终于再次开口,一个字一个字的。
他说完这三个字,顿一顿,又说:“你要离开我。”
闻喜呆在原地,她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她的理智要她点头,而她备受煎熬的灵魂尖叫着要她摇头。
方远也没有给她回答的机会,他伸出手,再次狠狠拥抱并且吻了她。他的动作是蛮横的,每一下都弄痛了她,闻喜在发抖,但她没有挣扎,是的,她一点都不想挣扎。
她身上每一个细胞都在颤抖、爆炸,太强烈的刺激让她忘却所有痛楚,他那么烫,像一团火,她觉得自己也燃烧起来了,和方远一起。
她与他倒在简陋单薄的木床上,水乳交融一般的欢爱,没有人说话,一切都是最原始的本能,流水终于冲垮了堤坝,没有任何力量可以阻拦。
这是闻喜一生中唯一一次觉得自己身在天堂,这欢爱已经无关肉体,它治愈的是她干渴的灵魂。
她知道,就算她年华老去,也会记得这短暂的欢爱时刻,即使她的身体枯萎,也会因为回味这快感而颤抖。
而她的天堂,戛然而止在刺耳的拍门声里。
拍门的是郑回,他扯着嗓子发出沙哑而焦急的声音,那声音穿过薄薄的门板,利箭一样刺透方远与闻喜的耳膜。
郑回叫:“方远!快出来!我知道你在里面,海潮失踪了!”

第十四章 最长的时间
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夜,弄堂长着青苔的墙壁上的阴湿穿透她的身体。
闻喜抓住方远的手:“不要,带我走。”
方远定住,他看她,她的眼里满是绝望。
1
闻喜猛然睁开眼睛,迎接她的是一室黑暗。
房间里有消毒药水的味道,她的眼睛渐渐适应黑暗,然后看到床边趴着的男人。
是方远,只需要一个模糊的轮廓她就能确定无疑。
他离她如此之近,她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十二年前,之后的一切只是一场长长的噩梦。
闻喜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去碰他的头发。
方远猛地抬头,他太警醒了,一点响动都足以让他睁开眼睛。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在黑暗中失声叫了一句:“小喜,你醒了?”
然后他就把床头上的灯打开了。
黄色的灯光哗地落下,闻喜被动地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的时候,她就回到了现实。
她看到方远眼角的细纹,还有他疲惫的眼神,在她眼前的已经是个将近不惑的男人,岁月无情地在他们身上刻下了印迹,又残酷地让他们再次遇见彼此。
方远非常紧张地看着她:“不舒服吗?要不要我叫医生?”
闻喜摇头,她还有些恍惚。
“我怎么会在这里?”
方远迟疑了一下,轻声说:“这是医院,你被你丈夫踢中,你……流产了。”
闻喜垂下眼,有一会儿没说话,方远默默地站在床边,看着她渐渐红了眼睛。
她的脸苍白得像一张纸,他能够感受到她平静表面下撕心裂肺的痛苦,因为他也正经历着同样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把眼睛抬起来。
她躺在床上,仰面看着他,灯光照在她的脸上,她潮湿的眼睛像是在流血。
她开口,声音哽咽。
她说:“方远,我的孩子没了。”
说完以后,闻喜就闭上了眼睛。
她终于把这句话说出来了,晚了十二年,但她还是说出来了。
一切都是注定的,她是个受诅咒的女人,就该与孩子无缘。十二年前她失去了方远的孩子,十二年后她也没能留住袁振东的孩子。
方远的心口狠狠地坠了一下,他觉得自己被什么东西击中了,他觉得自己错过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东西,但那究竟是什么呢?
闻喜再次睁开眼睛,她已经平静下来了,她轻声问他。
“他现在在哪里?还有乐乐,她在哪儿?”
方远的脑子仍旧混乱着,他要过了几秒才能回答她的问题。
“袁振东?他在拘留所,闻乐……我不知道。”
闻喜愣了一下,她用问询的眼光盯着方远。
方远略微有些尴尬,他不能确定闻喜那问询的眼光究竟指的是哪一个人,袁振东对她的伤害已经足够理由进拘留所待上十天,而闻乐,闻乐和他一起把闻喜送到医院,然后在急诊室外与他大吵了一架。
或者那叫质问更恰当一点,他从没见过闻乐那么愤怒的表情。她几乎是指着他的鼻子在问:“你跟我姐到底是什么关系?”
当时闻喜还在急救,方远觉得身心俱疲,他不想撒谎,也没有必要。他很直接地回答她:“我们是旧友。”
闻乐看了一眼急救室的门,声音绷得紧紧的。
“可我看到了,我看到你抱着她,如果不是……你还让警车把姐夫带走了。”
“是小区保安报的警。”
“你可以阻止他们的。”
方远的声音冷下来:“他差一点就把你姐姐踢死了。”
闻乐握住拳头,她也看到那一幕了,那一刻她简直想把袁振东撕成碎片,但现在她冷静下来,又觉得一切都事出有因。
她知道他们两个一定不是旧友那么简单,他们对她有所隐瞒。
然后医生就出来了,告诉他们病人流产了。
医生大概是见多了这样的场面,脸上表情十分淡漠,他的医用手套上还有血迹。
闻乐眼前一阵金星,她晕眩了一下,还好方远扶了她一把。
她的电话就在这时候响了,她机械地退后几步,把它接了起来,电话是在拘留所里的袁振东打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姐姐现在怎么样?”
闻乐仿佛找到了发泄口,她惨叫一声:“她流产了!你怎么还敢打电话给我?我姐姐流产了!”
电话里没了声音,就连袁振东的呼吸声都像是被突然斩断了。
闻乐还要开口,但袁振东的咆哮在短暂的静默后炸了开来。
“不!那孩子不是我的!我根本就不可能有孩子!”
电话那头响起一片嘈杂的声音,好像有不少人冲过来制止袁振东的情绪失控,几声呵斥和怒吼之后电话就断了,只剩下单调的嘟嘟声。
闻乐摇晃了一下,她站稳身体,看到还在和医生说话的方远。
她走过去,方远转过脸来,像是要对她说句话。
但她反手就给了他一记耳光。
然后她就跑了。
方远没有追,他根本没有心情去猜测闻乐的反应。
现在想起来,闻乐的反应真是太激烈了。
方远低声说:“她可能误会了什么。”
闻喜两眼空空,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方远心里那怪异的感觉越来越浓,他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能让自己安心。
他握了握闻喜的手:“我打个电话,马上回来。”
方远在走廊里打电话给郑回,郑回的声音打雷一样。
“这位同志,这个点儿打电话来是要分享你的喜悦心情吗?不用说了,我懂,你这是久旱逢甘露啊,有没有一种想冲出去拍打胸脯的感觉?有没有一种想搂着人家姑娘从徐家汇走到外滩的感觉?”
方远打断他:“你在办公室吗?”
方远的声音有一种让人瞬间冷静的效果,郑回的兴奋停止了,他清了清嗓子,回答:“是啊,今天我值班,你不是知道?”
“好,我想请你帮个忙,替我查点东西。”
“什么东西那么要紧?这大半夜的。”郑回嘟哝了一句。
一个护士从方远面前走过去,又回头看了他一眼。
方远拿着手机,笔直地站着,但他觉得自己身体里某个地方因为某个不知名的原因在颤抖。
他说:“我要你替我查一个人的所有医疗记录,她叫闻喜。”
闻喜在床头柜上找到了自己的手机。
手机已经关了,她打开,还有电,但并没有未接电话,连一条短信都没有。
她虽然已经给自己做过一些心理建设了,但还是难过极了。
她被自己十年共枕的丈夫狠狠伤害了,而她的妹妹,在她还没醒来的时候掉头而去,连一条消息都没有再给她。
是因为方远吗?
闻喜缓缓按了闻乐的号码,在她不知道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
铃声响了许久才被接起来,闻乐的声音传出来,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给她。
闻乐说:“我已经去过拘留所了,姐夫把什么都说了。”
闻喜从来没有听过闻乐这么冰冷的声音,她情不自禁缩了起来,但这也无济于事。
“他说什么?”闻喜虚弱地问。
闻乐顿了顿,像是羞于启齿,但她还是说出来了。
“姐夫说他有生育障碍,说流掉的孩子不是他的。你……你和方远究竟干了什么!”
闻喜张着嘴,完全无法出声,她觉得自己被打碎了。
闻乐又说:“就算姐夫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也……你为什么要骗他!”她重重地呼吸了两下,哑了声音,“你为什么要骗我?”
闻喜可以听到闻乐声音里的哭腔,她知道妹妹在伤心,但她没有能力安慰她,她的灵魂到现在仍旧是四分五裂的,她也想为自己申辩,想告诉闻乐一切都错了,但耳边传来一个机械音——闻乐把电话挂断了。
门开了,方远走进来,病床上的那一点灯光照不到那么远的地方,他整个人都在阴影里。
闻喜没有动。
刚才那一切是真的?
她多么希望自己是在梦里,即使这是个可怕的噩梦。
但方远向她走过来,他蹲下来,握住她的手,然后把自己的脸埋在她的手心里。
闻喜感到手心里的潮湿,她终于从无边无际的空洞里抽回一丝神智,她低下头,看到这高大的男人像一个悲伤的孩子那样抖动着肩膀。
2
闻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就像一只困兽。
她的室友里子到现在还没有回来,里子最近恋爱了,与同一栋大楼里的一个韩国人。他们的爱情完全冲破了日韩两国旷日持久的紧张关系,闻乐在过去十几天里只见过她两回,一回是收拾行李,另一回是赶回来替丢失钥匙的她开门。
整个世界都在恋爱,除了她。
闻乐踩到地上的T恤和运动裤,那是方远的衣服,她回到这里时怒气冲冲地将它们扔到了地上。
她低下头,恨恨地看着它们,她还记得就在十多个小时以前,她曾那样满怀渴望地把脸埋在那件大大的白色T恤当中,想要借由它闻到属于方远的味道。
她是有多愚蠢,才会让自己的亲姐姐骗到这个地步!
闻乐咬住嘴唇,她在玻璃窗上看到自己的脸,那张脸上的表情分明是痛愤。
闻喜骗她,她早已和方远在一起了,但他们是什么时候在一起的呢?他们有什么机会开始?
她想起在特警队外自己拿出那张照片时方远眼里的疼痛,还有闻喜在听到方远这个名字时的异样表情。
她真蠢!
闻乐大叫了一声,她想敲破自己的头。
他们根本就不需要开始的机会,他们早就在一起了,在十多年前。
他们的相遇,是久别重逢。
她已经不想知道当年究竟发生过什么,闻喜已经结婚十年了,十年人妻,姐夫确实有错,但他已经回家了,她也听闻喜亲口说过,她会原谅他。
这就是她的原谅?
闻乐简直想冲到闻喜面前,当面质问她的虚伪。
她还有了别人的孩子!
而她流产了。
闻乐颓然坐倒在沙发上,她到现在都不敢相信发生的一切。她已经数次咬过自己的舌头,现在嘴里还有血腥味。
她多希望一切只是一个梦。
袁振东要她打电话给他在国外的私人医生,她真的打了。
医生证实了他的话,她仍旧不敢相信,问他难道没有一点机会?
医生说了一长串专业术语,最后说医学界哪有百分之一百的结论,千万分之一的机会也是机会,但你相信自己能中两亿彩票?
闻乐没再反驳,没有男人会拿自己的生育能力开玩笑,她不得不信。
至于姐姐,她不知道闻喜还瞒了她多少事。
闻乐想起自己恳求姐姐替她约见方远,还有她在姐姐面前吐露的那些情思。
闻乐呻吟一声,捂住自己的脸。
闻喜怎么能够?
她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心态在看自己的这段单恋?她试图想象姐姐与方远在一起的样子,但那刺激太强烈了,她只觉万箭穿心。
这是双重背叛,闻喜还是她的家人!她最信任她,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代替她在自己心里的地位。
她那么爱她,如果有人伤害她,她一定会站在她的前头。
可这一次,袁振东是有理由的。
他已经在拘留所里,她也不知道还能怎么面对他。
而闻喜躺在医院里。
闻乐不知不觉,泪湿了掌心。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闻乐的愤怒渐渐被痛苦压倒了,过去她伤心难过,再惨都有姐姐在,现在她连姐姐都要失去了。
但她怎么能失去闻喜呢?
她们自小姐妹情深,闻喜简直是她的一部分。
闻乐坐起来,胡乱擦了眼泪。
她还是要到闻喜面前去,即使她会看到她和方远在一起的样子。
闻喜还欠她一个解释,她一定要听。
闻喜坐在窗边,看到闻乐走进医院大门。
她瞬间变了脸色,像是被刺了一针。
方远就在她身边,与她同时看到闻乐。
他搂住她的肩膀,她单薄得像一片纸。
“小喜。”
闻喜嘴唇发抖:“我现在不能见她。”
这是从昨夜到现在她说的第一句话,在这之前,无论他说什么问什么她都沉默。
他立刻说:“那我让她走。”
闻喜的目光盯住妹妹的脚步,闻乐会对她说什么?说她恨她,说她不会再把她当作自己的家人?
她觉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二年前的那个冬夜,弄堂长着青苔的墙壁上的阴湿穿透她的身体。
她不能失去闻乐,她是她唯一的家人。
闻喜抓住方远的手:“不要,带我走。”
方远定住,他看她,她的眼里满是绝望。
方远把闻喜带回家,他出示证件,医生就没再阻拦,闻乐还来不及找到闻喜的病房,他已经带着她从另一架电梯下楼了。
他连轮椅都没有用,一路都抱着她,他住的是老式楼房,连电梯都没有,上楼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心跳得一阵快又一阵慢,眼前看出去的一切东西都带着奇怪的颜色。
一切都像是泛了黄,他和她走在老相片里,时间不再流动,他又回到了过去。
他进门,也不把她放下,只低下头,把嘴唇贴在她的眼睛上。
她的睫毛在他的嘴唇下微微颤动,然后她伸手,抱住了他的头。
他们紧紧贴在一起,在漫长的十二年之后。
太久了,方远想,这十二年里,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过寥寥数月,而真正亲密的时刻,加起来也不超过两个小时。
一个人能有几个十二年?年轻时以为再见以后总有再见的机会,没想到这世上有很多人,一挥手就是一辈子。
孤独是这世上最沉重的枷锁,他已经老了,再也背不动了。
他用颤抖的声音说:“十二年前,你有过我的孩子,你是因为这个才走的。”
他甚至没有用问句。
他是这个世界上最信任她的人,即使她曾给他带去那样可怕的噩运,即使她曾可耻到不告而别。
她看着他,事到如今,一切都没有了隐瞒的意义。
她也没有哭,眼泪在十二年前就已经流干了。
十二年前,在方远疯狂寻找离开租屋的她的时候,汪海潮被郑泽山带走了。
陈二被带回广东,供出不少事情,郑泽山的老窝被端了,手头的生意被其他帮派趁他不在全部瓜分,他除了带出来的这些人,什么都没有了。
他真是恨透了方远,现在他要的已经不是救出自己的兄弟,他只想方远付出代价——无论用什么办法。
谁都知道方远有一个一起长大的女朋友,她还是公安局副局长的女儿,他跟踪了她,在她失魂落魄的时候把她带走了。
他放出消息,要方远带郑泽明和闻喜来交换汪海潮。
海潮是汪家独女,公安局里开了紧急会议,但汪大川坚持让郑泽明按时受审,闻喜出庭作证,郑泽明一审被判了无期,三年后死在牢里。
方远带人去营救海潮,郑泽山被当场击毙,他只带回来海潮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