妇人回首一笑道:“大人叫我月娘就是了。”
两人说着话就走到了堂屋前,月娘正要引着韩棠入内,韩棠见进来就不曾看见这家里有男丁,不好直接登堂入室,就问道:“不知月娘可知道霍都尉何时回府?”
月娘敞敞亮亮的站在那里回:“晌午的时候军营里来信说是她过江了,这都快申时了,怕是应该快进门了……”月娘说着忽然声音渐小,右手还慢慢的举了起来,那手势似乎是在阻止韩棠说话,身子慢慢偏向门口的方向。
月娘神态古怪,韩棠还来不及做何反应,就只见面前的妇人忽然一扫先前稳健的作风,猛的一转身,脚底生风的跑了。
“回来了!回来了!知书,识画把烧好的热水准备上了,快点!”只片刻的功夫,韩棠就只见那妇人以疾风火燎之势冲出大门,呼喝之声在小院里袅袅散开,转眼间他身旁的厢房里同时冲出来两个青衣小帽的小厮,小厮都差不多十二三岁的年纪,一起快速的走向角门的厨房,他就被那么晾在了那里,没人招呼他了。
韩棠站在堂屋门口,进退不是干脆抄手往那一站,倒要看看这一家人接下来到底会如何,巷子里幽静,韩棠忽然就听见刚才那个招呼他的脆亮亮的嗓音拔高了腔,有点撕裂的破了音的呼喊:“祖宗?!我的祖宗唉,你这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韩棠似乎都能看见妇人由吃惊转为凄惶的神色,他没听见回话的人的声音,一会的功夫,就只见敞开的大门处,刚才奔出去的月娘肩膀上拖着一个人回来了。
韩棠一下子无法怎么形容他看见的那个人,那个人身量颇高,至少高出月娘一个头去,月娘拖着她极为吃力,她半个身体挂在月娘身上,头发污秽,一绺一绺结在一起披散着,而且头上脸上全是血,根本看不出本来的面目,也看不出男女,身上的衣服勉强看出是一身粗布短衫,不知经过怎么个作践法,衣服到处破裂,还一层套着一层的如硬碱一样的黑红色的事物,像层盔甲似地一片一片的挂在身上,这人应该还有神智,被月娘拖着脚步踉跄,却也还知道自己挪步,月娘一路拖着她过来,眼里含着水光,走动间串串水珠就滚落了满脸,她顾着身上的人也腾不出手擦一把。路过韩棠的时候一阵血腥夹杂着恶臭险些熏得他当场吐了出来。
最触目惊心的是这人走过的地方,一步一个的血脚印,韩棠望见她的脚上一双夏日里才穿的敞口布鞋,鞋底磨的薄薄如一张纸一般,鞋帮处每走一步,就有血水渗出,不知是别人的还是她自己的血,一双脚肮脏都没法形容了,各种新旧的伤口,混着黑红的污渍惨不忍睹,这人其实浑身上下都惨不忍睹,韩棠看她真是没一个地方能看了,他甚至在她们近旁的时候看见那人纠结的头发里有虱子在爬动,他一阵的恶心,终于转过脸去不忍再看。
两个人进了一间厢房,随后两个小厮接力一样一桶一桶的往里面送热水,又见着一盆盆的黑色污水被带出来,还有带着血污的衣服鞋子被拿到墙角直接烧掉了,再没人搭理他,但不知为什么看着那一盆盆的黑水,他没有离开,定定的站在那里望着院子里进行着的一切,在稍稍消停点以后他甚至自己走进了堂屋,没人给他奉茶他就那么干坐着,全没离开的意思。
初冬时节白日里的日头短,约是过去了有一个时辰的样子,日头偏西的时候,黄昏的光线被染上一层金黄色,韩棠就是在这金灿灿的暖光中看见迎面跨步走进堂屋的霍时英。
暮光之中霍时英一身灰白色的长袍,跨步迈进门槛对着韩棠拱手作揖行了一个大礼:“下官霍时英拜见大人。”
韩棠从座椅上站起来,两步跨上前伸手想虚扶她一把,但忽然想起对方是个女人又只好把手收了回来讪讪的说:“霍都尉快不必如此。”
“下官招呼不周,多有怠慢,请大人海涵。”
霍时英直起身,韩棠这才真正的看清楚了面前的这人,面前这人,燕朝第一女性武官将领,此人的名字每次一出现在战报上,都会在朝堂上引起一番波澜,因为她,大燕朝所有言官的案头都会多出三尺厚的奏章,也是因为这个人,三年前已经宾天的先帝被弹劾过,现在的新帝被弹劾过,霍老将军被弹劾过,现在的骠骑大将军也正被弹劾着,所上总总皆不过因为她是个女子,燕朝的女子为官有违祖制,大逆不道,这几乎逆了天下所有文人的逆鳞,可就是这样霍时英依然还是存在着,而且存在的堂堂正正,尽管她的存在是多么的不合理,这其中原委,实在是错综复杂,这里面牵扯到皇族和霍家的种种干系,尽管御史台的言官一直弹劾着,但前后两任皇帝也一直都是漠视着,而且霍时英也远在边关,她本人和朝堂里的各种利益干系不大,还有她本人一直行端言正,战功赫赫,从没闹出过能让言官死谏的事,所以尽管她是如此的不合理,但上有皇帝护着,下有霍家挺着,她也一直就那么存在着。
说起来霍时英也是很冤,如果她是个男人,以她的资历家世绝不会到现在还是一个小小的都尉这么简单,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她是女人这一条是个太的尾巴,多方势力妥协的结果就是这人被不断的打压,她多年积累的战功多数都是在报上朝堂之前就被搁置了。
这样的一个女人意料之中的有着一张方正立体的面孔,如若这人长得如大宅门里的小姐样子,怕在军营里也是混不下去,但这人也没长成五大三粗的样子,个子有一般成年男子一样的身高,身材修长匀称,小麦色的肤色,她的额头非常饱满,女子却有着一对剑眉星目,鼻梁高挺,人中很长,到了下巴的地方却又尖了起来,她这张脸若长在男人身上稍微有点偏阴柔了,但也是俊美的,长在她身上似乎也不是不那么不合适,让人看着最起码不会觉得不舒服。
韩棠一笑接着霍时英的话道:“我来的唐突,怎能怪你?”
霍时英也笑,她头发还湿着,应是急着赶来,湿发就束了冠,带着水汽的头发,被阳光熏染上了一层柔和的亮光,面上的污渍也洗掉了,露出了光洁的皮肤,她笑容里带着点不好意思的味道,总算是带出了那么一点女人味,霍时英笑着伸手把韩棠请到了上座。
这时月娘终于带着小厮上来奉茶,两人将将坐定,端起茶碗举到嘴边垂目喝茶,动作一致端是再规矩不过,可暗地里,这两人的眼角处却又都在借着这个动作不落痕迹的打量着对方。
霍时英眼里的韩棠面相端正,行走坐立都四平八稳,一身青布长衫隐隐发白,显是旧衣,眉宇间又有刚毅之色不是个凡人,他还很白,尤其一双端着茶碗的手,光洁修长,指甲圆润饱满,泛着健康的粉红色,非常好看,霍时英忽然想起了她二哥,她二哥也有一双特别好看的手,也是瘦弱修长的骨指,但她二哥的手指要更长一些,指尖要更尖一些,肤色要更莹白如玉一般,韩棠的手指骨节分明,有力一些,没有她二哥的好看,霍时英的眼神在韩棠的手上一扫而过,转开了目光。
而韩棠看霍时英的举止衣着全是男人的做派,她这种做派不显女儿家故意模仿的姿态,看得出是长年累月的惯性,很自然,不引人反感也不会让人轻视,再他看来一个女人能修成这样的姿态真正的是不容易。
两人前后放下茶碗还不等开口,月娘又带着小厮端了两个火盆进来放到他们的脚边,月娘这会再不招呼韩棠了,甚至都不看他一眼,招呼着小厮放下火盆转身就把一张裹着肉片的油饼塞进霍时英的手里:“知道刚才两碗粥不垫肚子,你先吃着这个,灶上做着饭呐,你先垫点一会就吃饭了啊。”
月娘堵在霍时英身前,霍时英手里忽然就被塞了一张饼,她有点发愣的抬头望着月娘,月娘虎着脸,眼角却还红着,霍时英只好接了过来。
等月娘扭身再出去,霍时英颇为尴尬的举着手里的油饼,吃也不是,不吃她其实还真的是饿,其实她刚才进门的那样子不是因为受伤了,她是被饿的,她带着的几个男人横穿了几乎半个中原,羌人入关到处都是兵荒马乱的,所过的城镇粮食无不暴涨,流民遍地,民不聊生,他们几个人又身无分文,羌人捉拿她的告示还贴的到处都是,他们几个躲躲藏藏的一路走来掘草根,挖树皮,就差要饭了,最后从江对岸杀过来的时候,真是用尽了力气,还好回来被月娘按在澡盆里灌了两碗粥,歇一歇又算是缓过来了一些。
霍时英脸有点红,把油饼放在身边的小茶几上对韩棠苦笑着说:“让韩大人见笑了。”
韩棠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好几次别人对他说见笑了,可他却一次都不觉得有多好笑,他一直看着霍时英那个泼辣的奶娘,眼神有些复杂的感慨,没说话,朝着霍时英笑了一下,扭过头看向了别处。
两人一时间气氛有些冷,霍时英正要找点什么来说,她还没来得及张嘴就见门口一暗,月娘又风风火火的闯了进来。
月娘这次进来很忙夸张的,一手拿着一根明晃晃的长针,一手还抄着一瓶烧酒,上来就往霍时英跟前一蹲,抓过她脚上的鞋就要往下扒拉,霍时英这下真的是怒了,瞪着眼喝道:“干什么?”
月娘却是一点也不怕她,抬着头就跟她吼:“干什么?你的脚要烂掉了,我不赶紧把你的脓疮挤掉,你真想等着脚烂掉了是不?”
霍时英恨不得一脚把月娘踹出去,虽然她能那么干,可她干不出来,气的直哆嗦也只能跟月娘在那挣吧着她脚上的那只鞋,这回算是丢脸丢大发了。
一边的韩棠要是这还看不出来月娘是在赶人,送客的话那他觉得自己也白混了,他也真的是很惊奇一个管家的奶娘竟然能够放肆到如此的地步。
韩棠站起来,笑眯眯的抖抖袖子朝霍时英拱手道:“霍都尉将将回府,我就来叨扰,实在是失礼了,在下改日再来,这就告辞了。”
霍时英使劲挣出自己的脚,趿拉着鞋子狼狈的站起来,慌忙拦住韩棠:“韩大人!”
霍时英拦住韩棠,一时不知道怎么说,只好讪讪的收回手道:“对不住了,韩大人。”
韩棠倒是豁然一笑道:“没什么,霍都尉我们改日再约好了。”
霍时英直把韩棠一直送出院门外,最后深深作了一揖:“韩大人,在下管教无方,下人冒犯了,我替她给您赔罪。”
韩棠笑着虚扶了她一把道:“都尉,你多礼了。”霍时英起身是他忽然朝着她眨了眨眼,随后含笑着蹬车而去。
霍时英被韩棠弄的一愣,一直看着他的马车远去,最后也是摇着头笑了一笑,回身进了院子,韩棠此人也颇有点意思。
霍时英这回再回去就舒舒服服的往太师椅里一靠,伸着脚老实的让月娘鼓捣,她吃着油饼灌了一口茶说:“你知道刚才那人是谁,就敢那么干?”
月娘一针扎破霍时英脚上的一个脓疮,利索的把里面的脓血挤出来,嘴里麻利的回:“我才不管他是谁呐,你都那样了,谁都不能耽误了你歇着,再说他一个凉州巡察使霍家还得罪的起。”
霍时英垂着眼皮看月娘,这女人一辈子就围着她爹和她两人转悠,你也指望不上她能明白朝堂里的水多深,她也不会懂她一个管家的婆子在外人面前都敢爬到她头上了,韩棠还不知道会怎么想她,她连自己的内宅都管不好,估计韩棠以后看她的事情怕是都要打个折扣。霍时英也不想跟月娘说什么,月娘也确实被她放纵的有些不像话,但她也不想治她,她要是真的把她管的规规矩矩的,那她们之间就没了那份真情了,她看了月娘一会忽然问道:“你当初在卢龙寨走的时候怎么不给我留口吃的?”
月娘一愣,茫然的抬着头反问她:“吃的?啥吃的?你爹来的时候赶狗一样的催,我们也没吃早饭啊!”
霍时英在心里翻了一个白眼,火大的问:“行,那我问你,你把我那旧衣服,破被褥也带走干啥?”
月娘特别有理,特别理所当然的回:“我当然要带走啊,我不带走,打起仗来你还会顾得上?别看那都是旧的东西,可旧的贴身穿着,用着舒服,大户人家在房里都捡旧的贴身的穿,绫罗绸缎啥的不稀罕,那是新富小门户里上不得台面的做派。”
“我没跟你说这个。”霍时英被月娘唠叨的颇不耐烦:“我问你我那缝在枕头里的二百两银票呐?”霍时英懒得跟月娘争论她从小在军营了跟一帮糙老爷们混,跟她说的那些习惯沾不上边,干脆直截了当的问了出来。
月娘听了却是愣了一下,然后翻了霍时英一个白眼,特别看不得她上不了台面的说道:“你还能有点出息吗?堂堂一个王府的郡主弄着二百两银票还跟个农妇一样缝枕头里。我跟你收着了,就在你屋里,还在你睡觉的枕头里,没动你的。”
月娘看不得霍时英小家子气,嗔怪着倒了霍时英一脚烧酒,然后拿着白布三两下把她那只脚包了起来,霍时英低着头看着,也不吭声,月娘是不能明白的,人活一世,从生下来就被你的出身,世间的规矩拘着你一世,虽然她说起来是王府里的郡主,但她的出身并不高,她的母亲是个没被抬举过的,连妾室都算不上,她母亲的娘家是个小商户,祖上三代经营一个香油坊,二十多年前,偶一日被霍真看见了这家的闺女,一顶轿子抬进了王府,还没来得及被抬举就在生她的时候就难产死了,此后霍时英在还不明白的事理的时候就被霍真带到了边关,这二十多年里,她的存在,霍真对她的栽培,王府一钟鼎之家,里面沟坎纵横,她已经出格很多了,早就遭人妒恨上了。
王府里不是霍真一个人说了算,一大家子人,他爹虽是掌权的可上面还有一个老太太,下面还有王妃和一帮哥哥姐姐,首先第一个老太太就不待见她,她从来都觉得霍家是靠不住的,现在没人动她那是她离得远,等有一天天下太平了,她一个女人想在朝堂上立足混一个一官半职谈何容易,她自己可是身无恒产,现在她府里的开销,身边用的人都是霍真供着,那是因为她现在还有用,等将来她没用了在那个王府里,她何以立足。
她辛苦存着一点军饷,也是为将来留的一点傍身钱,而这些月娘却是都不懂的,她的眼里只有她爹,只有她眼前的这一点方寸之地。
霍时英由着月娘去折腾,脑袋往后一靠,歪在太师椅里就要睡着了。
后来她迷迷糊糊的听见月娘又在那里唠叨,似乎是她爹一会要来吃晚饭,让她到床上去睡什么的,她哼了一声不想动,再后来又感觉腰里和脑袋下被塞了东西,身上也被搭了一层盖得,就彻底的睡了过去。
霍时英再醒过来是被院子里的一阵喧哗闹吵醒的,她坐起来,看着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喉咙干的难受,自己到了一碗茶喝了一口,外面还是闹闹哄哄的,她端着茶碗慢悠悠的走了出去。
院子里各房已经掌灯,光线有些暗,院门大开着,两盏灯笼在一旁引路,她爹霍真正好走到门口,月娘已经站在了那里,向着霍真蹲了一个福道:“王爷,您来了。”
她这会倒是规矩了,霍时英捧着茶碗站在堂屋的台阶上,喝了一口,就那么看着。
霍真一路走过来,月娘就跟个乱扑腾的老母鸡一样围着他惊慌的转圈圈:“王爷,你这是怎么了?”
“这头怎么了。打仗了?”
“这伤的厉害吗?头晕吗?”
霍真走到跟前,霍时英终于看清霍真的脑袋上围了一圈白布,额角的地方还有点血迹渗出来,看样子是见血了。
父女俩打了个照面,霍真想说点什么,霍时英就那么看着他,也没有上前请安的意思,最后霍真扭头跟月娘说:“一点小伤,不碍事。”敷衍了她一句,抬腿进了堂屋。
霍时英站在外面没进去,光听着月娘在里面围着她爹扑腾:“王爷,要紧不,头疼不?”
“看过大夫没?”
“大夫怎么说的?要不要忌口啊?”
“不碍事,你别在这乱转,摆饭吧。”
霍时英听着霍真说了一句,里面一下子安静了,紧接着月娘掀了门帘,出来招呼着摆上饭,她才又走了进去。
屋里房间四角都已经掌上灯,月娘带着两个小厮摆上饭菜,打发两个小厮出去了,她留下站在霍真后面伺候。
霍时英走过去坐在霍真的对面,一桌子鸡鸭鱼肉都是霍时英爱吃的,霍时英面前一晚米饭,霍真前面一壶酒,一盏小酒杯。
什么规矩礼仪在在霍时英这里全没有,端起饭碗就开始吃,月娘从瓦罐里盛出两碗飘着黄油的鸡汤,一碗先递给霍真,盛出第二碗才摆在霍时英的面前,霍时英抬头看了她一眼说:“你也坐下吃吧。”
月娘扭捏着看霍真的脸色,霍真点点头,她才挨着他坐了下去。
霍真喝酒,霍时英吃饭,月娘就是坐下了也没真的就吃上了,不时给霍真夹菜,倒酒。
桌上一桌鸡鸭鱼肉,做法朴实,味重,油厚填的饱肚子还抗饿,霍时英最喜欢这样吃,父女俩谁都不说话,拧着一股劲,霍时英吃了个半饱才开口跟霍真说话:“我那些从卢龙寨撤出来的兵,回来了多少。”
霍真这时也喝好酒了,月娘看着他的眼色赶紧把酒壶酒盅撤掉,又给他添了一碗饭,他接过来才回霍时英:“回来了一千六百多个,林青已经全部从新编收了。”
“嗯。”霍时英抱着饭碗回了一声。
霍真夹了一口菜又接着说道:“你在卢龙寨破敌军两万的事情我已经让人报上朝廷了,看看这次能不能往上给你升一级,你先在家里歇几天,等等看兵部的意思,要是这次能顺利的话,你领那一万骑兵营也就名正言顺了。”
霍真在说话,霍时英也是照样吃,她咽下嘴里的东西才问道:“我要的人还在给我找吗?”
霍真道:“还在找,这次一路退过来搜带了三千死囚,凉州那边的军奴找了有一千多也带来了,扬州这边我再给你找找,看能不能再凑五千人给你。”
霍时英嘴里扒拉着说:“还不够,差远了。”
霍真手里一顿看向霍时英,见她一直眼睛都不抬,说道:“我再想想办法吧。”
“嗯,要快。”霍时英嘴里应着,终于没抬头看了霍真一眼问道:“你头怎么弄的?”
霍真端着饭碗混不在意的说:“下午跟你裴伯伯打了一架。”
“哦?裴太守?你怎么着他了?”霍时英问的漫不经心。
霍真拿着碗筷的两只手顿在桌沿上,语气里颇有些无奈:“前些年朝廷一直在西疆连年动兵,两年前到是终于一战定边关了,但那一仗却也把国库掏空了,朝廷只管往扬州增兵,派下来的粮草却杯水车薪,我要不从凉州,冀州,兖州三洲一路抢豪族抢过来百万担粮食,这会扬州军内怕是早就哗变了。”
霍时英端着碗的手停在半空,看着对面的霍真愣了一下,霍时英在凉州被冲上岸走了两天就明白了当时霍真为什么一定要她在卢龙寨坚守三天了,他用这三天的时间当了一回劫匪,凉州地面上的所有豪族士绅都被凉州军铲地皮一样的搜刮了一遍,这边边关一动兵,凉州军马上就放出要撤退的消息,那些豪族当然听见风声就拖家携口的跑了,他们前脚一跑霍真后脚就端了人家的钱仓,米库。他这一路下去三洲被他抢了一个遍,凉州军一战未打,跑的最快抢的最多,他们做了羌人的先锋先把自己人抢了,三洲各州府兵马倒是据城死战了几场,对凉州军是咬着牙根的恨,民意也怨气冲天。
“你还要抢扬州?”霍时英问他。霍时英一下子想到的太多了,这个时代能成为读书人非常的不容易,朝廷的官员基本都出自各地氏族的子弟,霍真抢了三洲得罪了至少朝廷里三成的官员,而扬州地处江淮一带自古就是出文人的地方,每年科考大举之年全国考中的考生十之七八都是出自这里,霍真要是再把江淮也抢了,那他算是把整个朝廷的官员都得罪完了。这本不是应该霍真干的事,这应该是坐在龙椅上皇帝干的事,可皇帝不能这么干,他要这么干国家就要乱了,可国家没有钱,还要打仗,霍真就只能替皇帝干了,那么他干了以后又会怎样?他是皇帝的替罪羊,无论他这次在对羌人的这场战争中立了多大的功,百官都会踩死他。霍真这算是舍己成人了,他这么做可能下场会非常凄惨,但他也会在在史书上留下一笔,霍时英看着霍真的眼神充满惊讶,她可从没在她父亲身上看出有名臣忠义的气魄来。
顶着霍时英惊愕的目光霍真却轻松的笑了,他也扒拉着碗里的饭菜道:“扬州肯定是要抢的,能不能把羌人赶出去这里是关键,你裴伯伯这人我还是知道的,他这人少年时就是一个激进的人,这些年官场磨掉了他的锐气,但血性还是在的,今天他要是跟我客客气气的,那这事还真不好办,但他今天砸了我一砚台,明天他就该设宴请我了。”霍真边说着还狡猾的笑了起来。
这边霍时英却心情沉重,自见面起第一次开口叫了霍真一声爹:“爹,那霍家怎么办?”
霍时英看着她无所谓的笑笑:“我们家也给他们家守了五代的国门了,到我这一代就算了吧,后世子孙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只要我下去了,皇上顾着一些旧情想必也不会为难霍家,再说你大哥是他姐夫,你二哥身体又不行,继承了爵位最多就是能守成,没有什么威胁,而且你只要能在朝堂上立足,霍家就不会垮掉。
霍时英心里发沉,对面坐着的是她爹,他就是再荒唐也是她爹,这人前前后后都想到了,却是没说他自己会如何,她闷头拔了几口饭道:“今天我这来了个人,说是凉州的巡察使,叫韩棠,我这当时有点事没说成几句话他就走了。”
“嗯。 我听唐世章说了,他来了扬州好几天了我没顾得上应付他,今天他跑到太守府去正好赶上我正跟你裴伯伯闹着,唐世章就把他支到你这来了,这人不简单,你老师把他支到你这里也是想看看你能不能跟他搭上关系的意思,以后你回了京里也好有个进退。”
霍时英想着下午的情景,心下想这么个照面怕是有些糟糕,她没跟霍真说下午月娘的事情,岔开话问道:“这人什么来历?怎么个不简单法?”
霍真平时饮食很有节制,这时已经吃好,月娘给他拿来手巾,他擦擦嘴笑道:“韩棠这人啊,说起来我本应该和他有些渊源的。”
霍时英的抬头看他,霍真边擦着手边跟她说:“这人出身凉州,十八岁高中嘉熙二十三年二甲进士,现任光禄寺卿,他今年才二十七,好家伙!从三品的官职,不得了吧?可你要知道他爹是谁就不会觉得不得了了。”
“他爹是谁?”霍时英应景的问了自己爹一句。
霍真坐在那里喝着月娘端给他的茶水跟霍时英闲话一样的说:“他爹是右相韩林轩,我跟韩林轩还是有点关系的,韩林轩本是江淮人士,也是进士出身,他三十多年前做过凉州通判,上任的时候曾经特地上府里拜会过你爷爷,你爷爷给我们引见过,后来也多有来往。这人在做凉州府通判的时候跟家里主母的丫头有了染,后来丫头被主母赶了出去,十个月后生了韩棠,而那时候韩林轩已经调任离开凉州了。”
“你说我和韩林轩认识,要是当初我初到凉州的时候韩林轩能跟我打个招呼,说他有个儿子在凉州我能不照顾一些?”
霍时英这才明白原来她爹说的跟韩棠的渊源是在这里,暗地里撇了撇嘴。
霍真喝了一口茶水继续说:“韩棠母亲的家族早就败落了,被卖出去的丫头又被主家赶了出来,名声也坏了谁还会管她,你也知道凉州那个地方,地荒战乱的,百姓疾苦,那丫头坠入娼门,把韩棠养大成人,还让他读了书,自己却早早累死了。真是不容易。”霍真感叹一声:“韩棠十八岁高中,韩家才把他认了回去,进了韩家的族谱,从此一路高升,却是听说他也和韩林轩处的不错。”